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23年第9期|陸春祥:夔州前事
陸春祥,筆名陸布衣等,文學創作一級,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委員,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浙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浙江傳媒學院客座教授等。已出散文隨筆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錦》《樂腔》《筆記的筆記》《連山》《而已》《袖中錦》《九萬里風》《云中錦》《水邊的修辭》《論語的種子》等三十余種。主編浙江散文年度精選、風起江南散文系列等五十多部。作品曾入選幾十種選刊,曾獲魯迅文學獎、北京文學獎、上海市優秀文學作品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中國報紙副刊作品金獎、報人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等獎項。
往山陰
陸游從撫州任上被貶回鄉,返山陰的路上,多了個小不點。五子子約出生還不滿三個月,子虡十九,子龍十七,子修十六,子坦十一,女兒阿繪四歲多一點。真是一點都不忘“促生產”,此時,他已是六個孩子的父親了。行進的車上,王氏緊抱著孩子,身邊依偎著阿繪。田野風景撲面而來,再看精神抖擻的夫君,老大老二老三,個子都快趕上他們的父親了。她疲憊的臉上于是顯出一絲笑容,不過轉瞬即逝,這務觀,官都沒得做了,還開心,這一大家子回到山陰怎么辦呢?
此時的陸游,不僅不沮喪,還有點歡喜。為官八年,經歷了不少,當時的那種政治氣候,他有點厭倦了,他想回老家調整一下,他已經無數次想到了歸隱的生活:
父子扶攜返故鄉,欣然擊壤詠陶唐。
墓前自誓寧非隘,澤畔行吟未免狂。
雨潤北窗看洗竹,霜清南陌課劙桑。
秋毫何者非君賜,回首修門敢遽忘。
——《劍南詩稿》卷一《示兒子》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這樣的生活,帝力于我何有哉?做官要有一定的原則,王羲之、屈原就是榜樣。一陣春雨過后,從北窗望出去,那些竹子如水洗過一樣清潔。霜降過后,南邊桑田里的枝條該修理了。孩子們呀,往后的生活,一切都要靠我們自己了。這首詩,陸游只是寫給兒子們的嗎?肯定不全是,他也是寫給他自己的,寫給時代的,這是一種心的宣示。
陸游這次返鄉走的是陸路。出南昌,經上饒,端午節前到了閩、浙、贛交界的玉山。這里有兩位老相識,他在玉山過了端午節。
第一個老相識叫尹穡,字少稷,和他同為賜同進士出身,也同為樞密院編修官。尹是山東兗州人,在玉山有別業,此時,他正喬居于此。
按說陸游和尹穡都是被孝宗賞識的,其關系應該非常親密,但實際上關系一般,一切皆因尹的為人和政治立場。《宋史》里這樣說尹穡:陸游被貶出京后,尹受到孝宗重用,由監察御史、右正言、殿中侍御史,一直做到諫議大夫,但尹卻是投降派湯思退的得力干將。張浚符離兵敗后,尹干了許多排擠和構陷主戰派人士的勾當,不少人受害,后自己也被罷官回了故鄉。
