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3年第6期|梅鈺:六股頭寶卷
梅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大河之魂》,小說集《十二個異相》,曾獲趙樹理文學獎、大地文學獎提名獎、《黃河》文學獎、《海燕》人氣作家優(yōu)秀獎等,入選山西省委2018年度“三晉人才”支持計劃。
六股頭寶卷
梅鈺
一
祖先張鴻業(yè)浮在河面,被水一漾一漾推著向前,我沿河岸跟了許久,始終看不見他的臉。按照遺傳規(guī)律,我和他應該沒什么區(qū)別,給自己剃掉前額,加條粗辮,長袍馬褂扮起來,就是祖先。一河灘人都扮上,大河也會迷糊,感覺仍流在我祖先拉船的朝代。這些想象容易讓人沉溺,癥候之一是失去時間概念,我老婆連續(xù)提起抗議,說我一坐到大河邊,就變得瘋瘋癲癲。
我從遙遠的廣州回來,因為一顆蘋果。堂弟將它遞過來讓我品,說它香、脆、甜、多汁。似乎讓我覺知的不是嘴巴舌頭,只能是語言,他說甜,大腦便分泌甜,我才能覺到甜。我的鐵哥們兼合伙人易榮由此衍生,說大腦是最大性器官,能超越生殖器本身,帶給人快感。這話有點虛妄,好比上帝說要有光,于是才有了光。我不相信這些歪論,堂弟又給我講四顆蘋果的事,一顆被亞當夏娃偷吃了,繁衍人類;一顆砸牛頓頭上,發(fā)展了物理力學;一顆被喬布斯咬一口,推動全民智能;第四顆在你手上。我告訴他,蘋果和人類文明息息相關的重要原因是年代久遠,英國《每日電訊報》和《星期日泰晤士報》曾報道,大約6000萬年前,一場讓恐龍滅絕的災難成就了蘋果樹誕生。假如當時和塵灰一起發(fā)生基因突變的不是蘋果祖先,而是土豆祖先,那推動人類進步的就是土豆,或者紅薯、蘿卜、芋頭、地黃、生姜、山藥。塊莖類食物在家鄉(xiāng)食譜中占重要位置,潛藏于味蕾最深處,我未提防它在一個詭異的午后蘇醒。
我說世界上不止這幾顆蘋果,還有帕里斯用蘋果贏得維納斯,蘇格拉底以蘋果考驗柏拉圖,中國大媽唱著《小蘋果》把廣場舞扭到全世界,至于咱手中這一顆,有替代,阿克蘇蘋果,洛川蘋果,靜寧蘋果,煙臺蘋果。有很多答案代表沒答案,你不要拿沒有忽悠我。堂弟懶得跟我饒舌,直接問,你就說這壺口蘋果香不香?香。脆不脆?脆。甜不甜?甜。汁多不多?多。那你還等啥?堂弟說,緯度、海拔、溫差、土壤、光照、空氣質量,“六個最適宜”,金字招牌,支柱產業(yè),不配你玩?
我被他一激,訂了機票。回來待了幾天,眼順心順,能吃能睡,把一身毛病全治好了。壺口瀑布所在地吉州,從商祖乙時記起,耿地、翟城、北屈、屈邑、定陽,分分合合,修修改改,至隋開皇元年才引入“吉”,吉是好字眼,吉利吉祥,吉人吉地,有宜人氣場,人一進入,氣和通暢。為佐證我的感受,我讓易榮把全公司拉過來搞團建,一幫八零九零后激動得“嗥嗥”叫,直喊奇怪,大河水聲轟隆隆,明明聽得真,卻直犯迷糊,眼睛閉緊,會感到身體往深處墜。經此一試,一員大將留下不走。郭臻也長在黃河邊,不嫌黃土高原風大,壺口瀑布聲粗,和我一樣喜歡家常菜、粗糧粥,常扒在鍋邊沿等,讓地皮菜、苦菜苗、連翹香挑逗得涎水直流。
我們以為頂多待一個月。采摘季,蘋果味在一河六村上空形成場,水汽籠在場內,沾染著香。當時我們對蘋果的認知僅限于發(fā)芽、開花、結果,風吹一回膨脹一圈,等到深秋長成紅燈籠掛滿園。我們摘下來咬在嘴里,繼續(xù)關于世界蘋果的神侃。后來為“樂之然”品牌命名的郭臻,一口咬定“蘋果誕生人類,也終將結束人類”的診斷。“你看它的功用,清理血管,抗癌防癌,降低膽固醇,都沖著延緩人類生命去,和干細胞注射、器官移植目標一樣。人要是不死,就不是人,人這個種類就滅絕了。”郭臻歪理一套一套,我聽過就忘。蘋果園里拍照流連:果農摘果子,一座果園連一座果園,果子掛在樹上,蘋果堆在樹下,蘋果收入地窖。一張一張發(fā)過去,聽遠在廣州的人連聲的“哇哦”。
突然落了一場雨。突然其實是必然,古人創(chuàng)造這一詞匯本意為“意料之外”。“意”由心生,因人而異,沒有定準。同樣一場雨,有人笑,有人鬧,有人哭,有人叫。我們披起雨衣進果園,見黃水漫流,一股一股流入地窖。樹葉綠與蘋果紅都消失了,黃變?yōu)橹餍桑傻投撸瑥纳隙拢坪觞S是一劑高強度染色劑,融入一點,洇開天地,滿眼蒼茫黃。我眼睜睜看著,無力搶救,雨滴入大河,泥湯浮沉,有自己的命運。果面漸次染病,密密麻麻坑點。果農像被人提著頭發(fā)往起拽,身體僵直,朝天望。我觀察過他們僅有幾次落淚,幾乎看不見,手掌拂面,所有情緒被遮掩,噴發(fā)同時冷靜,熱血在頭頂一點點冷卻,絕望從腳底流走。一道閃電劈過,大塊大塊黑云在果園上空飄,我告訴自己抓緊時間,趕在蘋果長出霉斑前,將蘋果售完。
郭臻急得直跺腳:“這蘋果得賣。”
“怎么賣?”
“想法子賣。”
堂弟瞄他一眼,再瞄一眼,不說話,紙煙在嘴里吧唧。
我讓易榮趕緊調整,雨地裝發(fā),一車一車運去廣東。易榮緊急叫停,賣一顆爛兩顆,利潤不及成本高,咱不能學鯀這頭淹堵那頭,得打通渠道,所謂通則不痛,痛則不通。他一說鯀我想到禹,斧劈孟門現(xiàn)壺口,引河入海,像醫(yī)生巧手搭接,把斷裂血管接起來。目標是方向、路線、方針,是阿基米德撬動地球的支點,我想把蘋果送到人腸道里游一圈,完成從入口到出口的終極循環(huán),得打長久戰(zhàn)。這一過程勢必緩慢,相當于大河游泳,借助浮板、泳圈總顯拙笨,需要把水性摸透,和水粘在一起才高級。
雨持續(xù)下。蘋果存地窖不通風,腐爛迅猛,黃米斑點如傳染源,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全窖,村莊上空氣味復雜。后來雨終于停了,一堆又一堆蘋果都有潰爛,太陽熏蒸,肉眼可見氣體冒起來,又餿又臭。郭臻說可惜了,能釀蘋果醋。堂弟說何止能釀醋,還能做果干、果醋、果泥、果醬、果凍、果丹皮,剜一眼過來,譴責我。現(xiàn)在我一遇阻礙,仍會回想那些天,鼻底濃味泛起來,心里鑄一層堅硬。我猜這感受祖先張鴻業(yè)也有過,同一種情緒,同一種堅定,要是我倆促膝長談,我會把收藏的苦淚展示給他,憋太久,結了晶。也許他比我更懂,為了溶解鄉(xiāng)親們的苦淚,付出再多也會笑。
我不得已帶果汁廠的人回來,蘋果一麻袋一麻袋裝運,鄉(xiāng)親們矛盾糾結,不甘心黃金賣出白菜價,又害怕放幾天徹底漚爛。堂弟跟我叫冤,低到這個價,投資都收不回來。他和果農吃住在一起,比我更能體恤他們付出的艱辛,可市場規(guī)律容不得情緒登場,那一年的編劇還沒有把“壺口蘋果”寫進劇情。我倆坐在岸邊,河是亙古河,水是長流水,水聲浪浪濤濤鑄起四面墻,我給他立下軍令狀,來年早籌劃,把蘋果賣在樹頭上。他聽得激動,一口干掉一大杯,和我拉近距離,“我也有機會去大城市,不去。沒感情,它沒有一條臍帶通達過我的生命,沒有在我記憶的城池里駐過一卒一兵。時間長了腿,跑得瘋快,也把我?guī)Р浑x故鄉(xiāng)”。
他說:“你知道密林里那些樹嗎?長了幾百年,根深扎進地底,頭高高揚起。你懂得它們對泥土的依戀嗎?”
