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筆記:詩在“木葉”間
林庚的《說“木葉”》一文最初發表于1958年3月16日《光明日報》。
大自然中有多少不一樣的葉子,不一樣的根,就有多少不一樣的風景,不一樣的詩。
——林庚
林庚先生
每每懷想先生,天地間鋪陳的是一個詩人、教授的心靈世界,在與自然界一葉一木的親密無間中,他所汲取的詩性及對大自然的領悟,不朽于人間。他不是一般的詩人,他同時還是個史論家、詩論家、學問家,他游走于新詩—舊體詩—新詩之間,他從來不湊熱鬧,他習慣于苦讀苦思,他只是走自己的路。他居書室而心懷大地,他的溫和而充滿詩性的聲音,回蕩在北大眾多學子的心靈中。他就是已辭世的北大中文系教授——在《楚辭》和唐詩研究中,具里程碑意義存在的林庚先生。
我有幸成為林庚先生的門下弟子,得益于1970年北大、清華試點招收工農兵學員。第一年在江西鯉魚洲讀“草棚大學”,第二年回燕園,林庚先生為我們講授古典文學——唐詩和屈原的楚辭。林庚先生之外,還有吳組緗先生、王瑤先生等登臺授課。這是我們的造化,名師親炙,何其幸運!我在求學時有個習慣,會在聽完課而猶感不足、猶有不明先生們所講的內容時,會追隨下課后的先生,問這問那,有問不完的“為什么”。我問過吳組緗先生:“《紅樓夢》為什么是一定時代的縮影,而不是曹雪芹筆下才子佳人的愛情小說?”我問過王瑤先生:“魯迅作品中除了如‘投槍與匕首’的雜文,還有很多的美文如《野草》集,我們應該讀嗎?”問得最多的是林庚先生,他看著尾隨的我,目光里是欣賞、友善,他身材高挑,平易近人,著裝整潔,臉上常帶笑容,舉手投足,總有不一般處。無論講課或和學生談話,都是輕聲細語,偶或輕甩頭發時,卻是一副掩不住的詩人本性。
季羨林先生沒有給我們授課,在校時卻得知其大名——“清華園四劍客”是也,即季羨林、吳組緗、林庚、李長之。后來,我偶然讀到季先生的《悼組緗》一文,其中也說及林庚先生作為文學青年時的狀態:放言高論,古今上下,無話不談。季先生以林庚先生的創作為例:一日,林庚早晨初醒,看到風吹帳動,立即寫了兩句詩:“破曉時天旁的水聲,深林中老虎的眼睛。”
季先生說:“當天就念給我們聽,眉飛色舞,極為得意?!边@兩句詩的題目是《破曉》,收錄在林庚先生的詩集《春野與窗》中。費振剛老師在林庚先生百年誕辰學術研討會上說:“在他身上,詩歌創作,特別是對詩歌格律的探索實踐和文學研究,貫穿始終,據我所知,至少在古典文學界,林先生是唯一的一人?!辟M老師所言極是。林先生治學是以詩學、詩性為大綱,使他筆下的文學史或《楚辭》研究,有與眾不同、令人拍案叫絕處。
尾隨者
我在林庚先生下課后,曾尾隨其后,問陶淵明,問李煜,問一些“小兒科”的問題,先生告訴我:“這是兩個極偉大的詩人、詞人,倘中國詩歌史缺失了他們,會黯淡很多!”
“陶淵明與李杜如何相比呢?”
