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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江南》2023年第6期|黑孩:我的平成年鑒(長篇小說 節選)
    來源:《江南》2023年第6期 | 黑孩  2023年11月20日08:35

    推薦語

    黑孩的這部最新長篇小說,主人公是一位國家公派的優秀留學生。時值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經濟崛起,從事計算機軟件開發的他在中日兩國之間搭橋做事,作為日方代表在中國創業,經歷了日本泡沫經濟的破滅和世界金融危機的爆發,于是在轟轟烈烈地奮斗之后,最終歸隱平庸人生。作品以大量細節書寫了主人公創業的夢想、為中日交流做貢獻的愿望以及由此帶來的種種困擾,期間有著對夫妻關系、父子關系及個人自省的深層探討。在數十年的時間跨度里,小人物的命運在大時代中不斷起伏。

    我的平成年鑒

    □ 黑 孩

    柳澤美代子是我妻子。今天是她去世后的第四十九天。

    是一間和式的榻榻米房間。被安置在北墻左邊的佛壇有著黑漆的外表和鍍金的內飾,唯有兩扇門的漆色不同,是淡淡的紫色。紫色是美代子最喜歡的顏色。佛壇的正中央有她的遺像,往前是用白布包裹著的骨灰盒,再往前是兩根蠟燭。蠟燭之間有一個香爐,爐中的香飄出一縷縷沁人的青煙。

    在佛教的說法中,人死后,每隔七天要接受一次閻王殿的審判。第四十九天是最終審判日,被決定能否前往佛祖所在的極樂凈土。到第四十九天為止,死者的靈魂會在陰陽世界徘徊。這個階段的死者屬于“中陰身”。遺屬之所以每七天舉行一次法事,意義在于祈禱死者的靈魂可以前往凈土。

    照片里含笑的美代子只有四十四歲,披著烏黑的頭發,臉龐清秀,眼睛細長。額前隨意飄著的一小撮長發,給人一絲俏皮的感覺。這張照片是十幾年前我隨手拍的,沒想到會被女兒們選來用作她的遺像。

    四個孩子跟我一樣,也身著黑色的正裝,表情嚴肅。在日本,禮服和喪服是沒有區別的。同一套黑色正裝,配上白色的領帶就是禮服,配上黑色的領帶就是喪服。生活中我一向喜歡黑色,沉靜、神秘、嚴肅、莊重,而今天的黑色,給我的感覺好似一種侵蝕到身體內部的愛撫。不知道美代子是否也感受到了這樣的溫暖。說真的,四個孩子可以形容是如花似玉。唯一的男孩身高一米八,三個女孩的身高也都在一米六以上,這使他們看起來格外扎眼。前來吊唁的人群中,很多人為他們的年幼失母而唏噓不已。站在我身邊的中年女人對我感嘆地說:“唉,多么可愛的孩子們啊。”“可愛”這個詞,更多的場合是用在小孩子身上的,于是我近于羞愧地回答說:“謝謝。”

    孩子們的腳邊趴著小黑。小黑是一只七歲的小狗,長著一身又厚又黑的毛。我懷疑小黑理解了今天是一個有著不平凡意義的一天,平時愛叫愛鬧,此刻卻靜靜地趴著不動。

    僧侶出現的時候,人們不再說話,周圍一下子靜下來。客人是我和美代子的家人一起選定的,除了直系親屬,其他都是跟她的關系十分和睦的好友以及同學。來客的座位是按照跟她的關系的遠近來決定的。血緣關系者坐最前位。

    僧侶入座,法事開始了。

    首先由僧侶致辭。他說非常感謝大家在百忙中前來參加柳澤美代子的法事,也很感謝讓他來做主持,請大家多多關照。然后他開始誦經,誦完經就退場了。

    緊跟著是作為喪主的我向大家致辭。

    “今天,在百忙中前來參加亡妻美代子的法事,真的非常感謝大家。承蒙大家的關照,法事得以順利地進行。但是,作為喪主,我還是第一次操辦這樣的法事,肯定會有一些想得不周到的地方,還請大家多多包涵。美代子走了四十九天了,雖然我跟孩子們還沒有適應她不在身邊的這個事實,但我跟孩子們會齊心合力地生活下去。我想,我跟孩子們好好地生活下去,便是對亡妻最大的供養。希望大家今后能夠一如既往地關照我們。還有,算是我們一點小小的心意,今天為大家準備了一些飯菜,如果不趕時間的話,請慢慢地享用。真的非常感謝了。”

