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23年第8期|李司平:雨林地帶(中篇小說 節選)
李司平,傣族,一九九六年生于云南普洱,青年作家。代表作有《豬嗷嗷叫》《流淌火》《五彩斑斕》等,多部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選載,并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好小說及多種小說年度排行榜榜單。作品曾入選中央電視臺讀書年度精選,入選文工委年度好書,入圍中國年度好書等。曾獲第九屆云南文學藝術獎、《小說選刊》年度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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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林有萬物生長。沒有時間,沒有晝夜,甚至沒有太陽和月亮。天和地好像是有過的,可進入雨林之后,很快就被另外的事物替換掉。天是雨林巨樹遮天蔽日的樹冠,地是盤根錯節的巨樹之根和無盡的沼澤。沒有時間,沒有朝代,沒有人關心今夕為何夕。在危機四伏的雨林中只需關心一件事兒,那便是生存。人類在這樣的環境中不免產生無力感。黑冠長臂猿擅長攀爬跳躍,黑豹疾馳如閃電,老虎有鋒利獠牙,大象身負摧山撼岳之巨力……所以自然的法則無形地規定:雨林中的人類,不過是直立行走的兩腳獸類。
與世隔絕。雨林朝天空肆意生長,巨樹的枝丫無限延展。架空時間,架空人物,架空出這一方故事發生的地點。前方不遠處,一頭身型碩大、毛色發亮的成年黑熊擎著頭朝人類咆哮,其聲宛若悶雷,在雨林中久久回蕩。黑熊目露兇光,張開血盆大口,臉頰一側的皮毛上還殘留著暗褐色的血痂,那是被吃掉的人留下的。因為沒有時間的概念,所以不知道什么時候黑熊吃完一個人。現在消化完畢,它又想再吃一個人。人類的出現豐富了黑熊的食譜,人類皮薄肉嫩,毛發稀疏,連骨帶肉一并嚼食,比蜂蜜和野果還要令它解饞。
黑熊朝著人的方向奔襲而來,這次人并沒有選擇慌張逃跑。他挺胸抬頭,回以黑熊銳利的眼神。近了,更近了,遭到挑釁的黑熊揚起前肢向前奮力一躍,企圖對人發動致命的一擊。可人怎會讓黑熊如意呢?就在黑熊騰空躍起的一剎那,人迅速躲開,黑熊撲了個空。黑熊碩大的身軀壓塌了人在地上故意鋪就的藤蔓和芭蕉葉。黑熊往下墜,墜落到只有人才能挖就的上窄下寬、四周內壁光滑的陷阱。陷阱中鋪設了一把把鋒利的竹刀,數把竹刀扎破了黑熊厚實的皮肉,將它牢牢地固定在陷阱的底部??珊谛墚吘挂彩沁@雨林中的一方霸主,它咆哮著撐起身子來,想做最后的垂死掙扎。黑熊傷口血流如注。獵人和獵物完成了身份的轉換,黑熊滿口噴著血沫子“嗷”地發出長嘯。隨即“咻咻”兩聲,兩支弩箭射瞎了它的雙目。人的腦畢竟比熊的腦要多出那么幾道溝回,人是雨林中唯一講究并恪守狩獵規矩的。人懂得先刺獵物雙目,讓獵物不知道是誰給它最后一擊。人手握一枚打磨得光亮、閃著寒光的矛頭。這是鐵器,比山澗中的曜石還要堅硬,比老虎的牙齒還要鋒利。堅硬且鋒利的矛頭嵌在一根筆直的金剛木前端,自上而下朝黑熊的左后背猛扎。此時的人早已掌握了哺乳動物的生理構造,知道心臟是生與死的開關?!按汤病币幌?,心臟被扎穿的黑熊渾身一顫,四肢一挺,如同石化,轟然倒下。
弩箭被拔出,箭頭倒鉤拽出黑熊的一只眼珠。這只眼珠掛在臉頰上,直勾勾地盯著朝它逼近的人。黑熊瀕死之時感覺到人手起刀落,將它的生殖器給割了下來。人圍著黑熊歡快舞蹈,黑熊那失了勢蔫巴巴的生殖器在這個時候儼然成為一個信物、一個符號,在人的手與手之間傳遞。人將黑熊生殖器上殘余的精血抹在額頭,抹在肚臍眼,如服神藥,舞蹈起來愈發亢奮。黑熊活著的時候也許沒有注意到,皮薄肉嫩、毛發稀疏的人類,兩腿間的隱秘部位皆用獸皮作了遮擋,遮擋物有金黃的鹿皮、斑斕的虎皮、花紋如目的豹皮。往后,某個人的胯下還會多一張熊皮,用來遮擋黑豆般大小的生殖器。這是人獨有的崇拜感,人是多么在意他們的生殖器??v使雨林之中危機四伏,人有能力在雨林中生生不息。
莽莽不見盡頭的雨林,讓人生得不易,死得簡單,生與死不過一瞬間。竜人沒有時間的概念,只有身體可感知的更替。一具白骨摞著另一具白骨,生花長草,花謝花開,一茬跟著一茬。倘若要給這樣的更替注入時間的概念,竜人在這樣的更替中已經存在了幾千年,或者更長的時間,無從考證。在竜人的觀念中,不斷的遷徙成了他們幾千年的主題?;蛘咚麄儚囊簧聛砭褪菫榱诉w徙。
竜人中的先知先覺者,外族稱之為巫師,竜人尊稱其為鬼父。鬼父身穿虎皮法衣,腰圍蟒皮圍裙,額頭綴虎牙,發髻插白鷴的尾羽。鬼父手中的法器為一根虎杖?;⒄纫活^光滑,另一頭結瘤似虎頭,布滿利刺,質地烏黑如玉,年歲不詳。鬼父說,自從竜人有通天地鬼神之力后便有了虎杖?;⒄仁枪砀赋撊耸澜油ü砩裰罔€,使用之時配合著咒語揮著虎杖往小腿處砸下。利刺破皮穿肉,小腿一激靈向前邁出,那便是冥冥之中的指引,腳尖指向就是竜人要遷徙的方向。竜人在幾千年的遷徙中,因指路所需,一代又一代的鬼父皆是一條腿粗另一條腿細的瘸子。瘸腿鬼父在藤蔓編制的簡易擔架上指引竜人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遷徙,竜人以能為鬼父抬擔架為榮。鬼父是神圣的、莊嚴的,鬼父更是權威的、正確的。鬼父無所不知、無所不通,鬼父是這個世界所有問題的答案。鬼父知道竜人是什么人,竜人從哪里來,竜人要到哪里去。
一代又一代的鬼父,手中傳承著一張人皮地圖,地圖名叫開路譜。開路譜不附一字,只有密密匝匝的微小孔洞。循圖問路之時將其置于陽光底下,陽光透過小孔在地上投射出怪異的圖案,只有鬼父閉眼吟哦后方可實現通感。鬼父說,竜人是龍的后代,他們從雪山腳下水的發源處來,要去尋找一條叫“黃”的河流。沒人會質疑鬼父,就像沒人會質疑太陽和月亮。因為從竜人認知的伊始,世界就是這樣。在竜人遷徙途中,有時也會遇到同樣進行遷徙的其他部族,每一個遷徙的部族都有著自己必須進行遷徙的理由。戰爭、瘟疫、災害、暴政……迫使人們不得不生出“逃離國家”的念頭。逃離國家?這對于竜人而言是一個全新的概念。因為竜人遷徙理由與之相反,竜人是被遺失在莽莽叢林中的孩子,遷徙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家園。
竜人這場漫長的遷徙在進入莽莽雨林后逐漸放慢了腳步,或者說是作了停留。十年或者二十年,這不重要,竜人的世界里沒有時間概念。遷徙止于膩落江北岸。那是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雨林之中暴雨如注,一道道閃電呼嘯著劃破天空。竜人在開路譜的指引下,頂著暴雨艱難地爬上一座高大險峻的山峰。猛地一抬頭,天空中一道閃電呼啦啦帶著數枚火球砸下來,在竜人的前方爆裂開來。竜人在驚魂未定之際揉了揉眼睛抬頭看,火星四濺的山頂,生長著一棵巨大的榕樹。這時又一道閃電照亮夜空,竜人得以在轉瞬間看清古榕的全貌。鬼父在看清古榕全貌的時候瞪大了雙眼,他不得不想起歷代鬼父口耳相傳的一句上古歌謠:“天火焚龍打折轉,龍神就在此山中……”
鬼父此刻如有神助,一雙原本混濁的雙眼變得透亮,在閃電中閃著金光。鬼父激動地一骨碌從擔架上滾落下來,抬起頭的時候滿臉淚水,駭然道:“是龍!”
龍的形象來源于聯想,聯想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賦。古榕粗壯的根莖與枝蔓蒼勁有力地包住山石,崎嶇蜿蜒,朝著大地生根。古榕真像一條盤踞在山巔,朝天叫囂的龍。當然誰也沒有見過真的龍,所以這里的龍是抽象的,是符號化的,是原始崇拜感的起源。巨榕不再是巨榕,它是一棵叫“龍”的樹。龍樹是神圣而莊嚴的,龍樹是令人肅穆的,龍樹之中居住著竜人的神明。龍樹朝著天空舒展枝丫,就等同于龍樹之神明展開臂膀,庇護著竜人,使他們免遭天打雷劈。在殘酷的自然法則下,人類的無力感催生出崇拜感。比之尋常的獸類在弱肉強食規則下表現出來的屈服感,人類的崇拜感明顯高出一個層級。崇拜感凸顯出只有人類才有的本質,那便是敬畏之心。在幾千年的遷徙途中,滿懷敬畏之心的竜人信奉萬物有靈。敬畏生長的樹木,敬畏奔騰的河流,敬畏堅硬的巖石,敬畏無盡的沼澤,敬畏跳躍的火種……敬畏一切人力不可及的事物,就像是外族的人敬畏太陽和月亮。
“不走了!”沉默很久的頭人帕竜終于開了口,惜字如金。說完,他久久地端詳著被鬼父定義的龍樹,又咂咂舌頭,語焉不詳。
鬼父作了揖,“嗯”了一聲表示遵從,彎著腰后退,撤步離去。
已經記不清了,眼前的帕竜是竜人的第幾代頭人。無論竜人的頭人如何更替,歷代頭人只有一個名字,那便是帕竜。帕竜是開路譜中投射出的精神符號,是整個竜人部族得以繁衍不息的精神支柱。帕竜和鬼父各有分工,共同構建和維護竜人部族的內在秩序。鬼父負責接通鬼神,做著虛無縹緲的事兒。帕竜則掌管著整個部族的人,以及人的事兒。人的事兒是比天還大的事兒,帕竜是無上的,他身體里流淌著“龍”最正統的血脈。歷代鬼父還有另一項隱秘的使命,那便是在那張展開的開路譜上向整個部族推演竜人的過去和將來,從而佐證帕竜有至高的地位和無上的權威。
是牛,一頭頂著彎角、四蹄皆白的野牛為竜人帶來了鐵器。那是一頭僥幸從外族人的圍獵中逃脫的野牛,誤打誤撞闖入竜人領地的時候,成了鬼父眼中神明派來的獻寶者——野牛結實的脊背上插著一支質地堅硬的黑色梭鏢。竜人為野牛拔去梭鏢的時候,野?!斑琛钡亟辛艘宦暎疤阋粡澇w竜人撲通跪下,更加坐實了獻寶者的身份。竜人為獻寶者送上鮮嫩的青草和野果,搗碎草藥為其療傷,取來清冽的泉水為其沐浴——這可是新老帕竜交替的時候才有的待遇。
可誰都沒有想到,野牛為竜人送來鋒利鐵器的同時,竟趁人不備,一口吃掉了竜人視作圣物的開路譜。沒有了開路譜,竜人的精神世界開始出現崩塌,他們成了無家可歸的孩子。老一代的帕竜緊緊攥著鋒利的梭鏢,在極度的悲憤和內疚中,將鋒利的梭鏢深深扎進了自己的心口。實際上,老帕竜的本意是為族人探路,如果沒有了開路譜,竜人死后魂歸何處?可是一個死去的人,如何告訴活著的人死去的事呢?
鬼父在一個大雨滂沱的早晨,把人心逐漸渙散的族人喊到一起,他渾身戰栗如同被神靈附體,他驚恐而又激動,持著法杖指向野牛,一口咬定:“牛,說人話了!”這時淋在雨中的牛抬頭看向人,引頸“哞哞哞”叫了幾聲,以實際行動證明它不會說人話。野牛會不會說人話其實并不重要,鬼父需要的是一個借題發揮的由頭。族人滿懷期待地問:“牛說什么了?”鬼父說:“牛說,讓我們把它殺了,砍下它的頭祭龍神,剝下它的皮蒙成鼓,挑出它的筋做弓弦。牛皮鼓聲朝哪里傳得遠,竜人就往哪里走。遇見岔路口,牛筋弓弦射出的箭往哪個地方偏,竜人就往哪個地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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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代的竜人開始敬畏鐵器的時候,竜人這個部族已經在膩落江北岸度過了無數個天亮與天黑。他們圍繞著龍樹修造房屋,干欄式的結構,鋪著芭蕉葉作頂。從山腰往山頂逐級往上,他們在龍樹底下修造了莊嚴的神廟。以龍樹之神為統領,神廟中侍奉著世間有靈的萬物。神廟落成后,雨林中一座無名的山便擁有了名字——竜山。洶涌湍急的膩落江水圍繞著竜山來了個“幾”字形大拐彎,為竜山提供了一個三面環水的天然阻斷。竜山還剩一面通達處,往北穿過一大片雨林便可到達膩落江畔一個叫洛達的傣族小鎮。當然第一個見過洛達鎮的竜人的肩胛和手臂早已掛在了雨林深處翅谷的神樁上,經受風吹雨打,化為骷髏。外人是厄運的象征,這個結論得于某次遷徙途中的慘痛經歷。一個遭流放山野的外人闖進了竜人遷徙的隊伍中,帶來了瘟疫,超過一半的竜人死于渾身紅疹與痙攣。千百年來的遷徙讓竜人早已習慣了與世隔絕,在狹窄的世界中,這世上只有一種人,那便是竜人。其余一切長得像人的物種,皆與猴、猿、狒諸般獸類等同。竜人決定在竜山停留不走的時候,新一任接替成為帕竜的頭人還沒有接受成人禮,由鬼父全權掌管全族的大小事務。
因為失去了頭人的制約,沒有了主心骨的竜人逐漸人心離散。最嚴重的一次,是幾個族人擅自離開竜山,歸來時引來了馬匪。馬匪們橫刀立馬闖進竜寨來,見人便殺。原因是擅自離開竜山的族人告訴馬匪,竜人的神廟中藏有罕見的寶石。為此,竜人自停留竜山以來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戰爭一觸即發。囂張跋扈的馬匪,顯然低估了竜人的戰斗力。竜人一直都是最好的獵手,而馬匪成了獵物。獵匪甚至比獵虎還要簡單。大部分的馬匪死于陷阱和弓箭,匪首被竜人活捉。面對被活捉的匪首,鬼父心存仁慈,湊到跟前問他:“放了你,你還會再來嗎?”囂張的匪首突然暴起,張口便咬了鬼父一口。鬼父拔出梭鏢,氣力驚人,“刺啦”一下,匪首便人頭落地。匪首被斬斷的脖頸上血管如同蠕動的蚯蚓,飆飛的鮮血噴了鬼父滿頭滿臉。鬼父眨了眨眼,眼睛紅的多、白的少。他仰起頭搖了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倒了下來,他被鮮血給燙傷了。
渾身血淋淋的鬼父,在龍樹下盤腿坐了一個晝夜。神游歸來后,鬼父便給族人定下了不與外人相通的嚴酷規則,如有違反,卸下肩胛和手臂,掛在神樁上,以儆效尤,同時也警告外人勿入竜山。肩胛和手臂是最醒目的,是遠古傳說中竜人還未蛻化的“翅膀”。肩胛和手臂離開了身體,那就是絕對禁止入內的符號。鬼父還為肩胛和手臂附加了神明的昭示,類似于生命是一種有形的可以被傳遞的物質,而肩胛和手臂便是這種物質的象征,它們是竜人蛻化的翅膀,潛藏著飛天的神奇力量。
通往竜山必經之路上的一處隱秘山谷,竜人先是掛了牛頭,然后掛了族人背叛者的“翅膀”,緊接著又掛了那些馬匪的“翅膀”,故而這處無名的山谷便有了“翅谷”的名字,那是竜人絕對的禁地。鬼父每一次帶領族人掛“翅膀”,都要舉行一場無比神圣的儀式來賦予這樣的行為神性和合理性。儀式上鬼父帶著族人為“翅膀”悲慟,他深情地念道:“‘翅膀’啊,‘翅膀’,你是好‘翅膀’。千不該萬不該,你腦袋兩只眼睛白長,偏要讓‘翅膀’長在壞人身上?!?/p>
鐵器和牛皮鼓的結合,是主動殺戮的開始。
鬼父知道竜人需要鐵器,需要更多的鐵器。鐵器從山下的外人手中交易獲得,為避免來往,交易采取默商形式進行。每隔三十個晝夜,竜人便帶著狩獵得來的獸皮、鹿茸、野雞下山前往洛達鎮外圍。在長期的交易磨合后,竜人已經和洛達鎮的馬幫達成默契。竜人在山貨上插上一根白鷴的羽毛作為標記,將其置于馬幫必經的道路中間,自己則是躲進道路兩旁的密林中觀察,伺機而動。馬幫從此經過,若是有心交易,便放下鐵器取走山貨,全過程雙方不打照面。也有不講規則的馬幫,趕馬人瞧四下無人會掠走山貨,單方面破壞交易。結局只能是竜人從密林中射出利箭,竜山腳下的翅谷便多出新鮮的“翅膀”。默商的交易方式不過是竜人保持神秘的一種方式,而神秘所蘊含的力量,是竜人的一種自保。竜人千年來的遷徙路線大致是由北向南,也就是說他們使用和洛達鎮一樣的語言,只不過竜人沒有文字。
新一代的頭人帕竜已經長成一個精壯的小伙子,渾身的腱子肉線條分明,黝黑的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臉上的絡腮胡和胸口的毛發,剃一茬后長勢茂盛、粗糲。族人看他的眼神逐漸由低到高,變為了景仰——那個用梭鏢自絕的頭人帕竜又回來了。差異在于相比老帕竜,新一代的帕竜更喜歡笑,笑起來露出滿口堅固、潔白的牙齒。帕竜真年輕,年輕真好。不久前,帕竜獨自一人從雨林深處扛回來一頭黑豹。他將黑豹膽取出來,扔入口中,吞下,咂咂嘴說:“過癮!”現在年輕的帕竜即將帶著他捕獲的豹皮下山,去換取一件真正屬于他的鋒利鐵器。
鬼父堅決反對:“帕竜就該牢牢地待在竜山上?!迸粮o回以質問的語氣:“你是帕竜,還是我是帕竜?”