他講述蘋果四十年發(fā)展經歷,栽一輪、拔一輪、火燒一輪。“為啥毀苗?”“觀念陳舊嘛。人不吃糧會死,不吃蘋果不會死,栽樹不種糧心里沒底。后來縣里下血本,果苗免費給,減免農業(yè)稅,這才有松動。不曾想農民又糊弄,家家購置洛陽鏟,地里戳個小洞洞,樹苗插進去,踩幾腳交任務。當然活不了,三級干部查,一級一級推動,好不容易才活下。”堂弟訴說伴著哽咽,好像果樹是他頭頂的毛發(fā),一根一根拔掉牽疼毛囊。后來他承包一座果園精心示范,挖深坑、挖大坑、挖一米見方的坑,三年后掛果,畝產值五千元,這才激勵了果農。四十年一步一徘徊,他沒有一天松懈,剪枝整形、疏花疏果、病蟲害防治、減密間伐,人就蹲在示范園里,話越說越少,事越干越多,那些如同密鑰的操作流程被他整理成冊,又培訓幾百名蘋果土專家成為產業(yè)發(fā)展排頭兵。
堂弟對蘋果魔怔相當于祖先張鴻業(yè)為拉船,如果時間交疊空間重合,他們會說同樣話,語音語調都相同。
張鴻業(yè)是家族傳奇,他所創(chuàng)的“六股頭”如圖騰提振晚輩的信心。一旦我們不努力,老祖宗們就會說,你想一想“六股頭”。故事被一代代傳頌,說是黃河水路自明中葉始,貨船順河流行,到壺口天塹遇阻,只好把船停在上游,泊岸卸貨,以人力將船由石岸拖至瀑布下游七郎窩處,裝貨繼續(xù)下行,人曰“旱地行船”。船年年來,人天天拉,就有了利益爭奪,或因搶運發(fā)生斗毆,或因滯運影響下行,搞得人心不穩(wěn)。到了清康熙年間,祖先張鴻業(yè)立誓整治,聯(lián)合六村形成“六股頭”,方使拉船有了秩序,形成制度,呈現(xiàn)幾百年繁榮景象。清代賈遇時著文:“地雖偏小,勝得涇陽三原;形似彈丸,賽過長安八水。”曾祖父嫌它文縐縐念得拗口,換了個說法:“比它狗日的京城繁華”。
曾祖父從沒去過京城,說起京城卻一板一眼,比說起自家土窯洞還有感情,他抿一口酒,眼睛瞇成一條縫,給我們講古:
“這世上的事,全是一個理,不管它京城、省城、平陽城,全一樣。你們想賣蘋果,要辦這個社那個社,得先問自己一句,為啥?咱祖先張鴻業(yè)為啥創(chuàng)‘六股頭’?不創(chuàng)不行了,總死人,人再多也經不起天天死。你們?yōu)樯兑ㄟ@個社那個社?不建不行啊,市場欺負老百姓,多好的蘋果沒人要,一片一片漚爛,臭下一河灘。怎么建?太陽底下無新事,不管你們建合作社、經濟社,還是自助社,和祖先創(chuàng)‘六股頭’是一模一樣的。你們把‘六股頭’弄明白了,就把祖先的心思搞清楚了,你們就知道怎么辦了。”
曾祖父自問自答,一來一去是邏輯,也是確證,不得不信。一只白肚子喜鵲斜身飛過,我懷疑它活了四百年,對一切心知肚明,要引領我回到過往,找到祖先痕跡。它朝河灘去,人堆人,人疊人,人撂人,到處都是人。滔滔水聲吸引人從世界各地來。
曾祖父說:“壺口灘是輪回灘,六村人不論在灘上拉船,還是在山頂摘蘋果,心結都一樣,你把人的心結解開了,就成功了。”
一句話把我和祖先張鴻業(yè)勾連到一起。我太知道這個人了,小時候看家戲,族里人必會演這一出,十幾個大漢牽船在土地上來來回回耱,六爺領人在后頭“頒卷”,聲音蒼老:萬里黃河東逝水/鑄就壺口天塹/多少木船行至此/空悲切/需百人拉纖。“頒卷”曲調固定,唱詞隨心,伴奏由三弦及打擊樂器、二胡、笛子等樂器組成。我聽了四十五年,喜歡了四十五年,每每聽到各地的八音臺演奏,總覺不過癮,不如我家族的“頒卷”。聲音粗笨如沙礫,字詞從嗓子里鉆出來沾滿泥水,非得濺在石塊上、生鐵上、所有粗重笨拙上,這東西不適合室內,不適合現(xiàn)代,源自黃河沿岸的原始部落,一群未經進化的物種只受到模糊啟蒙,單音節(jié)重復,哎—嗨—喲—呀—哇——,非得經行壺口灘,由那些生長了幾萬年的大水破譯,經它們濕潤虬曲的曲線重新編織,才能獲得認知。
我對“六股頭”心心念念,在《吉州全志(乾隆本)》中查到:張鴻業(yè),州西中市人,性剛直,和顏悅色,康熙十二年創(chuàng)“六股頭”航運組織,以寬德之名流傳遠邇,鄉(xiāng)人贈匾“行孚閭里”“德行可風”。康熙十二年是公元1673年,甘士英編纂《吉州全志》是乾隆元年,即公元1736年,相距63年。數字神秘,高度濃縮,需要我借助傳說和想象調釋。這個過程沒過多久,有一天我途經果園聽見蒼老聲音。果園一圈木柵欄,留很大一扇門,我推門無聲,站進去悄悄聽,六爺沒覺察我進入,仍自高歌:(白)幾句詞罷,且聽我慢慢道來。要知今天說什么,說一說——張鴻業(yè)創(chuàng)建“六股頭”,歷艱辛受磨難,九死一生險遇害,辛酸千萬——依我對頒卷的了解,道白后,當有一段伴奏,三弦、二胡、笛子,相當于歌曲過門、小說閑筆、戲曲轉場。幾聲梆子“咣當”,枯燥如同那只被提離地面的木柵欄,一任干瘦下去。
知道我感興趣,六爺帶我回家,包袱一個個提出來,箱底摸出寶貝,宣紙上“民國二十五年(公元1936年)”字樣可見,紅色“六股頭寶卷”已模糊,需要仔細辨認。古書前幾頁,是小楷抄錄的每一關題詩:
第一關 張鴻業(yè)壺口拉船 本家弟河中喪命
第二關 郭萬庚當河霸上下侵吞 郭明道串船商合力相幫
第三關 張鴻業(yè)聯(lián)合六村初見成效 郭萬庚勾結官府逞強耍橫
第四關 郭明道龍王辿建集鎮(zhèn) 曹知州壺口灘耍神通
第五關 惡勢力終被掃除 六股頭終成大業(yè)
遺憾寶卷嚴重殘缺,宣紙發(fā)黃暗沉,薄若蟬翼,植物纖維歷經歲月滌蕩,多有脫落,頁面上許多小漏洞,像由小蟲細足撕開,或經哪只微小動物咬噬,摸在手里綿軟無力,讓人疼惜。我認真辨認,依稀只見半章原跡,后有麻紙接替,毛筆字歪歪扭扭記載,當是續(xù)完第一關全部內容。第一關后,一片空茫,風吹、雨打,火苗、泥漿,硝煙、戰(zhàn)鼓,標語、口號,兩只粗魯大手、一條無知嫩舌,它的歷程一定豐富于想象,九死一生才殘存這小半條命。
我提出收購,六爺搖頭,說咱張姓是大族、旺族,《族譜世系表》有記錄,清順治、康熙、雍正年間,經由府、州、縣推薦到京師國子監(jiān)學習的世祖十一人,其中一人官至五品,三人官至七品,八人被封貢生、恩貢、歲貢,可惜一把火燒了,火是無情物,從來只從人心里燒起。現(xiàn)在存留這半本《六股頭寶卷》,也不知原本誰人抄錄,后來誰人補充,也不知真假虛實,我只當寶物,翻開來,能看到祖宗的影子。
《六股頭寶卷》第一關以后的故事,憑借口口相傳,舌是主觀物,閃念有變動,好在有目錄,好比限定主題創(chuàng)作,演繹圈定在大框架內。很快,祖先張鴻業(yè)在壺口灘的掙扎、苦悶,局限、突破,付出、收獲,就如針密扎進我心里。我意識到肉身消弭后的存在,看見將我們一代又一聯(lián)連結起來的愛恨、生死、夢想、守望,如流云淺淡卻亙古存在,被大河卷裹在一起,漫流六千公里入海,又從海的盡頭返回來,扎根在壺口灘。我獲得了某種超能力,面對一輪又一輪困苦,能走進祖先張鴻業(yè)內心,聆聽他的聲音,也能走進每個大河人心里,探索那些世代跟隨我們的情感支撐。
他們和我一樣,需要借由壺口瀑布浪浪滾滾的水聲,思考,探尋,突圍……
二
我被一道白光吸引,四處尋覓,獨一塊巨石傾斜,一半跌在水里,一半留在岸上,我懷疑它從天上掉下來,本來想翻轉一百八十度,翻到一百二十五度被發(fā)現(xiàn),倉促跌落。河岸不平,它腰身架空,水從下面流過去,嘩嘩輕響,試著推搡,紋絲未動。不動也是動,大河是地球血脈,又自轉,又公轉,把它放在眼前,人會眩暈,全身起反應,嚴重者惡心嘔吐,腸胃騰空。我習慣夜里來,大河空蕩蕩,更容易召喚祖先魂靈,聽說魂魄只有21克重。或許它有炫目色彩,暗夜里熠熠發(fā)光。筆直指向河心,等我眼光切過,迅速對接。半夜爬進瓜田,將吸管插入西瓜吮吸,也是這種感覺,清涼瞬間,醍醐灌頂。
感覺因人而異,有沁人心脾,就有麻木不仁,堂弟試過一次后再也不玩,說像光屁股捉迷藏,有羞恥感。他以理性取勝,按部就班,全縣果園跑了幾遍,總結出一套標準化科學化精細化管理流程,從生產到銷售38道工序,每道都有嚴格技術標準和操作規(guī)范。他在果園沒日沒夜熬,蘋果在地里沒日沒夜爛,果無止境,爛無止境。我把這個當梗,他只是一笑,術業(yè)有專攻嘛,要不叫你回來干啥?