    有幾個女人抽抽搭搭地哭泣著,我心里感謝她們,但又希望她們早一點兒停下來,別再哭了。

    美代子活著的時候,我一天到晚地叫她“美代子”,沒覺得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她死后,卻忽然覺得這個名字有了一些先前不存在的意義。怎么說好呢?就是我的腦子里,總是不斷地出現一些她在無意間留下的零零碎碎的東西。比如她的某一次笑容,她的某一種聲音。她活著的時候我的腦子里可是很少出現這些東西的。

    客人三五成群地去了餐廳,我跟著過去。不久,我發現那個叫高木的男人坐在靠角落的桌子邊,一直都沒有動過筷子。他的神情也給我很緊張的感覺,或者說恍惚的感覺。但我也不敢確定他是緊張的,或者是恍惚的。我走近他,問他是否想喝點兒什么。他看了看我,只說了一句“不用客氣”。他的年齡跟美代子相仿,眼睛很漂亮。我很快就忘記了他的事情,因為我的心里都是悲傷。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美代子了。過了今天,這個世界上連她的靈魂都會消失了。

    話說美代子走后的這一段時間里,人來人往的不說,光法事就舉辦了好幾場,我真的累壞了。今天又忙了大半天,晚上我不想做飯,建議孩子們帶一些剩飯和剩菜回家。

    吃過晚飯,大女兒和二女兒一起去長野車站乘新干線去東京,因為大女兒在東京的一家公司里工作,二女兒在位于東京的中央大學上學。兒子上二樓去他自己的房間,看見他邁著有氣無力的雙腿,今天我還是第一次想掉眼淚。最小的女兒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無憂無慮的樣子令我想起了美代子。四個孩子里,小女兒的性格最像她了。特別倔強,還任性。

    桌子上的殘羹剩飯看起來一片狼藉,我開始收拾它們,并感到胸口有一陣非常實在的疼痛。對于做家務來說,我算是非常熟練的男人了。結婚前我是從日本的電影和電視劇來了解日本家庭的,以為男人在家里可以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但結婚后我意識到“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不過是世間的一個“錯誤的印象”,或者是一個“錯誤的概念”罷了。

    小女兒還在看電視,我拉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對著罐嘴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忽然有了一絲飄飄然的醉意。然后我去客廳最東邊的那個房間,拉開了屋門。

    我已經很久沒有跟美代子在這個房間里同住過了。我在她的床上坐了很長時間,慢慢地有了一種可笑的感覺,覺得床上的被褥,架子上的衣服,化妝柜上的口紅,甚至房間里的空氣,都還殘留著她的氣味和體溫。我打算今天就睡在她的臥室。墻壁上的時鐘告訴我,已經是晚上九點了。我躺到她睡過的床上。我很困,但腰酸背痛。我睡不著覺,難熬的時候竟然想起了過去的許多往事。

    跟美代子結婚后,因為我工作上的原因,差不多有十多年都是跟她過著半分居的生活。我在中國和日本之間來來往往,她一直在日本。十年前我回日本是因為她得了癌癥,雖然在同一個屋檐下,但念及她的身體,一直是各睡各的房間。其實早在她患癌癥之前我們就好久沒有同床共寢了,要不是她去世的話,我都不知道會如此地想念她。

    二〇一七年。

    一月一日。晚上,一家六口人圍著客廳的桌子,一邊吃飯,一邊說笑,一邊看電視的娛樂節目。飯桌上都是美代子親手做的年飯。其實,這個時候的她,已經被癌癥折磨五年了。做過最初的手術后,她一直堅持化療,人非常消瘦。因為沒有頭發了,她在家里家外都戴著一個用毛線織就的帽子。

    有一件事遲遲不好意思跟美代子開口,就是我早已經訂好了去北京的飛機票,會在一月十八日離開日本一段時間。日本春節是陽歷年元旦,但一月二十八日才是我們中國人所說的大年初一,我要趕著去北京過春節。趕著回去的理由著實令我難以開口,除了我想陪一個叫蘋果的女人過春節,還因為我想參加同窗會的聚餐。從小學到高中,我足足當了十多年的班長,凡有同學聚會,好像都不能缺了我這個“大人物”。