鬼父聽后一怔,這是年輕的帕竜第一次對他使用這樣的語氣。仿佛在一夜之間,帕竜的語氣跟隨著他嘴角的胡茬一起變得堅硬。鬼父表現出唯唯諾諾,說:“你……你是帕竜……”鬼父的唯諾完全出于本能。他在聽到這般語氣的時候就知道了,新一代的帕竜已經成長起來了,他的使命即將完成了。
年輕的帕竜跟著熟悉情況的同伴下山去,交易的過程并不順利。那是一張多好的豹皮?。挻?、油潤、柔軟。幾個識貨的貨郎先后路過,瞅著豹皮嘆氣離去——要用什么樣的貨物才配得上這么好的豹皮呢?帕竜從清晨等到傍晚,卻等來了一隊很不講規矩的馬幫。馬幫借暮色即將降臨之際,騎著幾匹快馬飛奔而來。馬蹄揚起一路塵土,塵土散去之后,擺在路中間的那張豹皮便不見了蹤影。馬幫策馬絕塵而去的時候,裸露出完整的后背——看來竜山腳下的翅谷里又要多出靈活而又精巧的“翅膀”。隱蔽在道路旁密林中憤怒的帕竜和同伴早已拉弓搭箭,他們有著十足的把握將遠去的馬幫射于馬下,就等帕竜施令,一支支利箭就可脫弦而出??墒桥粮o手中彎如新月的弓箭卻久久未發,弓弦在一呼一吸間竟然一點點松弛了下來。
年輕的帕竜怔怔地望著馬幫策馬而去的背影,神色復雜,他將手中的弓箭一扔,咬咬牙說:“算了!”同伴一臉愕然地看向他:“為什么算了?”“那是人。”帕竜怔了怔說道。
其實帕竜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算了,他接續說,其實更像是在提問:“那是人,為什么要殺人?”注定是沒有答案的。取走兩塊肩胛和兩只胳膊,與殺人無異。同伴一臉驚詫地看著他,如同看見異類,他們觀念中的帕竜一向是殺伐果斷的。可他們又不得不想起,老一輩的竜人都說其實早些時候的帕竜也是善良的。這讓人很矛盾。這是人之初,性本善或是性本惡的矛盾,這更是野性和人性之間的矛盾。年輕的帕竜啊如此善良,這對于竜人這個部族來說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雨林的規則總是一次又一次地給竜人教訓,他們的善良似乎并不能喚回壞人的良知。
同伴嘆了口氣又說:“回了!”帕竜繼續愣怔,從嘴里飄出來的氣若游絲的話是:“我不!”愣怔的時候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山下膩落江畔的洛達鎮,腳步不自覺地往洛達鎮的方向邁出一步。對于年輕的帕竜而言,離開竜山后,世界突然就變大了,路突然就平了。以狩獵為生的竜人在視力上有著遠高于外人的稟賦,年輕的帕竜進行凝視的時候瞳孔就像那深不見底的黑水晶,一雙眼睛閃閃發亮。瞳孔放大,瞳孔收縮,瞳孔再放大。定睛注視處,洛達鎮那琳瑯滿目的新世界朝著他撲面而來,令他眼花繚亂。從洛達鎮的一頭掃到另一頭,那些依水而建的吊腳樓鱗次櫛比,比竜人的神廟還要精美。吊腳樓旁空曠的廣場上,一座座金色的佛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然后是人聲鼎沸的洛達集市,年輕的帕竜重點關注的對象是人,那么多的人。年輕的帕竜睜大瞳孔,他第一次見到這么多人。或者他在這一刻才開始認知,這個世界上竟然會有這么多人。
遠遠地看著,集市上的人群如同密密麻麻的一團又一團的小黑點,小黑點們在移動,在喧囂——他們穿著精美的衣服。當然這里的精美是相對的。精美的標準其實并不高,衣服是衣服,褲子是褲子,腳丫子還穿著鞋子。這樣的精美讓年輕的帕竜不禁有些窒息。窒息并非妒忌,而是明顯差異下所帶來的世界觀沖擊。年輕的帕竜不自覺地緊緊攥了一把蒙在胯下的那張斑斕的虎皮,竜人眼中視為華貴的虎皮在這一刻黯然失色。這時他忽然感覺腳底一癢,他彎下腰來拔除了腳底扎進的一根利刺——他沒有穿過鞋子。然后他再次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展現在他眼中的,是毗鄰集市的一座洛達鎮上最宏偉的建筑。這座建筑的造型跟吊腳樓有著很大差異,四座黑磚青瓦的建筑圍成“回”字形的四合院結構。四合院從門前到院里通鋪青石板,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高大的門樓,雕梁畫棟,飛檐翹角,很是威武。門樓下有高高的門檻,目測約有千斤重。門檻之上是兩扇緊閉的朱漆大門,左右有兩個銅質門扣,看著分量很足。門扣上的椒圖獸裝扮威武、兇狠,怒目圓睜,這是竜人在狩獵中從未見過的異獸。朱漆大門的上面是一塊巨大的牌匾,上面是竜人看不懂的文字。到了不久的后來,竜人才逐漸認知,這座堪稱宏偉的建筑,是洛達土司府。
看到洛達土司府的時候,年輕的帕竜已經和同伴摸到了洛達鎮附近的茂密竹林,隔河相望。沒有人能發現他們,以狩獵為生的竜人最善于潛伏和偽裝。也幸虧沒人能發現他們,不然竜人這原始的造型會把洛達鎮的人嚇個半死。不妨換個角度看,洛達鎮人們眼中的竜人,其實便是他們傳說中藏在深山老林中未經開化的“野人”。
同伴拽了拽帕竜,提醒說:“該回了!”
可帕竜卻一直處于愣怔狀態,失了神,不為所動。他被洛達鎮上的一切深深沖擊著,在心底卷起巨大波瀾。若是將時間的概念引入到此刻的場景中來,帕竜這般凝望的目光好比跨越了時空,從千年前投射而來。大概是不能用“落后”一詞來形容,是不同的生存狀態造就了這原始與現代的跨時空對望。此時此刻,竜人和洛達鎮同屬一個時空。年輕的帕竜一雙閃爍的眼睛略顯空洞,他在跨時空的凝望中涌生出一股深深的虛空感。
同伴再次拽了拽帕竜,再次提醒:“不敢再待了,回了?!迸粮o仍舊不為所動地說:“再看看?!?/p>
此時同伴的神色很明顯地出現了焦灼感,他們比年輕的帕竜更知道鬼父定下的規矩。這已經是極限了,若是再向前邁出一步,回竜山的結局只有人頭落地。
可年輕的帕竜好像在凝望洛達鎮的時候已經走火入魔,現在他的腳不受控制地向前邁出。就在要跨越竹林之前,同伴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死死摁住,順便捂住他的嘴:“不敢再走了,不敢走了?!?/p>
年輕的帕竜被猛地一摁,回過神來,他板了板臉對著同伴行使作為帕竜的權威:“你們是帕竜,還是我是帕竜……”如出一轍的,竜人骨子里有著對帕竜的絕對遵從,他們撇撇嘴回道:“你是帕竜。”
年輕的帕竜昂起下巴“哼”了一聲,然后一意孤行撥開竹林向前邁。關鍵時刻,惶恐的同伴相互使了眼色對著帕竜行使了大逆不道之舉,他們一擁而上,像捕獵馬鹿一樣將年輕的帕竜摁倒在地,然后用皮繩將他的雙手雙腳給捆牢。就在眾人扯來干草正要堵住帕竜嘴巴的時候,帕竜喘著粗氣輕聲喊:“有人,先別動!”眾人愣怔之時,河對岸一群身姿曼妙的傣族少女挎著竹籃,哼著動聽的歌謠來到河邊。年輕的帕竜繼續被同伴摁著,掙了掙將腦袋從草叢中擠出來,抬起眼看著美麗的少女一點點走近。這是年輕的帕竜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見外人,而且還是如此曼妙的少女。
他瞪大眼睛,看得呆住了。美麗的少女長發綰髻,插著流蘇。她們上身穿著對襟窄袖衫,下身穿著花色長筒裙。獨特的衣著將少女豐盈的胸脯、纖細的腰肢、圓潤的臀部凸顯出來,婀娜多姿,楚楚動人。少女曼妙的身姿如水做的一般,水一般靈動的少女挽起裙擺下到河水中。少女們在河邊浣衣,在河中戲水。她們解開發髻,在清澈的水中梳洗飄逸的長發。遠山的夕陽斜斜地打過來,掠過河面,在年輕的帕竜心中留下了無法忘懷的剪影。是女人,有別于竜山的女人。竜山的女人如同拂過山崗的微風,而洛達鎮的女人如同涓涓的流水。洛達鎮的女人是新世界的大門,年輕的帕竜渴望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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竜人相信人是有魂的,但他們并沒有三魂七魄之分。相信有魂,即相信永恒,相信人能以肉體之外的形式永存。因而他們無比確認,他們年輕的頭人帕竜在洛達鎮的河邊被勾走了魂。現在魂不守舍的帕竜被同伴架著以極快的速度向竜山移動,只有鬼父才能讓他重新人魂復合。
回程止于竜山腳下密林深處的翅谷,這是前往竜山的必經之處。翅谷密林中郁積不散的白色霧瘴絲絲縷縷縈繞在密密麻麻的神樁周圍,陰森、詭異,讓人望而生畏。隱藏在密林深處的鳥兒“咕咕”地叫得很寂寥,令人心驚膽戰。每一根神樁上都掛著一只竹篾編織而成的竹簍,竹簍之中盛放的正是一雙又一雙的“翅膀”。大多數的竹簍早已腐朽,看得清楚里頭森白的肩胛骨以及竹節一樣的指骨。當年開路譜被野牛吃掉、老帕竜自絕之后,整個竜人部族到了分崩離析的關口,鬼父制定出這般嚴酷的族規實屬無奈。鬼父栽下了這么多人頭樁、砍掉那么多人的“翅膀”,才讓部族安定下來??烧J真回想起來,鬼父很久沒有栽下新的人頭樁了。這樣的想法令人不寒而栗,同伴慌張地將帕竜強制架起來往竜山跑。
年輕的帕竜,站在密密麻麻的神樁面前,才真正理解同伴們對逾越族規的恐懼。年輕的帕竜在這個時候回過魂來,然后奮力從同伴的束縛中掙脫開來。他的語氣很硬,跺跺腳警告道:“你們敢再摁我?”同伴縮著腦袋看向神樁說:“鬼父定下的,違反了族規要掛‘翅膀’……”
帕竜攤攤手,他感覺自己作為帕竜的權威遭到輕視,他問:“鬼父說的?到底他是帕竜,還是我是帕竜?”
同伴說:“你是,可是鬼父……”
帕竜有些憤怒,說:“你們害怕鬼父取你們‘翅膀’,就不怕我也取你們‘翅膀’?”
同伴遲疑著,仿佛遇到了難解的數學題,說:“人只有一對‘翅膀’,怎么能取兩次呢?”說完又支支吾吾地接著說,“都怕,不過——不過——你現在還無權決定取誰的‘翅膀’。你是帕竜不錯,但還沒祭龍樹,還不算是真正的帕竜。”
再次提及祭龍儀式,年輕的帕竜的臉忽然僵了一下,但還是堅持笑著,他噘噘嘴說:“祭龍就祭龍,誰怕誰?。 笨蓪嶋H上,他臉忽然僵了一下的時候,他的心思被出賣了,他從來沒想過要祭龍。作為帕竜所享受的養尊處優給他帶來的最大不同,便是他沒有經受過太多殺戮的洗禮。他有資格善良,他眼中的陽光永遠是明媚的,他眼中的天空永遠是湛藍的,他眼中的人永遠是活蹦亂跳的。但祭龍,是要殺人取“翅膀”的。
年輕的帕竜這次下山慘淡收場,他們回到竜山的時間比以往晚了整整一天一夜。在這一天一夜里,整個部族的人皆陷入擔憂之中,生怕他們好不容易成長起來的頭人遭到不測。鬼父盤坐在龍樹下的神廟中,在全族人的期盼中占卜。只見他手中捧著山烏龜的龜殼,里面盛放著六枚豺狗的牙齒。他口中念念有詞,手中的山烏龜殼晃得咚咚響。豺狗牙齒撒到地上的形狀,只有鬼父才能意會。一般而言,鬼父占卜后會表現出兩種神色。一種是眉頭舒展,神秘莫測地笑,是吉。另一種則是眉頭緊縮,面色凝重地冷笑,是兇。而這次鬼父的神情和往常不同,是很淡泊的。他抬起眼皮凝望遠方,長嘆一口氣,結局不詳。族人壯起膽子問:“怎樣?”鬼父神情依舊淡泊,說:“回來了?!?/p>
就在眾人全神貫注地盯著占卜的時候,只有鬼父察覺到了異常。竜寨外圍生長著一圈茂密的紅毛樹,樹上棲滿了警惕性十足的都蘭鳥。有人闖入時,受了驚的都蘭鳥會撲棱著翅膀飛起,這也是竜人部族防止外人進入的最后一道“預警裝置”。
年輕的帕竜帶著同伴回到竜山,他們走到紅毛樹林的時候便重新收拾出一副笑臉,一副滿載而歸的笑臉,一副略顯生硬的笑臉——實際上他們兩手空空,而且饑腸轆轆。年輕的帕竜專門為此行編造出一個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謊言。他們說在洛達鎮遇到了大方的馬幫,用豹皮換到了一件鋒利的鐵器。為了進一步佐證謊言的真實性,年輕的帕竜還描述了這件并不存在的鐵器的細節。這是一件極其鋒利的鐵器,拔出來,兩面開刃,寒光閃閃,能吹毛斷發。鐵器平時插在精美的刀鞘中,圓形的握把是金黃色的,上面雕刻著精美的花紋,還在護手處鑲嵌著兩顆漂亮的祖母綠寶石。實際上帕竜口中鐵器細節的來源,是他們在金竹林中窺視洛達鎮時,剛好看見洛達土司出游,腰間正好佩著那把刀。
“可是!”帕竜在吊足了眾人胃口后,以轉折來表明真實意圖,“可是回來的時候在竜山下遇到了一條大蟒。盤在樹上翹著頭,粗可及人腰。眼看著大蟒張開血盆大口就要吃人,于是拿起那把精美的刀便朝大蟒徑直刺去。怎奈大蟒皮糙肉厚、鱗片光滑,刀子刺進不深,沒有傷及要害。被刺痛的大蟒帶著背上的刀子就逃,吐著信子在密林中卷起血腥的風。大蟒逃,人追。人追,大蟒逃。如此便耽誤了一天一夜。追逐中大蟒帶我們到一片未知的沼澤地,我們不敢再追了……”年輕的帕竜把謊言編造得井井有條,既解釋了他們晚歸的原因,又標榜了那并不存在的人蟒大戰中他們的英勇。族人在對那件精美鐵器心馳神往,忽略他們兩手空空歸來的事實。
鬼父一臉淡泊,聽完帕竜的講述,抬起眼皮的時候,露出他標志性的神秘莫測的笑。他忽略了帕竜不停閃爍的眼睛,緊緊盯著同伴那不停躲閃的眼睛,開口道:“是嗎?”盡管這句“是嗎”的語氣已經降得很低,幾乎不帶一絲質問的色彩,可還是將同伴們問得渾身一哆嗦。他們愣著,不敢直面鬼父那雙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不敢回答“是”,也不敢回答“不是”。竜人沒有說謊的概念,他們將說謊這一類的行為歸為“扯鬼”。鬼父早定下嚴酷的族規,扯鬼也是要殺頭的。“這還能有假嗎?”年輕的帕竜插了話,及時為不會撒謊的同伴解了圍。說完,又是懊惱,其實是進一步補充:“真是可惜了那件鐵器!”
