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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滇池》2023年第11期|范墩子:城市鼴鼠(節(jié)選)
    來源:《滇池》2023年第11期 | 范墩子  2023年11月17日08:30

    范墩子,1992年生于陜西永壽,西安市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室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二期“陜西百名優(yōu)秀中青年作家扶持計(jì)劃”入選作家。在《人民文學(xué)》《江南》《滇池》《青年作家》等期刊發(fā)表大量作品,已出版《抒情時代》《虎面》《我從未見過麻雀》《去貝加爾》等多部作品。曾獲首屆陜西青年文學(xué)獎,第十六屆《滇池》文學(xué)獎,第二、三屆長安散文獎等。

    生活在這座被城墻包圍的四方城里,常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窒息感。尤其到了夏天,因北部高原和南部山川的遮擋,難有風(fēng)吹進(jìn)來,熱氣流在城市上空裂變出許多漩渦,氣溫高得可怕,人們在綿綿不絕的咒罵聲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耐的夜晚。往年我會去陜南的外公家里住一段時間,那里山清水秀,景色怡人,是避暑的絕好地方,有時也會參加一些探險(xiǎn)旅行活動。我爸在咸陽秦都中學(xué)任物理老師,但他骨子里其實(shí)是一個探險(xiǎn)家,他收藏了許多關(guān)于馬可·波羅、哥倫布的書籍和海報(bào),幾乎每年夏天都會跟隨黑豹探險(xiǎn)隊(duì)去往西部地區(qū)。黑豹探險(xiǎn)隊(duì)是西安一家極少被人知曉的俱樂部下面的小社團(tuán),我爸是他們的資深會員。

    今年暑假,黑豹探險(xiǎn)隊(duì)打算前往羅布泊,我爸把這個消息帶回來的時候,滿臉歡喜,我知道很多年前他就渴望去這個神秘而又恐怖的地方。

    “怎么樣,天大的好消息吧?”

    “我并不怎么了解這個地方。”

    “死亡之海。人們就是這樣叫它。”

    “很多人死在那里了嗎?”

    “據(jù)說每年都有人迷失在羅布泊。”

    “那人們?yōu)槭裁催€要去?”

    “這就是羅布泊的魔力,人都渴望戰(zhàn)勝它。你知道,探險(xiǎn)路上總會遇到各種意想不到的事情,而這正是探險(xiǎn)的魅力所在。你打算跟我一起去嗎?相比羅布泊而言,以往去過的許多地方,根本算不上是真正的探險(xiǎn)。”

    “我對羅布泊并沒有多大的興趣。”

    被我拒絕后的一個禮拜,我爸跟隨黑豹探險(xiǎn)隊(duì)去了羅布泊。臨走前,他再三囑咐我不要窩在家里,不要去打攪祖父,最好坐長途客車去外公家過暑假。他越這樣說,我越不想去外公家,祖父就在建國門背后的老房子里住著,為什么就不能去打攪他呢?上次見祖父,還是三個月前,那時我剛下公交車,只見他急匆匆從巷口出來,時不時地朝背后望去,可他身后除了幾個步履蹣跚的老人外,什么都沒有。他沒有看見我,我本想追過去給他打招呼,但他似乎很著急,一忽兒就消失在了人群里。我爸前腳剛走,我就在家里打了一天一夜的游戲,腦袋昏昏沉沉,窗外的天都朝我壓了過來。次日早,我去了祖父家中。

    進(jìn)門并未見到祖父,老花貓半閉著眼臥在沙發(fā)上,我朝它一吼,它喵了一聲就不見了蹤影。困意襲來,我倒在沙發(fā)上睡了過去。

    只聽見地板下面?zhèn)鱽硭榱训捻懧暎朴谢鹧嬖谌紵娓副成碚驹谖輧?nèi),朝傳來響聲的地方重重地跺腳,他一跺腳,響聲就消失了,他得意地笑了笑,但響聲立馬從別的地方傳過來,他連忙跑過去跺上兩腳,響聲再次消失了,但緊接著第三聲第四聲第五聲又從地板深處冒了出來,他急得這里跺腳,那里跺腳,但根本不管用了,響聲此起彼伏,仿佛在有意嘲笑祖父的抗?fàn)帯W娓副е^長長地哀嘆了一聲,跪倒在地,干瘦的身體在木柜旁閃出幽暗的光影。