我在廣州做銷售,種類涵蓋面廣,一級二級三級代理商層層鋪設,銷售人員都像綴在蜘蛛網上,聽令于公司的風向。決策前我先去各地調研,發(fā)現(xiàn)壺口蘋果品牌影響力和市場占有率幾乎為零,大型超市、水果批發(fā)市場難見蹤影,偶有鄉(xiāng)親異地叫賣,三五天降至成本價,悔到臉發(fā)青。市場比大河洶涌,不懂水性跳下去撲騰,只有嗆水的份。我被焦慮揪緊心,看果農如六足小蟲被困在玻璃夾層中,無法突破,供養(yǎng)不足,只能窒息身亡。
這是我一生的轉折,像初入職的實習生一樣卑躬屈膝,把“銷不銷蘋果”這個問句掛在嘴上,比香煙更快遞出去。遭遇徹底拒絕,兩手阻攔,或者眉心緊緊皺起。我想起枝頭大蘋果,綠被紅一點點頂出去,香從果面滲出來浸入鼻孔,不能讓每個人聞到這種香,是我無能。市場如戰(zhàn)場,落后要挨打,我發(fā)誓要把“壺口蘋果”品牌叫響。十年后,我循著往日足跡再跑一趟,水果攤販手寫“壺口蘋果”掛在鋪頭,LED液晶屏滾動播出品牌推薦視頻,比吆喝一萬句頂用。
回憶是心中所念,人一生熙來攘往,重要時刻不過幾次。當我宣布公司要在一線城市設立銷售檔口時,易榮迫不及待舉手否決,認定我心血來潮,蘋果這東西銷售周期短得嚇人,來不及擺上貨架就已經潰爛,只適于掛在樹上遠遠觀賞。
“這是個無底洞,”易榮說,“在它還沒變紅之前,就已經黑了心。”
他想創(chuàng)辦獨一無二的銷售王國,學牟其中創(chuàng)造“罐頭換飛機”的神話。為此他照搬《影響力》和《銷售圣經》,絕不肯讓蘋果這一易損品侵吞公司的銷售利潤。我承認他判斷準確,但人一生所活,無非執(zhí)念,我跟他合伙二十年,許多話不必細言,只消一個眼神就可意會。于是我將他拉回黃河邊。
我們沿瀑布北行。水聲巨大,翻滾著的水花在崖石上反復沖刷,水柱如石柱,重擊進龍槽,激起的水煙落在我們身上,變成泥點子。易榮緩緩行進,步履蒼茫,似乎經歷過重重磨難,他問我,“大河哪兒來?”
我說:“河上還是河,河里只有河,天下都從天上來,河自然如此。”
“都說天外有天,可我活了一輩子,只看到這一片天,有時藍汪汪,有時灰蒙蒙,有時黑漆漆。”易榮說,“我知道你怎么想,沒來之前我就知道你怎么想。等來了,往黃土山峁上一站,看見一排排果樹,一個個果農,就知道我和你一樣,已經被它吸引。你放心,你家鄉(xiāng)的這片天和我家鄉(xiāng)的那片天,原本就是一片天。你要做,咱們就好好做。”
大河浩蕩,一往無前,我們對視一眼,有股勁頭同時生長。那之后,我們在壺口岸畔成立分公司,注冊“樂之然”品牌,成立合作社,實行“公司+農戶”“訂單農業(yè)”,年初定單價,簽合同,付定金,深秋采摘銷售,如果遇到冰雹寒凍、病蟲害、極度干旱,蘋果掛在樹上減產一半等風險,公司承擔。等天年好,蘋果賣價高,果農又覺吃虧,成群結隊來公司討說法,恨不能將我骨骼敲碎蘸蒜吃。“你又不是黃世仁,”他們說,“我們在果園受了一年,沒你掙得多。”他們雙手長滿硬繭,紋路如同人生路,在巴掌上轉圈圈。我把賬本攤出來交底,檔口租金、廣告運營、貨物損耗、運費雜稅,讓他們明白公司只是媒介,一頭連接市場,一頭對接果農,都有大風險。他們看完又心疼,小伙子啊,你別跟我們見怪,老農民眼珠子淺。如是三年,他們篤信公司比天年靠譜,供奉佛菩薩不如將信心交給“樂之然”。
我對公司賬目一清二楚,知道“樂之然”每年都虧損,如果沒有廣東公司填補漏洞,它會和無數小公司一樣,被規(guī)律踢出市場。有一次與易榮喝茶,我不知不覺滑出一念:算了吧。
“賬不能這么算。”他顯然吃驚,瞪大眼珠說,“你我之間只有開始,哪有什么不得已就要放棄?我們合伙二十年,最知道創(chuàng)業(yè)如同打井,淺嘗輒止絕對不行,要憋下一股勁,往深處扎,才能挖出水。”
“可是,已經三年了。”我想起一河六村人的行徑:快熟的蘋果總讓人產生貪念,他們半夜偷摘,將蘋果存入地窖,寧愿它們爛成泥;或者在栽種時偷工減料,將規(guī)范管理流程減半,讓蘋果產量銳減。又想到祖父張鴻業(yè)創(chuàng)建“六股頭”,他立意為“公”,但一定擺脫不掉“私”陣營。“六股頭”牽系人,就一定有利益紛爭,正如同今日此時。我一時恍惚,好似時空折疊。我穿越至清康熙年間,看著六村拉船人——河灘像一只木盆底,六村人每天從盆沿下來,盆底來來回回走一天,再回到盆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拉船,拉船,拉船。我步丈過拉船道,二里地,走路幾步到,拉船卻得兩個時辰,船像一座石頭山,人拉著它,一寸一寸耱。光陰在船底和沙石對抗,人是戰(zhàn)俘,拖一步,矮一分,遲早進黃土。人疼惜人,更疼惜那不盡的光陰,然而是人就有局限,一些不被陽光見證的惡意比傳染病源猖狂。我說:“必須下狠心。”
從廣東回來,正值蘋果收獲季,六村飄香,掛在樹梢的果子如同紅燈籠,顆顆都閃光。我沒急著回公司,踱進果園,無人。想起三年前來此,果農鋪開一園,淳樸目光盯緊,單怕果子落入誰嘴里。如今情勢變遷,滿園風光依舊,人卻不知縮到哪里了,任由病蟲害肆虐,遠來的飛鳥一口叨進去,在果面留下好大的傷疤。人還是那些人,園還是那些園,一切卻大不同了。
我下定決心,分級采購蘋果,按級按量結算。
好些人沒領到錢,甚至需要退還預付款。他們眼神凄楚,竭力辯解,試圖讓我相信減產原因是陽光空氣而非私欲,我假裝相信,沒去地窖尋找真相。站在收購現(xiàn)場,看形形色色的人往來穿梭,仿似又一次站在“六股頭”拉船現(xiàn)場。時代不過外場,人內心里的東西比磐石穩(wěn)當,破解它才能觸探到事物本相。
很快,六爺為我樹立了規(guī)范,并編成小曲傳唱。他說善惡本無界,但合作社應該有規(guī)矩。規(guī)矩是存在,是自然的,也是社會的,是官方的,也是民間的。你想為六村謀福祉,首當其沖是建立規(guī)矩,“有序,有矩”才能解決亂象!