鬼父終于抬起頭看向帕竜,年輕的帕竜大概是整個部族唯一一個敢于和鬼父對視而不落下風的人。鬼父清了清嗓子,想說什么卻又忍住了,變為了咳嗽。年輕帕竜的眼神是那樣的桀驁,有著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突然間,鬼父又欣慰了。年輕的帕竜在不知不覺中熟練掌握了說謊的本領,這未必是壞事,他日后必定是個稱職的部族統領。鬼父凝重的神色逐漸舒展開來,變得很平和,摻著一絲老者的慈祥,替帕竜編造的謊言進一步補充:“你說的那件鐵器,我見過,真是可惜了。”年輕的帕竜被鬼父的話擊中了,愣了片刻,眼神閃躲,結舌說:“你……你……怎么可能見過?”
有了鬼父的補充,全體族人開始歡呼——他們未來的頭人帕竜是多么勇敢。
鬼父拍了拍帕竜的肩膀,湊到他耳根輕聲說:“你說的那把刀我真的見過。下次不能再這樣了。你是部族未來的頭人,頭人要有頭人的樣子?!迸粮o呆呆地杵在原地愣住了,他現在只是一個編造拙劣的謊言而被拆穿的少年。他轉過身看著鬼父蹣跚離去的背影,陷入了久久的沉思。鬼父真的很老了,全身無不透露出衰老的體征。帕竜想過,如果鬼父再年輕一些,這次跟他一塊下山的同伴必定在嚴酷的族規下被殺頭。這個自老帕竜自絕之后,以殘酷殺戮為手段統領整個部族的鬼父,在他年老體衰后不再熱衷于殺戮。如果給鬼父的殺與不殺劃定時間段,那就是竜人與洛達鎮開始以物換物交易的時候,那時候的鬼父相對年輕,下山去換取鐵器。情節和這個帕竜下山大致相同,只不過鬼父下山后便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回來時便不再熱衷于血腥殺戮。從此竜人和洛達鎮以物換物的交易才漸漸變得頻繁。當然也沒人敢問鬼父消失的那段時間遇到了什么,或者發生了什么。鬼父只剩下語氣堅硬如鐵,誓死捍衛竜人好不容易定下來的族規。
鬼父經常給年輕的帕竜傳授統領部族的經驗,他說:“無論是那神秘莫測的鬼神,還是那血腥殘酷的族規,都是為了讓族人擁有敬畏之心。有敬畏就有束縛,有束縛就有條理。族人若是沒了敬畏之心,人心便會離散。竜人便是靠著這樣的敬畏之心緊緊地抱在一起,才能一路走下來?!蹦贻p的帕竜不以為然,很刁鉆地問鬼父:“你真的能看見鬼神嗎?”鬼父遲疑了一下說:“你猜?”年輕的帕竜緊咬不放,接著說:“我猜,沒有?!薄坝?,或者沒有,你說了算,你是帕竜?!惫砀竾@道,然后躺在一張獸皮上準備小憩一會兒。衰老的身體使他每天昏昏欲睡,每一次躺下他都做好了長眠不醒的準備,而每一次睡眠時他又在極度不安中被驚醒。鬼父的不安來自這個不諳世事的帕竜,他不確定這個年輕的帕竜在他長眠之后是否有能力和手腕帶領整個部族走向生生不息。遺憾的是,從目前看來,帕竜是不能的。
鬼父總是想,要以一個怎樣的方式才能幫助年輕的帕竜樹立權威??晒砀竻s總陷于一次又一次的質疑——像他當年那樣以殺戮樹立起來的權威,對于年輕的帕竜還可不可行?他總在夢中一次又一次看到那些他還從未看到過的鬼神,一次又一次看到那些被他奪去生命的族人。夢是鬼父一生的儲藏,夢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夢在一次次的壓縮中,又一次次無限膨脹。
同樣是夢,年輕帕竜的夢和鬼父的夢有著本質的不同。尤其是從洛達鎮的河邊回來后,年輕的帕竜只要閉眼,洛達鎮那些新鮮的事物便會化作一根根羽毛,吹進他的夢中。羽毛是那樣的輕盈而柔軟,羽毛拂過處很癢。癢得張狂,癢得漫溢,癢得他茶不思飯不想。相比于鬼父那壓縮式的夢,年輕帕竜的夢具有無限的延展性,充滿了對美好的向往。它熱情洋溢,它肆無忌憚,它無拘無束。尤其是在夢中見到在河中戲水的少女時,這樣的夢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它堅硬如鐵,它轟轟烈烈。一次又一次。這樣的夢帶著熊熊烈焰,年輕的帕竜接受炙烤,然后在無盡的焦渴中醒來。夢與現實,天差地別,中間隔著望斷秋水的徒勞無功。年輕的帕竜既蓬勃又虛空,他眼中的世界開始變得空洞。
帕竜知道他必須下一次山了,否則在這循環往復的夢中他肯定會心竭而亡。下山前往洛達鎮的想法始于一個凄涼的夜晚,連風都是孤獨的。年輕的帕竜找來同伴阿甲,他們在龍樹底下密謀。阿甲萬分忌憚鬼父立下的族規,摸著腦袋和身子的連接處,說什么都不肯??山洸蛔∨粮o的軟磨硬泡,兩個少年在黎明之前出發。年輕的帕竜拿自己的腦袋向阿甲擔保:“是我逼你去的,要是怪罪下來,就先砍我的腦袋?!卑⒓字溃砀冈僭趺春菪模步^對不會砍帕竜的腦袋??砂⒓邹D念一想,眼前這個年輕的帕竜還不是真正的帕竜,嚴酷族規的執行權還掌握在鬼父手中。盡管糾結、焦慮、惶恐,阿甲的雙腳還是無比誠實的——他和帕竜是一樣的躁動少年,洛達鎮上的一切同樣令他寢食難安。
兩個尋夢少年再一次將自己的魂交付給洛達鎮的河水,這一次他們壯著膽子更進一步朝著洛達鎮試探。他們把夢做到了洛達鎮午夜空無一人的集市,他們還把夢做到了土司府門口威武的石獅子前。他們隨身攜帶的虎糞和熊膽,使洛達鎮上所有的犬類哆哆嗦嗦噤了聲。他們如同從深山中突然闖進洛達鎮的山魈鬼魅,他們游蕩在洛達鎮的街頭巷尾。
冷不丁地,黢黑的巷子盡頭出現一閃而過的白色亮光,緊接著便傳來砰的一聲脆響。這像是平地起驚雷,天打雷劈的聲響。聲響在巷子中回蕩,隨即洛達鎮的犬類開始了此起彼伏的狂吠。帕竜在聲響中愣怔,阿甲在聲響中叫了一聲,隨即用右手緊緊攥住左手靠在墻上瑟瑟發抖。阿甲抬起手來,他左手的三根手指在剛剛的聲響后便不見了蹤影。阿甲將疼痛的尖叫變為痛苦的哀號,帕竜一把捂著他的嘴巴,急促地說:“別叫了,快跑,人來了?!毕锟跒蹉筱筅s來一批手持武器的人,這是洛達土司新組建的護衛隊。護衛隊邊追邊喊:“防備,防備,有馬匪!”
帕竜拽著阿甲逃進密林的時候,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土司護衛隊為首的那人,很年輕,頭上包著紅裹頭,在火把的照耀下顯得很鮮亮。帕竜瞪著眼看著護衛隊抬起手中的武器,閃爍了一下,他身旁的一棵樹馬上被炸開一個洞。帕竜認不出他們手中的武器,這是天打雷劈的武器。殊不知他們見到的武器叫作槍,火器時代早就來臨了。
年輕的帕竜和阿甲密謀下山的事兒很快被公之于眾。原本二人的計劃是快去快回,要是鬼父問起便說是出門打獵,可兩個少年把魂丟在了洛達鎮,失魂落魄往回走的時候誤入了族人精心布設的捕獵網中,被懸掛在高高的樹上。事情暴露,而且證據確鑿,族人從阿甲的皮袋里搜出一塊小手帕——無論是顏色還是材質,都不是竜人的生產力水平可以企及的。這是阿甲在洛達河邊偷窺少女戲水的時候撿到的,上面還殘存著好聞的香味。殊不知這塊小手帕會在他回竜山后與他的性命掛上了聯系。
帕竜先前對阿甲的承諾顯然不起作用,阿甲因私通外人被牢牢地捆在龍樹上,等待鬼父最后的裁決。所有的族人都看著,尤其是那些曾經被鬼父掛了人頭樁的族人的家人,他們想看看鬼父是如何捍衛他定下的族規。其實也是看阿甲,竜寨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新鮮的“翅膀”。年邁的鬼父在眾人矚目下,拄著虎杖蹣跚著從神廟中走出來。他的表情依舊淡泊,目中無人。他瞥了一眼被捆在樹上絕望哭泣的阿甲,打了個哈欠,然后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身旁為阿甲痛哭流涕求情的年輕帕竜。鬼父已無殺戮之心,可族人的眼睛齊刷刷地看著他,他只能擺出一副神秘莫測的復雜神情,抬頭凝望巨大的龍樹說:“龍樹響?!闭f完一雙粗糲的手摸了摸阿甲的脖子,補充說,“龍樹響,‘翅膀’癢?!卑⒓自诠砀赣|碰到他的那一刻哭竭了力,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鬼父口中“‘翅膀’癢”的言外之意,便是將“翅膀”砍掉,就不會癢了。
只不過這次鬼父說“‘翅膀’癢”的時候,語氣是充滿懈怠的。他本無心殺戮,可綜合考慮后得出結論,阿甲非殺不可。鬼父有著自己的考慮,他轉身看看在一旁痛哭流涕的年輕帕竜說:“帕竜是不能哭的,帕竜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經鬼父一刺激,年輕的帕竜突然止住了哭聲,跳到神廟最高處。年輕的帕竜站在那兒,居高臨下,站得筆直,形象很硬。他的語氣也很硬,硬得毋庸置疑。他紅著眼,朝著族人發號施令:“我才是帕竜,我有權決定。誰敢殺阿甲,我就殺他全家?!?/p>
帕竜的怒號聲在神廟中回蕩,鬼父的神色依舊是那樣淡泊。他杵在那兒不動,因為他清楚年輕的帕竜現在還不能服眾。族人很快便有了異議:“你還沒祭龍,你現在還不是真正的帕竜。”最終的裁定權,再次交到鬼父手中。鬼父很緩慢地轉身,很緩慢地抬頭,很緩慢地喘息。這樣的緩慢令人心急。最終鬼父很緩慢地張開嘴,對年輕的帕竜說:“你祭完龍,才是帕竜……”
心急如焚的帕竜急忙搶過話:“好,祭龍就祭龍。要是祭不了龍,我和阿甲一塊兒掛上人頭樁?!迸粮o大可不必說后一句,竜人觀念中承諾的分量與生命等同。年輕的帕竜真把話說絕了,說完他馬上后悔,但是已經沒有回旋的余地。這正是鬼父要達到的效果——年輕的帕竜終于將自己逼到了必須祭龍的地步了,而且沒人強迫他。
4
風吹來的烏鴉,棲滿龍樹的枝丫。
風還在刮,烏鴉聒噪的叫聲裹進風中,讓人聽著有些哆嗦。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清晨,因為有了儀式的加持,氣氛一片肅殺。牛皮鼓置于神廟正中間。久不用的牛皮鼓起初的鼓聲很硬,隨著擂鼓節奏的加快,鼓聲漸漸軟下來,有了延綿不絕的余音回蕩。擂著擂著,由緩到急,急中放緩的時候,節奏就出來了——這是專屬于竜人的戰鼓聲,急促、昂揚、振奮。鼓聲帶著一股浩然之氣響徹山野,直沖云霄。烏鴉似乎也感受到鼓聲中的戰意,它們慌張地從樹上騰飛,繞著龍樹盤旋。
趁著戰意十足的鼓聲,請出鋒利的鐵器。鐵器被主觀賦予了人的期望,被注入了一股無形的力量,變得沉甸甸的。鬼父念念有詞,將磨得鋒利的鐵器鄭重地交給年輕的帕竜,像是一場權力交接前的預演。年輕的帕竜接過鐵器的時候,手中一沉,金屬獨有的那凜冽的質感浸透他的全身,使他渾身一震。帕竜低頭望著手中的鐵器,神情復雜,多半是猶豫。他被一雙雙眼睛盯著,他被族規這雙無形的大手推著。盡管他一直試圖逃避祭龍儀式,終究還是逃不掉——他得帶著這件鋒利的鐵器到竜山外,帶一雙新鮮的“翅膀”回來,作為祭龍儀式上的神圣祭品。
相比于族人眼中的理所應當和本來就這樣,年輕的帕竜有了自己的主張。要帶回一雙“翅膀”,就意味著他要殺死一個人??蔀槭裁匆獨⑷四??事已至此,帕竜不敢將自己的疑問說出來。其實,他也想過折中的辦法,對鬼父說:“要不改為虎頭?兩顆虎頭總可以抵得過一雙人的‘翅膀’吧!”鬼父給予否定:“你連人都不敢殺,族人怎么能放心承認你為他們的頭人?”鬼父看出了帕竜的膽怯。誰殺人不膽怯?鬼父看向一旁的阿甲,隨即有了一個不用出竜山獵頭而又能完成祭龍的辦法,說:“要不還是讓阿甲獻出他的頭吧,你只需要看著,自會有人幫你殺……”帕竜朝鬼父嚷道:“你放屁!”帕竜簡直瘋了。帕竜正是因為要保住阿甲的命,所以才答應祭龍,可繞來繞去鬼父還在打阿甲腦袋的主意?!安痪褪且浑p‘翅膀’嗎?我取給你?!迸粮o拉著阿甲開始祭龍的征程。他們倆走得很急,實際上他們倆此刻想的是逃離。不過有時間限制的逃離不算逃離,這叫暫時逃避。他們甚至沒有等到出征儀式結束便離開了竜寨,不見了蹤影。鬼父朝他們二人離去的方向喊:“快去快回,我在龍樹底下為你們看著卦?!?/p>
祭龍的儀式從出征到最終祭龍結束,鬼父有一套既定的程序,中間是不能中斷的。而為了維持程序不中斷的手段,那便是看卦。看心卦,看肝卦,一天一卦。取來族人馴養的山雞,宰殺,開膛,取出心肝占卜兇吉。心肝有異象,為兇卦,預示外出之人將遭劫難。心肝鮮活飽滿,為吉卦,預示外出之人無憂順遂。實際上看心肝卦象的另外一個目的是相當險惡的,是為了防止外出之人逃跑。因為族中山雞的數量畢竟是有限的,若是外出之人久久未歸,山雞殺完了,依照族規就只能取逃跑者家人的心肝占卜兇吉。在竜人的歷史上,殺人看卦的事從未真正發生過。鬼父現在不禁有些后悔,當年他就不該臆想出這么一條泯滅人性的懲戒措施。年輕的帕竜是他看著長大的,不是父子也勝似父子,他太了解帕竜了,這孩子正直而善良,絕不會去殺人取頭的——他們大概會逃。
竜山腳下,帕竜和阿甲的腳步止于人頭谷。他們第一次感覺到密密麻麻的人頭樁是多么令人恐懼,而最令人恐懼的還是那令人頭皮發麻的族規。兩個少年相擁而泣,絕望而迷茫。他們想不明白,為什么這般非人類的行為會在約定俗成后變得理所當然,而且還具備強制力。
帕竜對阿甲說:“你逃吧,別再回竜山了。”阿甲哽咽著問:“逃,逃去哪里?”帕竜再次對阿甲信誓旦旦:“無論去哪,你逃吧!我回去跟他們說清楚,我是帕竜,沒人能拿我怎么樣。”阿甲哽咽著,渾身戰栗地說:“鬼父還在龍樹底下看卦……”阿甲顧慮重重,咬咬牙說,“要不咱們還是想辦法上哪兒取人頭吧!洛達鎮人多……”
帕竜瞬間愣住了,他沒想到阿甲會說出這樣的話。帕竜不禁有些憤怒,踢了阿甲一腳,罵道:“早知道這樣,在竜山的時候就該讓他們取了你的‘翅膀’,這樣倒是省事了。我帶你出來本想讓你逃,你卻還想著要別人的命?!卑⒓谆翌^土臉地坐在地上,說道:“我逃了,我的家人怎么辦?你怎么辦?要不還是找個人取了‘翅膀’回去交差吧!”
“我取你腦袋?!迸粮o真怒了,踹了阿甲一腳,“為什么非得要‘翅膀’?你活夠了,要取我就取你的‘翅膀’,其他人還沒活夠,他們還想好好活?!迸粮o別在腰上的鋒利鐵器這會兒已經抵在了阿甲的脖頸處。帕竜流著眼淚幾乎是懇求:“你逃吧,逃得遠遠的,剩下的事情交給我?!?/p>
久久,阿甲仍舊不為所動,突然他再次問帕竜:“我逃了,你上哪兒取‘翅膀’回去交差?”