    我藏在床下觀望著,不敢出聲。祖父的臉上罩著一層黑黢黢的薄光,眼睛里仿佛藏匿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瞳孔奇大。我本想喊他一聲的,他可能還不知道我來到家里。我怕得要命。他盤腿坐著,任憑地縫間的碎裂聲不絕于耳,也不再去管,而是緩緩?fù)嗜ニ拢菪〉纳碥|在搖晃的光影里略顯丑陋,凸出的青筋和骨骼似在隱隱喘息,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觀看祖父的裸體,但吸引我眼睛的并非是他那干瘦的身軀,而是他后背上的刺青圖案。

    蓮花?河流?佛頭?他半側(cè)身對著我,因而看得不甚清楚。

    他拿起一旁的棕色抹布,仔細(xì)擦洗起身上來,他邊擦嘴里還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不時朝四圍張望,我想他應(yīng)該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他擦洗后背時,格外小心,生怕要將刺青給擦掉了似的,我當(dāng)然知道,如果那是真正的刺青,就已經(jīng)長在了肉里,無論怎樣也擦不掉的。我怎么就沒有聽說過祖父身上的刺青呢?我爸也從來沒有吐露過半個字眼,或許他也不知道。就在我好奇地作各種猜想時,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這會兒正站在那盆蘭草跟前說話,他說話時,后背一顫一顫的,面前的塵土被陽光卷在空中胡亂飛舞。

    “是老鼠在噬咬,十年了,它們還在那里噬咬。”祖父的這句話,我聽清楚了,他在看窗外的城墻。以前來祖父家里,他總會給我放秦腔聽,這多少有點(diǎn)讓我厭煩,這也是我更愿意去外公家里的一個原因。他獨(dú)來獨(dú)往,沒人愿意和他深交,人們似乎都懼怕他那古怪的性格。他說怒就怒,以前我就見過他怒罵我爸并將他趕出家門的情景,他討厭下棋,討厭在公園里跳廣場舞或打太極,老年人喜歡的事物,他都深惡痛絕。除了聽秦腔,他就喜歡繞著城墻根走,因而我來他家時,除了給我放戲聽,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陷入沉默。他沒有什么話給我講,也不喜歡我講太多的話,常常就抱著那只老花貓坐在沙發(fā)上。

    他點(diǎn)燃香煙,坐回床邊,用手掌在床沿上咚咚拍了兩把,低聲說:“趕快出來吧,小老鼠。”我灰溜溜地爬了出來,臉上沾滿了灰土和蛛網(wǎng),不好意思地朝他笑出了聲。“小老鼠,你是撞到鬼了嗎?”他的眼睛陷得很深,四周被暗光包圍,禿頭在我面前微微晃了晃,嘴唇烏青烏青的。

    “嗯,應(yīng)該是的。”我說。

    我的確在祖父的房間里見到過可怕的黑影,但我并不確定那是不是鬼。當(dāng)時我正抱著藍(lán)色玻璃瓶睡覺,忽然被面前類似雄獅一樣的黑影給嚇醒,我大聲喊叫著祖父,盡管知道他剛剛出門不久,那黑影發(fā)出巨大的響聲讓整個房間都在暗暗震顫,它從門縫里閃過時,口中噴出的火焰足以照亮整面天空。

    他靠前摸了摸我的腦門說:“那就是鬼,我也常常在屋里看見的,不過那都是后半夜的時候。鬼全從西安城墻里出來了,你要知道,城墻里鉆了許多的鬼,它們總在人們綿綿不絕的睡夢里尋找即將死去的軀殼。”他掐滅煙頭,重新點(diǎn)燃一根,火光亮起,煙霧在屋內(nèi)來來回回地游走。

    我這才想起小時候在祖父的書房里翻書時,曾被什么東西給掐住過脖子,有幾秒鐘吧,氣悶在胸腔里,怎么都出不來。祖父帶我登上城墻,從永寧門走到安遠(yuǎn)門,再走到安定門,靠著磚墻,盯著落日,他說那是天空剛剛哭過半晌,所以太陽才要被大地吞掉了。他的話不多,但說過的話,就像釘子釘在墻上一樣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我一直懼怕親近祖父,懼怕他的臉。

    祖父說他就是火焰。他從書房里拿出老黃歷,又在床沿坐下。他戴上床頭柜上的老花鏡,手指蘸著唾沫,一邊翻老黃歷,一邊擦拭眼角,但據(jù)我觀察,他并未流淚。老黃歷平鋪在他腿上,宛若兩塊發(fā)光的粗布。他一頁一頁將老黃歷撕成碎片,面前的火苗一丈多高,直撲他那低垂著的小腦袋。