還有一層關系,也使得陸游在此停下腳步和尹穡相會。陸游的堂兄陸洸,字子光,他曾在玉山做過知縣,而尹穡有別業在此,所以他們也常聯系。陸洸是陸游伯父陸寘的兒子,只比陸游大一歲,二人兒時分梨共棗,稍長,同入家塾,關系親密。陸洸天資穎異,考進士時,連拔兩浙轉運司解,又為江東轉運司解首,但他的命運和陸游極相似,最終還是沒有考取進士。陸洸做過浦江縣尉,筠州、徽州司法參軍,玉山縣知縣等官。在玉山,陸洸恪盡職守,清正廉潔,不多拿多用多收俸祿以外的一分錢。有人計算過,這種錢多達六十萬兩。陸洸雖和尹穡有往來,但不拍他的馬屁,尹對這位家鄉的知縣也很尊敬,評價高。皇帝也知道了陸知縣的事跡,于是提拔陸洸為江西常平使者。(詳見《渭南文集》卷三十五《奉直大夫陸公墓志銘》)
楚人遺俗閱千年,簫鼓喧呼斗畫船。
風浪如山鮫鱷橫,何心此地更爭先。
——《劍南詩稿》卷一《重五同尹少稷觀江中競渡》
江為信江,也就是上饒溪,端午節賽龍舟是為了紀念屈原投江。吃過端午粽,喝過雄黃酒,尹穡拿著一個香袋遞給陸游,說:“務觀兄,我們去江邊看龍舟競渡吧,極熱鬧。”這個邀請合情合理,天氣好,風景佳,應該去現場體驗一下鄉民們過節的激情。寬闊的江面上,數十條龍舟將兩岸觀看人群的眼睛牢牢拽住,鑼鼓咚咚擂起,喊聲逐漸上揚,龍舟如箭射出。陸游和尹穡夾在歡樂的人群中,也努力拍手鼓掌,場景一時溫馨。
風浪如山,真有這么大嗎?不可能的,那樣就不能競渡了。這信江中,有鮫有鱷嗎?鯊魚,鱷魚,還橫行?顯然也不可能,那只能是打比方,陸游用這個暗喻來表示險惡的政治環境。幸好,他已退出,而尹穡呢,此時也被罷官在家,那意義也不言自明——尹兄呀,你也好自為之吧。
能被皇帝賜同進士出身,自有過人之處。尹穡的品德雖被人詬病,讀書水平高、記性好卻為人稱道,他每天能背誦一寸余厚麻沙版本的書,一寸余相當于現在的三四厘米吧。他曾經在呂居仁舍人的座上記皇歷,喝一杯酒記一天,兩個月記下來,不差一個字,那皇歷上寫著各種宜和禁呢。若干年后,陸游在山陰的老學庵里寫一些往事,就記了背誦大王尹穡的這種特別能力。
在玉山,陸游還拜訪了一位老朋友芮國器。芮國器為何住在玉山,所有的資料都沒有交代,不過,陸游確實去過他家了,有詩為證:
遼東歸老白襦裙,名字何堪遺世聞。
便謂輿公長契闊,不知留語故殷懃。
詩章有便猶應寄,祿米無多切莫分。
倘見右司煩說似,每因風月愴離群。
——《劍南詩稿》卷一《過玉山辱芮國器檢詳留語甚勤因寄此詩兼事呈韓無咎右司》
芮燁,字國器,湖州人,紹興十八年(1148年)的進士,大陸游十一歲。陸游初賜同進士的那一年,芮燁正好任秘書省正字兼國史編修官,他與陸游是浙江同鄉,二人政治主張一致,平時很有話說。芮的品格讓陸游佩服,芮在做左從郎、仁和縣尉的時候,曾經和了沈長卿的一首《牡丹》詩,其中“寧知漢社稷,變作莽乾坤”不知怎么就得罪了秦檜,一下就被貶到了化州,一直到秦檜死了才被朝廷召回。二人多年未見,這次拜訪,交談甚歡,芮燁拉著陸游的手說:“務觀老弟,您就在我這里多住幾日吧,沒有大魚大肉,粗茶淡飯管飽。”分別時,芮燁還讓人裝了滿滿幾袋子米,送到陸游的車上。看著芮燁簡樸的家,陸游也感動,推辭道:“別,別,國器兄,您也只靠薪俸吃飯,您的俸祿也不多,不要再分給我了!”回到山陰老家,感于芮燁的情誼,陸游就寫下了上面這首感懷詩。
路途中有消息傳來,陸游的恩師曾幾去世。除在心里深切悼念之外,沒有更好的紀念渠道。由于長時間入蜀,一直到十二年后陸游才寫下長長的《曾文清公墓志銘》(見《渭南文集》卷三十二),全面總結老師的一生,高度評價老師的為官為人,對老師的詩學成就溢辭贊揚。寫完曾老師的墓志銘,陸游已經淚流滿面:“親愛的曾老師呀,您在病重時,還寫信給學生我,您對我的恩情,我一輩子牢記!”
