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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第5期|張新祥:通靈鳥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第5期 | 張新祥  2023年11月06日15:00

    這只鳥兒通靈。它赤色眼瞼中,包裹著黑漆漆的眸子。死亡降臨時,它羽翅豐滿,全身烏黑,在黑暗中綻放出重生光芒。

    一個秋高氣爽的午后,一望無垠稻田中央,黃澄澄的稻谷為勐傣壩創設了燦金色夢境。大片稻田中間,一條條深淺不一的溝渠作為界線,勉強劃分出村寨與村寨、戶與戶之間田疇界線。溝渠里淤泥過膝,渠心大部分暴露在陽光下。太陽把渲染給秋天的金色,填充到渠底泥坑里,使整個壩子和諧劃一,變成燦金世界。溝渠低洼處,匯集著一灘灘水泊。大大小小魚蝦,在水與泥之間成群游動,制造渾濁而不真實的假象,想借此逃過鷺鷥饑腸轆轆的眼。

    一群毛孩,渾身糊滿泥巴,從田疇邊嬉戲打鬧著,奔跑而來。攪碎了秋天地寧靜,帶起一層層金色光暈,驚嚇到伸著長喙準備撈魚蝦的鷺鷥。孩子們,來到一灣滿是魚蝦的泥塘邊,嘰嘰喳喳嚷鬧觀望著。一個身材高挑的男孩,注視著亡命的魚蝦。

    “你們,”身材高挑的男孩,用不容質疑的口吻命令,“跳到泥塘里,捉魚撈蝦。”

    “憑什么?”一個男孩抗議。

    “對,憑什么讓我們下去……”更多孩子抗議。

    “憑我家比你們有錢!”身材高挑的男孩,在金燦燦稻田邊,一臉傲氣地回答同伴們。

    “下去吧!你。”一個身材矮胖的男孩,大吼一聲,推了一把身材高挑的男孩。

    “啊……”

    我突然從夢境中驚醒過來。

    “依團,你這條養不乖的白眼狼,你怎會對我下如此狠手!”我自言自語叫罵依團。

    這個夢讓我生氣!夢里,是我童年時帶領伙伴們,在勐傣壩撈魚蝦的場景。

    現在,我不在家里。不在我私下購置著,廝混的小別墅里。究竟在哪里呢?我也不清楚。我只記得,一大早開著車出來散心,在離城十幾里的鳳凰山腳下,登上一條人工棧道。

    我不知攀登了多高。在一片松樹林邊,有個八角亭,稍作歇息。昨晚啤酒喝多了,一大早尿泡脹疼,兩腳發軟。大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順著八角亭邊,踏著被雨水打濕的松葉,穿過松林。在離亭子百米遠處,斜陡的一塊巨石后面,拿出家私給野花野草澆水施肥。常年熬夜和過量飲酒,導致我氣血兩虧,尿尿時打了一個寒顫。頓感腳下一軟一滑,隨即頭重腳輕,滑入巨石下的石縫里。下墜中,頭、身軀和四肢,與突兀的石塊碰撞。疼痛感閃電般傳入大腦。幾個呼吸間,眼睛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從夢中醒來,渾身刺骨疼痛,眼前黑漆漆一片,我意識到還活著。身上疼痛過度,我心慌,呼吸困難。衣物被撕扯碎了,肌膚多處擦傷,渾身一片黏糊糊的,極為疼痛。黑暗中,對照身體各個部位傳來地痛感,我估算著身體受傷程度。想象著自身傷勢,完全清醒了。臉上,被一大片粘稠的液體,帶著腥臭味連著頭發,緊緊黏住了雙眼。左手完全使不上勁,左臂骨折。右手也受傷不輕,無名指和小拇指骨折。慶幸的是,脊椎好像損傷不嚴重。忍著劇痛,我用右手僅聽使喚的三個指頭,費力地觸摸左臂肱二頭肌。一大片肌膚沒了。

    “薩圖(善哉)!這是文著青龍尾巴的位置。”我失聲驚呼,“青龍尾巴沒了,以后叫我怎樣震懾邪魔!”