這為公司發(fā)展奠定了堅實基礎。我喜歡隨便走進一家,盤腿上炕,和他們閑話家常,時間長了,他們也把“樂之然”當家,齊聚公司演奏《六股頭寶卷》,六爺唱,眾人伴和,嗩吶、二胡、鈸、笛子、梆子、馬鑼、板凳、農具一齊上,引得外地游客哇哇喝彩。遺憾每次只能演一段,一關以后的空白如同一種提醒,不斷折磨靈魂,我意識到應該填平。
有一天公司接待了一批客人,有個長胡子長頭發(fā)的藝術家指令六爺和他一起玩,拾了塊小頑石,朝大石頭磕上去:砰——禹治水,壺口始;砰——疏壺口,開孟門。砰——獅怒吼,水翻騰;砰——水湍急,頑石沖;砰——石中立,水平分。砰——天開一塹勢雄豪,砰——孟門終古枕橫流。砰——黃河雄千古,砰——壺口撼九州!唱完,石頭往水里一扔,人朝黃河水站定,像是突然失了靈竅,兩小時后才清醒。
六爺受到啟發(fā),備了塊黑青石,見著啥都往上打,“砰砰砰”,一邊從空茫里撈詞。唱詞節(jié)奏舒緩,尾音略長,字字抖動,句句打顫。六爺手口腿并用,帶動全身關節(jié)舞蹈。到高潮,身體急劇顫動,嗓子繃起快弦,將觀者的心吊離原位,急巴巴地等待下一句。
“不是我去找到那些句子,是那些句子找到我。”六爺酒后感嘆,將目光遠遠扔出去,在大河上空飄來飄去。他說:“地還是這塊地,不論種麥子、種棒子,還是栽烤煙、賣蘋果,都是讓老農民討生活。政策變來變去,不變的是咱們的根、咱們的魂,全在寶卷里藏著,一定在寶卷里藏著。得找到它,你得找到它。”
六爺手寬,勁大,攥得我疼,我無力回握,看向大河。日頭正一點點升高,云聚攏散開,黑鳥斜身子飛過,帶著時辰移動,古人講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像這條大河一樣,浪浪滄滄,只是一任向前流。河岸都是人,密麻麻一片,看不清眉眼,遠遠望去跟毛驢一個色。毛驢是奇怪物種,渾身只長灰色,濃到極致變黑,淡到極致變白,黑白在它身上似乎活著,會隨情變動,任意增減,有點像世道人心,難以穩(wěn)定。
我捕捉到六爺的微小神氣,盡管只存留半卷《六股頭寶卷》,也是一事一物全部遺存,若非如此,世上有無“頒卷”是爭議,更談不上何族何家何人能成為“非物質文化傳承人”。縣文化館館長告訴我,一河六村都在爭,理由為既是非物質,就不該以物質為憑證。眾人皆知,世上有種職業(yè)叫強盜,最會不勞而獲。館長說:“現(xiàn)在人心都是鐵打的,為了利益會很硬。”后來他還是上報六爺當“頒卷”傳承人。六爺帶著族中老少,統(tǒng)一金黃鑲紅邊表演服,穩(wěn)扎馬步,大禮堂里鏗鏘。六爺回來直說不過癮,《六股頭寶卷》要補全,刻不容緩。
“你想一想‘六股頭’,”六爺說,“有什么能難住你?”
我笑著點頭,對接了祖先張鴻業(yè)的情緒。按照更多人的講述,他曾搭木船溯源而上,又順流而下至入海處返航,不知道有沒有看懂這條河。看懂這條河,才能看懂這些事,看懂這些人,為此我總膩在河灘。郭臻說我走火入魔,卻總陪在我身邊,甚至比我還堅持,關于“六股頭”創(chuàng)建歷程,關于河兩岸風物,關于這條大河的秘密。他如稚子般清純,看到一花一葉一波一浪都會發(fā)出驚嘆,似乎大河是個大魔盒,不斷被他打開,我借由他的提醒看到身邊俗常事物的美麗,也重新發(fā)現(xiàn)這條大河。
我們很快和岸上的人熟悉起來,喜歡和他們一樣向外地人推薦:“你來一次不行,得常常來。壺口風景四時不同,每一朵浪花都不一樣,同一朵浪花的每分每秒也不一樣。”公司大倉庫里放著橡皮艇、漂流船、救生衣。擱一段時間,我們整理一次,除塵、打氣,像對待久不見面的老朋友。有時來了興致,拖一艘入水,順黃河峽谷慢悠悠地漂。河水渾濁,亙古翻滾,河道兩側的石崖,經年累月被河水沖刷,形成天然水蝕浮雕。人們看一次有一次的不同,有一次的感悟。我們經常從上游漂到下游,再奮力搖回來,出一身汗,酣暢淋漓。當晚,夢都是香的。
我們也依靠現(xiàn)代科技,無人機,五十米合適距離升降俯仰,把眼睛靈魂帶離塵世。河身撤退,波紋、旋渦、巖石消隱于河流,濁黃緞帶環(huán)繞山間,越來越細。有一次無人機失去控制,跌進河槽,河流在畫面中折疊翻轉,炫如神話。為此,我購專業(yè)水下相機,沉潛之后一片模糊,拉出來細沙包裹相機,和一塊泥石沒有兩樣。
哪怕所有眼睛被裹閉,我們也會一次又一次走近大河。它帶著過去奔流,也帶著預言朝前沖,祖先張鴻業(yè)攜帶萬人之眼,溫柔、慈悲地注視……
三
我與祖先張鴻業(yè)和堂弟齊肩站在瀑布邊,個頭一般高,眉眼相似,PS技術讓郭臻擁有魔力,時間空間被忽略,想象是唯一發(fā)力點。他手指在鍵盤上飛,很快灘邊站起無數人,黑壓壓排了幾十層。我試圖復原夢境,捕捉祖先張鴻業(yè)的眼神。他一直盯視,兩束凝成千萬束,似乎整個家族的去世之人都站在他身體里。依據我對夢境的解讀,郭臻試過N多次,最終放棄。“這超出我能力,”他說,“我還沒學會用形而下表達形而上。”未來他會以此為課題研發(fā),形成獨特的表達方式,當他將射線光束照在舞臺上,臺下人都能看懂,那是盤桓在壺口灘的精神力量,是生生不息的大河魂。當然,這是后話。
夢是現(xiàn)實反射,祖先張鴻業(yè)現(xiàn)身夢中一定是我面臨困境。“樂之然”創(chuàng)世如西天取經,磕磕絆絆綴在全縣“擴規(guī)模、提品質、創(chuàng)名牌、上效益”產業(yè)鏈條上,像人一生運命,在岔路口彷徨,最終被誰的意念驅使,全程懵懂,朝前邁進一步。
沒人保證生而為人能通順,也沒人保證蘋果生長期間不會有這樣那樣的磨損。我們被蘋果牽著心,蘋果生長期也是我們的成長期,我們見過太多太多天災,冰雹、霜凍、病蟲、干旱,一輪一輪破解,最終我們像大河一樣氣定神閑。
在這一過程中,我找到銷售新脈門——興建蘋果氣調冷藏庫。
當我將這一消息告訴堂弟,他的目光像躲避長蛇抖擻跳躍,經年累月在蘋果園里的勞作讓他混同于泥土本身,我無法忽視這種氣質,幾乎能從他身上同時看到所有去世先人的影子,攜帶世世代代的寄托,充滿從黃土地刨出金的熱望。
“沒有什么能阻止結果發(fā)生,”堂弟說,“生鮮物脫離母體,便加速死亡,喪失鮮香特質。”他將自己的實驗筆記拿出來佐證,蘋果采摘后置于常溫條件下,每日三次觀察變化,表皮微皺,果肉糖化發(fā)甜,果面發(fā)黃,口感酥軟,生起果蠅,十五天后全部腐爛。量變到質變是時間魔力,人無法扭轉時間,就無法改變進程。
“建造冷藏庫一立方米造價五千元,”堂弟算了一筆賬,“一斤蘋果進去轉一圈,成本要多五毛錢,這意味著蘋果失去價格優(yōu)勢,有先天缺陷。”
他說這話時語氣有些雄壯,他選擇背對黃河,水霧在身后沖起多高的柱,只覺一股英雄氣概在他胸前縈繞。我不禁又將他和祖先張鴻業(yè)聯(lián)系在一起,拉船繩和蘋果同樣是媒介,他倆心思都一樣:擰成一股繩,保證六村人幸福安穩(wěn)。