乾道二年(1166年)的初夏,鑒湖水泛著亮亮的波光,湖邊楊柳正盛,夏鳥歡唱,陸游一大家子,終于踏進了早已筑好的三山新居。
三山別業
湖風迎面,陸游看著門前浩大的鑒湖,捋一捋有些零亂的頭發,想起了沈約《宋書》卷五十四里的一段話:“會土帶海傍湖,良疇亦數十萬頃,膏腴上地,畝直一金,鄠、社之間不能比也。”會就是會稽,湖就是鑒湖,會稽有了鑒湖,田地就變成了金子,眼前有這么多金子,還有什么好擔憂的呢?只要勤勞,小日子一定可以過好。
鑒湖是上天賜給會稽百姓的嗎?不是,它是由東漢太守馬臻主持修建而成的。
東漢時的會稽平原,多為水鄉澤國。這樣的地理特點,人們最怕洪水和干旱。雨季的江南,大雨常常一下就是數日,山洪暴發,鋪天蓋地的洪流滾滾而來,農田和房屋很快就會不見蹤影。而干旱之時,廣闊的晴空,一連幾十天沒一朵烏云飄過,急需水滋潤的莊稼,無水可澆,百姓深受其苦。永和五年(140年),馬臻上任會稽太守,決定解民之憂苦。他以會稽都城為中心,將會稽山脈南部的大小三十六條溪流總納,東西兩翼建湖蓄水。二十萬民工,費時五年,沿會稽山麓合圍而成一百二十七里長的大堤,從而形成一個巨大的狹長的人工湖。如此大面積的湖水,如何進出呢?馬太守讓人在周長三百八十五里的沿湖開水門六十九處,水少則泄湖灌田,水多則閉湖并泄田中之水入海。鑒湖沿岸的大片農田于是旱澇保收,因了此湖,這一帶遂成魚米之鄉。
陸游從小讀書,他知道整治鑒湖的馬臻,他也深為馬太守抱不平。馬臻組織人力辛苦修湖,卻損害了一些豪強權貴的權益,他們誣陷馬臻挪用皇糧國稅造湖多淹冢宅。而這治湖必須付出的代價,竟成了馬臻致命的罪狀,他因此被昏庸的皇帝處以死刑。現今,陸游回家鄉也是被人構陷而罷的官,雖和馬太守性質不同,但官場惡劣的生態向來都是如此,陸游已經深有體會,做一個正直而有作為的官員很難。幸好,生他養他的鑒湖山水,以十二分的熱情歡迎他。看著眼前平靜的湖水,陸游的內心一下子安定下來了。
紹興城西九里的鑒湖邊,自東向西排列著石堰山、行宮山、韓家山三座小山。這些小山和城內的臥龍山山脈相連,六朝的時候,這里就有大戶人家居住,并建有寺廟和宮觀。鑒湖北邊,青山如碧,沿岸村落星布,行宮山和韓家山之間的一片空地,被陸游選中建三山別業,這里離他魯墟祖宅不遠,再往前一點有賀知章的道士莊遺址。陸游似乎有點遠見,他將鎮江通判任上的俸祿節省下來,造了十來間房子,他想如果哪一天不做官了,他就回三山別業隱居。
別業落成不久,陸游就回來了,他真沒想到會這么快。當初建房時,他特別交代,院子要弄得大一些,多種點花。當陸游跨進院子時,石榴、木槿、海棠、玉蘭,早已盛裝列隊,紫薇、玫瑰們也正綻放出多姿的嬌容。這些花就是他的朋友,真好,陸游開心極了。
不用陸游吩咐,子虡、子龍、子修、子坦幾個大孩子幫著仆人卸行李,王氏則抱著子約,帶著阿繪朝南面走去,那里有南堂,居室都在南堂后。王氏走進那座顯眼的樓房,那是正室,是她和務觀的居住地。
三山別業,以南堂為中心,東西兩側都有齋屋,陸游稱其為東齋、西齋。堂前堂后,都有小庭,堂后的小庭為中庭,中庭后面有正室。有堂,有室,還有小軒,東軒、南軒,軒內也有小屋,比如書房,比如道室。