先生說:“不能比。因為歷史與人文環境不同,自然環境各異,個人秉性有別,所造的詩人與作品也不同,不可相提并論。李杜的地位不容置疑,不僅在唐代,而且聳立于整個中國古典詩史。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陶淵明,與其他詩人相比有極大的不同:棄官而去,自耕自食,不逐時尚,質性淡泊,則無有可比。”先生又告訴我:“進大學最多只是拉開了帷幕,做學問,所靠的是終身的讀書寫作,走向自然,走進大地上農人的生活,走進古典詩歌的音韻深處。比如《離騷》,課堂上所得只是開始,你自己要進入屈原當時的環境,屈原的內心世界,你逐步理解屈原,你才能走向屈原。”先生又輕聲告訴我:“有很多書都要讀,讀出不同,讀出妙處,讀到舉一反三。如文懷沙的《屈原〈離騷〉今繹》認為‘離’非離別,其真義是‘離間’,《離騷》之離而有騷,寫的正是讒邪離間的幽思愁苦太息,文筆優美,見識獨特?!毕壬蠈懽髡n,稱王維的詩有清淡且雋永之美,高我幾屆的同學還記得,先生講“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時,會用粉筆先在黑板上畫個圓,再畫一條類似地平線的橫線,又畫一條筆直的豎線,所展現的是一幅極簡到抽象的素描,卻又富詩情畫意。先生自己有如此評價:“這是很美的幾何圖形,確乎給讀者以遐想的空間。”
在我幾次“尾隨”之后,林庚先生邀我到家里小坐。我在北大做了四年工農兵學員,一共去過四個先生家中,馮鐘蕓先生邀我們幾個同學共度1972年的中秋夜。我去過王瑤先生家三次,去過唐沅先生家一次,唐夫人包老師培育的吊蘭千姿百態,伸展在我的印象中。去林庚先生的家要更多一些,其宅在燕南園中,一棟青磚平房,幽雅寧靜的小院,院中有一張乒乓球桌。林先生給我沏了一杯茶,繼續說屈原:“我在1958年寫了《說“木葉”》,刊登在1958年3月16日《光明日報》,你可以看看?!狈_先生珍藏的剪報冊,我如饑似渴地讀著。
秋風木葉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九歌》)自從屈原吟唱出這動人的詩句,它的鮮明的形象,影響了此后歷代的詩人們,許多為人傳誦的詩篇正是從這里得到了啟發。如謝莊《月賦》說:“洞庭始波,木葉微脫?!标懾实摹杜R江王節士歌》又說:“木葉下,江波連,秋月照浦云歇山。”至于王褒《渡河北》的名句:“秋風吹木葉,還似洞庭波。”則其所受的影響更是顯然了。在這里我們乃看見“木葉”是那么突出地成為詩人們筆下鐘愛的形象。
這是《說“木葉”》的開頭,從屈原到謝莊、到陸厥、到王褒,木葉飄然,何以成詩?何以詩性洋溢?如此,洞庭木葉便纏繞著我的思緒,為什么“木葉”與洞庭波,成為屈原心中秋日自然景觀的代表?為什么是“木葉”而不是樹葉?為什么“木葉”成為《九歌》之始?為什么先生能用詩的語言論屈原?“木葉”不就是樹葉嗎?為什么屈原和后來的古詩人們,甚少寫為樹葉?這一切,使我激動并牽動著我的心思、目光。林先生又說,雖然“樹葉”很少用,“樹”倒是常見的,例如屈原在《橘頌》里就說:“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倍茨闲∩降摹墩须[士》里又說:“桂樹叢生兮山之幽。”無名氏古詩里也說:“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可是為什么單單“樹葉”就不常見了呢?樹葉何往,這是個問題,春夏飄蕩在樹上,掩護著喜鵲和鵓鴣,還有一種能唱長調、其音宛轉,只聞其聲、不見其影的小鳥。所謂何往者,消失于詩人筆下而已,其猶在樹上矣。林庚先生的解釋是:
一般的情況,大概遇見“樹葉”的時候就都簡稱之為“葉”,例如說:“葉密鳥飛礙,風輕花落遲?!保ㄊ捑V《折楊柳》)“皎皎云間月,灼灼葉中華?!保ㄌ諟Y明《擬古》)這當然還可以說是由于詩人們文字洗煉的緣故,可是這樣的解釋是并不解決問題的,因為一遇見“木葉”的時候,情況就顯然不同起來;詩人們似乎都不再考慮文字洗煉的問題,而是盡量爭取通過“木葉”來寫出流傳人口的名句,例如:“亭皋木葉下,隴首秋云飛。”(柳惲《搗衣詩》)“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保ㄉ騺缙凇豆乓狻罚┛梢娤礋挷⒉荒茏鳛椤叭~”字獨用的理由,那么“樹葉”為什么從來就無人過問呢?至少從來就沒有產生過精彩的詩句。
詩的創造具危險性
2011年11月,商務印書館出版了林庚先生的《唐詩綜論》,其中有《說“木葉”》,我從王府井新華書店購得,如獲至寶。我可以慢慢地讀先生的作品了,可以品味著先生的文字去讀了。我的驚訝是:形象思維的某種后果——出人意料的語言的誕生——林庚先生告訴我們,它既是一種“大膽的發揮創造性”,也是一種“冒險”。也就是說,別樹一幟的形象思維,多數人不識其妙的詩的語言的創造,是一種“冒險”的事業。何險之有?言他人所未言?思他人所不思?然,又不盡然。古詩人中有追求奇險怪僻生澀者,為新而“新”,被讀者遺棄。但“無邊落木蕭蕭下”,卻至今不朽。不言樹葉而言“木葉”“落木”,其中有一個跨越:由樹而木,或有認為樹與木同為一義,有“樹木”之名在;然而,當詩人在寫秋風落葉環境中的或者飄搖,或者飄零,或者軟軟的葉的性狀時,均不用樹而用木,均不用樹葉而用“木葉”“落木”;木從樹木中分離出來,刪去冗繁,木變得簡單、兀立、有質感,由此可知,“木葉”絕非一般意義上的形象思維的產物,它經歷了詩人的“思”——哲學意義上的“思”——“在思中,存在成為語言。語言是存在的家,在其家中住著人,那些思者以及那些用詞語創作的人”(《人,詩意地安居·海徳格爾語要》)。
詩不只是概念的寫作,詩要重視形象、意象。重讀《說“木葉”》:
從“木葉”發展到“落木”,其中關鍵顯然在“木”這一字,其與“樹葉”或“落葉”的不同,也正在此?!皹淙~”可以不用多說,在古詩中很少見人用它;就是“落葉”,雖然常見,也不過是一般的形象。原來詩歌語言的精妙不同于一般的概念,差一點就會差得很多;而詩歌語言之不能單憑借概念,也就由此可見。
詩的形象萬不能是“一般的形象”。這里仍然有一個“思”——對字、詞、語句的非常人所思之“思”——詩人特有的幾乎不帶共性的形象思維之深入、拓展的問題。假如很省力也不用冒險地以“一般的形象”寫作,那就不會有佳作、佳句,這樣的詩不在少數。
林庚先生說,杜甫并不是第一個寫“落木”的,庾信有《哀江南賦》句:“辭洞庭兮落木,去涔陽兮極浦?!倍鸥Φ拈L江“落木”有沒有可能來自庾信的洞庭“落木”呢?無論如何,在不經意間,詩人已經從“木葉”到“落木”了。但這里的“不經意”只是好讀詩而不求甚解者如我的極膚淺的感覺,其間所經歷的詩人的千思百慮,我們已經很難體會到了。不是有現存的“木葉”嗎?如果杜甫寫“無邊木葉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也沒有毛病,也是好的詩句。杜甫不知道“木葉”嗎?不可能。但杜甫寫成了“落木”,涉世不深者,初讀杜詩者,很容易引起誤解以為“木頭自天而降”。一處革命性的改變:變“木葉”為“落木”,這是有危險性的——林庚先生說:“而我們的詩人杜甫,卻寧可冒這危險,創造出那千古流傳形象鮮明的詩句。”