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3年10卷|程川:成都郊外(組詩)
[陡溝河記]
江心如翠柳,白鷺陳列其間
整個下午,年輕和熱量接管了體內的人民廣場
靜謐只與銜住虻蠓的兩只蜻蜓有關
兩只蜻蜓盤旋、俯沖,牽著一匹卷舌音的馬走出歧途
公園里,年輕父親低聲抱怨
如果每株蘆葦都是造紙術總部
假以時日,是否構成一座紙質森林
藏起斧頭、籍貫與小范圍決堤?
類似對自我的無效命名,口哨聲在卷筆刀里一圈圈變薄
堤壩為廣場舞騰出更多硬化空間
在陡溝河,筆下的詩歌慣于死水養苔
談及漣漪,一只青蛙決然從泥濘的陰影鉆出地表
像鳥鳴鋸樹梢,寂靜深處
我新發的枝條遺留有大段春天的傷口
[草堂懷古]
訪古時,舊馬路斜穿堂前,瓦楞排列起一溜柱狀真空
如蟬的句讀,總結篦子里細密的古意
群山遠道而來,后視鏡里,相悖的事物
常使我疑慮置身于此的理由
復墾日漸鈣化的中年?效忠酒后參差的囈語?
而立之年,眾我之中總有幾段用舊的自我
與蛇形幽徑達成黃昏公約
在死者拐過紅墻巷時,從檐下摸出幾枚鳥鳴
裝訂在律詩的嗚咽聲中
走得慢一點,自己的位置上便會覆蓋著別的角色
合并同類項的游戲樂此不疲,一只從長尾玄貓
整個下午,都沒能縮回它的影子里去
[日落龍泉]
總是向黃昏租賃長風,向晚霞占卜壽辰
春光乍泄時,踮著腳,她能夠到蟲鳴、烏啼和信仰的蒼穹
順從者得服從落日
美的側面,萬古愁乃修辭啟蒙
像某種誘餌,她緋紅的愁緒
依次途經我語言的原野、年輪的巖圈,最終
皈依魚腹的深淵,像某種釣鉤
在命里,往下墜……
[三岔湖詩章]
易于蓄水明志,在船舷刻舟求劍
二〇二二年,暮春,詩人十四五六,對于歧途和隱喻
比低矮的事物有著更為蕭瑟的弧度
把動詞源源不斷地注入名詞
便得到形容詞、摹聲詞和嘆詞
詞根電站里,沸騰的渦旋復制著湖的站臺和碼頭
而美學范疇,則是曠野發明白鷺
魔術仿造彩虹,左邊的鳥鳴
隔著右邊,替我隔空捎來一副湖水的耳郭
[花島紀事]
淹沒低洼才能抬升坦途,這樣的說辭
包含孤島、星辰和合法的謊言,有如某種致幻劑
含苞待放的美,被風鐫刻湖面
鋸齒狀的魚鱗則是鐵匠鋪鍛打的文身
一遍遍割讓于詩。漩渦與蟲洞
兩種殊途同歸的沉淪方式
穿過篦子,她的手扶住我的聲音
一并帶回暮晚的消息:江上的孤寂已無須指路
又何必讓落日虛擲余暉
[丹景山隨想]
以水鑒湖,倒影中,風取走我的臉
側過身,一圈同心漣漪令現實主義偏頭痛官復原職
暮晚之際,殘陽與群星互為表里
他以浮萍之術扶額思索
如何治我面具里的病癥。寫詩的哽咽
大于漢字的喉結,分行某處
一艘未經馴化的游艇切開湖的脊背
轉瞬又替沉溺的事物合上銀灰色的嗚咽
網越縛越緊,后來者需用瞭望的姿勢
搭建起一片落日的悲壯
[未來設計藝術中心]
當我被舊尺度裹挾著,一幢幢建筑模型提醒我
駐足于此的意義:藝術
一種思維統治工具,替未來立法
弧形的規、曲面的界……
一個時代對另一個時代的矯正,構成我繼續上樓的理由
仿若一首詩里的扎哈·哈迪德
在時間對面站了一會兒
由此,那些被藝術之筆勾勒的生活
置換了我們的想象成分
仿若一首詩里的扎哈·哈迪德
在未來等候了一會兒,敲門聲將不確定的事物
又一次退還我們身邊
[南方積雨云]
日頭滑出綠蔭,拐彎處
結滿頭顱的行道樹打了個盹,往更深的南方游去
透過粗厚的毛玻璃,燕子劃槳
蜻蜓爭渡,故人擅用啞語放生
造夢者身披七星瓢蟲,啼鳴時
筒子樓口腔診所,結巴的舌尖抵住風的旋渦
在并排陳列的黑洞里
檢索危崖與殘壁。那些年
發電廠統治著曠野,漫山的白茅一遍遍剝開風聲
繼而縫合上嗚咽。“美是臺風天
我們共用了它的厄運”
停頓間隙,手稿被朗誦截成兩頁
他的喉管有巖體破裂,如一條模仿遠方的野徑
分叉口吐出一段軟趴趴的濕信
[成都郊外]
日式里弄梨園坊,稱之為空的美學范疇里
老派官吏端坐雨夜,等候途經者
畫外捎來一段留白。唯美主義,香酥螃蟹
凄厲的油炸小黃魚,水悼三遍
漸次隱遁的暮色,無中生有的說書人指了指
成都,一趟中年的冒險之旅
酒鬼們泥鰍般隱入暗河……隔三岔五
環衛工便將拾來的姓名捆成一摞,塞進晚報中縫
褶皺里,他聽見自己的替身
一個心懷廣場的人,將棋子種進肋骨深處
聲音里的蟬,體內的木制氣候
諸種證明正被押往合法的被告席
他因孤獨,臨時搭建了一排柵欄
他因殘破,時常追憶起埋藏在身體里的朋黨
早年皆與我臨摹過宋體的悲傷
[冬日即景]
龍泉驛區大面街道車城西五路,臨空八十一米
舊太陽與地平線構成一對夾角
年輕的母親移步陽臺,將聽覺攏上發梢
在一堆氣泡膜中解救快樂
快樂的質感,有點像途經晚間新聞的灑水車
微霾的氛圍為她的胎教帶來《蘭花草》
繼而,一本明清小說里
她學會用脆骨咳,褶皺的部分
咳出煙囪、變電器和捂住肚皮的低壓槽
被征辟圍墻的事物總把自己攔在門外
受制于囹圄,像聲音里的蟬
第二日,傻乎乎地趴在柳梢上
模擬對乙酰氨基酚混懸滴劑擊穿顱骨時
激光灼熱的信號源。有時候
更像炸開的石榴,肉體哽著一張弓
看不見自己的全部秩序,卻能對準嘈雜的雪花點
教它投降。無疑,用舊的語言里
更能服從自己。我的替身時常使我無路可退
只能對恍惚的成都持保留意見
保留魔術和障眼法,在空置的凳子需要我時
攙扶蜀犬吠過的日,亮明陽臺
讓一個中年分叉的人,曬著古代
也曬著他的局部當代
【程川,陜西漢中人,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現居成都。作品發表于《詩刊》《花城》《人民文學》等。曾獲首屆陜西青年文學獎、第三屆中國·紅高粱詩歌獎、第二屆《草堂》年度青年詩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