陸游在院子里看到的花草,只是一小部分。數十年后,三山別業又不斷擴大,子孫旺族,各自成院。兒子們都有自己的讀書室,差不多形成了一個小村落。僅園林就有東西南北四個,東、南是花圃,西為藥圃,北為蔬圃,圃中應該還有草舍,北側的山坡,則為茶園。
日常
陸游開始了鄉居的小日子。
安頓好家,先出門去熟悉一下環境。每天都要走走,看看哪里有好玩的。向西,不遠處有個柳姑廟,再往西是湖桑埭村,陸游稱之為西村;向東,一出門就看見行宮山,再走里許就是東村;往北,村落也很密集,穿過樹林、竹林,北村就到了,再往北數里就可以進入浙東運河;往南,越過鑒湖則進入會稽山區,那里有若耶溪、平水江,有蘭亭、平水、項里,那里的山水和草木,往往都深含著豐富的歷史文化,陸游喜歡。路近,散步走路;路遠,騎驢或者泛舟,隨意得很。幾十年來,陸游走遍了故鄉村落的邊邊角角,幾千首詩歌就是他最好的吟唱。
出門就是湖,沿著湖一路走。喲,好幾條漁船停著呢,一個漁夫在陽光下理著絲網。陸游問:“老哥,您今天打的魚已經賣完了吧?您能載我隨便游一下嗎?”漁夫摘下帽,看了看眼前這位官人,不太熟悉,但一口的鄉音親切得很。漁夫說:“好。想去哪里?”“前面的寺廟吧。”“上來。”陸游坐在船頭,漁夫坐在船尾,兩腳頂住艙舷板,雙手用力搖起櫓。小船靈光得很,箭一樣往湖上飛去了。
隨意上漁舟,幽尋不豫謀。
清溪欣始泛,野寺憶前游。
豐歲雞豚賤,霜天柿栗稠。
余生知有幾,且置萬端憂。
——《劍南詩稿》卷一《隨意》
真是一次十分隨意的出行,簡短、適意,就在家門口。水真清呀,這寺廟地處荒山野嶺,以前和朋友來過幾回,圖的就是它的靜。游畢,盡興,回家。馬路市場好不熱鬧,柿子、栗子,各種山貨,滿目喜歡,肉攤、雞販,問一問,價格低到難以想象,都買一點回去,家里人多。人生能有多少年?這樣的日子還要怎么滿足?什么憤怒,什么憂愁,滾一邊去!
雨余溪水掠堤平,閑看村童謝晚晴。
竹馬踉 沖淖去,紙鳶跋扈挾風鳴。
三冬暫就儒生學,千耦還從父老耕。
識字粗堪供賦役,不須辛苦慕公卿。
——《劍南詩稿》卷一《觀村童戲溪上》
一個晚春的雨后傍晚,太陽快要落山時,子坦牽著妹妹阿繪的小手,跟在陸游后面,去村口溪邊看孩子們玩。下了幾天的雨,溪水即將漫過堤岸,一些孩子在泥地里騎竹馬比賽,泥地里有小水塘,他們不管不顧,拎起竹馬頭,狂奔而去。一些孩子在放風箏,風箏已經飛得很高了,一陣風吹過,風箏咝咝作響。村里的孩子,平時都要跟著父輩種地,只有冬三月才入學讀書。讀那么多書干嗎?肚里有幾個字,會寫自己的名字,會算算賬,就可以了,咱平民百姓,自給自足。
孩子們在自己的游戲中極度歡樂,無憂無慮。這種氣氛也感染了陸游,他覺得自己官場上那點遭遇根本不算什么,所謂憂愁,就讓它隨溪水流走吧。
踏著晚霞回家,小院桌上,已擺滿了菜,春筍,各種野菜,好幾種魚。山里和湖中,就是最好的菜籃子。阿繪拉著父親的手坐下,倒上滿滿的一盅酒。女孩子手靈巧得很,她早就學會替爹爹倒酒盛飯,陸游招呼:“子虡、子龍、子修,來來來,你們幾個也過來喝一杯。子坦,去爹爹的書房,書桌上有一首剛寫完的詩,取來給大家念念。”陸游吩咐著。
旋作園廬指顧成,柳陰已復著啼鶯。