    左胸口也是一片辣疼,輕輕撫摸上去,衣物沒了,只觸碰到一片粘稠液體和翻卷起的皮膚。手指觸碰到,如撒了一把辣椒面,痛得我哼哼唧唧,就要暈厥過去。

    “這里文著青龍的頭!”我再次失聲驚呼,“一條騰云駕霧、吞云吐雨,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青龍,沒了尾巴沒了頭。怕是連被斬去頭顱,跪地匍匐前行的蚯蚓傲氣都沒了……”

    我發泄一通怒氣,右胸痛得不行。忙用右手,摸了摸右胸口,黏糊糊一片。手指觸碰到肌膚,傳來陣陣刺痛。完了,這是文著戰神白虎的虎頭位置。虎頭沒了,何來戰神!當初為了文這頭白虎,請了勐傣壩最好的文身師,選了一個屬虎日,服用了一小坨鴉片,昏迷小半天,才把這頭威風凜凜的白虎文上去。白虎沒了,我沒驚呼怒吼。我得留著氣力保命。

    漆黑中,彌漫著血腥臭味,還有尿騷味。我下體潮濕、刺痛,黏糊糊的。是血液與尿液混合物,我小便失禁!小時候經常尿床,現在是身不由己尿褲子。整條右腿都痛,但勉強能移動。左腿很不幸運,小腿骨折,膝蓋骨傷得不輕。左右小腿上文著的驅魔符咒,還有誘惑女性的經文,定是因肌膚破損殘缺不全。從腿部到腳趾,每寸肌膚猶如千萬根鋼針扎著。

    我無法抹去面部黏糊糊的液體,睜不開眼睛。額頭一片刺痛。我想,額頭上定是開了個大口子,像一只天眼。黏糊糊的液體,就是從口子里流出,黏住了眼睛和大半張臉面。

    “薩圖!佛菩薩保佑,總算腦袋還沒摔壞,還能思考問題!”我慶幸自己,自言自語。

    心理學家弗洛伊德說過,一個人處在極度疼痛狀態下,最好地緩解方法,就是轉移注意力。我強迫自己忘記當前處境,回想剛才的夢,我對依團有氣。他竟敢違抗我的命令,還在后面推我。真該死!我暫不去回想依團。試著去回想我生活的勐傣城。糟糕,我對勐傣城一片空白。我再努力想,關于勐傣城的文字描寫。有一個人,他是勐傣城小有名氣的寫作者,叫阿當。

    阿當有一本描寫勐傣城的集子,叫《勐傣記憶》,寫了許多關于勐傣城的東西。這本集子,連圖書版號都沒有。阿當自己掏腰包,在某家復印店,印制了百十本,送給他的文友。我有幸得到一本。當時我還表示,愿意出資贊助他,在正規出版社把《勐傣記憶》出版了。沒想到,阿當不領情。這個家伙自以為是,真迂腐!

    “……清晨,太陽把光宇傾瀉在勐傣大地上,如金箔的光宇和著輕薄白霧,一層層鋪墊在道路、村莊、農田、河流、竹林、佛寺、佛幡和人們臉上。勐傣城背靠鳳凰山,坐視一望無垠勐傣壩。勐傣大河小心翼翼清洗著鳳凰山腳下每一塊巖石,繞過勐傣城,匍匐前行在田野間,向著天空與大地銜接的遠方流淌去。風從菩提樹上醒來,拉扯著晨光,攪動層層薄霧,翩翩起舞。勐傣壩活躍起來了,勐傣城有了喧囂氣力……”

    這就是阿當《勐傣記憶》的開篇。我記得清清楚楚。這段話,我刻意熟背過。讓我在許多朋友跟前,有了些許吹噓資本。

    關于勐傣城由來,《勐傣記憶》有一個章節,如是解說“勐傣城原叫鳳凰城。相傳,很久以前有鳳凰飛來此修行。在鳳凰護佑下,蒲人和巴繞克人相繼遷徙于此,匯集成一個小城子,得名鳳凰城。”