    一月四日。我所在的長野縣舉行盛大的成人節儀式,凡是滿二十歲的男女青年,都要穿上日本的民族服裝,在家人的陪同下參加當地的慶祝活動。二女兒滿二十周歲,為了陪她參加慶祝活動,全家人早上六點就起床了。一吃完飯,我立刻開車帶著二女兒去附近的美容院。雖然天剛蒙蒙亮,美容院里卻已經坐滿了女孩子。每個女孩子的身邊都有一位美容師,緊張并熟練地忙碌著。穿和服是一件蠻高的技術活,現在的年輕女孩沒幾個會穿和服的。即使女孩子的媽媽們會穿和服,估計也沒有幾個人能穿得像模像樣。時代在變,中國平時不是也沒有人穿旗袍了嗎?話說“穿和服”已經是當今日本的一個產業了,而且是一條龍服務,不僅幫忙穿,還出租和服,還提供梳妝發型以及攝影等。通常的情形下,這種女子專門店是禁止男子出入的,所以我也沒有例外地等在美容院的外邊,在附近慢慢地踱著步。長野的一月,早晨是寒風凜凜,地上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殘雪。可能我穿著比較厚的羽絨服,加上內心的激動,竟然沒有感覺到一點點的寒意。

    大概過去了一個小時吧,二女兒笑嘻嘻地走出了美容院的大門。天!我的眼前一下子變得十分明亮。剛才還蓬頭垢面的二女兒,現在被繡著各種顏色花朵的紫色的和服簇擁著,腳下的木屐使她搖曳出萬般的風情。每次看見穿和服的女子,我的腦子里都會浮現出徐志摩的那首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儀式之后,全家人去照相館拍了系列合影。照相時,美代子跟二女兒并排坐在最中間的椅子上,大女兒和小女兒各坐一邊,而我跟兒子則站在后排。洗出來的照片里,全家人的臉上都溢滿著笑容,看起來非常幸福甜蜜。

    有時候,被記錄下來的幸福感會遠遠大于現實中的幸福感。我家里的墻壁上,已經掛著很多張這樣的幸福照了。日本人認為,七歲之前的孩子,是受神庇護的“神的孩子”。孩子到了七歲,才正式成為世俗社會的一員,迎來所謂的“再獲新生”。健康祈愿這一古老的儀式,也被稱為“七五三節”。據說日本將三歲、五歲、七歲作為孩子們的節日,還是受中國的影響呢。歷法從中國傳到日本時,奇數為陽。陽吉利。中國人說小孩子:“三歲開始理解語言,五歲生智慧,七歲換乳牙。”說的就是小孩子成長的節點。除了孩子們的“七五三”紀念照,還有孩子們上小學、初中和高中時的紀念照。照片一律都鑲在木質的相框里。

    一月七日。日本政府規定的法定假期結束了,一切又恢復到原來的程序,這意味著美代子又要去醫院做化療了。跟往常一樣,我開車送她去當地最大的綜合醫院——紅十字醫院。每次來這家醫院,感覺都是人滿為患,好在我對里面的一切都已經了如指掌,甚至可以說是游刃有余了。

    我將車停在醫院的正門口,讓美代子先下車,這樣她可以用最少的時間,走最短的距離去二樓的化療科。之后我將車開到醫院大樓后邊的停車場。通常我都會選擇比較背陰的第二停車場,除了有很多空閑的車位,也因為車場旁邊有一個小后門直通醫院大樓。

    穿過熟悉的大廳時,意外的情景令我大吃一驚。美代子雙眼緊閉地倚在大廳里的一個沙發上。我趕緊跑過去,發現她的臉色十分蒼白。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問她哪兒不舒服。她說她的心臟突然跳得非常厲害,現在是兩條腿發軟,想休息一會兒。

    我陪著美代子在沙發上休息了十分鐘左右,然后攙著她乘電梯去二樓的化療科。驗血結果是半個小時后出來的。難怪她剛才會心跳加快,她的白血球太低了,已經達不到化療的標準了。照醫生的解釋,心跳加快和手腳無力都是化療的副作用,所以今天不能給她做化療,要么讓她回家休養一段時間,要么讓她住院觀察一段時間。我讓她自己做決定。她想了一會兒,選擇回自己家休養,還決定過了十五日再來醫院復診。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這時候,我的腦子里竟然蹦出了一月十八日要去北京過春節的事情來。不等醫生做答復,我趕緊跟美代子商量,說服她在一月十七日那天到醫院做復診。她倒是同意了。回家的路上,道路兩旁的樹的頂端,像極了我心中的暗影。好幾次我清喉嚨想說話,最終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她的樣子看起來精疲力竭,一直默默地閉著雙眼坐在我的身邊。