百年更把幾杯酒,一月元無三日晴。
鷗鷺向人殊耐久,山林與世本無營。
小詩漫付兒曹誦,不用韓公說有聲。
——《劍南詩稿》卷一《家園小酌》
子坦念著詩,陸游聽著詩,一口一口喝著酒,高興的時候,再捋捋胡須。此時,阿繪也站起身和哥哥搶著要念詩。哈哈哈,陸游大笑。哈哈哈,孩子們也跟著大笑。笑聲從三山別業溢出來,往正在吃飯的鄰居們耳朵中灌去。他們聽到陸家院子里如此爽朗的笑聲,從心底里羨慕。
游山西村
日子就在悠游中倏忽而過。
剛過立春不久,一日晨起,陸游就打算著,今天要走得遠一點,往西邊去,那里有好幾個村子還沒到過呢。用過早飯,陸游順手從門旁拿起一根拐杖就出了家門。其實,才四十三歲的人,根本用不著。這根拐杖,是大兒子在柴薪中發現的,他有心,想著給老爹準備著,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用上了。陸游的拐杖,主要是防身,碰到不識相的向他奔來的狗,他可以舉起嚇它一回,或在深林茂草中橫掃一下,趕跑毒蟲。
一出門,陸游的腳步異常輕松起來。遠山煙云朦朧,眼前一片生機。樟樹葉子遇風紛紛跌落,但枝上已長滿嫩枝。玉蘭花在光光的樹枝上怒放,獨領風騷。不少落葉樹木,睡足了一個冬天,樹枝上都毛糙起來,鼓脹的綠苞急于要撐開的樣子。腳邊的苜蓿苗正從枯草叢里鉆出,薺菜歡樂的舞姿,促使人低下頭去親近。大地和山水,似乎永遠沒有憂愁,它們按著時間的命令,裝飾著人間。
轉過一個彎,又一個彎,山漸深,淙淙流泉聲,伴著陸游的輕微氣喘聲。詩人拄著杖,朝兩邊山上望,那一簇簇碎白,如星樣散落在山間。是野櫻呀,它們奔放的姿態,總是早早地將山野叫醒。“咕咕咕”叫著的是勤奮的布谷鳥,它們是宣布新一年農事開始的使者。
突然,眼前出現一片平疇,茅屋三三兩兩出現在陸游的視野中,山腳邊的一座茅屋前,聚集了不少人。陸游想去看看他們在干什么。陸游的興趣一向濃厚,山野也是一張好稿箋,許多生活,不用錘煉,就是自然的好詩。陸游走近一問,呀,老人做壽呢。老壽星白眉白須,臉色紅潤,氣定神閑,大聲招呼著客人,他見了外來客,立即起身相迎:“來!坐!!”又轉頭吩咐家人,“倒酒!”什么也不要說,酒就是最好的語言,一碗酒下去,話就溢出來了。陸游操著濃濃的鄉音,和壽星聊得眉飛色舞。壽星已八十,見多識廣,他也知道高宗皇帝南逃而來的事,說起金人,咬牙切齒;說到高興處,壽星又大聲交代兒子再去殺一只雞,多弄點肉,說要和這位老弟喝個痛快!
幾杯酒下肚,身子熱起來了。這種農家自釀的米酒,雖不是瓊漿玉液,但甜而不膩,口感極好。陸游的酒量極好,他可以連續喝,喝到七八分以后,似乎也就那么回事,腦子越來越清醒。那些壽星的親友,也都放開了喝,還劃拳,葛巾布衫的大漢,喝酒如喝水。
喝足。聊夠。吃撐。日頭也快西斜了,陸游拄著拐杖,腳步有點踉蹌。幸好帶著這根杖呀,他想。壽星告訴陸游,別走回頭路了,穿過村子,翻過村口那座小嶺,就到湖邊了。陸游在村道上走著,兩眼有些迷蒙。茅屋不時有人出來,邀請他去家里坐坐,又端出酒。這些上年臘月釀的米酒,和壽星家的酒一樣,都香氣四溢。陸游酒量再大,也喝不動了,他淺抿一口,兩手拱一拱:“謝謝,謝謝!”