我們穿行于河道,一壺大河怒號,是上天神賜,更拜人力整治。昔魯班為填石槽,鎮(zhèn)狂流,通船舟,從華山拉來巨石擲于孟門。禹王守公門之職而不念一室之利,觀神州之遙而兼濟萬世之生,三過家門而不入,從壺口始發(fā)治理三江五湖。春秋晉大夫士蔿、東晉羌族首領姚襄、北周丞相宇文護、唐高祖李淵、蒙古將領木華領,在壺口修城筑寨,屯兵架橋,留下千古美談。我隱隱覺得,我和堂弟正在書寫新傳奇,它和“六股頭”一樣,是另一重幸福法門。一時眼前恍惚,仿佛看見六村鄉(xiāng)親坐在一艘大船上,水草漫出河面輕柔拂掃船幫,鳥泊在草葉間吱吱歡叫,風卷著河聲、鳥鳴,往空中旋去,又帶著云聲、水草飄搖聲送回人耳。六村人的笑從船心漾出來,在河面上飄來飄去……
為了說服他,我?guī)玫艿綇V州水果市場參觀,外面三十四度高溫,一座座水果冷藏庫卻是另一個世界,他身穿單衫流連其中,直到全身將要凍硬才將執(zhí)念放下。即將走出冷庫時,他抵住庫門不斷回望,被幽暗處的果香勾著魂。他終于相信,蘋果存進果庫能延長銷售時長,變被動為主動,沖進市場前能得到有效緩沖。現(xiàn)在果農果商都習慣把蘋果存進果庫等待時機,時間放慢,一點點糖化,過程中香味留存,那些在寒冬臘月進過果庫的人,一輩子難忘蘋果香。
堂弟為蘋果殫精竭慮,推動標準化管理流程,配套水利設施設備,安裝生物殺蟲燈、防雹網,倡導十萬人齊頭并進。有時我會在空茫里聽見號角聲,似乎他領軍正在沖鋒。我也有同樣執(zhí)念,“壺口蘋果”有狹義也有廣義,我目標清晰,要讓人看到這四個字就感知到差異,不止外形,還有文化、觀念、情感加持,形成品牌影響力。為達到這個目的,我不斷將蘋果拉去名優(yōu)農產品推薦會。蘋果分割器一分八瓣,瓣瓣飄香,扎上牙簽,頗誘惑人。后來壺口蘋果的品牌影響力和市場占有率逐年攀升,產品通過國際質量體系認證,遠銷澳大利亞、加拿大、德國、泰國、老撾、俄羅斯等國家,壺口被農業(yè)部命名為“中國蘋果之鄉(xiāng)”。果農腰板挺得硬,搭乘國家惠農政策,土窯洞不住,搬進新房,院里養(yǎng)花養(yǎng)草種菜,閑了廣場上歌舞,夸唱盛世太平。
這一過程緩慢,郭臻先還跟著前進,后來提著攝像機開了小差。我對此渾然無知,直到一個人想通過截取視頻留存親人的畫面——他沒來得及規(guī)劃死亡,就離開人世。特寫短暫,通過一幀一幀圖像檢視,郭臻截到他模糊的臉面,這是老人留給世界的最后笑臉。我們去祭拜時看到放大的相片,恍惚看到祖先張鴻業(yè)的神色。那些拍攝于清朝的老照片上,人都有類似的眉眼。我問郭臻從何時開拍,他笑而不語,將我拉至機房。
畫面里我們都年輕,“樂之然”是創(chuàng)世前的一片荒灘,果樹粗放式生長還沒有精細管理印痕,只有大河澎湃不曾改變,仍是一浪一浪翻滾。我回想一路歷程,總覺一根指頭懸在腦門正中,一旦茫然,就朝前指個方向。郭臻把這些都拍成視頻,十五年資料存滿八個移動硬盤,他揀重要片段整理成短片,常投影到幕布看。總是深夜,“樂之然”播放輕音樂,果樹被聲音澆灌,我們唏噓時光飛逝,淚從眼底泛上來,手背拭去。
播放途中,我常常喊“停”。畫面定格是時空消失、視聽消失,是想象產生的地方,我設想“唯一”以外的各種可能,每一條線幾何散射,結果倍增。想來想去,好似只有這一種是最好的那一種。
郭臻說:“從結果推導原因容易產生認知偏見,但我真的想不到比現(xiàn)在更好的結果,這證明我們每一步都走對了。”指頭無意識痙攣,播、停,播、停,畫面開始失真。他又說,“對錯是價值衡量,有取舍,有偏向,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們選這條路是時代要求,時代同大河一樣,走進它就得接受它,聽它一步一步驅使。”
這是“樂之然”兼顧文化傳播的起點,“一業(yè)興,百業(yè)旺”,來找郭臻拷貝視頻的人從政府機關延伸到運輸、包裝、餐飲、旅游、物流等行業(yè),郭臻說他需要繼續(xù)積累。我看出他的野心,一點一滴積累素材讓他成為最大資料庫,未來他只需要找一條數據線,將資料傳上去,就能讓很多想法實現(xiàn)。
郭臻遺憾沒能拍更多,后來他自發(fā)為社員拍攝短片,總在果園最熱鬧時候,他將機器架在蘋果前面,果農的手從畫面一側進入,鏡頭拉開,出現(xiàn)一張笑臉。公司成立十五周年慶典時,郭臻在首頁制作社員譜,鼠標點住一張臉,進去是人物簡介,字不多,他們的笑容是最充分的語言。陽光從果葉間漏下,如鉆石般明亮,它們穿透泥土,一層一層鉆進地底,將黑暗分裂成殘片,那是祖先張鴻業(yè)生活過的時代,它重疊在我的時代里,被賦予新意。
這讓我找到契機重新研讀《六股頭寶卷》,在有限字詞里尋找精神呼應,再任由思緒生發(fā),把空白部分填充。過程如同捕魚,不止打撈起魚類,還有雜草、樹木、被隨意拋棄的垃圾袋,或者順河而下的一段舊情緒,一切發(fā)生得毫無理由,一切又藏著必然理由。最后,聽見祖先張鴻業(yè)說:“堅持下去,沒有什么能打敗你。”
六爺所持的《六股頭寶卷》創(chuàng)作于民國25年。正值內戰(zhàn),我的另一位祖先躲進書齋,逃避是另一種意義的突圍,他寫下故事全篇,成為串聯(lián)歷史和現(xiàn)實的媒介。頒卷唱詞是藝術再現(xiàn),我想象他窗前獨坐,天光連通過往,牽著他進入光陰之河。想象力是共情力,他一定和我一樣來過大河很多遍,跟著拉船人走一步掙扎一圈。還有另一種可能,“六股頭”創(chuàng)立者并非張姓,我祖先為家族榮譽冒貪他人之功,頒卷唱詞有過N次更正,我所見孤本得以留存,是祖先千帆過盡后的唯一選擇。
我借此對史書產生濃厚興趣,將《吉州志》《壺口志》《張氏族譜》和后人所撰的各類文本一一對比,看到思想生發(fā)過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慶幸看到這么多實物留存。我將史志書籍中的時間線列出來,希望將《六股頭寶卷》的空白填充,將祖先張鴻業(yè)的每一步都看清,這項愛好還沒開始就被郭臻質疑,他隨手翻開《吉州全志(民國版)》,指著“今裁”“今廢”“無考”“訛誤”字樣嘲笑我,說清民已經搞不清,距今又過百年,你拿什么連接斷點?作為記憶介質,有選擇就有未曾選擇,有記載就有未曾記載,我相信未被記載是因為沒有價值,不需要你費神打撈。
照他的說法,《六股頭寶卷》遺失部分恰似巨著留白,有無數可能,一旦填滿就只剩唯一,沒意思。可我依舊心懷疑慮:祖先張鴻業(yè)和甘士英如何相識,是何關系,因何被寫入縣志?為何《吉州全志(乾隆本)》之外,再無一版縣志提及張鴻業(yè)?頒卷唱詞寫于1936年,距離事件發(fā)生已過兩百六十三年,它所講述的是不是唯一的真實?
為解疑慮,我翻印《六股頭寶卷》若干冊,找縣里文化名人論證,他們條分縷析,摘出某條某點和六版縣志哪一句吻合,從原因推導結果,再用結果反證原因,完成邏輯閉合,對我所提的疑問一句話沒說。我窺見巨大漏洞,苦不堪言,還得陪笑,帶他們參觀“樂之然”休閑園,魚食一顆一顆投進魚池。他們如同池內游魚,認定史書是唯一真實,未被記載之事就是從未發(fā)生之事。我說史書由史官編寫,是人就有局限,哪能囊括萬千?他們反問我何為史官?客觀真實是也,士階級不畏權貴,不求蠅利,做事只憑仁義,你憑什么不信?