    一覺醒來,天色已晚,暮色沉沉,老花貓?jiān)谖夷_上睡得香甜,我一動彈,它又跑走了。祖父從書房出來,穿了件灰色花紋睡衣,神態(tài)疲憊,顯然他好長時間沒有好好休息了,眼球里的血絲如火烈鳥一樣飛上半空,他背著手,嘴里咕咕嚕嚕地說:“老妹兒,跑哪里去?”老妹兒是老花貓的名字。

    “它怕我呢。”我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是它討厭你,你爸又出門了?”祖父說話時,將身體側(cè)向一旁,手扶著墻壁,他身體可能有點(diǎn)虛弱。我忽然想起他背上的刺青,這個時候,真想借著薄薄的微光看上一眼呢。他把地上撕碎的老黃歷重又拾起來。

    “他去羅布泊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我說。

    “噢,也好。”他說完,轉(zhuǎn)身進(jìn)了書房。

    我坐回沙發(fā),剛打開電視,書房里面就傳來呼喊的叫聲,夾雜著柏樹枝燃燒時畢畢剝剝的響聲,我驚了一跳,但還是盡量平靜下來,緩緩走到書房門口,透過虛掩的門縫,里面黑咕隆咚,但依然可以看見祖父的身影,他背對著我,正伏在地上,翻閱被撕了一半的老黃歷。那剛才傳來的叫聲和響聲,愈加清晰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聲音都是從他的肚子里冒出來的。

    我閉上眼睛,伸長耳朵聽,企圖從嘈雜的聲音中獲得一絲線索。祖父將點(diǎn)燃的蠟燭舉在手里,雙膝跪在地上仔細(xì)閱讀。這時候,透過燭光,他整個身體閃爍出剔透的紅光,后背上的刺青也顯現(xiàn)出來,雜亂的線條連接在一起,我睜大了眼睛打量,依然無法辨別那刺青圖案究竟是什么。再后來,我眼睛就看酸了,一揉眼,刺青竟變成一只只小鳥從書房的窗戶飛上茫茫夜空。

    二十一年前,祖母回咸陽娘家時,被剎車失靈的拉磚拖拉機(jī)撞死在鄉(xiāng)下的馬路上,祖母的葬禮上,祖父沒有哭一聲,沒有掉一滴淚,人們都說他的心比金剛石還硬。從我記事起,就覺得祖父人很冷,他有時會將我抱在懷里,故意用他的胡須扎我的臉,我疼得哇哇大哭,他卻坐在城墻根咯咯地笑。我爸和祖父關(guān)系一直不怎么好。我媽得乳腺癌去世后,我爸帶我搬到了南郊的新房里,他們極少聯(lián)系,一年里要沒有什么重要事情的話,不常見面。

    燭光里,祖父側(cè)著身,用牙齒啃鋪在地上的老黃歷,但那本已經(jīng)破破爛爛的老黃歷似乎比鐵石還硬,他啃得滿嘴流血,殷紅的血液染紅了紙張,但他還在用力啃,他的牙齒比尖刀還要鋒利,連書架下端的木頭都啃去了一截,他將紙張和木頭一齊咽進(jìn)肚里,牙齒咬得咯嘣咯嘣響,一旁的木柜里,蛐蛐正在默念經(jīng)文,發(fā)黃的粗布深處散發(fā)出古舊的霉味,他抱著雙膝側(cè)臥在地。

    “別站在那里了,進(jìn)來扶我一把。”祖父忽然說。

    我被嚇得咯噔一下,朝后看一眼,才慌慌張張進(jìn)去攙扶他,我輕微一抱,他就站了起來,他的身體是那樣的輕,火焰一竄起來,他的身影也就一同在屋里飄蕩了,地縫里冒出的聲音愈發(fā)密集了,震得墻面也咚咚響。祖父捂著胸腔咳嗽了一陣,接著走到木柜跟前,吃了一把白色的藥片。

    他躺在沙發(fā)上睡了過去,已是午夜,高懸在城墻上空的月亮,正在被饑餓的天狗一口一口吞掉,醉漢的叫聲依然在街巷深處回蕩,那咿咿呀呀的聲音莫名地讓人發(fā)笑。我回到臥室,頭有點(diǎn)沉,耳朵里嗡嗡直響,燈罩里的火焰不時地飛跳出來,祖父睡得很實(shí),隔著門我也能聽清他粗重的呼吸。