    其中,有一段文字描寫蒲人和巴繞克人,離開鳳凰城地悲傷情節,我熟背下來了。“天底下燒火,大地上搭棚。離家的狗不敢咬,離鄉的人膽子小。麂子離不開山箐,蒲人和巴繞克人離不開護佑他們的鳳凰……”有些詩的味道。阿當這個人,不要太自以為是,我還是愿意幫他一把。想起阿當,我便想起他在大街上撿煙蒂抽地窮酸樣。真是個可悲的文化人。

    《勐傣記憶》還寫著,“后來,一種永生不死,叫屁迫的魔鬼,入侵了鳳凰城。它們無影無形,釋放出一種劇毒瘴氣,人呼吸后就會渾身忽冷忽熱,打擺子。熬不過幾日就喪命了。受屁迫迫害,鳳凰城里死人比活人多,臭氣熏天。修行于此的鳳凰,認為這片土地已被玷污。于是,遷徙到鳳凰城背后的大山里去。蒲人和巴繞克人,跟隨著鳳凰遷徙進了大山里。他們在大山里建造了一個大村落,就叫鳳凰村,大山以鳳凰村得名,叫鳳凰山……”

    這段描述我不敢茍同。我覺得,阿當沒有好好聽我們勐傣老人講故事,沒有搞實地調查。鳳凰山里有個鳳凰村,是真實的。我父親就在鳳凰村,發了一筆橫財。聽父親講,鳳凰村的祭司還是個老中醫叫隴依,是個非常神秘的老頭。父親好像與那個老頭很熟。父親在世時,經常在我耳邊提起隴依家的事。

    弗洛伊德轉移注意力法,對我有作用。想其他事情,我會忘記一些身體痛感。特別是對《勐傣記憶》篇章的回憶,對緩解疼痛,效果明顯。書真是好東西!可惜,我沒有把《勐傣記憶》讀完,沒幾下就把我記住的內容回憶完了。

    我努力去回想家人和朋友。以此來減輕我全身疼痛感。

    妻子葉俸三天兩頭與我爭吵,這次我失蹤了她怕不?摔得這么重,她在乎不?情婦阿嬌,若是知道我的傷勢,肯定心疼死了!還有依團那幫哥們,現在肯定滿世界找我。從剛才的夢,就可以想象到,依團已在尋找我。就連大長老,也會為我誦經祈福……

    果然,我原先地恐慌、后怕、焦慮、絕望,減少了許多。舒口氣,平緩思緒,我臆想著,摔進石洞的不是我,是一個我憎惡的人。我只是在等待,等待這個人像我低頭,我會以一個勝利者姿態蔑視他。這種奇妙想法,再次減輕我地疼痛感。可惜我對身邊的親人,印象不夠深刻。由此看來,我也是一個自以為是的人,與阿當有相似之處。

    為緩解身上疼痛,我只能切換想法,重回醒來時夢境中。泥塘里的魚蝦,爭先恐后游進我身體,在我血管里奔走,躲藏在我脂肪與肌肉夾層里。

    第一次敬畏神靈,就從那次捉魚蝦開始。生在勐傣城富戶人家,我從小養尊處優,伙伴們個個讓著我。年少時,我是勐傣城小霸王。那次去撈魚,我命令伙伴們,跳進泥塘里,用手當瓢把水舀干。告誡他們,看到大的魚蝦必須留給我捉拿。巧了,那天果然有大家伙。伙伴們碰到大家伙,都說有手腕粗,是濕滑難抓的黃鱔。

    “你們都上來!”我命令小伙伴們,“我親自下去抓。”

    小伙伴們,不情愿地從水溝里爬出來,一個個站在田埂邊,等我下去抓。我跳進泥塘,伸手去摸,幾下便逮到了。比手腕還要粗一些,只是感覺那個大家伙,比平時捉到的黃鱔要粗糙得多,不鉆泥巴,沒有黃鱔地滑膩感,還長著鱗片。我心里暗暗叫苦,不會是抓到水蛇吧!我忐忑著,把“大黃鱔”撈出水面。

    “啊,是水蛇!艾芒,快把它拽丟……”

    “快跑,他會把蛇丟給我們的……”