如是交鋒幾回,我們決定破解,允許疑慮存在,建立另一種敘事邏輯。郭臻說,也許只需要換個方法。有一天他將史志資料中的人物名姓全部拿掉,模糊事件本身,找出大河人的精神內核,眼一閉,字眼突出來,像從天而降的一只容器,放進去桃子梨子杏子都成立。堂弟對號入座,找出自己和張鴻業(yè)的相似之處,堅持、勇氣、好勝,如同方劑君藥,其他性格臣、佐、使,形成千人千面。又一天,郭臻把祖先張鴻業(yè)、堂弟和我合三為一,把“六股頭”“樂之然”“蘋果專家”合并一起,特質排列,歸納總結,簡單多數,統(tǒng)計讓我們接近本源。之后問題簡單許多,關鍵詞調整順序,坐標軸上標注,文本套改,這是郭臻老本行,三下五除二,一河六村人變成一個公式。隨機抽取,讓嗩吶藝人、拉驢老漢、剪紙婦女、果農依次上臺,照日常生活做幾個動作,說幾句關聯(lián)語,都成立。
這一公式很快被破譯,將它拍成短視頻的嗩吶王子收獲幾千萬粉絲,天天被催更,和大河一起風靡網絡。果農在蘋果樹下直播,四面八方訂單紛至沓來。還有人直接把壺口瀑布和紅富士蘋果當主角,講述它們的前世今生。這是大河人的文化基因,如同六爺“嗯—呀—嗯—哪—啊——”,沒有詞句才能填進去詞句,沒有詞意才能表達詞意,“沒有”就是“有”,大河人依據自己想象去填充,能創(chuàng)造無數版本。
我時常遺憾沒有三百年前的影像資料。祖先張鴻業(yè)帶領拉船人從屏幕穿越出來,拉船號子在大河上激起另一重暢想,或許能讓我更快看懂。大河浪浪滄滄,以它分界,歷史顯露出一點尖角隨河浮蕩,更多內容深埋在河流底部,我試圖接近,總被它一個浪頭打回原形。郭臻說未被記憶是不需記憶,人一生看似很長,其實關鍵點不過幾個,一二三就是一生,事也一樣。我慢慢接受空白,寄希望于我的時代清晰,當后世靠近,能看到每一天的質感紋理。
鏡頭越探越深。我喜歡聽他們講述,那些撥動他們靈魂的情節(jié)同樣撥動我,我們的思緒疊合,正好醞釀紀錄片拍攝,主題確定,情節(jié)鋪陳,細節(jié)如桃花一朵一朵綴滿枝頭,延時拍攝,會看到花瓣漸次展開,先開和后開之間兩秒緩沖,黃色花蕊探出來,顫巍巍抖動。上一秒已是歷史,我們拍攝屬于固定證據,接著剪輯制作播放。時間慢下來,一個又一個主人公輪番上場,我知道其實只有那一個,同一個,像亙古大河一樣,說一樣話,做一樣事,將心中期愿一遍又一遍重復……
四
無人機河上飛行,黑影掠過河面如山壓沉河心,這給河中生物造成視覺幻象,乃至生存困境,它們六覺敏于人類,被重力與浮力相互作用,習慣藏身水里,在喧嘩聲中消隱。我已經放廢五部無人機,殘骸有遺落河底的,有碎在山間的,也有被生物當作安樂窩的,這成為我排遣壓力的方式,如果不讓它帶著飛,靈魂太壓抑,會得失心瘋。當我坐在河邊養(yǎng)心,被秒流量3000立方的河水眩暈,會有靈魂脫竅感,附著在河流之上,聽世世代代祖先傳唱,“嗯哪啊呀哈”,我和歌聲揉在一起,被河面回彈,跳起老高又落下,起伏跌宕間另一種節(jié)奏產生,形成新音樂。
我在河邊排遣是因為遇到新瓶頸,和祖先張鴻業(yè)一樣,站在這壺大水面前,聽隆隆水聲才能理清思路,找到河中隱藏的答案。過程伴隨公司發(fā)展,一步一挪行,慢吞吞前進,總有絆腳石墊住腳心,拽得人疼。“人的一關又一關,像大河的一彎又一彎。”“壺口瀑布是黃河唯一站起來的地方,它一直屈服,一直轉彎,積攢憤怒,積聚能量,它能站起來這一回,我就能度過這一個關。 ”
想通這些總是在大河邊,沉溺過久,雙耳轟鳴似有失聰,要緩半小時才能重新聽見聲音。我老婆說音量達到80分貝就損人健康,她提不出數據證明水流分貝超過這一數值,又擔心我遲早被河帶走,總有人被河拘了魂,一頭扎進河中心。我告訴她不會,“樂之然”有很多事要干,我向果農承諾過,響應國家號召,脫貧致富奔小康,一起走進新時代。
誰能想到呢,起初廣州公司利潤填補不了蘋果窟窿,蘋果是無底洞,后來“樂之然”立正稍息三步走,引領全縣蘋果產業(yè)發(fā)展,利潤翻番。再后來市場沖擊,廣州一大撥中小企業(yè)倒閉,公司依靠“壺口瀑布”“紅富士蘋果”才獲得生機。公司加入世界有機農業(yè)運動聯(lián)盟后,推行有機蘋果標準化生產,禁止使用農藥、化肥、除草劑、合成色素、激素等人工合成物質,這會影響蘋果產量。像過去很多次一樣,我又啟用堂弟做表率,倡導那些可愛老農積極響應,果園里建起沼氣池,把“畜—沼—果”生態(tài)農業(yè)模式運用到極致。現(xiàn)在他們的名字和蘋果綁一起,我常拿這事調侃,蘋果坐飛機就是你們坐飛機,蘋果坐游輪就是你們坐游輪,二維碼一掃,你們就被外國友人識別。
“哎呀,”六爺調皮,摸著鼻子說,“被狠狠咬了一口。”
我夸這話生動,六爺被笑意一激,腦洞大開,哼出新曲:壺口蘋果大又圓,質量價格緊相連。/火車運到俄羅斯,輪船載過渤海灣。/老外一吃豎拇指,直夸蘋果香又甜。/大小果園都增產,果農個個笑開顏。
郭臻編輯發(fā)布,果農群滾動播出,六爺一高興,又編出十幾個,還邀請壺口灘拉驢老漢配合,白手巾裹頭,老煙袋朝天舉,一連說三句, Welcome to Hukou!身后老驢識相,張嘴“呃”,露出粉白牙齦。驢語興奮,似乎能讓遠在墨西哥、巴基斯坦、伊朗、埃及的外國驢聽見,仰天齊“呃”,扳開另一重密碼,讓大河翻滾。河在地底有交織,長江是水,東海是水,太平洋是水,它們有核心語言,如同六爺的“嗯哪咿呀哈”,不同水系填充不同歌詞,深藏不同含義。
有一次我和郭臻路過一座果園,聽見聲調悠揚飄蕩,是傳統(tǒng)民歌《哴哴啷》,據《壺口民歌》記載,歌詞原為:正月里來正月正,咱家的女兒上里墻,小小腳兒擰一擰,等上楊誠好心腸,哴哴啷。入耳是新編:正月里來正月正,我在果園加倍忙,基肥施完疏果上,修枝打藥又裝箱,哴哴啷。唱曲人果樹杈上蹲坐,頸掛一只布袋,右手伸進去一掏,紙袋撐開,兩手一縛套在幼果上,他嘴上卡著節(jié)點,下手動作快,噌、噌、噌。我在樹下聽了許久,站累了順勢躺倒,唱曲人渾然不知,突然轉換風格:井里清水澆白菜,解開妹妹紅褲帶,又是扯來又是拽,一塊被子咱倆蓋,哴哴啷。
我平躺在泥地上聽得入迷,郭臻巧用角度,拍到樹長在我肚子上、腦袋上、鼻尖上。照片放大,廊下掛了好久,風吹日曬雨淋,最后變成模糊影像,白板上幾點黑,看不清本來模樣。我讓郭臻重拍,換了果農形象掛上去,他們笑意在鏡頭里放大很多倍,后來印在書上,和他們填的詞一起流傳。
這促成我和郭臻新一輪研究方向,舊曲新唱,依據口口相傳的故事觸碰大河真相。曾祖父是最老話本,公元1929年出生,還記得戰(zhàn)爭在大河上空激起余波,我趕在他去世前一遍遍追問,他講述喜歡引經據典,內容多為史書所載,這種互為佐證極其真實,不由我不信。我讓郭臻全程跟拍,未來給它搭配音樂畫面,形成另一種史實穩(wěn)定。更多人講述喜歡擴大背景,將人物置身其中,飄然總無定形,東一句西一句拼湊,有很多是他們的自身經歷,掐頭去尾,填充置換。我對這些講述不無警惕,更多接受,河畔人聽慣水聲,講故事都有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牽緊人心。
沒過多久,郭臻就將“六股頭”故事整理完成,舞臺劇《大河之魂·六股頭》。首演日,我邀請市縣領導、各界名流和文化名人來。他們習慣我隔幾天就整一個文旅融合新花樣,把一壺大河水搬上舞臺,也讓兩岸百姓活起來。電視臺記者把攝影機架在舞臺前,外景主持人說,“樂之然”每次活動都充分展現(xiàn)壺口岸畔新時代新農村新農民的精神風采。我對這一定義很滿意。
黑幕,無光,靜寂。射燈突然亮起,十二柄嗩吶齊鳴,大木船從舞臺右側往左移,演員染黑面龐,裸露身體,油彩營造的汗珠從毛孔滲出。演員在臺上的舞蹈,每個人看見各有不同,見仁智,見山水,見道義,我看回三百年前,祖先張鴻業(yè)喊“河口”:準備好了嗎?眾人齊答,好哩。他高唱一聲:“伙計們好好拉喲!”眾人齊應:“嘿……喲……”“拉到忒口就發(fā)錢喲!”“嘿……喲……”船慢慢移動,一攤人像被泥沙裹著,一浪一浪滾,被河愛撫,被河咀嚼,被河吸收,最終變成一粒河沙。
迷迷糊糊的,聽見一種歌吟,沒有歌詞,沒有歌意,只有綿長的“哼”“嗨”“呀”,把時光含混。六爺聲音厚重、低沉,如同小石子四處迸裂,舞臺左右隨之噴氣,場景被籠罩,如同時間又白又空。我同時看見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時光折疊,光陰折疊,大河折疊,一條巨龍從壺口長起,鱗片閃亮……