    一月十五日。美代子的這個生日不用記也忘不了,因為是日本國的法定成人節。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送紅玫瑰給她以表示我對她的慶賀和感謝。今年也沒有例外。網購的五十七朵紅玫瑰在我指定的時間送到家門口。以往的她,收到紅玫瑰會表現得非常高興。比如她五十一歲的那一年,紅玫瑰到家后,她認認真真地數了一遍,確定是五十一朵后,撇著嘴半開玩笑地對我說,干嗎這么較真啊,不是故意要諷刺我老了吧。她大我三歲,一直挺在乎這一點的。

    這么巧趕上是周日,在東京工作上學的大女兒和二女兒也特意趕回長野給美代子過生日。飯桌上擺了兩盤壽司和一個很大的生日蛋糕。蛋糕正中間用巧克力寫著“祝媽媽生日快樂”,看起來非常醒目。

    但是,家里一點點過生日的氣氛都沒有,每個人都不快樂。美代子臉色蠟黃地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決定在自己家里休養后,她的狀況并不見好,甚至可以說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基本上,她已經不能吃東西了,連上廁所的力氣都沒有。好幾次,我出于暗自的私心催她去醫院復診,但她就是不肯,執意要在過了生日以后。我覺得很鬧心,問題不在她的頑固,是我覺得不應該在她病成這個樣子的時候,說起去中國的事,而我又不想放棄。

    一月十七日。上午十點,我帶著美代子準時到了醫院。她進了診療室后,我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樓道的長椅上。一個小時過去了,依然不見她出來。這種情況可是第一次出現,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這時候,時間似乎被拉長了,一分一秒都數得過來。十二點半,終于聽見護士在診療室的門口叫我的名字。

    診療室有里外兩間,外間靠墻的地方有一張鋪著白床單的床。美代子靜靜地躺在床上,她的身邊站著一個穿白衣的護士。醫生招呼我到里面的房間。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她微微地睜開眼睛看了我一下,黯淡的目光中,似乎隱藏著深深的無助和無奈。

    醫生讓我看X光片,接著告訴我美代子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了。他用手指著光片上黑乎乎的地方對我說,病人的肝臟比正常人大很多,已經出現了大量的黃疸,必須馬上住院。我試探地問他能不能兩個星期后再住院。看見他不解的樣子,我解釋說我明天要去中國出差。他斬釘截鐵地說“不行”。我不死心,抱著僥幸心追問他:“病人還沒有生命危險吧?”他想都沒想地回答說,病人隨時都可能出現生命危險,即使此時此刻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有一陣我說不出話,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在發酵,不久,我感覺鼻子酸了,視線模糊了,四肢麻木了,只有心在非常清醒地痛著。接下去,我的眼睛里涌出了淚水。我想止住淚水,使勁兒地用手捂著嘴巴和鼻子。醫生的話,等于是在告訴我,對于美代子來說,死亡已經等在門的對面了。只要她推開門,跨過門檻,門就會重新關上。她跟我,就要天各一方了。醫生默默地看著我哭泣,過了一會兒對我說,請不要哭了,如果連你都不堅強的話,夫人怎么堅持下去呢。年輕的護士不知是什么時候進來的,小聲地問我要不要緊。我接過她遞過來的紙巾,一邊擦著淚水,一邊向醫生點頭。這時候的我不敢說話,怕剛剛被強忍住的淚水會再度傾瀉出來。醫生簡明扼要地交代了住院手續和需要準備的東西,最后對我說:“你還是先在這里休息幾分鐘吧,眼淚干了再去夫人那里。”

    但我站了起來,意思是說我沒事了。護士領著我走到外邊的房間。護士離開后,可能是美代子感覺到我站在眼前,微微地睜開了眼睛。四目相對,我的眼圈又熱了,淚水奪眶而出,她也輕輕地抽泣起來。兩個人哭了一會兒,還是她從隨身的背包里抽出兩張紙巾,一張用來擦自己的淚水,一張遞給了我。接紙巾時我順便將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這時候,我真想一直握著她的手,再也不松開。