    伙伴們哇哇叫著,竄到稻田里,四下避開。我定眼看,這哪是黃鱔。是一條灰黑色的水蛇,足有兩斤重!我剛好抓住它脖子,它半圓形的小腦袋上嵌著一雙灰黑色小眼珠,冷冷地盯著我。大概一米長的身子,帶著一串串灰色泥漿,在空中狂舞。眨眼功夫,它身軀死死纏繞住我的手臂。

    “你們敢騙我!!!”我提著水蛇,撕心裂肺大喊大叫。

    我被嚇壞了,忘了松開手中的水蛇。水蛇掙扎著,伸長脖子,送出三角形嘴巴,幾乎觸碰到我臉頰。奇怪的是,它沒吐信子,似乎沒有要咬我的意思。只用冷冷的眼神,帶著死神地審判,輕蔑、冰冷、神秘而又空洞地盯著我。

    短暫對視,我感到時空靜止了,仿佛過了幾個世紀。那一刻,它冰冷的眼神,穿透我雙眼,直射后腦勺上。后腦勺的頭發,全部豎了起來。那是一種,讓靈魂為之顫栗的眼神。是來自神靈的眼神!現在回想起,我仍顫栗。后來,是水蛇掙脫了我的手,還是我主動放了它,就搞不清楚了。總之,水蛇逃之夭夭。

    那次,我受驚嚇過度病倒了,躺了好幾天,像現在一樣小便失禁。后來的許多個夢里,那條水蛇冰冷、空洞的眼神,經常與我對視。每次對視,我都哭喊著從夢中驚醒,整個脊梁冒冷汗。那條水蛇的眼神,成了我的夢魘。父母知道我被蛇驚嚇到,給我拴線叫魂。

    我家在勐傣城地位特殊。給我拴線叫魂的人不是一般祭司,而是總佛寺大長老。總佛寺,是勐傣地方級別最高的佛寺,屬一級佛寺,也是過去土司官佛寺,統管著村村寨寨,千百個二級佛寺和三級佛寺。大長老德高望重,是總佛寺住持。老一輩都知道,大長老年幼時和我爺爺,一起進佛寺做小沙彌。

    大長老年幼時家境貧寒,做不起小沙彌。我爺爺家境富裕,我曾祖父是個樂善好施之人。為了當小沙彌,大長老拜我曾祖父為干爹,由曾祖父出資助他,完成升小沙彌入教儀式。后來,大長老升大和尚、升佛爺,被推舉為總佛寺二長老、大長老的過程,都與曾祖父和爺爺地支持,有著密切關聯。

    我爺爺與大長老,同升為大佛爺時已二十出頭,同時戀上了我的奶奶。情愛上,大長老選擇退讓,住寺修行。爺爺則還俗,與奶奶結婚生子,過世俗生活。曾祖父和爺爺都過世了,仙風道骨、慈眉善目的大長老還健在。老俗老禮,只要大長老活著,他就是我們家的一份子。他念我們一家對他地恩德,我家做賧等與佛有關的事,都由他主持完成。就連給我拴線叫魂這種日常習俗,他也會親自來主持。由此,我家在勐傣壩,便顯得神秘和高貴了些許。

    想到大長老,密密麻麻地疼痛感消失了。比回憶阿當的《勐傣記憶》還管用。我充滿自豪感。

    黑漆漆的石洞里,我已看到大長老,駕馭著一團金光,慈祥的面龐目光深邃,看得我全身溫暖、舒暢和通泰。就在他要張口叫我時,他和金光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雙深灰色的眼睛,眼光里只有冰冷和空洞。眼光不斷放大。最后,變成整個石洞黑暗的源泉。大長老帶來地溫暖舒適感,在冰冷的眼光中消失,有的只是無盡寒意、恐懼和迷茫。

    “該死的水蛇,”我憤怒地狂吼,“你的眼睛里住著魔鬼!”