這句話又將帕竜激怒了:“‘翅膀’, ‘翅膀’,這根本就不是‘翅膀’的事兒?!本o接著,帕竜手中鋒利的鐵器真的就揮了下來,阿甲縮了縮脖子迅速躲開。于是阿甲開始逃,他拋棄了所有的顧慮,因為他看出了帕竜的決心。阿甲越跑越快,他不禁有一種錯覺,帕竜真會宰了他,然后取走他的“翅膀”。帕竜越追越慢,逐漸止住了腳步。阿甲終于逃了,帕竜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
帕竜去哪兒取一雙“翅膀”回去交差呢?或者從下竜山取“翅膀”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沒想過他會真的取一雙“翅膀”回去?,F在的主要問題是,他以怎樣的由頭回去呢?是該好好想想了。帕竜向前一躍,消失在無盡的雨林中。
龍樹下,神廟前,鬼父枯坐了好幾個晝夜。這里的枯坐表示兩種狀態,一種是鬼父行將就木,連日的操持讓他本就衰老的身體不堪重負。另一種是鬼父的心理預期,因為早預料到兩個少年會出逃,所以他清楚這種儀式的堅守不過是徒勞。神廟前的空地上,散落著一地連日來為看卦而被宰殺開膛的山雞。先前宰殺的山雞早已腐爛,惡臭難聞,周遭布滿了蚊蠅。后幾天宰殺的山雞,正在腐爛。一地腐爛的山雞讓鬼父感到無比心疼,他真有些后悔不該跟族人普及心肝卦的機理。族人看一眼便知,連日來的心肝卦象都不好,是大兇之兆。不是肝上有紅疹,就是心上有水泡,而且這幾天的兇跡還在加重,前天的雞心布滿了黑色的斑紋,昨天的雞肝一半黑一半白。鬼父對心肝卦的解讀是:兇卦乃惡靈附體,含有劇毒。年輕的帕竜怎么還不回來?真是可惜了這一地的山雞,這是竜人部族為數不多的生產資料。
族人在鬼父耳邊輕聲通報:“整個部落的山雞已被全部宰殺。”
其實早在幾天前,部族的山雞便被宰殺殆盡。鬼父有意拖延,將俯沖而下啄食腐爛山雞的烏鴉捕獲,做了看卦的替代品。可是烏鴉確實沒有什么卦相可看。
兩個少年至今未歸,杳無音信,整個部族陷入了肅殺的氛圍中。這樣的肅殺呈現凝聚態,黑壓壓地籠罩在阿甲家人的周圍。基于這無法變通且殘忍至極的族規,阿甲的家人在連日來不斷積累的絕望中突然釋懷,其實是絕望到了極致,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阿甲的母親最先要求獻身。阿甲的母親取水潔身,掀開下垂的乳房,露出側胸一小片顯眼的白凈說:“取肝看卦的時候,從這里下刀。要是我的肝有半點異樣,連同腦袋一并取了祭龍。”
鬼父耷拉著眼皮不敢正視阿甲的母親,他那展露出來的一絲慈悲,放在毅然赴死的母親面前顯得是那樣的可笑。鬼父長嘆一聲,抬起頭,凝望灰蒙蒙的天,可天卻幫不了他。他恍然細想,讓年輕且善良的帕竜下山取“翅膀”,不過是一場自以為是的鬧劇。既然阿甲的母親毅然獻身,那就借她的“翅膀”來結束這場曠日持久的鬧劇吧。
磨刀霍霍,族人肅穆,死亡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所有的族人目光呆滯,唯有毅然赴死的阿甲母親目光堅定。最終沒有人持刀對一個主動獻身的母親下手。場面一度僵持,時間與空間仿佛在此刻突然被壓縮。空氣停滯,所有人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
族人再次向鬼父詢問:“殺,還是不殺?”這個問題是閃電,鬼父渾身戰栗,狠心擺下手:“殺!”
竜寨外紅毛樹上的都蘭鳥這時候“唰唰唰”地撲騰而起,竜人的注意力被轉移到半空中。都蘭鳥群在半空盤旋,不斷變換陣型,又重新落回樹上。此時,風從紅毛樹林吹過來,風中似乎帶著濃濃的血腥味。當然血腥的味道來自人的臆想?!岸继m鳥飛,有人到”,要是年輕的帕竜歸來該多好——哪怕他一無所獲也無妨。
遠遠地看去,紅毛樹林深處閃出一道人影——年輕的帕竜歸來了。有眼尖的族人瞪眼一辨,帕竜的腰間掛著用棕櫚葉編織包裹而成的物體,物體正隨著帕竜的奔跑而前后晃動,并向外滲出深色的黏稠液體。冷不丁地,這時有族人厲聲叫道:“‘翅膀’請到,祭龍開始!”
人真是矛盾的結合體,上一刻還猶豫殺不殺阿甲的母親,這一刻又因為疑似“翅膀”的出現而集體亢奮。牛皮鼓擂得震天響,慶祝新一任的帕竜勝利歸來。男性族人半跪著,在寨外列隊至神廟。這是雄性對于優秀的雄性最高的敬意。而部族的女性則扮演好女性的角色,她們取來清冽的山泉水,要為帕竜請回來的“翅膀”清洗打扮。她們摘來鮮艷的花朵,搗成汁液給指甲涂上美麗的顏色。她們還取來豐富的美食捏成飯團,握在那早已僵硬的手中。
年輕的帕竜在全體族人的迎接下,步履蹣跚地回到龍樹下。人們看到他身上布滿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這是英雄的見證。可人們更關心他掛在腰間的條形物體,這事關整個部族是否會在今天確立一個新的頭人。年輕的帕竜撥開人群,睜大眼睛在人群中搜尋鬼父。鬼父依舊枯坐,實際上是因為長時間的枯坐使他再沒有力氣站起來。鬼父抬起眼皮看著面前極度虛弱的帕竜,眼球一如既往的混濁,眼神一如既往的空洞,他問:“回來了?”年輕的帕竜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微微點了點頭,回答:“取回來了?!闭f罷,眼前一黑倒在了神廟前。這時候他腰間掛著的條形物體隨即脫出,朝著前方一直滾到了牛皮鼓旁。
逐層剝開包裹緊密的棕櫚葉,就像剝開一個杧果。是胳膊,兩雙在竜人審美范疇中的漂亮胳膊。多么漂亮的“翅膀”啊。那樣年輕、健康、肌肉虬扎。從青灰的顏色推斷,應該是在還未喪失血色之前砍下的,粗糲的皮膚呈現令人振奮的古銅色。再看看胳膊上那濃密的毛發,一根一根,粗硬而茁壯。濃密的毛發將整條胳膊襯托得陽剛、勇武,很有氣質。這濃密的毛發簡直就是長在竜人的心坎上,它是勇敢的象征,是堅硬的象征,是強大的象征,歸根到底是雄姿英發的象征。贊美一雙生機全無的“翅膀”,或許有些過分,不可理喻??稍诟o人原始的世界觀中,此時漂亮的“翅膀”靜靜地擺在那兒,看上去其實是動態的,能夠漂移,能夠滲透,具備很強烈的感染力和說服力。
竜人崇拜它!崇拜它,就是崇拜生命。盡管這樣的崇拜是極端的,是充滿野性的,可這卻是崇拜的最初動因。崇拜強大,敬畏強大。
神廟前,經過婦女們精心清洗打扮的“翅膀”靜靜地立在神臺上,周圍鋪滿了鮮花和綠葉。女人們用心地往胳膊上涂了太陽花的淡紅色汁液,顯得生硬的胳膊上多了一絲浮于表面的血色。鬼父積蓄夠了氣力,艱難地站起身來。他披上法衣,執著法杖,形象再次變得威嚴。他立在龍樹下,口中念念有詞,帶著全族人輕聲吟哦:
漂亮的翅膀,漂亮的翅膀,不要恨我們。
漂亮的翅膀,漂亮的翅膀,我們多么愛你。
你多么勇敢,你多么強大。
你無懼無畏,你是龍的使者。
我們用松鼠的干巴、馬鹿的脊肉犒勞你。
請把你的靈氣賦予我們大家。
…………
牛皮鼓聲有了難得的歡快節奏,全體族人圍繞著神臺載歌載舞。他們新一任的頭人帕竜是多么勇武,不僅請回來了“翅膀”,而且一次還請回來兩雙。
被全體族人熱烈擁護的帕竜卻愁眉不展。他感受不到儀式的意義所在,他甚至對盲目的熱烈心存反感。他偏頭瞇眼,不敢看那兩雙他帶回來并被視為圣物的“翅膀”。他不敢想而又不得不想,他們會是誰的兒子?又會是誰的丈夫?他感到困惑。困惑為什么就沒有一個人追問他,外出這些天都經歷了什么?同樣也沒人關心與帕竜一同出征的阿甲,除了阿甲的母親。
具有獻身精神的阿甲母親又重歸一貫的怯懦,她低著頭朝帕竜囁嚅道:“我兒子阿甲呢?”帕竜心頭一緊,遲疑片刻,最終生硬地拋出兩個字來:“死了?!卑⒓椎哪赣H怔了一下,“哦”了一聲,打著寒戰轉過身。兩個生硬的輕描淡寫的字,讓阿甲與死亡直接畫上了等號。祭龍結束后,帕竜已經是真正的帕竜,是尊貴的帕竜,是權威的帕竜。他只需要給出結果就能服眾,死了就是死了,他有資格不交代過程。帕竜說阿甲死了,阿甲的死亡就具備正確的性質。頂多在日后,阿甲的家人可以炫耀,是阿甲用生命鋪就了帕竜的墊腳石。此時的帕竜心如刀絞,他多想說,可他不敢說,也不能說——阿甲還活著,不過是逃了。
帕竜喊住絕望離去的阿甲母親,充滿暗示地說:“阿甲說了,會經?;貋砜茨?。”阿甲母親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恢復了在頭人面前應該表現出來的卑微和拘謹。她艱難地在臉上擠出一條笑紋,說:“托夢吧!我回去睡覺等著他。”
不對勁,很不對勁!鬼父躺在神廟中,詐尸般驚醒。其實從帕竜取回“翅膀”的那一刻起,鬼父便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他多么希望年輕的帕竜是勇敢無畏的,可帕竜的善良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怎么可能真狠得下心來?可帕竜是真的帶回了“翅膀”,而且還是兩雙。真是怪了。騙不了他的,鬼父的眼睛“毒”了一輩子。從第一眼看到帕竜帶回來“翅膀”的時候,他就看出了不對勁,帕竜下手太狠了!這樣的狠不是竜人的風格,這樣的狠簡直不像是人能干出來的!翻開指間,指甲縫中被釘入了一根竹簽。上手摸一下,尺骨、橈骨是折的。再往后摸,掌骨和指骨粉碎。手臂泛著青紫,外傷的痕跡顯現,說明這一系列的傷都是在活著的時候施加的。這是殘忍的虐殺,簡直不像是人能干得出來的,指甲縫中殘留的竹簽表明,這是只有人才能干出來的。鬼父伸出手撫摸著神臺上的手臂,像一個父親撫摸他的兒子。場面是詭異的,而又是溫情的。撫摸止于手腕上的一枚銀鐲子,鬼父的手忽然劇烈地顫抖。他睜大眼,俯下身,認真端詳著這枚銀鐲子,鬼父的呼吸越來越粗——這銀鐲子他似曾相識。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鬼父的秘密是一枚銀鐲子,他不說誰也不知道。見慣殺戮的鬼父不由得心頭一緊,很是憤怒。憤怒的同時,心里不由得有些慌張。他簡直不敢去想,一貫善良的帕竜會是這場虐殺的制造者。如果是,那整個竜人部族就完了。如果不是,那帕竜外出的時候到底經歷了什么?鬼父察覺到了不對勁,只是不提而已。因為他看到帕竜面對阿甲母親眼神中展現出來的溫情后,便堅定了帕竜性情一如從前,仍舊是善良的帕竜。
月照中天,鬼父那雙混濁的眼睛在夜里亮得很。族人散去,鬼父和帕竜在神廟中四目相對。鬼父的神情依舊淡泊,喉頭卻聳動得很厲害。他終于以沙啞的嗓音擠出話來:“跟我——說說吧?!迸粮o一愣,問:“說什么呢?”鬼父弱弱地說了聲:“‘翅膀’!”帕竜問:“什么‘翅膀’?”“你騙不了我的,我是看著你長大的。”鬼父緩緩地偏了偏頭,看向神臺。帕竜神情慌張,顯然這個問題觸及了他痛苦的回憶。鬼父不會看錯人,帕竜不僅善良,而且他從不會扯鬼,誠實也是他的另一項優秀品質。雖然他不扯鬼,但他可以轉移話題,他說:“我們為什么要這樣?都是人,為什么我們還要這樣殘忍?這樣會惹得天怒人怨的……”“我問你的是‘翅膀’?!惫砀复驍嗔伺粮o的話,兩只眼睛更亮了,直勾勾地盯著,盯得帕竜頭皮發麻。帕竜被鬼父強大的氣場逼得不由得向后退,退的時候不由得脫口而出:“是矮豺狗!”鬼父一怔:“什么矮豺狗?”帕竜的神情痛苦,語無倫次地說:“山下來了一群矮豺狗,是他們干的,他們簡直不是人……”
鬼父不太懂。他“哦”了一聲后便不再給帕竜增加痛苦。帕竜說“他們簡直不是人”,恰好證明了他們在物種的劃分上應該是人。竜人對事物的認知極其有限,矮豺狗應該是帕竜自造的一個詞語?!鞍笔求w型概括,這幫人個頭普遍矮小,但直立行走。“豺狗”用于人身上,表修飾也表形容,像豺狗一般生性殘暴、陰險狡詐。那么這還算是人嗎?