    回到家,我先給老同學打了一個國際長途,讓他們不要等我去聚會了。我本來還想打第二個電話,想了想卻放棄了。第二天夜里,我接到蘋果打來的電話時,不等她說話就短促地說“我太太病危”,不等她回話就果斷地掛了電話。

    小女兒上樓,腳踩在地板時發出咚咚的聲響。神思回到現實,忽然覺得面頰有一點兒癢,用手指撫了一下,手指濕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地流過淚了。再看時鐘,已經過了深夜兩點。沒想到我在美代子的床上躺了近五個小時。睡意消失,我想喝一點兒酒,于是去到客廳。我先是在酒杯里加上熱水,然后在熱水中加了幾滴燒酒。我端著酒杯又回到了美代子的房間。

    說起來,自從我將美代子的骨灰帶回家,在她的臥室里安置了佛壇,天黑后房間里的燈就沒有熄過。燈亮著的話,有時會錯覺她還活著。

    美代子住院后,狀態并沒有什么好轉,病情依舊往惡化的方向發展。不過,醫院的護理工作很到位,她所有的生活起居都由護士負責。護士不僅照顧她的吃喝拉撒睡,每周還給她洗三次澡。親屬的探視時間規定在下午兩點到六點。每天我都會在這段時間里陪她。我會帶來新鮮的水果和飲料,會和她天南海北地聊天,會給她按摩腿腳。等她吃完晚飯,我就帶著她要換洗的衣服回家。這一段時間里,我的身體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使我驚奇的是,我把她活著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當成對我所做的努力的報酬。感動的次數多了,我終于明白過來,并不是因為她隨時會死所以我才這么在乎她。結婚這么多年,跟愛不愛無關,她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個部分了。而她也對我說,到了這個時候,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跟孩子們。

    最壞的情形出現了。美代子的腹腔出現了大量的積水,肚子腫脹得像孕婦,腿腳比原來粗兩倍。她只能被困在醫院的病床上了。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果然,醫生告訴我,她的病已經到了無法治療的狀態,任何藥物和手術都無濟于事了。醫生還解釋說,繼續投藥和治療的話,只能加大病人的身心痛苦,但為了延命,今后只能在營養方面采取相應的措施。

    我打算盡可能單獨地跟美代子在一起,問醫生有沒有空著的單人病房。醫生給住院處打了一個電話后,問我想在什么時候換病房。我回答說“現在”。

    我告訴美代子換病房的事,她問我是誰的建議,我說是我。她又問為什么,還說她的病并不會因為換成單間病房就會好起來。我告訴她我想單獨跟她待在一起。一定是我的話打動了她,她的下巴抽動了一下。我向她解釋,說單間的話就不用受探視時間的限制了,還說沒有外人在的話,兩個人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說任何想說的話。她不說話,眼睛望著天井。她的沉默令我難以忍受,我抓過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小聲地說:“有些事情,包括你的生命,我還不想就這么放棄了。”她看著我說了一聲謝謝。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冒出了一句“我愛你”。結婚后,我還是第一次聽她說愛我。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這份愛的分量似乎非常重,但同時,我又感到非常非常愧疚。婚后我的很多經歷都發生在中國,而她對那些經歷毫不知情。我謝了她,并告訴她我也愛她。

    美代子換到單人病房后,她住在東京的姐姐也專程趕來長野。白天由我跟孩子們陪美代子,夜里就換成她。

    這樣過了幾天,美代子幾乎不睜眼也不吃東西了。即使我去醫院看她,她也一直都是昏睡。再去醫院,我開始帶上一本喜歡的書,一邊讀,一邊握著她的手。偶爾我會用手指在她的身體上來來回回地觸摸。一次,我的手指剛好觸摸到她的大腿,她突然睜開眼睛問我:“你是不是把小黑帶到醫院來了?我看見它在我的床邊跑來跑去的。”她開始出現幻覺了。還有一次,她也是突然間睜開眼睛對我說:“今日美去世了,她昨天晚上來跟我告別了。”她的不著邊際的話,增強了我內心的不祥的預感。我覺得她已經在推那扇死亡的門了。今日美是她最要好的閨蜜,兩個人從小學到高中一直都在同一個學校讀書。四年前的夏天,今日美也得了癌癥,為此我還陪著美代子去醫院看望她。不知道她現在的情形是好了還是壞了。我讓美代子不要胡思亂想,還說等她的病好了,再一起去看望今日美。她好像沒聽見我說的話,很快閉上了眼睛。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