村子中間有土地廟,人們在廟前扎紙燈,補社鼓,整理場地,準備春社。陸游知道,即將到來的這個春社,會讓許多人沉醉。社鼓敲得震天響,兒童嬉戲,瘋狂追逐,人們借這個社日,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村里的戲臺前,聚集的人群常常笑得捧起肚子蹲在地下。在家鄉歸隱的時日里,每逢社日,陸游總要去體驗,不為別的,就是要感受一下鄉民那種放松和虔誠。現今陸游留下的詩中,關于春社的就有數首,《劍南詩稿》卷二十七有《春社》四首,卷五十三有《春社日效宛陵先生體》等四首。社雨、社鼓、社酒、社肉,他都細致描寫過,如“到處人家醉不醒”“社日兒童喜欲狂”的放肆和瘋狂,“飲福父老醉,嵬峨相扶持”的醉態,“醉歸懷余肉,沾遺遍諸孫”的憨態。哈,這老頭,真是喝多了也不忘記家里的孫子孫女們,他顫巍巍地走回家,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那一小包肉,你一塊,他一塊,孩子們快樂地圍著爺爺分享。
夜色中,陸游跌跌撞撞摸回家。這一日好盡興呀,他到書房坐下,一杯茶后,一個飽嗝,詩和酒氣就一起涌了上來: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劍南詩稿》卷一《游山西村》
農家的臘酒,豐年的雞豚,熱鬧的春社,古風的村民,都隨著詩人的文字,活靈活現。不僅如此,山重水復、柳暗花明所暗含著的深刻哲理,和蘇東坡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一樣,都成了宋詩中的經典。唐詩重意境,宋詩多哲理——山西村的所聞所見,使陸游更加體悟了人生的哲理:人生的道路上,看著似乎已經進入絕境,但只要不灰心,堅持走下去,就會有不同的風景出現,就好比,已經在谷底了,再一點點地往上就是好的結果。內心充滿亮光,瞬間柳暗花明。
上虞行
整個紹興地區,人文薈萃,有許多著名的古跡散落在周邊。
某日,陸游突然想去上虞玩幾天。上虞在紹興府東邊一百二十里的地方,出門向北幾里,坐上船,拐進浙東運河,再入曹娥江,順風順水,一日即可到達。十年前,他去過上虞、虞舜、王充、曹娥,他還要再去感受。
一個清涼的凌晨,天剛蒙蒙亮,陸游坐上舴艋小舟,從前溪出發,往東行去。沿溪路兩邊,已有三三兩兩早起勞作的行人,視線越來越清晰。一會兒工夫,天就大亮了,大地一片寧靜,樹上有黃鶯亂叫,前方兩峰中間,太陽緩緩爬上來,河面上泛起一片金光。陸游就坐在船頭,看艄公用力劃著水,看兩岸青綠的景色,一旅店的黃色旗幡在風中搖曳。陸游忙讓船停下,他要上岸走一會兒,這個溪邊小鎮,他十年前來玩過。小鎮雖只有一條街道,卻處于交通要道上,販夫走卒往來其間,熱鬧得很。走著走著,陸游拐進街邊一座小院。啊呀,人都搬走了,當時朋友陪他來玩,還在院墻上題過詩呢,如今墻土已經剝落,字跡模糊。陸游沒有更多的時間感慨,嘆息一聲,就往外走。
直接去舜廟吧。