鬼父抬頭凝望,天上皎潔的月亮躲進了幾朵云的背后。起風了,風吹過莽林呼呼地響——這是要變天了。鬼父低頭的時候朝帕竜說,其實更像是喃喃自語:“我們該走了。”帕竜問:“去哪兒?”鬼父看著帕竜,語氣無比鄭重地回答:“你都說矮豺狗來了,你是帕竜,你有責任帶領族人離開竜山?!迸粮o似懂非懂地說:“你都還不知道矮豺狗是什么,就要離開竜山?”鬼父搖搖頭,表示他不想知道:“矮豺狗就是矮豺狗,難不成還能是人不成?”帕竜猶豫了,說:“我……我……我也不知道。”
在不久的將來,帕竜就會更正他的說法。他說的矮豺狗實際上就是日本人。
是的,日本人來了。日本人由南向北而來,穿過雨林,渡過膩落江,駐扎在膩落江北岸竜山南麓的飛魚澤。
5
時間,不得不重新拿出時間這個概念。
時間是生老病死的催化劑,時間是事物發展的度量衡,時間是鋪排有序的結構邏輯,時間是精妙絕倫的設計品,時間是矛盾的集散地……也就是說,時間是專屬于人的。時間是個無影無形的漩渦,它的存在是為了將能感受到它的人類全部裹挾進同一個系統展開運行。沒有人能逃得過時間的掌控,包括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竜人部族。盡管竜人的觀念里沒有時間,盡管竜人的生存狀態是那樣隱蔽、厭世、緩慢,可時間不會放過任何人。
時間讓竜人不得不正視,此時是一九四三年。
在這個時間段里,一雙無形的大手將人類進行規置,劃分陣營,激化矛盾,并嘗試解決矛盾。在不久后的將來,人們嘗試給這個時間段作出宏偉的概括——第二次世界大戰?!暗诙巍北砻髁舜嬖诘谝淮危c世隔絕的竜人部族躲過了初一,終究還是沒有躲得過十五?!笆澜纭边@個詞語一語中的,表明了這場矛盾的深度和廣度——沒有人能幸免,包括還處于原始社會階段的竜人部族。年輕的帕竜帶回竜寨進行祭龍的兩雙漂亮的“翅膀”,正是這場矛盾交鋒后留下的殘骸。
一九四一年,日軍發動太平洋戰爭后,其南方軍立即以四十余萬兵力向香港、菲律賓、馬來西亞、新加坡、荷屬東印度發動進攻,同時命令第15軍第55師團和第33師團進攻緬甸。應駐緬英軍請求,十余萬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亞洲南部一向人跡罕至的雨林深處,因為戰爭而變得熱鬧非凡。因為英軍的消極作戰和積極撤退導致主動進攻的戰機一次次遭到延誤,入緬作戰的中國遠征軍全面大潰退。敵我追逐的拉鋸戰在雨林深處就此展開。莽莽雨林讓雙方在追逐中不斷拉長戰線,獨特的環境讓這場追逐失去了章法?!白贰迸c“逃”讓奔跑成為主題,追逐的雙方甚至連槍都懶得打。中國遠征軍逃得潰不成軍。一小股因潰退而失散的中國遠征軍在雨林中暈頭轉向,同樣暈頭轉向的兩支日軍小隊朝著洛達鎮而來。
這場潰不成軍的追逐止于膩落江北岸的飛魚澤,中國軍人再也沒有繼續逃的理由。過了膩落江就回了國,回了國就算到了家。守土保國乃軍人義不容辭之天職。年輕的帕竜聽到槍聲以為是天打雷劈,隨即躲進了一旁懸崖上逼仄的石洞中。他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全程目睹了這場戰斗的過程。七八個衣衫襤褸、滿身傷痕的中國軍人據守險要,居高臨下,同數倍于己、已經過江以及正在過江的日軍展開戰斗。當然這般描述的視角略顯宏大,其實在帕竜有限的認知中并不存在軍人一說,更別提有敵我之分。這場堪稱悲壯的守土保國的戰事在帕竜眼中,無非是兩幫人持著他從未見過而又威力巨大的武器進行的一場械斗。只不過基于雙方人數上的懸殊,帕竜不禁涌生出些許同情。同情弱者,但也不憎惡強者。甚至于,這時候的帕竜還有些敬重強者——一個獵人對另一個獵人的敬重。此時他眼中的日軍是多么優秀的獵手??!他們團結合作,他們各有分工而又相互照應,他們擺開陣型,他們包抄合圍——帕竜不禁暗贊,這樣的戰術值得竜人在日后的狩獵中借鑒。
合圍之勢已經形成,戰局已定。這是一場實力相當懸殊的戰斗。中國軍人敗下來,那只是時間問題。但愿強者善待弱者,就像竜人善待獵物,帕竜默默祈禱。可說到底,帕竜沒想到也想不到,或許戰斗還存在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人的變數。就在日軍完成合圍準備進攻之際,他們的側翼響起了零散的槍聲,槍聲中還伴隨著弩箭,朝著他們射來。
日軍愕然,他們沒想到在這遠在天邊的地方,竟然還有中國軍人的支援。
帕竜也愕然,因為他一眼便認出了趕來支援的人們的裝扮,那分明是洛達鎮的人。愕然之后是糊涂與愣怔,帕竜抓破頭皮也想不出為什么洛達鎮的人會卷入到這場戰斗中來。
日軍已悉數過江,這時候正有條不紊地擺開戰斗姿勢——主要是架上了機槍和擲彈筒。戰局還是同樣的戰局,獵人和獵物的角色并沒有因為支援的趕來而完成對換。機槍和擲彈筒改寫了支援的性質,這叫自投羅網,也可以叫作飛蛾撲火。機槍速射,炮彈爆炸,或許此時的帕竜能想得更多一些,他有些悲傷,并且開始憤怒,因為子彈和炮彈正在無情地殺害洛達鎮的人。帕竜作為獵人的世界觀宣告破裂,他站在了弱者的立場,對洛達鎮的人有了莫名的認同感。這樣的認同感將自己與洛達鎮的人歸為一類,然后視日軍為絕對的異類。
日軍這會兒已沖破了七八個潰兵以及由洛達鎮十多個人構建起來的簡單防御。正面防御的中國軍人七零八落地往竜山方向撤退,留下了幾具尸體。側翼支援的洛達鎮人朝著洛達鎮撤退,留下了幾具尸體。他們背走了尸體,卻留下了兩個腿部負傷不能行走的活人。帕竜眼中這樣的行為無異于遺棄,十惡不赦。可用軍事術語來說,這叫作以必死之決心為撤退的戰友打掩護,何等悲壯。
往下便是日軍將負責掩護的兩個人活捉,進而殘忍地虐殺。年輕的帕竜依舊躲在石洞內,仍舊是這場虐殺的旁觀者。只不過現在的他雙手早已血肉模糊——因為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咬牙切齒地舉起拳頭去砸一旁的石頭。他看見了真正的魔鬼,比鬼父所描述的鬼怪不知道還要可怕多少倍。
日軍笑起來像山魈,他們將不幸的兩個人綁在樹上,然后就著清冽的山泉水在石頭上磨刀。鋒利的刀刃從小腿處下刀,將他們的肉一片一片往下削。削下一塊,就往受刑者因疼痛而張開的嘴里塞。若是不咽下而吐出,日軍手起刀落,剁下兩根手指塞進受刑者的鼻腔……凌遲止于膝蓋部,小腿只剩下血淋淋的骨架,掛在因為疼痛而不停痙攣的身體下邊,晃蕩,抖動,滴血。隨即日軍再次揮刀,俘虜的兩條小腿骨便夾在了兩處腋窩下……虐殺一直持續,日軍魔鬼般的笑聲在山野中回蕩。虐殺一直持續到日軍再也想不出富有新意的招數。他們又累又餓。于是他們各自分工,一幫人尋柴、點火、架起鐵鍋,另一幫人到林中尋找鮮嫩爽滑的野生蘑菇。一切烹飪條件具備后,日軍,哦不!魔鬼,哦不!已經找不到任何一個惡毒的詞語來形容日軍——他們剖開俘虜的胸膛,取出冒著熱氣的肝臟以及還在跳動的心臟。
切片。
炙烤。
咀嚼。
吞咽。
整個進食的過程,器官的主人就在一旁看著。日軍砍下他們的頭顱,卡在一旁的樹丫上。
這便是帕竜請回兩雙“翅膀”的全部。
談不上任何英勇,甚至可以認為是懦弱。這給年輕的帕竜帶來極大的沖擊,他眼中的世界分崩離析。他再也不相信神鬼之說、報應之論。他甚至不再相信鬼父,不再相信鬼父為族人制定的那一套天地人鬼神混合在一塊兒的族規族訓。
神廟中,那兩雙不幸的“翅膀”正靜靜地立在神臺上?;谒鼈儫o比悲傷的背景,鬼父和帕竜誰都不敢再看它們。
帕竜說:“我們跟山下那群矮豺狗又有什么兩樣?”實際上帕竜想說,我們這樣是不對的。鬼父愣了一下,嘆著氣說:“因為你是帕竜,你得讓整個族人都認定你是帕竜?!薄斑@有什么不一樣?”帕竜問。
鬼父不說話了,以沉默代替回答。沉默的時候鬼父偏了偏頭,看向神臺上的“翅膀”,忽然嘆了一句:“多好的人啊……”話到一半忽然就止住了,轉而問帕竜,“你說的矮豺狗,是真的?”帕竜沉默,以白眼作答。鬼父拄著法杖緩緩地走到神廟門前,忽然定住。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將他混濁的眼睛點得很亮?!白蛱煳易邶垬湎?,做了一個夢!”鬼父嘗試在月光下跟帕竜復述一個夢境,“夢中龍樹開口說話,它說我們得走了。因為天上即將降下兩個大火球。我們真該走了,竜山已經不歡迎我們了……”“走?走去哪里?”帕竜打斷鬼父的話,他的語氣中帶著明顯的質疑。顯然他不再相信鬼父任何怪力亂神之說。顯然這個剛剛繼位不到一天的年輕頭人已經擁有了自己的主見:“我們不能再走了,再走就離開中國了?!薄爸袊渴裁粗袊??”鬼父詫異地問。“他說的?!迸粮o將下巴偏向神臺上的“翅膀”說,“他臨死之前說的,老天爺保佑,讓他回到了中國。”其實帕竜并不知曉其背景,這雙“翅膀”以及它們的主人其實夠幸運了。在那場慘烈無比的潰退中,有多少人把性命交給了南邊的雨林,成了異國他鄉無名、無主、無家的孤魂。不過帕竜還是感受到了“中國”這個詞的分量,因為這雙“翅膀”的主人在被日軍殘殺前曾釋懷大笑。那樣的笑容視死如歸,深深地震撼著他。雖說帕竜并無“中國”的概念,不過他能感受得到“中國”是一個人的出處,“中國”更是一個人的歸宿?!罢娌蛔吡??”鬼父再次問帕竜。其實,鬼父才第三次向帕竜提出這個想法??稍谂粮o聽來,鬼父已不厭其煩地提出很多次,他有些不耐煩,朝鬼父攤了攤手說:“真不走了,就這兒了?!?/p>
祭龍儀式好像化作一只無形的手,在不知不覺中就完成了權力的交替。當然首先表現在精神層面,鬼父始終緊繃的神經得到了舒緩,他變得懈怠了。年輕的帕竜——不,不能再稱他是年輕的帕竜了,他在祭龍儀式上獲得了迅速的成長,他已經有了能夠蓋得過鬼父的氣場。鬼父“嗯”的一聲表示遵從,彎腰撤了回去。
鬼父終究是部族中的先知先覺者,他心里暗暗擔憂的事情在第二天清晨降臨,帕竜口中那群駐扎在飛魚澤的矮豺狗還是不請自來了。招致矮豺狗光臨竜寨的絕非神廟中那兩顆被奉為圣物的頭顱。招致矮豺狗光臨的原因是,在飛魚澤戰斗失利后的幾個中國軍人往竜山撤退。招致中國軍人光臨的則是,竜寨上空升起的裊裊炊煙。竜山下翅谷密密麻麻的神樁并沒有震懾住慌不擇路的中國軍人,自然更不能震懾住嗜殺成性的日軍。如同天打雷劈的槍炮聲在紅毛樹林中響起,都蘭鳥膽子真小,驚飛到半空被嚇死了,下雨般落下來。敵我追逐在紅毛樹林中變成了遭遇,三個彈盡糧絕的中國軍人和五個被分出來追擊殘敵的日軍,雙方實力依舊懸殊。帕竜再一次目睹了戰斗,同樣是潛伏在密林深處充當旁觀者,只不過旁觀者還有帕竜帶來的族人。日軍的槍聲讓從沒有見過火器的竜人渾身打激靈,日軍扔出的手榴彈讓沒見過世面的竜人戰栗。他們就這么看著,沒有帕竜的指令,誰都不敢輕舉妄動。他們還看向帕竜,眼神漂移,他們也不希望帕竜輕舉妄動。戰局依舊是沒有任何懸念,日軍幾枚手榴彈甩出,炸死中國軍人中一人。然后日軍的子彈快如閃電,又亂槍打死另外一人。還剩下最后一人,藏在紅毛樹下的樹洞中。這時日軍的槍聲忽然停了,他們甚至退出了子彈,然后亮出明晃晃的刺刀,貓著身子再次擺開包抄合圍的陣型。旁觀的竜人不知所以然,唯有帕竜瞪大了眼睛。日軍這是打算活捉,于是飛魚澤的那一幕幕虐殺的場面再次浮現在他的腦中。帕竜痛苦地咬緊牙關,然后拉滿弓箭,正在猶豫該不該讓手中的利箭射出去,忽然聽到躲在樹洞中的中國軍人發出讓帕竜熟悉的笑聲,依舊是絕望的笑,絕望中忽然釋然的笑,視死如歸的笑。他邊笑邊朝著莽莽群山喊道:“這鬼地方還有沒有活著的中國人?”這遠在天邊的地方絕不會有人給予他回應。忽然他又笑:“死了的也行??!”可是沒有,也不應該有,這個地方只有正在逼近的日軍和不知道自己是中國人的竜人。他一聲暴喝,絕望而又激昂:“想我堂堂的中國人站在中國的土地上,還怕了你不成?”隨即一道身影從紅毛樹后一躍而起,手中握著一把鋒利的刀,正朝著離他最近的一個日軍撞了過去。沒錯,是撞了過去。日軍手中的刺刀扎進了他的胸膛,他手中的大刀削掉了日軍的腦袋。緊接著散在周圍的日軍持著刺刀,叫喊著包圍過來。
帕竜手中的弓箭無聲地射了出去。緊接著更多的弩箭也跟著射了出去,在帕竜的帶領下,竜人不再選擇熟視無睹。利箭射出的同時,竜人在帕竜的率領下從密林躍出。中箭的日軍捂著胸口發怔,然后便看見了山魈鬼魅般出現的竜人。日軍愣住了也被嚇住了。日軍根本來不及反應,為首的帕竜已經持刀沖到他們的跟前。同樣愣住的還有竜人——這是他們第一次看到他們的頭人發威,握著刀左突右沖,將還在愣怔的日軍砍翻在地。日軍注定是死不瞑目,他們瞪大的眼睛寫滿了驚恐?;蛟S他們至死都想不到,他們的死是如此魔幻,他們死在了雨林深處未知生物的刀下。
帕竜全身已被日軍的鮮血浸染,他轉過身來宛如一尊殺神,讓族人士氣為之一振。他看向腳下被日軍刺刀捅穿了的中國軍人,一雙怒目逐漸平息下來,這是強者對更強者的敬畏。帕竜想不明白,眼前這個雙腿已被日軍打爛的中國軍人,是如何完成對日軍發起攻擊時的一躍而起的。而此時的他還活著,胸前插著日軍的刺刀,嘴里不停地噴著血,他朝著帕竜露出神秘的微笑。這樣的笑讓帕竜感到莫名的眩暈,他扶著一旁的樹木強撐著身子對族人喊:“救人啊,沒見他還活著?”
鬼父在神廟中焦急徘徊,他抬起眼皮向外望去,血淋淋的帕竜和同伴正抬回一個血淋淋的人。他眨了眨眼,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他又不得不承認這就是真的。竜人幾千年的遷徙不就是為了逃避戰爭嗎?可殷紅的鮮血和插在胸口上的刺刀無聲地告訴他:這就是戰爭。鬼父發出長長的嘆息:“戰爭來了,躲不掉了?!本o接著,鬼父朝血淋淋的中國軍人發出更加深長的嘆息,意思很明顯,傷勢太重了,已是回天乏術。同樣渾身血淋淋的帕竜跺著腳朝鬼父發出命令:“救活他,必須救活他!”鬼父在帕竜一聲接一聲的命令中無動于衷,他看向帕竜,就像在看一個陌生的人。鬼父簡直不敢相信,祭龍剛剛結束成為頭人的帕竜會在如此短的時間里變得如此剛強、堅硬、決絕。在鬼父數次搖頭嘆息表示無能為力后,帕竜充滿孩子氣地嘟囔道:“早知道這樣,咱們就該早點出手把那幾個矮豺狗給宰了。”這讓鬼父眼中有了恍惚感,他眼中的帕竜是剛強與善良的結合體。
奄奄一息的中國軍人在回光返照的時候呼吸加重,睜開眼來。他舉目四望周圍長相和裝束奇特的竜人,然后他努力眨了眨眼,想起來最后的關頭是被眼前這些人出手相救。他張開嘴想要說點什么,可鮮血早已灌滿了喉嚨。他奮力撐著身子,想從地上坐起來??伤饋淼耐瑫r,他眼前卻看到了無比恐怖的一幕——他正對的神臺,上面擺著他生死與共的戰友的肢體。他驚恐萬分,渾身戰栗,吐出一大口鮮血,而后奮力地用雙手撐著身子向后挪,想讓自己跟眼前這些怪異的竜人保持距離。
隨即帕竜反應過來,擺著雙手剛想解釋,可中國軍人再不給他解釋的機會,他伸出手四下摸索,但是空無一物。于是他朝著帕竜大叫一聲:“中國人不殺中國人!”隨即果斷拔出插在自己胸前的那把刺刀,朝著帕竜擺出進攻姿勢。時間仿佛凝固,中國軍人保持著舉刀的姿勢,一點點失去生機,如同石化。帕竜也在中國軍人雙眼暗淡之時陷入石化——帕竜永遠記得中國軍人臨死前看他的眼神,那是一雙與日軍遭遇才有的眼神。最不該發生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他們將中國軍人給嚇死了!或者不是。中國軍人自始至終都是寧死不屈的。是他們將寧死不屈的中國軍人逼上了寧死不屈的絕路。
6
密謀慣例是發生在夜晚,最好發生在月光下。只有帕竜和要求密謀的鬼父,他們在龍樹下竊竊私語。月光是冷的,可照骨相。氣氛迷離,而且哀傷。鬼父再次復述并闡釋他之前那富有預兆的夢境。天上掉下兩顆火球的夢境似乎得到驗證,這次鬼父的夢境更加翔實。同樣的龍樹開口說話,只不過天上掉下來的是五顆,或是超過五顆的大火球。天火焚山,山崩地裂,繁衍生息幾千年的竜人部族即將走向絕路。
鬼父變通了說法,指了指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星說:“牛皮鼓聲往那個方向傳得最遠?!惫砀傅囊馑际羌热慌粮o不肯渡過膩落江往南走,那就轉身向北也無妨。竜山這個地方不能再繼續待了。帕竜沉默了很久,才說:“我們竜人從來不走回頭路。”說完頓了頓,看著鬼父,補充說,“這是你定下的?!泵苤\宣告失敗,或者這并不算是密謀,而是鬼父單方面向帕竜懇求。鬼父的預感一向很準,帕竜帶領族人殺掉了那五個矮豺狗,必定會引來其他矮豺狗的瘋狂報復。或者都不能算是預感,事件的走向本該如此,沒有哪個群體能夠接受五個同伴無影無蹤地消失。雖然在紅毛樹林的戰斗結束后,鬼父第一時間組織族人將日本人的尸體扔進了山下的膩落江中,而且還為其誦經超度。竜人相信水,水能帶走一切。
