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3年10卷|沉河:必然(組詩)
[夢]
未知的命運在窗外窺探
他回過頭去,又果斷避開
終禁不住側耳傾聽
他虛構人生,他的書房
卻如此真實,隱藏著
多少未曾遍讀的劇本。年過半百
人世的可能性已經不多
永遠未知新的一代將有怎樣的劇情
春夏秋冬,寒來暑往
鳥鳴花開,月缺月圓
套路皆是假象,規律也是云煙
他感受到了飄移的一刻
一無所有,身著褻衣
一個聲音撫慰他說
你將到另一個世界里去
那里妙不可言
[山中秘行]
此地的名聲因為眾多觀光客們
一撥一撥地抬起,已高過了
山頂上的白云。我也是其中的
一位,只是把自己從眾人中抽離
選擇了那條少有人至的小徑
像一片掉落的樹葉,一陣風
使我飄蕩。我遵循它的意愿穿行
離擁擠的空曠越來越遠
山深林密,人聲遁去,天籟響起
動植物們喁喁私語,昆蟲們
放肆歌唱。我輕微的腳步聲
成為顯而易見的雜音。這使我
認識到我和其他生命并不在
同一個世界。歌唱偶爾停頓
談話一直持續。光陰忽明勿暗
有著和諧的走動節奏。我靜止
風也消停。我準備好在此哭泣
卻不忍發出響音。它們不是
我莫名悲哀的承受者。它們有否
悲哀?我也不清。也許那不是交談
與歌唱,也是求救聲和悲泣
在它們的世界和我的一樣
自生自滅。如同這條小路的
消失之處,要么是懸崖
要么是絕壁,只保持了不斷的
流水聲,流水無滅亦無生
[必 然]
必然有自我丟棄的東西,比如
適才的大風、昨晚的月光
比如一個人,暮年將至
不想讓身體在水中再激烈地
撲騰。電話鈴聲響過多次,終止于
自我停止。歌聲終止于歌詞的遺忘
眼淚終止于歲末的嗚咽
必然有不再需要的東西,比如
新春的花朵、深冬的雪與火爐
比如一個人,故友新交逐漸離去
美石在遠方的工地上不斷地
被雨淋打,花草在屋頂的園子里
凋零。一本舊書等待著
回歸紙廠,一封信找著原路
必然有不得不接受的命運
像適才的大風、昨晚的月光
像新春的花朵、深冬的雪與火爐
一個人暮年將至,一封信無人接受
[春回故鄉記]
清亮的河水試探地流淌,向兩岸
再次探詢大海的方向,忙碌的鳥兒
繼續為兒女筑巢,在低空沉重地
飛行。突然傳來一個孩子稚嫩的歌聲
他在田埂上,跳躍地行走
天然地選擇了最短的路徑
貧窮而成為赤子
無心而昂揚向上
他將一路明媚地到達學堂
最美的三月,大地早已開凍
綠意涂去了心中積滿的愁緒
沒有人愿意在深夜里繼續大哭
沒有人愿意把痛苦再交給黑暗
一切出動,只是在開始學會
把快樂的標準降低:健康、平安
活著,活著,像那棵返青的垂柳
和這片盛開的油菜花地
哦,新林,我的故鄉!它擁有著
古老春天的名字,和童年的記憶
雨水亮敞,清明干凈
我的想象停滯于此
我慢慢變老,人類不要再變壞
[不告而別]
細細想來,一生中與我不告而別的人
有很多:發小、暗戀者、高中好同學
多年朋友。好像一次遠行,我只顧自己
快步前行,回過頭來,一個人也不見
他們有的走上了另一條路,有的懶得
趕上我。風吹在我身上,有些冷
我想起多年前的一天,我的祖母和我們
不告而別。她去了一個未知的地方
我將來也會去。她曾在的世界,我卻
還在。我也終將與這個世界不告而別
又深深地懷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告別
像祖母的每一聲咳嗽與腳步的每一個
踉蹌,有時有聲,有時無聲。有時
有意義,有時無意義。這才是漫長而
復雜的告別,像祖母年輕時給自己縫織的
裹腳布,慢慢地裹上,慢慢地解開
她以小腳走完的一生,也不短于多少人
[我旁觀自己,已成常態]
在眾多忙碌與喧囂之后
期待已久的安靜用來
回憶與思考。時間是
廣闊無邊的白天,和
寸步難行的黑夜。是沉默
和有節奏的聲音。我已很少
回到我。我旁觀自己,已成常態
這不是機巧的分身術
這是自然的安排。正如歧義的
相對論,孤獨也是相對的
【沉河,本名何性松。1967年生于湖北潛江。出版詩集《碧玉》、散文集《在細草間》《不知集》等。系長江詩歌出版中心創辦人兼負責人,曾統籌出版《中國新詩百年大典》,策劃出版“中國二十一世紀詩叢”、中國新詩季度選本《詩收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