《水經注》引《晉太康三年地記》載:舜與諸侯會事訖,因相虞樂(虞通娛),故曰上虞。舜原來叫重華,他生下來就有異相。重華,就是兩個瞳,兩個眼珠影。舜是后人贈給他的謚號,他在世時不叫舜。看酈道元的記載,重華與諸侯商量什么事,我們也不知曉,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這個重要會議開得很成功,很圓滿,于是放松地慶祝了一番。這一來,中國歷史上一個重要的縣名“上虞”誕生了。
陸游一走進舜廟,重華這個苦孩子、孝孩子的形象就出現在眼前。
重華姓姚,母親早死,他父親叫瞽瞍,是瞎眼的老頭。姚老頭出身其實挺高貴的,他是顓頊帝的六世孫,不過從五世祖開始,他們家都是平民。姚老頭眼雖瞎,估計尚有些本事,后來又娶了個婆娘,也就是舜的后娘囂,看名字就知道她是個厲害的角色,后娘給他生了個弟弟象。那時草木茂盛,遍地都是亞洲象。我推測,這弟弟叫象,應該很壯實,牛高馬大。正常情況下,這樣的家庭,日子應該幸福,人口不多,重華和弟弟、后娘都可以干不少活,但事實是,重華的日子不好過。姚老頭、后娘、象,性格古里古怪,品性也不敢恭維。象牛高馬大,卻懶得很,他們都不喜歡重華,不僅不喜歡,還千方百計害他。
“象耕鳥耘”來了。這個成語有數種解釋,但人們愿意相信,是大象和鳥來幫助重華耕種。重華每天都承擔著家里繁重的勞動,面對闊大無垠的田野,他一個人根本無力完成開墾和耕種,但他不絕望。他始終滿懷信心,他對瞎眼老爹、苛刻的后母、跋扈的弟弟,都保持一如既往的真誠,任憑他們怎么刁難、使壞,都以善良之心相待。重華三十歲時,仍然安心地做著自己的事,耕田狩獵,奉孝父母。堯帝將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一直在尋找合適的繼承人。重華的境界,非一般人能比,堯先將女兒娥皇、女英嫁給他,然后將整個天下交給他。嗯,讓德行高的人接班,放心,天下的黎民,有福。
這一次,陸游在上虞的幾天時間里,將虞舜的古跡幾乎走了個遍,舜廟、舜井、百官橋、舜江(今曹娥江)、舜山、陶灶、漁浦湖(今白馬湖)、象田村等,都留下他的足跡。他還去古老的“舜井”,舀水嘗了嘗。“舜井”藏在樹林中,陸游記得,葛洪也曾坐在此井邊飲泉。
拜過中華第一孝子,陸游又去舜江南岸,看一塊碑,那是寫中華第一孝女曹娥的。《后漢書·列傳·列女傳》中的這段話,陸游極熟:“孝女曹娥者,會稽上虞人也。父盱,能弦歌,為巫祝。漢安二年五月五日,于縣江溯濤婆娑迎神,溺死,不得尸骸。娥年十四,乃沿江號哭,晝夜不絕聲,旬有七日,遂投江而死。至元嘉元年,縣長度尚改葬娥于江南道傍,為立碑焉。”
曹娥碑,實在是一塊名碑,有許多名人都來讀過。蔡邕曾暮夜造訪,手摸碑文而讀,并在背面題下了“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個字的絕妙好辭。這一語雙關,既贊美碑文寫得好,又留下了一些字謎。《世說新語》描述,曹操也曾費盡心思地猜過這些字謎,自嘆腦子差楊修三十里路程。王羲之則以小楷書寫碑文。李白到剡溪,也來曹娥廟,有詩“笑讀曹娥碑,沉吟黃絹語”為證。
陸游在曹娥廟看到的碑,是王安石女婿蔡卞臨摹舊時碑文重寫的,這塊書于宋元祐八年(1093年)的碑,四百多個字,滿滿記載了曹娥投江尋父的孝行,雖是楷體正字,筆法卻無限清新,如山澗流泉肆意飛流。陸游邊讀邊用手在臨空摹筆:“哎呀,這文,這書法,太好了,太好了!”