一日,兩日,三日……晝夜不停交替,鬼父心中的擔憂并沒有因時間的流逝而得到緩解。能操持鬼神之說的人往往有著異于常人的因果邏輯,也可以理解為報應一說。“因”已經種下,“果”早晚會降臨。可是沒有,一直都沒有。
或者報應已經顯現,可報應卻選錯了地方。膩落江水將被竜人扒得精光的五具日本人尸體,送回了下游不遠處的日軍臨時駐地。五具赤條條的日本人尸體,暴曬在河灘上閃閃發光,浮腫的胸口皆插著半截箭頭。日軍在飛魚澤的戰斗中就見識過,他們認得出這箭頭出自洛達鎮。隨即怒不可遏的日軍,回戈向西,一舉占領了洛達鎮。占領的過程遠比預期的容易。日軍來勢洶洶,隔著洛達河與洛達土司府形成對峙之勢。對峙期間架好了小鋼炮,沒有瞄準人群密集的吊腳樓,而是瞄準了洛達土司府高大氣派的門樓。這是要打掉洛達鎮的顏面。炮彈呼嘯而去,轟隆隆炸響,一度風光無限的土司府門樓毀于一旦。
日軍輕易地占領了洛達鎮。洛達這個遠在天邊從未經歷過真正戰火的小鎮,甚至沒有像樣的抵抗。洛達鎮的大部分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不過組織有序的日軍不像殺人如麻的馬匪。洛達鎮的人只吃過馬匪的虧,日軍炮轟土司門樓的時候,膽大的民眾還趴在窗戶上觀望。炮轟結束硝煙散去之時,洛達土司拄著拐杖站在門樓的廢墟上。這個自六十歲之后便選擇深居簡出的老土司終究被強大的炮火給逼了出來。這個將保境安民、造福一方作為畢生使命的土司,自然不能在這個時候缺席,盡管他一生軟弱無為。洛達土司咬緊牙關,渾身顫抖不停,他的兩個仆人來福和來運一左一右攙扶著他。可能洛達土司不清楚戰場的規矩,投降應該舉白旗。日軍進行試探的子彈“嗖嗖”擦著他的耳邊而過,他的耳朵火辣辣地疼,然后他下意識地抬手去握著耳垂。日軍這下算是看清楚了——洛達土司的手中只有一根孤零零的拐杖。只見洛達土司抬起胳膊,朝著對面的日軍招了招手。性質陡然改變,洛達土司招手的動作好像迎接一個遠道而來的朋友。可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不知日軍為何物的洛達民眾仍然不知道災禍已降臨。他們聚焦的重點文不對題,他們點點頭稱贊:“土司老爺真是個好人啊,門口被轟了也不生氣。”占領的過程大致如此。因為占領得輕而易舉,所以這樣的占領缺乏細節。日軍的鐵蹄浩浩蕩蕩地穿過街巷,穿過集市,朝著土司府開進。民眾并沒有表現出應有的恐懼,而是仔細端詳著這幫異地而來的日軍,咂咂舌說:“洛達土司的這幫朋友,面相不善?!?/p>
因為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一生無為的洛達土司能為子民做的也只有這樣。他不敢想象炸毀門樓的日軍炮火在民眾中炸開會是怎樣的景象。洛達土司依舊站在廢墟上,與為首的日軍相互端詳。日軍對洛達土司的表現甚是欣慰,點點頭,念叨一句:“喲西!”一旁的翻譯官立馬附和出一個長句:“千戶犬養太君說了,好,非常好!”突然“砰”的一聲,那個叫千戶犬養的日軍一槍托砸在洛達土司的面門上,土司的腦袋頓時血流如注。行兇的千戶犬養嘴里嘰里呱啦吐出一串長句,翻譯官翻譯得簡短而精練:“不聽話,就是這個下場?!甭暹_土司捂著腦袋癱坐在地上一聲不吭,一旁的仆人來運見勢就要上去拼命。洛達土司一把抓住他,使著眼色提醒他不要輕舉妄動。打完一記殺威棒,慣例是該賞顆糖。上一刻還是洛達土司,再下一刻就搖身一變成了日軍在洛達鎮的維持會會長。
他卑躬屈膝,他忍辱負重。
日軍打在洛達土司面門上的那一記槍托,順便打醒了洛達鎮心存僥幸、不知所以然的民眾。尊貴的洛達土司都難逃此難,更何況是普通人!民眾開始恐慌,他們開始想看清這幫不速之客的真面目。他們原以為有朋自遠方來,實際上洛達鎮已經完成了政權交換。日軍接下來在洛達鎮的惡毒程度遠超想象,令人發指。
代表絕對統治力的土司府成了日軍的指揮部,還有洛達土司幾代人積攢的家業,也一并易主。只不過日軍在打開土司府庫房時看見的是一副窮酸樣。這次千戶犬養直接把武士刀架在洛達土司的脖子上,逼問他把金銀珠寶都藏在哪兒。洛達土司皺著臉跟日軍哭窮,洛達鎮這個遠在天邊的地方根本沒有油水可以撈。于是日軍再次給了洛達土司一記槍托,起碼日軍找到了一個不組織洛達百姓進行抵抗的土司。洛達土司戀戀不舍,帶著家眷搬到了土司府旁邊低矮的吊腳樓。這片吊腳樓是土司府中仆人和馬夫的居所。仆人和馬夫們朝著落魄的洛達土司喊:“老爺……”洛達土司欲言又止,最后長嘆一口氣說:“你們都散了吧,我已經不是什么老爺了。”然后遞給仆人們一封親筆信,“你們到茫崖土司那兒,他家大業大。”
日軍占領洛達鎮后,首先遭殃的是王家鐵匠鋪。日軍巡街,在鐵匠鋪發現了跟他們死去的同伴身上留下的一樣的箭頭。日軍抓了王家打鐵的父子,要帶回土司府審訊??墒峭跫腋缸硬疟煌现涟氲?,日軍的槍在眾目睽睽之下就響了。日軍在洛達鎮大開殺戒,從此一發不可收拾。王家父子死后,王家鐵匠鋪的老板娘呼天搶地到土司府門口擊鼓鳴冤,結果留下了一具尸體。緊接著王家二兒子怒發沖冠,提刀上門找說法,于是又留下了一具尸體。王家的小女兒,嬌滴滴的小姑娘,拉著板車和草席去給二哥收尸,被日軍強行拖進了土司府。第二天,洛達河漂著一具渾身傷痕、赤身裸體的尸體。王家人都被日軍殺絕了,洛達鎮人才意識到日軍并不是新任的統治者,而是披著人皮的惡魔。日軍在洛達鎮的殺戮持續著,沒有固定目標,主觀性很強、很隨意,而且將殺戮視作理所當然。集市上的張花子,半癡半癲,朝著日軍罵了句:“矮豺狗!”雖然日軍聽不懂,可嫌他眼神犀利,說話太大聲,該殺!這次日軍并沒有痛快地殺他,而是一刀捅進他的嘴里,絞碎了他的舌頭,然后又一刀劃開他的肚子,揚長而去。張花子死得無比緩慢而凄慘,他邊號叫邊往前爬,鮮血和腸子拖了一地。
日軍占領的洛達鎮百業蕭條,唯有朗家棺材鋪的生意紅火,但好景不長。朗家兒子送棺材上門的途中遇到日軍當街強奸婦女,只因抬頭瞥了一眼,便被日軍一槍打死。朗家找到洛達土司,原以為洛達土司這個曾經統治一方、維護公平正義的青天大老爺,會為其討回公道,可是并沒有。洛達土司已開始稱呼日軍為皇軍,他語重心長交代朗家當家的說:“皇軍怎么會隨隨便便殺人?沒事兒少惹他們。”洛達土司已經變了,他的子民對他失望透頂,他現在就是日軍養著的一條只會搖尾乞憐的狗。朗家當家的往洛達土司臉上啐了一口唾沫,說:“你怎么這樣呢?”洛達土司抹了抹臉,愛莫能助地說:“不這樣,還能怎樣?”實際上,洛達土司想說,他不想讓洛達鎮再多一具尸體。但朗家當家的能做壽材營生,自然是人鬼不懼的。他往自己身上澆滿了火油,攥著一根棺材釘,先是釘穿了槍殺他兒子的日軍的天靈蓋,然后點燃自己抱著另一個日軍同歸于盡。
朗家當家的與日軍同歸于盡的消息,傳到洛達土司那兒的時候,洛達土司渾身一顫,捂著胸口,同時鮮血已經涌到了喉嚨口。他臉色煞白,卻強裝鎮定,指代不明地說:“死得好!”實際上洛達土司想說的是日本人死得好。日軍占領洛達鎮以來,洛達土司一直活得戰戰兢兢。日軍任命他為維持會會長,讓翻譯官暫代副會長,與他朝夕相處,實則是為了死死地盯住他。千戶犬養對洛達土司是絕對不放心的,相比于征戰途中遇到的誓死抵抗,輕而易舉地占領洛達鎮又是另外一個極端。千戶犬養嘰里呱啦地說:“事出反常必有妖?!钡搅朔g官的嘴里卻是:“你個死老頭兒,不地道。”
日軍占領土司府后,發現高墻圍擋下的后院別有洞天,竟然藏著一個士兵訓練場。有槍靶,槍靶上有彈孔,有木頭制作的人形樁,樁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刀痕……日軍進一步搜查,在庫房一塊松動的地磚下找出一張國民政府的委任狀。國難當頭,各地土司臨危受命,皆被授予軍職。委任狀上洛達土司還有另外一層身份——某某軍某師上校團長。種種跡象皆已表明,洛達鎮存在一支部隊??墒窃谌哲娬碱I洛達時并沒有見過這支隊伍的一兵一卒,更沒有遭受過這支隊伍的一槍一彈。這支隊伍仿佛人間蒸發,神秘而充滿了隱患。
千戶犬養的武士刀再次搭在洛達土司的脖頸上,刀刃已經劃到皮肉。大概是千戶犬養想聽聽洛達土司的解釋。洛達土司戰戰兢兢,為千戶犬養編制出一個像樣的解釋。他學著翻譯官那樣點頭哈腰以示軟弱,然后一臉懊喪,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架勢將一切歸咎于他那不成器的兒子佳桑身上。他說后院的訓練場就是佳桑弄的,佳桑以抵御馬匪保一方平安為由,招募鄉勇組織了土司護衛隊。實際上是佳桑染上了大煙,敗空了家產后,組織一幫人專門到山外去干打家劫舍的勾當。說白了,這支為抵御馬匪而成立的隊伍才是惡名昭著的馬匪,土司府是土匪窩。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這幫馬匪竟敢去闖茫崖土司的地盤。茫崖土司可是大土司,手底下養著上千人的護衛隊。佳桑撞了鐵板,被茫崖土司的護衛隊悉數殲滅。洛達土司跟茫崖土司有了殺子之仇后,進而把日軍的焦點轉到那張委任狀上。茫崖土司兵強馬壯,授了少將師長的軍職,而洛達土司則屈尊為仇人手底下的團長。洛達土司想跟日軍表明,這張委任狀是沒有任何價值的……洛達土司這番死無對證的說辭,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邏輯清晰,因果合理,辯解的重點得到了轉移和升華。洛達土司之所以會向日軍投降,是想借助日軍的力量鏟除茫崖土司,以報殺子之仇。
千戶犬養架在洛達土司脖子上的刀,現在撤了下來。千戶犬養面露欣慰之色,點點頭說:“喲西!”可他的眼神卻騙不了人,他在質疑,或者直接就是不相信。那把從洛達土司脖頸上撤下來的刀,突然閃了一下寒光,徑直插進仆人來運的胸膛中。刀尖順勢上挑了一下,拔出來。來運渾身一顫,倒地而亡。千戶犬養嘰里呱啦,語氣很憤怒,一旁的翻譯官揪著洛達土司的衣領大聲翻譯:“皇軍說了,你不老實,你真該死?!甭暹_土司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呆了,癱坐在地上說:“我……我……說的都是真的。”翻譯官說:“皇軍說了,別以為你那死無對證的解釋真就天衣無縫。”洛達土司抖得不行:“我說的是真的,皇軍要怎么才相信?”千戶犬養蹲下來,用死去的來運的衣服擦著刀,怒目逼視土司,口中竟然迸出中國話:“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你的兒子。”敢情這個軍官還會說中國話,洛達土司瞬間僵住了,然后再次陷入絕望。這樣的絕望是發自肺腑的,他問:“難不成我要把我兒子的尸骨挖出來看,才能表明我的忠心?”千戶犬養不說話,翻譯官說:“有這個必要!”千戶犬養再次冒出一句中國話:“全部!”
其實洛達土司從知道千戶犬養會說中國話起,就意識到他精心編制的謊言會被戳穿。不過好在此時的千戶犬養半信半疑,不然他早成刀下亡魂了。洛達土司真是小看眼前的日本人了,他清楚日軍的兇殘,可沒想到日軍如此陰險狡詐。日本人要求尋尸自證,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日軍深知,土司畢竟不同于常人,并不能說殺就殺的。占領洛達鎮易而統治洛達鎮難,日軍需要土司這樣有權威且忠誠的人來協助他們以華治華。要是他真將尸骨尋了回來,他那為表忠心而給出的解釋也隨之成立,日軍在洛達鎮也真正擁有了一個忠誠的爪牙。若是洛達土司尋不回,那正好殺了他以儆效尤。好讓洛達鎮的人們都知道,欺騙皇軍是良心大大地壞了。
洛達土司感到眼前一片恍惚,癱軟在地,他狠狠地抽了自個兒幾巴掌作為懲罰。他一臉的懊喪和絕望:“早知如此……”說到一半忽然又機警地頓住,改口說,“我怎么能給我的兒子挖墳掘尸??!”前一句應該是想說,早知道日軍會說中國話,自個兒就不該編造那么多瞎話。是的,洛達土司那自以為是、死無對證、天衣無縫的解釋,是建立在日軍聽不懂中國話的基礎上。要是日軍聽得懂中國話,那就得另當別論了。因為洛達鎮的人們質樸又善良,他們是不會說謊話的。他們眼中的洛達土司的兒子,也就是他們口中的佳桑少爺,可一點都不像是洛達土司說的那樣,是個染上大煙的敗家子,殺人如麻的馬匪。
佳桑少爺是個好人?。÷暹_鎮幾乎所有的人都這么認為。他健碩,他陽光,他朝著人們笑起來的時候就像微風拂過山崗。佳桑少爺從小就被洛達土司送到山外去上學,念的是新學,學的是新思想。學成歸來的時候,洛達鎮的人們夾道歡迎,洛達鎮所有的女孩子都想嫁給他。他在洛達鎮上辦了新式學堂,他為洛達鎮帶回了柴油打火機和留聲機。他為洛達鎮帶回了新式武器,能夠實現連發的步槍以及威力巨大的機關槍。他招募鄉勇,在土司府訓練新軍。啥是新軍?洛達鎮的人其實也不清楚,不過人們見識過他們的本領。一伙禍害洛達鎮數十年的馬匪再次光臨洛達鎮時,佳桑少爺和他的伙伴們在路口壘起沙袋架起機槍,噼里啪啦,將這幫馬匪打得人仰馬翻。洛達鎮的人們對這個機智勇敢的年輕人充滿敬畏,佳桑少爺絕不會像他的父親洛達土司那樣昏庸、軟弱、無為,他沖闖勁兒十足的身上布滿了陽光,人們在這個未來的土司身上看到了全新的希望。
洛達鎮的人們已經很久沒見過佳桑少爺了。佳桑少爺來無影去無蹤,很神秘。就算是日軍占領了洛達鎮、生靈涂炭的時候,洛達鎮的人們仍舊對佳桑少爺充滿期望:“矮豺狗們囂張不了多久的,等到佳桑少爺回來,就將這群狗雜種宰掉。”甚至郎家當家的點燃自己撲向日軍的時候還不忘大叫著提醒眾人:“讓佳桑少爺為我報仇!”
佳桑少爺和他的隊伍在哪兒呢?沒人知道,就連洛達土司都不知道。洛達土司不禁有些后悔,當初就不該送佳桑到山外念書。他認定佳桑不止一次自詡為進步青年,是山外那些糊涂的東西蠱惑了他的心,他大談民主與自由無異于對土司制度的背叛。何謂進步?洛達土司眼中的進步就等同于冒險,進步就是背叛過去,然后去做虛無縹緲的夢。難道讓他們家從祖上便得以世襲、父死子繼的土司制度要就此終結?可佳桑卻說起了時代,時代就是大勢所趨,時代的洪流誰也擋不住。進步還意味著要動起來,進步不是安分守己。佳桑少爺經常到山外去,然后將山外的東西帶到洛達鎮來。佳桑少爺帶回來軍職委任和通令:“……當正義暴力搏斗之際,人心向背,自有權衡……今敵軍壓境,人心易惑,而各土司同仇敵愾得來請命,數百年懷柔扶綏之德,效忠明恥之教,事效已見……二十余家土司,人口百萬以上……為爭取抗戰力量計,應組織編制……”
這般拗口的通令聽得洛達土司腦袋疼,他趕緊叫停,對佳桑說:“講講吧!是怎樣一個形勢。”于是佳桑少爺趕緊掏出委任狀:“日本人來了,讓各家土司同仇敵愾,共御外敵?!甭暹_土司接過委任狀,瞥了一眼說:“好?!彼恍家活櫴且驗樗惺愕淖孕?,這些日本人絕對到不了遠在天邊的洛達鎮。佳桑少爺看洛達土司口氣稍微有些松,就擅自動用了庫房的金銀,拿到山外去?;貋頃r帶回一批新式武器,在洛達成立了游擊隊。好在游擊隊有抵御馬匪之功,洛達土司心有不滿,也不好發作。佳桑少爺再次到山外去,這次帶回一部電臺。電臺滴滴答答的聲響擾得洛達土司寢食難安。他眼中的電臺是個古怪的玩意兒,它延伸出無數條無形的絲線,對佳桑少爺進行操控,它讓佳桑往東佳桑就往東,讓佳桑往西佳桑就往西。佳桑少爺從此沒有了主見,木偶人一般。
佳桑少爺最后一次走的時候神色凝重,他看著電臺說:“它說,日本人真的要來了;它說,遠征軍在南邊打了敗仗,真被日本人追著潰退回國;它還說,讓各地土司接應遠征軍回國,同仇敵愾,御敵于怒江以西?!?/p>
佳桑少爺口中的“它”是誰?不知道,洛達土司也不想知道。這一次洛達土司真的怒了,他怒不可遏地摔了佳桑少爺的電臺,說:“你這次敢走,就不要再回來了。怒江離咱們這兒遠了去了。日本人,日本人來了跟咱們洛達有什么關系?一朝天子一朝臣,咱們土司最安分?!奔焉I贍斎ヒ庖褯Q,他朝著洛達土司吼道:“日本人,狗日的日本人真的來了,國難當頭,豈能坐視不理?”