    天還黑得實(shí)實(shí)的,他就叫醒了我。我周身困乏,看見自己長出了翅膀,正跟隨鳥群飛往深山老林,地上野獸成群結(jié)隊(duì),只有白馬正安靜地臥在樹杈上,回憶昨日的悲傷故事,我越飛身體越輕盈,甚至透過云層看見了正在羅布泊探險(xiǎn)的父親,就在這個時候,祖父搖晃我的胳膊時,我猛然從高空栽落在地,地上的人群和野獸都捂著肚子大笑起來。我心里恨死他了。

    去年春上,祖父在木柜里生活了一個多月,他每天除了吃飯,別的時間都將自己反鎖在木柜里,在昏暗狹窄的空間里,他沉重孤獨(dú)的腦袋似乎重新變得清醒起來,長時間的冥想讓他煥發(fā)出青春時代才有的活力,他像鳥雀一樣躲在巢穴里呼吸遠(yuǎn)古時代的空氣,有時候也會將老花貓關(guān)在木柜里,他赤裸的身體緊緊地貼著木柜,眼睛像貓頭鷹一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四周,但實(shí)際上他在熟睡,是處在另外一種透明的狀態(tài)里,他在黑暗里注視自己蒼老的身體。

    如果不是他給我看他寫在梧桐葉上的日記,準(zhǔn)沒人知曉他曾在木柜里生活的經(jīng)歷。那時候,整個房間里籠罩在一種神秘而又可怕的死寂當(dāng)中,連老花貓從地板上走過的響聲都聽得一清二楚,他說他感到身上長出了黑亮的硬殼,胸膛和腿部漸漸長出了毛茸茸的觸角,他嗅到了衣物里的惡臭與芳香,終于看清了時間那滴滴答答的面孔。他說他徹底變成了一只臭蟲,躲在屋檐下面的洞穴里,即將逃離這間他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老房子,與老花貓告別。

    我以為他叫醒我是要出門,實(shí)際上他是讓我?guī)退诜块g里尋找他寫了日記的梧桐樹葉,他說半年前屋里就斷電了,我知道肯定是他拖著沒有交電費(fèi),我們只好點(diǎn)燃蠟燭分頭在房間里找起來。在木柜底下我找到了大量的梧桐樹葉,在花盆里,在馬桶蓋上,在冰箱里,我又找到了些許,剛開始時,我覺得這真是件乏味的事情,但當(dāng)我手里的梧桐樹葉越積越厚的時候,我心頭似乎產(chǎn)生了一種窺視的樂趣,在夜晚光滑的表皮上,我在漸漸靠近真實(shí)的祖父。

    每一片梧桐樹葉上都記滿了文字,猛然看去如同爬滿了黑色的小蟲子,有些文字因?yàn)闀r間久遠(yuǎn)已經(jīng)變得模糊,但透過它們似乎還能體味到祖父當(dāng)時那激動的情緒。其中被撕去一半的樹葉上寫著:“死,可真不容易呀。”在燭光下閱讀這句話時,我的心在砰砰直跳,屋頂上仿佛有一雙眼睛正在偷窺我,心跳聲令我膽戰(zhàn)心驚,我捏住那片梧桐樹葉站在墻角里,不知所措。

    “不許偷看呀。”廚房里傳來祖父蒼老的喊聲。

    “嗯,知道啦。”我捂住胸口說。

    緊接著,就傳來了他暗自哭泣的聲音,隔著無邊無際的黑暗,我依然能感受到他正瑟縮在灶臺旁顫栗的身體,我想肯定是日記里的內(nèi)容讓他想起了一些遙遠(yuǎn)的往事和一些已經(jīng)被鳥雀帶走的人。我本想進(jìn)去安慰他,但說實(shí)話,我害怕我的出現(xiàn)打破了盤繞在他心頭的最真摯的情感,我又撿起了兩片梧桐樹葉,祖父拖著沉重的步伐從廚房里走了出來。像一只戰(zhàn)敗的斗雞。

    他將蠟燭固定在地板上,將懷里的梧桐樹葉亂撒在地上,席地而坐,大口喘氣,面部表情讓我想到秦腔里的丑角演員。我本想仔細(xì)閱讀他的日記,但見此情景,也只好將手里的樹葉丟在他面前,我屏住呼吸,站在一旁,似乎在等待他對這些樹葉的處決意見。他冷冷連笑三聲,聲音尖細(xì)得仿佛是從云雀的胸腔里發(fā)出的,他拿起面前的一片梧桐樹葉,在跳躍的火苗上點(diǎn)燃起來。