以不一樣的形象思維,以真感情寫真景物,發他人所未曾想到或不敢發之未發,磨煉文字,是帶有危險的一種事業,這一切,對現今的“詩人”們、把寫詩看作輕松平常者,肯定是一個重擊,因為他們不懂、不曾體驗過?;仡櫱笆?,首先“木葉”與“落木”有天然的不可分離處,皆為木也,木之葉也。但“落木”相較于“木葉”,卻有了輕重感,即落木之沉重,落木因沉重而得凄涼、凄美之厚重。于是雖同為落葉,卻有了形象思維上的飛躍,“木葉”較之于“樹葉”的新鮮感,“木葉”較之于“樹葉”的木質感,“落木”較之于“木葉”的沉重感,“落木”較之于“木葉”的瀟灑感。大哉!杜甫。
“木葉”之特定環境
樹之稱為木,不僅在詩人筆下,也在護林人中。我曾走遍中國除西藏地區以外的各大林場,林業工作者、護林員,總是會把一些稀有的、材質極佳的樹木,稱為“美木”“佳木”“美木良材”,可見,木之名,非詩人專享。2014年初冬,我到遼寧本溪的一處紅葉園,紅葉鋪地,也有半紅半黃的,一層又一層,一腳踩上去踩不到地,不忍踩又不得不踩,陪同我的省林業廳工作人員說:“這里是美木之園?!庇兴囆g學校的男女學生十幾名,坐在紅葉毯上寫生,他們從各個角度去素描紅葉樹,以及地上的紅葉,他們知不知道:落葉皆木葉?我看見的是有色彩的木葉,是季節涂抹的色彩,木葉蕭蕭,有聲有色。
在自然界,木則木矣,美則美矣,美木是無分季節的存在。但在詩人那里就不同了,他要求自然情景的融洽和諧,他要選擇一個合適的季節,樹木于其中,讓“木葉”飛動起來,讓靈感和獨有的場景飛動起來,從而洋溢詩性,構成美妙的、獨特的,又是讀者熟知的特定環境中的動人的詩歌語言。林庚先生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古代的詩人們都在什么場合下才用“木”字呢?也就是說在什么場合,“木”字才恰好能構成精妙的詞句和語境呢?林庚先生說:“自屈原開始把它準確地用在一個秋風落葉的季節之中。”
此后的詩人們,均在以秋天為背景的情景中寫“木”,得到的是不同尋常的形象、佳構。從謝莊而陸厥而柳惲而吳均而王褒而沈佺期而杜甫、黃庭堅等,無不如此。先生認為:
這就不是偶然的了。例如吳均的《答柳惲》說:“秋月照層嶺,寒風掃高木?!边@里用“高樹”是不是可以呢?當然也可以;曹植的《野田黃雀行》就說:“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這也是千古名句,可是這里的“高樹多悲風”卻并沒有落葉的形象,而“寒風掃高木”則顯然是落葉的景況了。前者正要借滿樹葉子的吹動,表達出像海潮一般深厚的不平,這里葉子越多,感情才越飽滿;而后者卻是一個葉子越來越少的局面,所謂“掃高木”者豈不正是“落木千山”的空闊嗎?
林庚先生正一步一步地走進更為廣大而美麗的樹木的空間,他以詩人的思維或推進,或跳躍,或深入其中,是詩歌中對“木”與“樹”本源的深入,是充滿想象力的一往無前的深入,是對“樹”與“木”的詩性的評述,能使人想起魯迅先生對《莊子》的評價:“其文則汪洋捭闔,儀態萬方”。吾師差近之矣!信夫?先生又旁出意味無窮之一筆:
然則“高樹”則飽滿,“高木”則空闊;這就是“木”與“樹”相同而又不同的地方?!澳尽痹谶@里要比“樹”更顯得單純,所謂“枯桑知天風”這樣的樹,似乎才更近于“木”;它仿佛本身就含有一個落葉的因素,這正是“木”的第一個藝術特征。
詩的暗示性與“清秋性格”