《劍南詩稿》卷一《上虞逆旅見舊題歲月感懷》《舜廟懷古》,卷十八《泊上虞縣》,卷二十二《東關》四首、《練塘》等,都為我們記錄了陸游走上虞的一些蹤跡。
王炎來信
自罷官回故里,陸游從來沒有感覺到如此的自由自在,他似乎沒有空余時間,做事、訪客、賞景、讀書、寫作,一樁接著一樁,和鄰居們關系越來越融洽。乾道三年(1167年)冬天,陸游索性將自己的書齋命名為“可齋”:
得福常廉禍自輕,坦然無愧亦無驚。
平生秘訣今相付,只向君心可處行。
——《劍南詩稿》卷一《書室名可齋或問其義作詩告之》
你要問我此生有什么秘訣,我只有一句話,為人為事向著自己的良心。良心要求你保持廉潔,無論做事,還是當官,按著自己的良心,你就能福重禍輕,就會心地坦然,無愧無驚。
表面上,陸游坐在可齋里,將萬般憂愁都擱置起來,且讀了許多道家著作,但一旦朝廷有風吹草動,消息傳來,他仍然為國事憂。他深夜醒來,聽著外面的急雨,坐起身,想著國家的命運,想起奸人的禍國殃民,就會淚流滿面。
乾道三年(1167年)二月,陳俊卿等力奏奸臣龍大淵、曾覿的賣國行為。這一回,孝宗看著形勢不對,民憤太多,就將寵臣龍、曾趕出了京城。龍大淵為浙東總管,曾覿為福建總管,雖然他們仍然官位顯赫,但畢竟不在京城,對孝宗的影響有限。聽到這樣的消息,陸游高興得不行,立即寫下兩首《十月苦蠅》,曲折地表達了自己的情感:
其一
村北村南打稻忙,浮云吹盡見朝陽。
不宜便作晴明看,撲面飛蠅未退藏。
其二
十月江南未擁爐,癡蠅擾擾莫嫌渠。
細看豈是堅牢物,付與清霜為掃除。
——《劍南詩稿》卷一《十月苦蠅》
陸游是有眼光的,雖然浮云吹盡,卻仍要注意,真正的晴天還沒到來,飛蠅極可能會再撲面而來。不過不用擔心,寒冬很快到來,那些飛蠅很快會被凍死。兩首詩既是對人們和朝廷的一種善良提醒,又表明了主戰派和自己的決心,只要國家召喚,隨時可以為復國抗敵、掃除飛蠅而戰斗。
讓陸游高興的事接踵而來:二月,虞允文任知樞密院事,六月,又升為資政殿大學士、四川宣撫使,龍大淵也在本月死了。十一月,陳俊卿任參知政事,劉珙任同知樞密院事。虞允文、陳俊卿這些人,都是忠勤體國的大臣。尤其是陳俊卿,做人穩重而多有智謀,紹興八年(1138年)的進士,曾受秦檜的排擠被貶為南劍州通判。秦檜死后,陳又返朝,為當時還是太子的孝宗講經。陸游在鎮江時,陳俊卿以禮部侍郎的身份隨張浚視察江淮的軍隊,兩人志同道合。乾道四年(1168年)的十月,陳俊卿再次得到重用,升至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兼國用使。陸游激動萬分,立即去信祝賀(《賀莆陽陳右相啟》,見《渭南文集》卷八),他認為,朝廷任用這樣的賢相,一定能重振朝綱。
形勢繼續鼓舞著陸游的心。乾道五年(1169年)二月,張浚得到了公道的說法,被追贈太師,謚號“忠獻”。英雄們雖然死了,卻如風中飄揚的大旗,振奮著人心。同月,王炎任參知政事兼同知樞密院事,三月十九日,再以參知政事的身份出任四川宣撫使。與此同時,朝廷又開始積極備戰,招募忠義之士。這一切,都讓陸游開心,眼前的鑒湖水,越來越明亮,他的第六感覺告訴自己,閑日子很快要結束了。
果然,就在王炎任四川宣撫使的當月,陸游就接到了他的邀請:“陸務觀,你來我這里做參謀吧,我們要籌劃北伐!”陸游立即寫信表示感謝:“侵尋末路,邂逅賞音。招之于眾人鄙遠之余,挈之于半世奇窮之后……凡一時之薦寵,極多士之光華。豈謂迂疏,亦加采錄。某敢不急裝俟命,碎首為期。運筆颯颯而草軍書,才雖盡矣;持被刺刺而語婢子,心亦鄙之。”(《謝王宣撫啟》,見《渭南文集》卷八)
除了萬分感謝王炎的知遇之恩外,還有心赴四川的場景設想,真想立即打點行裝,在軍營中奮筆書寫軍書,那些安穩的工作,讓別人去做吧!
雖然心向往之,但陸游依然有等待,再加上去冬以來身體老是出狀況,就拖著。這一拖,很快就到了年底,朝廷送來了新的任職通知:夔州通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