    一片接著一片,他哭里帶笑。

    一片接著一片,他笑里帶哭。

    被燒掉的樹葉就從地縫里溜走了,祖父此刻面無表情,他或許在想這真的是他寫下的日記嗎?那些記憶真實(shí)存在過嗎?就像無數(shù)只黑色的蝴蝶從山谷深處飛走了,無影無蹤,沒有任何痕跡。只有今天的他依然坐在屋里,在蓬松的燭光里暗自啜泣,墻壁上跳動的黑影讓我聯(lián)想到夢里的皮影戲,我想到了未來的葬禮儀式,這個念頭叫我吃驚,似乎在那日必然會迎來一場大雪。

    在綿綿不絕的失落情緒里,他看到自己平躺在已閑置多年的木棺里,人們跟在靈車后頭正緩緩朝著郊區(qū)的墓地走去,哭聲和笑聲同時混雜在嗩吶刺耳的聲音當(dāng)中,他的臉頰上長出了像馬鬃一樣的毛發(fā),腿上的根須深深地扎進(jìn)土地里,他感受到了槐樹的心跳,聽到了螞蚱的怒吼,雪花讓空氣陷入泥濘,讓遼闊的郊外變得潮濕不堪,人們似乎是行走在去往天國的大路上。

    他說他很早時就有了寫日記的習(xí)慣,最早是用樹枝在地上寫,大雨將他的所有日記沖毀后,他就開始用刀子在樹皮上刻,小區(qū)里的樹皮被他刻完后,他開始有些厭棄那些被他刻了日記的樹木,他不愿意再見到它們,于是在一個霞光燦燦的傍晚,他將刻在樹皮上的日記全毀掉了,他嘗試在樹葉上寫,寫完了就將樹葉扔向高空,再也見不到它們的蹤跡,這給他帶來了許多的樂趣。

    他說西安的大街小巷都飄蕩著他寫了日記的樹葉,有些樹葉被風(fēng)帶到了城墻上,有些樹葉被小孩燒掉了,有些被環(huán)衛(wèi)工人裝進(jìn)垃圾清運(yùn)車,有些落在護(hù)城河淺綠色的水面上做著明天的美夢,但多數(shù)都無聲無息地迷失在夜晚的風(fēng)中,再也找不到來時的方向了。他說他不停地在樹葉上寫日記,僅僅是為了證實(shí)自己還活著。他說過這些話嗎?好像沒有。我在盯著他顫抖的雙唇。

    面前的樹葉都被燒成黑灰后,他歪著身體靠在背后的椅子上,腦袋低垂,雙臂無力地拖在地上,蠟燭眼看快要燃盡,他忽地坐直,將其吹滅,又在旁邊點(diǎn)燃了一根。他將黑灰踢得滿地都是,屋內(nèi)一片狼藉,此時他站在陽臺上,望著隱藏在黑夜里的城墻,憤怒地?fù)]舞著雙拳,他似乎要和月亮進(jìn)行一次惡斗,在冗長的凌晨時刻,他時而像一位逃犯,時而又像打了勝仗的將軍。

    望著他絕望的背影,我后悔剛才沒有偷窺他全部的日記,若能在長滿青苔的夜間窺視到他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或許就能夠理解他的舉動背后的深層含義,但秘密已經(jīng)變成一把被風(fēng)揚(yáng)起的黑灰。他換好衣服,提了一個黑色的手提包,叫我同他一起出門,他并沒有說我們要到什么地方去。這個時候,我爸或許正在羅布泊的戈壁灘上受凍挨餓,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收到他任何信息。

    “黑咕隆咚的,去哪兒呀?”出小區(qū)時,我忍不住問了句。

    他沒有回答,只是邁著碎步往前走,夜晚的街道雖說能涼快一些,但依然被黏糊糊的熱風(fēng)緊緊地包圍,只走一段路,我的身上就開始冒起了汗。我跟在他身后,有那么幾個時刻,我甚至覺得他的身影竟似幽靈一樣虛幻縹緲,仿佛是從天而降的鬼神,他越走步伐越輕盈,背影隨著路燈在溽熱的夏夜里起起伏伏,像老鼠一樣在街上逃竄。若不是我走得快,肯定就跟不上他了。

    馬路十字,他燒了一些黃紙和冥幣,垃圾桶附近的野貓偶爾會發(fā)出可怕的尖叫,他跪倒在地,默默注視漸漸熄滅的火苗,稀疏的頭發(fā)被汗水濡濕后貼在發(fā)白的頭皮上,十分鐘后,他再次拎起手提包,朝前面的城墻走去。

    ……

    節(jié)選自《滇池》文學(xué)雜志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