如今日本人真的來了,洛達土司無比想念佳桑少爺。有時想起佳桑少爺會有一絲莫名的自豪感:“兒子比老子有遠見,佳桑日后肯定是個富有遠見的土司。”可大部分時候,他想起佳桑就會陷入無盡的悲傷。他永遠記得佳桑他們離開時的背景,悲壯而凄涼。凄涼在于,洛達土司藏起了庫房中的金銀,佳桑他們離開之時,大部分的槍是沒有子彈的,他們主要的武器是弩箭和梭鏢。當裝備精良的日軍占領洛達鎮后,洛達土司夜夜老淚縱橫,不停地祈禱佳桑他們沒有跟日軍遭遇。當日軍將王家鐵匠鋪一家殺絕后,進而延伸的事兒讓洛達土司后背發涼。佳桑他們肯定還會再回來的,他們是多么的驍勇。他們肯定會回來的,因為整個洛達鎮的人都說他們會回來。佳??隙ㄟ€活著。洛達土司這個當爹的不稱職,竟然向日軍編造了佳桑的死訊。佳桑肯定還活著,可是現在,洛達土司要按照他編造的謊言去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地方,找回根本不存在的佳桑的尸骨。
7
日軍少佐千戶犬養,參軍前曾是外科醫生,將人體構造研究得明明白白。他一再逼問佳桑少爺他們死亡的細節,這讓洛達土司怎么回答得上來?于是千戶犬養再次拔刀相逼:“說,到底是怎么死的?”洛達土司也只能硬著頭皮為兒子編造合理的死法,說:“茫崖土司的人善于使冷兵器,佳桑少爺他們有的被亂刀砍死,有的被弩箭射死,有的被梭鏢扎死……”于是千戶犬養要求:“好,但愿你能找回對應的死相。”千戶犬養如此縝密的心思讓洛達土司感到不寒而栗。仆人來福湊到洛達土司跟前嘀咕:“老爺,我們該上哪里去?”
洛達土司凝望前方,長長地嘆了口氣,沒有言語,他迎著風,打了個寒戰。一個謊言的出現,就意味著要用一千個謊言進行遮掩。早知道就不該編造這個謊言,可似乎眼下的形勢跟謊言無關。仆人來福攙著洛達土司在前面走,五個日本人組成一隊跟在后面。他們要去尋找佳桑少爺和他的同伴那并不存在的、但刀劈斧砍過的尸骸。不知情況的民眾駐足目送,眼中充滿了絕望。民眾分兩派,分別給出兩個絕望的猜測。一是他們一生所敬仰的洛達土司拋棄了他的子民要出逃,留下的子民將自生自滅;二是一山不容二虎,洛達土司再怎么落魄,也曾是這一方土地上的統治者,日軍這是要把他押送到僻靜處,秘密處死。兩個絕望的猜測都共同指向同一個絕望的結局——洛達鎮岌岌可危的天要塌了。人們感到無盡的孤獨襲來,他們失去的不僅僅是洛達土司,還失去一個可以傾注期望然后抱以幻想的東西。一個杧果被剔去了果核,讓將就變得更將就,讓軟弱變得更軟弱。
眼前是兩條路,因日軍的到來已經變得荒草萋萋。洛達土司根本沒有猶豫的時間,押送他們的日軍手中的刺刀寒光凜凜,時刻保持刺殺姿勢。洛達土司向前走,仆人來福小聲提醒:“老爺,錯了,這不是去茫崖的路。”洛達土司繼續走,輕哼了聲:“我們去茫崖干啥?”“可是……”來福一臉懼色地說,“可是這條路是去野人山的。”野人山其實就是竜山,來福沒見過竜人,他對竜人的恐懼絲毫不亞于日軍。可洛達土司卻堅定不移,哼哼說:“野人再怎么野,我也是他們的土司?!薄翱墒恰眮砀H耘f很驚恐,欲言又止。他在想,洛達土司是不是想借助野人的手段除掉押送他們的日軍?來福是猜對了洛達土司一半的心思。洛達土司可沒有那么大的威望能指揮得動竜人,不過他清楚竜山上絕對有他們要找的東西——刀劈斧砍過的尸骸。驚恐的來福忍耐不住說:“竜人會把我們也一并殺了的,他們才不管我們是日本人還是洛達鎮人?!甭暹_土司扶著來福的肩膀前后晃了晃:“怎么可能?他們認得我,我是他們的土司。他們再怎么野,總歸分得出中國人和日本人吧?中國人不殺中國人?!?/p>
往竜山去的路越走越窄,最后斷了頭。洛達土司帶著日軍穿過密林,蹚過沼澤。這讓仆人來福感到驚訝,一貫深居簡出、養尊處優的洛達土司竟然認識通往竜山的路。來?;蛟S是忘了,洛達土司年輕時也是個優秀的獵人,他清楚每一寸他轄下的土地。越往雨林深處走,林間繚繞的白色霧氣越濃厚,不見天日,陰風習習。抬望眼,一根根人頭樁矗立在霧靄彌漫的幽深山谷中。人頭谷到了,生人勿進。一根根散布在谷中的人頭樁及掛在樁上的森森白骨透著詭異,陰森至極。來福覺得兩腿之間一熱,尿了褲子。一貫殺人如麻的日軍看到這場景也感到駭然,五個日軍嘟囔著,背靠背縮作一團,刺刀向外,朝著四周保持高度戒備。
一個日軍對其他日軍嚷道:“要是早點動手就不用到這鬼地方了?!绷硪粋€日軍也接著嚷:“早該在進山的時候就把老家伙殺掉,我受夠了。”日軍嘰里呱啦地嚷嚷著,洛達土司和來福雖聽不懂日語,可他們認得出這幫日軍黑洞洞的槍口以及逼過來的刺刀。五個日軍在臨出發前接到了命令,便是不讓洛達土司再活著回來。
千戶犬養陰險狡詐至極,臨出發前才下達命令,讓他們跟著洛達土司走,他往哪里走他們就往哪里跟,只要一聽到槍響或者遇到襲擊,第一時間殺了洛達土司然后趕緊往回撤。原因很簡單,日軍殘酷統治下的洛達鎮有人貪生怕死當了漢奸,證實佳桑少爺他們這支游擊隊的存在。因而千戶犬養放出洛達土司,是為了引出藏在山中的游擊隊,圍而殲之,以絕后患。千戶犬養這個征戰多年的戰爭狂,從來不怯正面之敵,而對游擊隊深惡痛絕,恨之入骨。中國大地上層出不窮的游擊隊,將自以為戰無不勝的日軍拖入了戰爭的泥淖中。游擊隊總能挑撥到千戶犬養敏感的神經,讓他寢食難安。千戶犬養在長期的作戰中養成了習慣,只要聽到游擊隊的風聲,必定要不惜一切代價予以殲滅,寧可錯殺一千也絕不放過一個。千戶犬養所在的聯隊正朝著洛達鎮方向移動。戰局瞬息萬變,日軍在怒江西岸的強大攻勢受阻,轉而想占據洛達鎮,牢牢鉗住怒江一線。千戶犬養要將游擊隊的人頭掛滿洛達鎮的顯眼處,夾道歡迎即將到來的聯隊長。
但千戶犬養失算了。失算在于洛達土司真的不清楚佳桑少爺的游擊隊在哪兒,而且他沒料到洛達土司會將他們朝竜山帶。估計他抓破了腦袋都想不到,離洛達鎮不遠的竜山,竟然還有極其驍勇的竜人。
人頭谷中的形勢萬分危急,日軍的刺刀正朝著洛達土司逼近。洛達土司一個趔趄跌倒在地,恰好避開了致命的一擊。護主心切的來福順勢抱著洛達土司朝一側翻滾。只聽見“呼哧”一下,一棵原本倒地的大樹忽然從地上彈起。彈起的同時地上有了異動,是網,一張棕櫚編制而成的大網。誰都沒發現腳下精心布置著一張網——竜人部族用于狩獵的陷阱。五個日軍腳下一松,便被這張巨網收作一團,吊到了半空中。朝著一旁滾過去的洛達土司和來福也觸發了另外一張網,同樣被吊在半空中。地上只剩下尿了褲子的翻譯官,他哪里見過這般陣仗?他渾身如篩糠,毛手毛腳要去救日軍。豈料腳下忽然一輕,竜人專門用于狩獵黑熊的三聯套全部被觸發。前兩套陷阱帶著獵物上天,最后一套帶了獵物下地,迎接翻譯官的是甕井中鋒利的竹刀。
這時候寂靜的山谷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哇哇叫聲,竜人來了。烏泱泱的竜人邊叫邊朝著人頭谷奔襲,如履平地。竜人神出鬼沒,鬼知道他們潛伏在什么地方。只不過這次竜人要失望了,他們布設的陷阱中并沒有獵到預期中碩大的黑熊,而是幾個只會吱哇亂叫、百無一用的人。來福見烏泱泱的竜人奔襲而來的場面,十魂丟了七魂,號啕得很不像樣。他終于見到了洛達鎮人們傳說中的野人,傳說中野人山的野人刀槍不入,以人血為飲,以人肉為食。竜人放下弓箭,從背后的鹿皮兜里拿出吹槍。細長的葦管里,藏著尖銳的棠梨刺。對著嘴,吸氣,屏息,蓄力,最終吹發。幸運的是,竜人部族換了年輕且善良的頭人帕竜。棠梨刺尖蘸的是馬跌草的汁液,而非一貫使用的箭毒木漿。箭毒木的漿液劇毒,見血封喉。馬跌草的毒性稍遜一籌,讓誤入陷阱的人全身麻痹無法動彈,但是意識清晰。被抓獲的人睜大眼睛任由竜人將他們架起來,在密林中穿行,往竜寨的方向去。
按照竜人的族規,是不能將外人帶回竜寨的。而誤入陷阱的人不再具備人的屬性,是屬于他們的獵物。這樣的獵物百無一用,結果是讓他們尸首分離,腦袋掛上人頭樁,身子沉入沼澤地。可這次不同,因為帶隊狩獵的人是帕竜。帕竜認得出這五個矮豺狗,怎么又來了?更為主要的是,洛達土司在中了吹槍,即將全身麻痹時的號叫。洛達土司臨危不懼,反而在危急的關頭拿出了土司的風范來:“我是土司,你們的土司。叫那瘸腿的、玩鬼的、弄神的、叫作司平的,前來拜見我!”
“瘸腿的”“玩鬼的”“弄神的”,洛達土司這樣的言語真是在找死,可他緊接著一聲“司平”又為他找回了一線生機。族人大概都不知道,鬼父只是竜人最高權力的稱謂,鬼父是有名字的,他叫司平。只不過他將這個名字隱藏得很深,只有帕竜才知道。昨天,感覺所剩時日不多的鬼父將帕竜召去,交代道:“等我死了,你們念《往生經》的時候千萬不要喊錯我的名字。我叫司平,你們只有喊我司平,我死后我的魂才能回去?!?/p>
可真是見了鬼了,這個外人怎么能喊出鬼父的名字呢?
五個日軍依舊全身麻痹,瞪大眼睛任由竜人將他們牢牢綁在神廟前的牛皮鼓架子上。因早見識過矮豺狗的兇殘,竜人用捆野豬的手法,將他們的屁股高高撅起,然后腦袋杵著地。而洛達土司和來福則被松了綁,躺在神廟中。年邁的鬼父在帕竜一聲聲“司平”聲中抬起眼皮,帕竜如同泄密般說:“就是這人,叫你司平?!惫砀疙樦粮o所指緩緩偏過頭去。在看到地上躺著的洛達土司那一刻,他雙目猛地閃了一下,瞬間打起了精神。他干裂的嘴唇抖了抖,又很快恢復了一貫的淡泊。鬼父說:“松綁!”帕竜愣了一下,鬼父有些急促,“還不趕快去找太陽草?”
太陽草的汁液加草木灰,專克馬跌草。解毒需要時間,洛達土司和來福躺在神廟正中間。鬼父的動作依舊是那樣的緩慢,緩慢得甚至可以用遲滯來形容。他那衰老的身體,由大腦向肢體發射出來的反射弧仿佛有十萬八千里長。鬼父偏偏頭,看向洛達土司。他起身,挪向洛達土司。他抖了抖嘴說:“老朋友了!”
這樣的緩慢是能夠望穿秋水的,這樣的緩慢令人看著都感覺到窒息。唯一快的是鬼父的眼眨了又眨,釋放出閃電的光芒。可是眼淚又是緩慢的,眼淚緩慢地從深陷的眼窩中擠出來,又迅速被干涸的毛孔所吸收。鬼父曾為族人定下不與外人來往的嚴酷族規,可實際上他也是違反這一族規的人。那是很多年前,鬼父下山默商換取鐵器,在山谷中不幸染了毒瘴,到了洛達鎮之時打起擺子,昏死在路上。鬼父深知毒瘴的威力,一旦倒下必死無疑。最終路過的洛達鎮馬幫將他帶了回去。洛達鎮的人們好奇,將他抬到人口密集的集市上,讓大家見識見識這野人。剛外出巡游回來的洛達土司心地善良,將他抬進土司府,請來醫生,將他從生死關頭救了回來。
昏迷中的鬼父隱約聽到,洛達土司正與他的父親老洛達土司爭論救與不救。洛達土司說:“人命關天的大事,咱們怎么能見死不救?”老洛達土司則吩咐下人將其抬得遠遠的,任其自生自滅:“野人是人嗎?你不要引火燒身?!被杳灾械墓砀妇従彵犻_眼睛,他看到的是一個孩子。孩子躲在洛達土司的身后,嘟著嘴偷偷地看著他。是的沒錯,鬼父永遠記得這個額頭有痣的孩子,這個孩子奶聲奶氣地結束了這場爭論:“他跟我們一樣的眼睛、一樣的頭發、一樣的長相,為什么他就不是人呢?”這個額頭有痣的孩子正是佳桑少爺。
鬼父很緩慢地側過身,很緩慢地抬起頭來朝帕竜介紹:“這是洛達土司,朋友。”帕竜點點頭,其實他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說:“你的朋友就是我們部族的朋友?!?/p>
在鬼父側身的那一刻,帶給洛達土司的卻是晴天霹靂——他的兒子佳桑就擺在他的面前。準確地說,是佳桑的肩胛骨和胳膊。再進一步準確地說,是佳桑戴在手腕的那只銀手鐲??伤@個當爹的卻只能這么看著,什么都做不了。全身麻痹的洛達土司將全身唯一能動的眼睛動到了極致,他的瞳孔放大到極致,他的瞳孔又收縮到了極致。他瞪眼的時候是怒,他眨眼的時候是悔。眼睛一睜一閉間,睫毛上好似掛上了亮閃閃的霜花,無盡的淚水順著眼角流下來。他額頭的青筋暴起,他的身體隨即出現生理性的抽搐和痙攣——誰都無法接受自己心愛的兒子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鬼父遲滯的反應終于到來,這時躺在地上的洛達土司在絕望的洗禮下,雙目空洞,眼神正在渙散。鬼父跪地,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來,輕輕地托住洛達土司的后腦,與洛達土司形成對視。鬼父的眼神中有千言萬語,對視久久,鬼父終于緩緩地說:“矮豺狗干的?!闭f完喘了喘,又補充一句,“是帕竜撿回來的?!甭暹_土司渙散的眼神突然猛地閃了一下。他沒理由不相信,只不過他也沒理由接受現實。洛達土司眼中蓄滿的淚水正在一點點蒸發,因驚恐而閃爍的眼神漸漸地重歸鎮靜,變得堅毅,透著一股肅殺之氣。
8
五名日軍失蹤的代價確實有些大,對千戶犬養而言是絕對的恥辱。原本在他精心設計的這一套引蛇出洞的計謀里,五名日軍和洛達土司是“引子”,他們后方不遠處還跟著第二批日軍。他們竟然沒有聽見一聲槍響,五名日軍便和洛達土司一并消失得無影無蹤。要怪只能怪千戶犬養在訓練士兵時太過于囂張,他說:“殺雞焉用牛刀?刺刀才是對付支那豬最好的武器,大日本皇軍的子彈是留給太平洋戰場上的美國人的。”因而那消失的五名日軍犯下的最大錯誤便是將刺刀對準洛達土司前退了子彈,不然他們就是發出一聲槍響,都能給后面的日軍報告一個大概位置。五名日軍消失得無影無蹤,第二批日軍在茫然無向的搜尋中,又有兩名日軍失足掉進了竜人捕獵的陷阱中。
兩死五失蹤后,日軍連敵人的影子都沒看到——這很對不起天皇。通信兵拿著聯隊長發來的電報,戰戰兢兢。千戶犬養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說:“念!”通信兵結結巴巴念道:“聯隊長說……說……說……讓你在聯隊到來之前最好先剖腹……”凡事要一分為二來看。在陰險狡詐的千戶犬養看來,這正好就坐實了佳桑少爺的游擊隊是確實存在的,一切都是游擊隊干的。日軍抓來來福的家人,嚴刑逼供:“老實交代,游擊隊在哪兒?”來福的兒子哭著說:“我真不知道?!睔?。來福的母親病入膏肓,氣若游絲地說了真話:“有啥游擊隊?他們這是遭了野人?!边€是殺。日軍連將死之人都不放過。來福的父親算是認清了日軍的作風,反而硬氣了,朝著千戶犬養的臉上啐了口唾沫,說:“對,就是游擊隊。他們藏在密林中,比野人山的野人還要厲害,他們總有一天會下山來,把你們一個一個給宰了?!庇谑莵砀5母赣H死得不容易,他被日軍拉到集市上,綁在木樁上,日軍排著隊以他的血肉之軀為靶子練習刺殺。
在千戶犬養看來,洛達鎮已經足夠落后,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野人這個說法。野人怎么能敵得過驍勇善戰的大日本皇軍?野人就是游擊隊,也只能是游擊隊。來福的家人都被歸類為游擊隊成員,他們在被審問的時候死了,可日軍還不肯放過他們,要砍下他們的頭顱示眾。日軍將洛達鎮的人們趕到集市上,洛達土司的家眷站在最前排,日軍本來已經朝他們舉起了屠刀,忽然又放下,千戶犬養覺得他們活著比死了更有價值。千戶犬養笑瞇瞇的,眼神中藏滿了屠刀,他對洛達土司的家眷們說:“別急,大日本皇軍怎么舍得殺你們?”他吩咐手下的士兵在眾目睽睽之下取下來福家人的頭顱。殘忍的日軍就連來福那才五歲的女兒都沒放過,一顆小腦袋擠在一堆大腦袋中間,被懸掛在菜市場顯眼的門樓上。千戶犬養冷笑著給這顆小腦袋賦予新身份:“這是個小游擊隊成員。”洛達鎮的人們渾身顫抖,低頭啜泣不敢看。這時日軍的槍響了,警告他們抬起頭來看看,私通游擊隊是怎樣的下場。人們紛紛抬起頭來,在殘暴的日軍面前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置身事外。
有了千戶犬養的示范,日軍在洛達鎮的殺戮變得愈加瘋狂。瘋狂殺戮的理由是要為死去的和失蹤的日軍報仇。他們的殺戮是為了搜尋他們認定的隱藏在民眾中并不存在的游擊隊??蓪嶋H上無論是報仇或者搜捕游擊隊,都沒有確定的目標,所以游擊隊這個概念是趨向于無的。洛達這片土地,在日軍眼中最好是不能有站立的中國人。千戶犬養指了指集市上掛滿人頭的牌樓說:“不夠,還不夠!這么零星幾顆腦袋怎么能迎接聯隊的到來?怎么能夠向聯隊長表明我們肅敵有功?”