林庚先生關于“木葉”之論漸入佳境,在更新的意涵中,又有一番妙語和詩意論述。先生論及了木的物理性方面:“它可能是透著黃色,而且在觸覺上它可能是干燥的而不是濕潤的;我們所習見的門栓、棍子、桅桿等,就都是這個樣子;這里帶著‘木’的更為普遍的性格?!毕壬谖闹杏謱懀骸耙f明‘木’何以有這個特征,就不能不觸及詩歌語言中暗示性的問題,這暗示性仿佛是概念的影子,常常躲在概念的背后,我們不留心就不會察覺它的存在。”詩歌語言的暗示性,通常是在詩句之外的言外之意,其實是詩,尤其是古詩的最美妙處,卻隱蔽著。明明白白的詩句,是指引我們走向這恍惚幽深的“最美妙處”的一條曲徑,能走上這曲徑的不僅是幸運者,而且只能是“敏感而有修養的詩人們”,他們“能認識語言形象中一切潛在的力量,把這些潛在的力量與概念中的意義交織組合起來,于是成為豐富多彩的一言難盡的言說”。所謂“木”也,與“樹”本無不同?!啊尽亲鳛椤畼洹@樣一個特殊概念而出現的,而‘木’的更為普遍的潛在的暗示,卻依然左右著這個形象,于是‘木葉’就自然而然有了落葉的微黃與干燥之感,它帶來了整個疏朗的清秋的氣息?!薄澳尽睍谷讼肫鸷芏嗄玖系挠白樱缒绢^、房梁、木構建筑神奇的榫卯結構等。因而,林庚先生說:“‘木’不但讓我們容易想起了樹干,而且還帶來了‘木’所暗示的顏色性。”從“木葉”到“落木”,到“木”到“樹干”,以及“木”所暗示的顏色性,即“就樹干而論”的顏色,乃至秋日天空大地之清亮空闊……林庚先生的這一層論述,確乎大出人們意料,它透露著作為大自然中生活觀察者的非同一般;它飽含著作為詩人形象思維的廣大細微,它顯現著作為一個文學專業教授自身的境界。倘不是林先生平日的觀察累積——草木四季往復、落葉風卷殘云的累積;倘不是先生親近自然并在詩歌中幾乎不著痕跡地尋尋覓覓,哪有“木葉”之同于它葉而凌云于它葉之上?這使我想起,先生首先是個詩人——“他是寫新詩的詩人,是能寫好舊詩但還是堅持寫新詩的詩人,而且還是到了晚年仍傾心于新詩的詩人”(洪子誠:《林庚先生和新詩》)。他的詩性果然有他天才的一面,在一定的自然環境中展開,也有先生向來崇敬“寒士”“布衣”,只與詩往來而不入任一流派,堅持獨立思考和詩的觀察的性情所在。先生凝視春夏秋冬之燕園,草木落葉之盛況,未名湖畔留下的目光,那春草,那松林,那木葉,不也都在矚目先生嗎?先生那目光永在,看樹而木,而木葉,而高木空闊,而詩歌語言中的暗示、隱喻,樹與木的顏色等。林庚先生從觀察、研究一個具體的物質形象,如樹木、木葉所形成的藝術形象切入,與時代演變之歷史相連接,所用的是詩人和詩的語言,所取的是樹干顏色之變,濕潤與枯燥之感,疏朗與開闊之變,所得的是讀者醍醐灌頂的欣欣然。
林庚先生在秋日的特定時序與自然環境中,尋覓、捕捉屈原的心境,并反復強調“木葉”的感覺、顏色、濕潤度等,認為“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之葉,“絕不是碧綠柔軟的葉子,而是窸窣飄零透些微黃的葉子”——
我們仿佛聽見了離人的嘆息,想起了游子的漂泊;這就是“木葉”的形象所以如此生動的緣故。它不同于:“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曹植《美女篇》)中的落葉,因為那是春夏之交飽含著水分的繁密的葉子。也不同于:“靜夜四無鄰,荒居舊業貧;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見宿》)中的黃葉,因為那黃葉還是靜靜地長滿在一樹上,在那蒙蒙的雨中,它雖然是具有“木葉”微黃的顏色,卻沒有“木葉”的干燥之感,因此也就缺少那飄零之意;而且它的黃色由于雨的濕潤,也顯然是變得太黃了。“木葉”所以是屬于風的而不是屬于雨的,屬于爽朗的晴空而不屬于沉沉的陰天。