郭臻將我和驢綁定為角色之一,讓我們在舞臺上走三圈。第一圈,我在驢前頭,身子端直,拉驢走;第二圈,我和驢并行;第三圈,我佝了背,被驢牽著走。演過幾場,他說我不如驢,理解不了角色身份,讓我好好學習。它聽見被夸獎,大牙齜開“呃”,露出粉紅牙齦,傲驕得很。我倆同時候場,從這里能看見大河蜿蜒,我輕輕撫摸它脊背,發(fā)覺它和我一樣在顫抖,生為大河驢,大概和生為大河人一樣,會不安,會緊張,需要接受,忍耐。它被選中上舞臺,和我被郭臻逼上舞臺,有同樣苦衷。有時我點一支煙,吸一口,遞過去讓它吸,它很快適應,嘴巴張大,長舌頭伸出來,愜意地打哈欠,噴鼻息,有時伸出前蹄,貓狗一樣放在我腿上。更多時候,我們靜靜等待,我看驢眼,驢眼看我,四目慈悲。
演出結束,黑幕長時間未拉開。黑是濃郁之灰,是沾染灰塵后的白,黑與白互相浸染,從未剝離開。回壺口后我學會不斷撥開生活浮沫,頓悟世界。頓悟是名詞也是動詞,是方法也是目的,過程離奇,量變到質變。一道電光,豁然開朗,像撕開一道縫,這是郭臻的另一重想象,它就是一道縫,至于是從歷史厚重中撕開,還是從生活重負下撕開,抑或是未來之光,大河之望,要靠每顆心解讀。演員謝幕時,觀眾掌聲形成聲波,黑幕上生起漣漪,如同水紋。我想,大概它能抵達河心,關于大河一切,我們有看懂的,有看不懂的,有聽懂的,有聽不懂的,有想清的,有想不清的,世界翻天覆地,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天也都是舊的。大河故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講述重點,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講述方法,也許未來有一天,會有人將這部劇徹底推翻,那將是另一種講述的開始,我希望看到不同版本,讓大河每一面都鮮活。
沒想到那頭驢比我更早離開舞臺。我懷疑它活了幾百年,或者像我一樣讀過五十七遍《大河之魂·六股頭》劇本,后來配樂一響起,麻子爺持尖刀一逼近,它就哀嚎,淚不停滾,毛一根根豎起,“呃呃”叫個不停,然后眼珠子瞪得賊圓。郭臻說該獲驢界奧斯卡影后,幫它做了一個鮮花花冠,戴起來拍照,掛在演員名單上頭。驢生如人生,成名后它尾巴翹上天,被公驢鉆了空,等發(fā)現(xiàn)肚子已墜到地上。生養(yǎng)之后它精氣神全不對,上臺只是恍惚,“呃呃”抗議,有時尥蹶子,沖進拉船隊干擾演出,我們哀嘆此驢已廢,壺口灘上尋覓半天,換又一只漂亮小驢代替。驢生如人生,生生不息。
世間事大抵如此,意料之外更是意料之內,當初我從廣州回來繁榮蘋果產業(yè),誰知路走著走著拐了巷,朝向文化傳承。這種順勢而為帶著無奈,潮流如水流,一浪一浪洶涌。現(xiàn)在果農都是銷售王牌,利用網絡、快遞、短視頻,把蘋果銷往全世界。公司業(yè)務縮水,郭臻自作主張,將重心轉到文化傳播,挖掘那些即將消逝,和正在發(fā)生,嗩吶、頒卷、蒲劇、眉戶、民歌、小調、快板、剪紙、布藝,在網絡平臺傳播。世界變化快,三米之外視覺糢糊,我不知道公司還能堅持多久,只慢慢體會細細品味,希望學會祖先招式,化所有武功為內力,出招未見招,招招見功力。
《六股頭寶卷》遺失部分依然是我心中的瘢痕,夜深人靜時,總有一股氣息縈繞身邊,細細聽似有輕語呢喃,是慣聽的語重心長,像小時被父親提了耳,一字一句地訓誡。祖先張鴻業(yè)集資修建的世濟書院已毀損,《縣志》曰無考,舊址上蓋了老爺廟,解放后請出神像,放孩童進去,一二三四念,人聽見恍如隔世,像幾百年前,聽另一世人窗前吟誦。
大河浪浪滄滄,巖石穩(wěn)穩(wěn)盤踞,風卷游云淺淡飄浮,都是一副了然于心的姿態(tài),我很想拽住它們問清楚。郭臻見狀,只是輕笑,不太說話。我們總是一起瘋,倒在灘石上,被烈日炙烤,斂著性子,聽話,乖巧。偶有閑暇,去龍洞觀瀑布,聽水聲湍急,噴薄熱烈,似群獅怒吼,蛟龍凌空,狂飚席卷,雷霆萬鈞。那總是夕陽給河面鍍上玫瑰金光亮的時候,我坐在祖先張鴻業(yè)坐過的河石上,泡進他泡過的大河里。一股氣味蔓延,淹沒于大河的泥土和樹根腐朽、霉變,味道復雜,卻生機勃勃。水聲兇猛,大河蛇一般蜿蜒曲行,經過九十九道彎,在“幾”字末尾遭遇壺口,它不顧一切躍入,身體迸裂破碎。但沒有關系,我們都知道,大河不管歷經再多磨難,都會重新聚攏,開啟下一輪旅程,正像祖先肉身消弭,精神長存,一代一代亙古穩(wěn)定,延續(xù)壺口灘的光榮與夢想……
尾聲
送別郭臻時,壺口灘斜日西沉,嵐如佛光,一河長水被柔柔耀照,如心目中的桃花源,郭臻把它穩(wěn)穩(wěn)托起,置于眾聲喧囂之上,有如在時光暗流中挖鑿一個洞,又像孤勇者只身逆向洶涌的人群。光影下,他以《六股頭新卷》祭河,一張接一張焚燒。暗黑紙灰飛起,跌入大河的闊大河槽,如果它有洞,一定借此填平了,像每一個符號一樣,綴連在大河文化浩瀚博廣的基因中,很是悲壯。
我從未察覺,那些和我廝守后的長夜,郭臻默默耕耘,努力開啟《六股頭新卷》的篇章。他說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于我,當我將目光投向大河,就是將期望折射到他。我坐在打印機前等, A4紙溫熱,先放在鼻頭聞,然后才動用眼睛。眼睫毛總是暗中作祟,拉著心在灘上四處游蕩,為此我不得不多花兩天兩夜,一再把紙頁翻到三五頁前。
《六股頭新卷》共有六關:
第一關 吹號角全民總動員 黃金苗遍栽土峁園
第二關 立規(guī)矩打造梧桐林 勤動手敲開幸福門
第三關 生不測市場難應對 巧實施他鄉(xiāng)變通途
第四關 合作社凝神打品牌 六村人聚力揚威名
第五關 紅蘋果世界盡馳騁 壺口灘圓夢穩(wěn)如磐
第六關 多渠道融合提效益 六村人合力鑄輝煌
我看出郭臻心意,借助頒卷“散花”“迎親”“哭皇天”“九九曲”“關里道情”等傳統(tǒng)曲調,填新詞敘新意,重唱大河歌。時間鏈條平滑演進,能讓人看到壺口蘋果四十年演變發(fā)展,涵納地域環(huán)境、自然條件、季節(jié)氣候、民俗禮儀、風土人情。他大概想借此填補《六股頭寶卷》的空白,或者告訴我,不必執(zhí)著于追尋歷史,應該傾全力創(chuàng)造歷史。我在書稿里看到合作社所有社員都笑得燦爛,在果園里被綠或紅掩映,是最和諧的搭配。郭臻說:“我期望若干年后六村人翻開,能看見祖先容貌,也許不期然會遇到自己,順蹤跡回溯,找到骨血來源。”
我終于放下對《六股頭寶卷》的執(zhí)念。也許《六股頭寶卷》的編撰者和郭臻一樣,在瀑布邊守了幾十年,一天天領悟,一天天體會,一天天和河畔人廝守,最終被一河六村人感動,也被自己感動。正如郭臻所說,他通過翻閱史志,不斷把大河拆開、鋪平、展出,發(fā)現(xiàn)不論時代怎么變遷,兩岸百姓似乎從未改變。壺口灘也始終被一團魂縈繞著,人無法從它的束縛里擺脫出來,像傳家寶一代一代傳下去,不能隨意添附物質。只有時間無言,默默給它增添厚度和傳奇,讓每個看到它的人體會到不同的含義。從這個意義上說,《六股頭寶卷》的撰寫者和郭臻一樣,都擁有超能力,能同時看到上下五千年,看到壺口灘上的變與不變。
總有人問郭臻,你一個外地娃娃,怎么對壺口這么熱情,他笑道:“我家也住大河邊,聽水聲長大的人,走到哪里都是親人。”大學畢業(yè)后,他步履匆匆,在北上廣的地鐵里思慮人生,總覺不安,直到有一天站回大河邊,嗅聞河水激起的泥腥子味,心一下子穩(wěn)了,“生在黃河邊,注定就得死在黃河邊。”
他陪了我十五年,大河水滔滔不絕,泯滅著什么,也記憶著什么。已屆中年后,他常常對著大河發(fā)愣,偶爾發(fā)瘋,又唱又跳,送出嘴的是刻在骨子里的《黃河娃》:
黃河岸出生,黃河邊長大
喝過多少黃河水
黃河邊就站著咱黃河娃
黃河娃有黃河賦予的肝膽
從來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黃河娃有黃河鑄就的魂魄
縱有那千山萬水咱也敢橫跨
……
他和我有同樣執(zhí)念,我癡迷尋找《六股頭寶卷》遺落的文字,依據目錄拆解、重組,他癡迷現(xiàn)實以鏡頭記錄,兩者偶有交接,好似公路盡頭相遇,含頜一笑,轉身離開,漸行漸遠。那時我毫無預感他會離開,十五年漫長,足以讓我認定他就早已在我身上,每走一步都是兩人一起行動。
“為什么?”