隨著戰線的拉長,日軍其實已淪為行尸走肉的戰爭機器。殺戮是一種行為,但殺戮卻帶來精神刺激。日軍急需殺戮的刺激來證明自己是自由的生命,可這樣的刺激有癮,一發不可收拾。一個征戰多地的日軍狙擊手,將自己綁在樹上,吃喝拉撒睡都是在樹上。他的職責就是潛伏在洛達鎮外的大樹上待命,隨時擊斃預想中有可能出現的游擊隊。可并沒有游擊隊,一直都沒有,于是他將槍口對準在田野中耕作的農民。一槍一個,打完了子彈他在樹上哈哈大笑,大樹都為之震顫。他將這種無差別的殺戮當作游戲,稱作獵豬。洛達鎮的田野上躺下了成片的尸體,沒人敢去收。日軍將殺戮當作一場游戲,窮盡智慧去開發新奇的玩法。
日軍無差別地隨機抓人。把抓來的人活埋,等到土埋到胸口時,人就會因為喘不過氣,發出“嘶嘶”的呻吟聲,日軍將這樣的殺人手法稱作“聽收音機”?;蛘呤窃诘厣现梅糯痰?,刀尖向上,人彎著腰刺刀緊貼肚子,兩手垂下拉著手榴彈引線。人體力不支,稍一向下,刺刀就會扎進肚皮,稍一向上,手榴彈引線又會被扯下。日軍在這樣變態的殺戮中哈哈大笑,他們把這種殺人的方法稱作“拉蛤蟆弓”。還有更加變態的,日軍將人活埋進土中,人露出腦袋,日軍用刺刀刺進活人的耳朵中,旋轉幾周后,再把刺刀拔出來,受刑者頓時鮮血噴射、腦漿直流,日軍稱之為“挖耳屎”……相比于男人在被虐殺時的哇哇號叫,日軍更喜歡女人在被虐殺時的尖聲厲叫,女人的哭泣聲與尖叫聲讓日軍感到亢奮。洛達鎮的女人遭了殃,許多女人被獸性大發的日軍糟蹋至死。就算死了,日軍卻還不放過她們。日軍中有收集女人陰毛驅邪保平安的說法,收集到的女人的陰毛越多,戰場上就越不容易被打死。剛開始日軍用剃刀剃,剃刀鈍了,就直接用手去薅。
短短數日,洛達河上便漂滿了慘遭屠戮的尸體。陽光骨白,可天空卻是一片灰蒙蒙的。是蚊蠅,腐爛的尸體招來鋪天蓋地的蚊蠅。蚊蠅衍生蛆蟲,密密麻麻的蛆蟲在蠕動,洛達鎮儼然成為人間地獄。洛達鎮的人們感到無盡的絕望,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唯一能想的是自己會以怎樣的方式死去。終于有人算清楚了一筆賬:人固有一死,何不拖日軍一塊下地獄?這個時候人們不由得想起棺材鋪當家的,他才是第一個算清楚這筆賬的人。他殺了一個,然后同歸于盡又帶走一個,賺了。想算這筆賬,其實可以理解為反抗意識。第一次反抗意識產生的時候,人們紛紛選擇漠視,如今血流成河了,人們才想起來要反抗。善良而且軟弱是一個致命的缺點,它讓人變得庸碌而失去剛烈。我們總說我們是最具包容性的民族,能包容到讓善良成為我們的軟肋。
竜山的晚上很清朗,月亮還掛在天上。白云變灰,邊緣的線條被月光描上幾道銀色的邊。風刮得越來越猛,這預示著漫長的雨季即將到來。洛達土司在竜寨的神廟中躺了一天一夜,終于在馬跌草的毒性退去后,他“嗷”的一嗓子,緩過勁兒來。在全身麻痹的這段時間里,他完成了從知道兒子佳桑悲慘死去到接受佳桑死去的艱難過程。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然后又顫顫巍巍地倒下去。反復幾次后,他終于挪動到供奉兒子佳桑“翅膀”的神臺前,陷入久久的愣怔中。他就這么看著,呆呆地看著。胸口吊著一口氣,使他呼吸困難。洛達土司伸出手,想最后撫摸一次兒子佳桑。顫抖的手伸出去,在即將觸到兒子的時候又立馬觸電般縮了回來。這并不是他的兒子佳桑,這不過是失去水分變得干癟的倭瓜??伤龈赣H的怎么可能認不出他的兒子呢?洛達土司吊在胸口的那口氣終于吐了出來,變成對鬼父的號叫:“他的身子呢?他的身子哪去了?”鬼父抬起頭,撇了撇嘴,又迅速恢復一臉木然,然后看向帕竜。洛達土司沖到帕竜跟前,撕扯嗓子號叫:“他的身子還有他的腿呢?”帕竜在洛達土司的撕扯下連連后退,他偏過頭看還綁在牛皮鼓下的五名日軍,說:“問他們。”其實帕竜想回答洛達土司:你要的答案,全都進了日軍的肚子??墒遣荒埽^對不能。細節的力量遠比結果還要強大,它會將好不容易緩過來的洛達土司徹底摧毀。
洛達土司的號叫變作哀號,他一把抽出帕竜腰間的佩刀沖向五名日軍。沒人阻攔,也沒理由阻攔一個為子復仇的父親。帕竜正愁該如何處置這五名日軍,洛達土司把他們殺了最好。竜人殺人必須要有一個非殺不可的理由,這也是族規。可洛達土司提著刀沖到日軍跟前的時候忽然就定住了。被扒了衣服捆在地上的五名日軍抬起頭來,露出五張稚氣未脫的臉,臉上掛著汪汪的淚珠,他們正一個勁兒地向他求饒?!斑郛敗币宦暎暹_土司手中緊攥著的刀落到了地上。洛達土司將臉擰作一團,悲傷而又委屈,痛哭著沖向日軍,在其中一名日軍身上咬了一口。“咬”對日軍而言沒有殺傷力,可被咬的日軍發出殺豬般號叫的時候,洛達土司松了口。洛達土司抬起頭來的時候已是滿臉淚水,他竟然像個娘們一樣朝著日軍哭訴:“你們!你們怎么可以這樣?!”
一場本可以快意的復仇,最終在人性與獸性的交鋒后宣告散場??蛇@樣能感化這群滅絕人性的家伙嗎?絕無可能,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蓜e被五名日軍煞白的臉色和顫抖的身子所蒙蔽,他們是被嚇的。他們相互嘰里呱啦用日語交流,像是在為他們所犯下的罪行懺悔,實際上他們是在密謀逃跑的計劃。五名日軍密謀的逃跑計劃在后半夜進行,他們相互協作,一個人用腳趾先將另一個人嘴中塞的布條扯出來,然后用牙將另一個人手腳的鹿筋繩給解開。他們自己解綁后便是逃,逃之前還不忘順手拿走神廟的幾把短刀。就是這拿刀的動作注定了他們的結局,五名日軍剛將短刀握在手上,黑暗中便飛來鋒利的弩箭。五名日軍捂著中箭的胸口一臉愕然地看著舉著火把從黑暗中走出來的鬼父,以及手握弓箭宛如殺神的帕竜。以惡止惡,以殺止殺,竜人熟悉這套叢林法則。
神廟中,佳桑少爺和另一名中國士兵的頭顱已經從神臺上撤下。帕竜組織族人按照洛達土司的要求將他們入土為安。鬼父強打著精神在一旁為其念誦《往生咒》,只是不知道竜人的《往生咒》能否帶著二人抵達他們靈魂的歸宿。做完這一切,竜人就該趕在漫長的雨季來臨之前遷徙了。破天荒的,這一次遷徙是由帕竜提出來的,鬼父點點頭表示很欣慰。帕竜越來越有頭人的胸襟和風范了,他的心里裝下了整個部族。這些天來帕竜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日軍的到來已經讓這個地方成了是非之地,但他還不知道山下的洛達鎮已是人間地獄。
準備走,族人全都聽命于帕竜??梢幌蛱嵝雅粮o遷徙的鬼父在準備走的時候下定了決心:“你們走,我已時日不多,不能死在半路上?!闭f完看了看洛達土司和來福說,“帶他們走,我欠他們一條命?!甭暹_土司愕然地問:“走?走什么?往哪里走?”帕竜原地踱步踱出一個圈兒,身子向南,手卻指向北:“朝這兒走。”這樣的姿勢很別扭,注定了這次的遷徙計劃和竜人所有的遷徙一樣,都是茫然無向的。洛達土司問:“你說的是哪兒?”帕竜被洛達土司問住了,他有些支支吾吾地猜了個方向:“南邊?”“南邊早被日軍占據了?!甭暹_土司打斷他的話。帕竜轉了個方向說:“要不北邊?”“北邊早被日軍蹂躪成焦土?!甭暹_土司說。帕竜被洛達土司阻滯的語氣中帶了孩子氣:“那總歸會有沒有日本人的地方吧?”洛達土司的態度很堅決:“有或者沒有,我都不跟你們走。”帕竜:“不行,你必須走,鬼父說的,我們必須帶你走。”洛達土司本想要哭,卻一下子昂起頭來,給竜人這樣的遷徙下了一個定義:“你們這不叫走,這是逃,一味地逃。逃得理所當然,日本人打得勢如破竹。洛達鎮已經是中國的天邊了,再無處可逃?!迸粮o剛想反駁,可激動的洛達土司以質問的語氣補充道,“你敢說,你們不是中國人?”帕竜瞬間愣住了,記得他上次聽到“中國人”三個字,還是在紅毛樹林的士兵口中?!澳銈儾皇侵袊?,還會是什么呢?”這時一向沉默的來福壯著膽子問了一句。帕竜怔著,他被不起眼、毫無說服力的來福的話給沖擊到了。來福的話仿佛一雙無形的大手,往他的心上狠狠地攥了一把。帕竜仰起脖子望天,他有些猶豫了,可低下頭來的時候卻又看見族人一雙雙眼睛盯著他。走或者不走,大家都看著他。他現在是部族的頭人,他不該使自己的族人處于危險的境地中。帕竜將頭偏向鬼父,想要通過眼神尋求鬼父的幫助??晒砀钢苯泳筒[上了眼,示意他,你是頭人,你看著辦?!澳蔷妥?!”帕竜一跺腳,下定了決心。洛達土司駭然道:“白跟你說這么多,往哪兒走?還能去哪兒?反正我不走?!眮砀s@慌而又激昂地說:“就算死,我也死在洛達鎮這一畝三分地上?!薄白卟蛔?,是我說了算!”帕竜語氣堅決,不容置辯。
洛達土司和來福大概不會想到,他們會卷到一個原始部族的遷徙活動中。本來按照竜人的族規,遷徙是絕對不能帶外人的??晒砀刚f,洛達土司是朋友。盡管他們態度堅決,誓死不走,可按照另一項族規,竜人遷徙后他們原來的居所是不能留下任何活物的。遷徙是個秘密,千年來的遷徙經驗告訴竜人,活物是會泄露秘密的。那是在很遙遠的古代,竜人某一次因部族之間的戰爭失利而被迫遷徙。當時的頭人帕竜心慈手軟,留下一個俘虜而來的活口。正是這個活口泄露了竜人遷徙的方向,招致了竜人在遷徙途中遭到無休無止的追殺,幾近滅族。因而洛達土司和來福若是誓死不走只剩下一個結局,那便是在遷徙開始的時候以死亡來保守竜人遷徙的秘密。這樣一來似乎已別無選擇,洛達土司神情木然,他選擇了死也不走,只求帕竜在他死后將他和兒子佳桑埋在一起。
可來福想活,他無法理解,既然竜人已認定他們是朋友,為什么還要取走他們的性命。“撲通”一聲,來福跪在帕竜跟前,抱著帕竜的腿苦苦哀求:“我不走,我也不想死。我還有家人,沒有我他們該怎么活?求求你們放我下山去,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你們,更不知道你們去了哪里。”來福的悲傷如此巨大,他在帕竜面前,磕爛了前額。帕竜看向鬼父,想征求鬼父的意見。這次鬼父給了回應,先是嘆了口氣,然后堅定地搖了搖頭。
家人永遠是避不開的話題。洛達土司盡管已經做好了赴死守密的準備,可在來福談及家人時候他的眼神也不由得閃爍了一下。誰沒有家人?家人是永遠避不開的話題。盡管來福還不知道他的家人早已死在日軍的屠刀下。洛達土司也給來福求情:“就放來福走吧,我以性命擔保,來福一定會守口如瓶?!迸粮o怔著,他被洛達土司給說愣了。他原本以為洛達土司會說:“我也有家人?!?/p>
那就再下一趟山吧,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下山的不是洛達土司而是帕竜,以及帕竜從族人中挑選的勇士。計劃很美好,他們要下山去接回洛達土司和來福的家人,然后并入遷徙的隊伍,徹底遠離這是非之地。他們計劃在清晨出發,奔襲一天,于夜幕降臨時到達洛達鎮,然后趁著夜色的掩護接出洛達土司和來福的家人。這漏洞百出的計劃說明帕竜把這個事情想簡單了,他真是太小看日本人了,他們要去闖的可是日軍重兵把守的洛達鎮。
臨出發前,那群烏鴉又神出鬼沒地再次在龍樹上棲息。鬼父強打精神重新枯坐在龍樹下。這次沒有占卜,也沒有看卦。鬼父內心極度不安,一再叮囑:“多帶點刀,多帶點箭?!倍暹_土司圍著鬼父踱步,他猶豫不安,他被深深的恐懼所席卷。他是最清楚日軍的強大火力的,他看到了帕竜他們背著弓箭離開的背影總會想起他的兒子佳桑。佳桑他們最后一次離開的時候的背影也是這么悲壯,悲壯地赴死。洛達土司突然喊住帕竜說:“不要去了,求你們不要去了,家人們有他們自己的造化?!迸粮o搖搖頭說:“不?!迸粮o笑了,說得很輕松,“我們去去就回?!?/p>
洛達土司眼看拗不過,就走到帕竜跟前,在兜里掏了掏,拽出一條紅色絲織品交到帕竜手中,說:“這是我兒子佳桑的紅裹頭,你包在頭上,我的家眷才會相信你?!闭f完雙手顫抖著將紅裹頭包在帕竜的頭上,然后端詳了帕竜一眼,兩行老淚滑了下來——這包了紅裹頭的帕竜分明就是他的兒子佳桑。洛達土司還不放心地說:“還有這個,你拿著?!甭暹_土司竟然從身上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把小手槍。這是他花了一根金條從山外買回來,藏在身上保命的。洛達土司將小手槍交到帕竜手中,叮囑說:“扣這里,這玩意兒關鍵時候能保命。”帕竜接過小手槍很不屑一顧,隨手便扔進了腰間的牛皮兜里。帕竜說:“不用。”隨即張弓搭箭,半空中一只盤旋的烏鴉徑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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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紅豆》202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