林庚先生行文及此,讀者如我被感動的、被引入遐想之蒼茫曲徑的,已經不僅是洞庭波上之“裊裊兮秋風”了,而是沉醉于先生的自然、江湖、寒士、飄零的詩性的語言境界中了。在論及“木葉”是“一個典型的清秋的性格”后,先生接著寫道:“至于‘落木’呢?則比‘木葉’還更顯得空闊,它連‘葉’這一字所保留的一點綿密之意也洗凈了:‘落木千山天遠大’,充分說明了這個空闊;這是到了要斬斷柔情的時候了?!毕壬矚g空闊,卻不喜歡“斬斷柔情”。先生巧妙地在一番詩意的論述后,又回到了“木葉”之論:“而‘木葉’呢?它出現在那裊裊秋風之中,也仍然帶著裊裊不斷的余情,所謂‘日暮風吹,葉落依枝’(《青溪小姑歌》),恰足以說明這‘葉’的纏綿的一面。然則‘木葉’與‘落木’又還有著一定的距離,它乃是‘木’與‘葉’的統一,疏朗與綿密的交織,一個迢遠而情深的美麗的形象。這卻又正是《九歌》中湘夫人的性格形象?!绷指壬砸庀笙笳鞯姆椒?,反觀中國古典詩歌傳統,從中闡發“新原質”的重要?!靶略|”即“新意象”也,如鐘元凱在《〈唐詩綜論〉:林庚的詩學思想和學術貢獻》中所言:“林庚從詩歌意象的角度,解說詞匯的詩化過程,使語言形象化的論說,出現了精彩紛呈的局面?!?/p>
“不一樣的風景,不一樣的詩”
林庚先生的心境是空闊而纏綿的,他愛“木葉”,他愛“落木”,他愛秋天,他愛“疏朗與綿密的交織”,他愛自然萬物。他人在燕園,詩心卻是游走的,游走于一個意象和一個意象之間,游走于“落木”與“木葉”之間,游走于江河大海千山萬水間。1974年寒冬雪后,在大學生涯結束,即將離京的傍晚,燕園有白雪,天上有月亮。我去向林庚先生辭行。先生對我說:“你回到崇明島故鄉,是幸事、好事!”“長江與東海簇擁交匯,濤聲和浪花就在眼前,大蘆蕩搖晃著一年四季,這是多好的自然意象,而你身在其中?!鄙灶D,先生問:“你觀察過一年四季蘆葉、葦干的色彩嗎?說給我聽聽。”我說童年時會趴在溝沿上看蘆葦發芽?!笆鞘裁搭伾哪兀俊毕壬鷨枴!谤Z黃色,出土時蘆芽周邊將融未融的凍土會爆裂?!毕壬f:“這就是生命的誕生,大自然生命的不可阻擋的誕生。”我告訴先生:“蘆葦的顏色春天是嫩綠,蘆稈顯青色,到了夏天,蘆葉成為深綠、墨綠,蘆稈則漸漸粗壯。到端午前,家家戶戶的農人到溝邊采蘆葉——從蘆稈上往下摘,但母親會叮囑我手要輕。蘆葉離體,蘆稈會晃動一下,能聞到清香味。”“這是生命離體的晃動,有不舍意?!毕壬f。“秋天的蘆葦是什么樣的呢?”“蘆葉漸漸由墨綠變淡,蘆葉從青葉變成黃葉,蘆稈也變黃。在農人收割之前,金黃色的蘆葉還與樹干相接,不成為落葉。大蘆蕩晃動著黃葉,頂著大片雪白的蘆花,是崇明島上稍顯干燥的金黃色的起伏。”先生又問:“那蘆根呢?”“蘆根深入地下,與灘涂溝河畔濕泥相伴,白色,可入藥,有甜味?!毕壬袊@道:“你所說的秋日蘆葉是金黃色的,與‘木葉’一樣,時間的場景同在秋天。不一樣的是‘木葉’會飄然而下,蘆葉卻與稈和根相連。蘆根又是白色有甜味,這就是崇明島上蘆蕩的味道,風景的味道。大自然中有多少不一樣的葉子,不一樣的根,就有多少不一樣的風景,不一樣的詩?!?/p>
我被先生這一席話震撼,但我該告辭了,先生送到門口,我回頭,那瀟灑的身影還在那里站著,揮手,目送我從燕園走向崇明島,走到母親身邊,走進大蘆蕩,在長江與東海的交匯處遠眺、徘徊。想起了林庚師《說“木葉”》的結語:
“木葉”之與“樹葉”,不過是一字之差,“木”與“樹”在概念上原是相去無幾的,然而到了藝術形象的領域,這里的差別就幾乎是一字千金。
(作者:徐剛,系作家、詩人,曾獲魯迅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