“我得看清楚這條河,從源頭出發(fā),沿河走到入海口,一次不夠就再走一次,直到把它看清。”
“我們可以一起去。”
“你不會去,一個沒有完成使命的人,走到哪里心都會空。要等到你對六村百姓的承諾真正實現(xiàn),你才會像祖先一樣,開始這趟旅程。”
我們沿壺口岸畔漫長河道行走,經過俗常山石、泥沙,行至瀑布前,它煥然一新,似乎一夜之間開出一蓬一簇格桑花,長起無數招展的垂柳樹,還有數不清的草木花石,像黃河文化脈絡,一層疊一層,絢爛在眼前。我沒有挽留郭臻,思緒吐向大河時,瞥見它漫不經心地翻卷,依然是一浪一浪洶涌。
郭臻走后,“樂之然”引進最新生產線,被市場淘汰的果子在流水線上被洗滌、粉碎、壓縮,汁液鮮黃,有濃郁的香。果農戴鞋套走進車間,驚艷于四壁干凈,特殊材料制成的光亮如同塵世的日和月,他們很快習慣,成為流水線上的老兵。總是聽見不被禁止的歌吟,依附于果汁中,當它流入喉嚨,會激起回響;當它和另一些調門相遇,會心照不宣,黏在一起,沖破嘴巴的制約,被更多人發(fā)現(xiàn)。
堂弟依然守著果園,有一回告訴我,一棵樹結了許多果。“你才三歲呀,”他和樹說,“急什么呢,不到生產時候你非生產,把身子弄虛了怎么辦?”樹下刨一大坑,埋入牛奶雞蛋。果農笑話他,他說你們不懂,土地有機化和生物多樣化都不是空話,得身體力行。這是他新的實踐方向,不知道使用了什么妙門,園子里生物總是特別豐盛。有時我會去,單純聽聽鳥聲,不為俗世所見的物類。“你聽,”他讓我閉眼,“它說伊甸園歡迎光臨。”我不得不相信,他又回到了起點,回到四十年前,他栽下第一棵蘋果樹的時候,他的身體以我看不見的姿態(tài)緊緊攀附,我想象他像大蛇一樣又滑,又膩,又冰,和幾萬條蚯蚓一起在地底耕耘。我見過它們在木箱里蠕動,一條盤一條,像深紅色的血泊,又像明亮的希望。
堂弟離不開土地,郭臻離不開大河,他不斷發(fā)照片回來,起初只拍大河,后來延伸至兩岸百姓,醉心尋訪那些正在消失的器物,研究獨屬于這條大河的文化密碼和文明特質。未知拽緊他的心,他風餐露宿,殫精竭慮,一次次沿大河游走,立意要將畫在自己心中的大河文化圖填滿。器物送來“樂之然”,每件都有機巧之處,細加端詳,能發(fā)現(xiàn)工匠留下的獨特氣息,觀者旁圍簇,六感通達,被木香、鐵香、柳條香勾著魂,不肯將身離去。郭臻沉溺,概因如此,每件器物都是匠人游心之作,獨一無二,因而收了一件又一件,買回一批又一批,雖是上世紀常見之物,到底被新世紀棄絕,他如不留,便如垃圾不值一文。
郭臻說:“這些都是大河文明的見證,你得負責它們安身。”
話筒傳回一聲嗚叫,天鵝、灰鶴、大白鷺、中華秋沙鴨,都有可能,郭臻裹緊大衣,把話筒遞向空中,那些被他提醒的生物撲起翅膀,四處歡叫。暮色四合,星河錯落,最后一抹斜陽緩緩消失,一條大河在黛色蒼穹下宛如絲帶,從天而來往天而去。晚風帶著涼意,無邊誘惑在空中張開大網,我一點點迷醉,漸覺靈魂脫離肉身,循著祖先張鴻業(yè)的軌跡,在大河上漂漂游游。
我讓出一座果園給他改造“樂之然文化園”,他自己施工,磨盤鋪就路面,水缸堆砌墻體,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很快他手掌上生起老繭,似乎大河文化的脈絡,一層疊一層。他告訴我,他沿著大河走了六圈,發(fā)現(xiàn)大河文化無不融合借鑒。畫匠在老舊柜體上描繪的圖案,是他看過的一場戲劇;古書記載的軼事,是作者聽過的書文;泥塑的肖像,是匠人小時候就印在腦中的唱婦形象。滋生于同一條血脈的文化符號像空氣一樣流傳,影響著一代又一代人,這就是大河文化的魅力所在。我疑心他早已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以大河為載體,他將時間空間一起折疊,創(chuàng)建了一個王國。他是“王”,將那年那月的器物留存,同時留存住了一撥一撥的情感深意,和深植于大河兒女血脈中的文化基因。他是“皇”,喚醒大河文化這條巨龍,讓它攜帶古老歲月的風塵,融合現(xiàn)代文明,舊曲新唱,激情狂奔。
“文化園”免費開放,游客四方來,都說像走進上一個時代。六爺就駐扎在那里,古卷頒完頒新卷,此時他已經八十二歲,仍如活虎,起了興,還能一躍三尺高。演完游客要求合影,他黑手黑臉黑牙,頂一頭白發(fā),往鏡頭前一站,有人齜牙、閉眼,人家說重來,他就重來,一臉溫和的笑。
我學會在瀑布邊打坐,瀑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后移,從“茶壺口”變?yōu)椤棒せ保硕紦乃罱K消失,恨不能天賜神力。河畔總有人,拍照、拉驢、講解、表演、保潔,像祖先拉船一樣,依靠大河謀生。他們喜歡講故事給我聽,遠古的山峰、河流,未被延續(xù)的花草衍生出美麗傳說,一些史前動物帶出沉重的足音,最后他們說,你想弄清楚這條河,必須先弄清楚這條河邊的人,死去的人,活著的人,從來沒活過的人,永遠不會死的人,活著就死掉的人,一輩子活出三輩子的人。這讓我迷茫,我看過大河四季,三百六十五天的風景,卻仍舊看不透看不清,那一層黃那么輕,卻又那么重。
郭臻說,走。
我們溯流而上。
我們順流而下。
重復。
往返。
總有一些時刻,我的靈魂會出竅,看到人坐在木船里,被河里的奇異動物圍簇,它們長著塵世不得而見的樣貌,卻和我那些可愛的鄉(xiāng)鄰一樣,喜歡拉著你講述,一遍又一遍。一次次迷醉,一次次清醒,時間停頓,空間凝滯。
唯有一團魂不停回旋,像六爺的歌吟,在不同維度被賦予不同詞意,沒人深究曲調由來,人都相信它打命中來,經由臍帶一代一代傳唱。那總是壺口灘最熱鬧的時候,幾千年同時上演,我能看見一切,卻一無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