    事實上,我沒睜開過眼睛,只是幻象,在大腦里像幻燈片,一幕幕閃過。水蛇眼睛突兀地出現,令我頹廢和沮喪。我把跑偏、跑遠的思緒,強行拉扯回來。在內心原野浩瀚的空間里,尋找大長老影子,慰藉和抵擋時下苦楚、危險境況。童年那場拴線叫魂儀式,重現眼前。

    那天,母親穿著白色對襟下擺衣衫,系著黑筒裙,頭纏淺色浴巾,佩戴金耳環、金項鏈、金手鐲。這樣的服飾,她只有浴佛節、關門節、開門節、千燈節、燒白柴,或到佛寺給過世的爺爺奶奶滴水祈福才會穿。父親一身深藍色西服,我則是一身兒童素裝。

    許多親朋好友,應邀來參加拴線叫魂,家里擠滿人頭。大長老端坐在神龕前蒲草墊上,我們一家跪在他身前。中間隔著三個漆器篾桌浪擺。浪擺上放著一對熟雞,一篾合糯米飯,一束叫魂線,一個立在盛滿米粒瓷碗中的生雞蛋,碗底壓著一沓錢幣。除外就是芭蕉、柑橘、楊桃、甘蔗等水果,還有用芭蕉葉包裹著的草煙、鹽巴、大米、蠟條等祭品。

    大長老右手握蒲葵扇。自下而上,遮蓋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他深邃祥和的眼睛。他小聲極快地念誦招魂經咒。那些經文我聽不懂。念完后,我們一家上前一步,單膝跪地,各伸出右手食指,按在盛生雞蛋的碗和米上。大長老放下蒲葵扇,露出慈祥面龐,對我們一家和所有人高聲念誦安魂經文。大意是:

    “山神、水鬼你是哪一路的鬼,哪一路的神?

    請給艾芒手下留情,寬宏大量,釋放他的魂魄。

    讓艾芒的魂魄安安全全回歸附體。

    魂魄歸來、魂魄歸來。

    魂魄沉入水底也要浮起來,掉進深坑也必須爬出來。

    神鬼勾去了請神鬼歸還……”

    念了片刻,他用右手小拇指當勺子,在米碗上鏟起十幾粒米粒,灑在生雞蛋上。有幾粒米粒,落在光滑的雞蛋上,沒滑落到碗里。大長老讓父親細數,落在雞蛋上的米粒,是單數還是雙數。父親數了一遍又一遍,是單數。大長老看了一眼雞蛋上的米粒,又高聲念誦:

    “人有人的世間,鬼有鬼的世界;人有人的去向,鬼有鬼的歸途。

    人不侵犯鬼的領地,鬼不得驚擾人的生活。

    艾芒回來、艾芒回來。

    回歸你熟悉的村莊、回到你久別的家、回到你溫暖的大床上。

    從今天開始給你恢復食欲,給你嚼檳榔有味,給你生活正常。

    人在魂魄在,相依為命,同屬一人,形影不離……”

    念完了,大長老又把一小撮米粒撒在神龕下,說我的靈魂已歸來附體。最后,在我們一家三口手腕上,拴好叫魂線,拴線叫魂才算結束。

    童年生活,一幕幕在我腦海里閃過。回憶往事,身上疼痛感減少了許多,我忘了時間地存在。

    “現在,我的魂魄嚇丟了嗎……”黑暗中,我反復問自己。回答我的只有無邊無際黑暗。石洞里,空氣帶著死亡氣息,一層又一層緊緊包裹著我。

    反問無果。只是徒增恐懼。我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那條水蛇空洞、黑暗、死寂的眼珠,又出現了,并不斷放大。生出濃郁地絕望和死亡氣息,壓得我喘不過氣。

    “這真是一條讓人心生畏懼的蛇!”我自言自語。

    “愿佛菩薩保佑我脫困!”我誠心祈禱。

    關于蛇,阿當與我聊過一些。他搬出勐傣人創世史詩來講,講得很認真。為此,我還送給他一條香煙。講完,他拿起香煙就走,沒半點感激我的意思。真是一個高傲的文化人!

    回想起,阿當故事的原話,他說,“勐傣人創世史詩上寫著,蛇是大地上存在地強大物種,也是曾經的天神之一。從創世神王英叭,制造了第一代無名天神,到第五代天神加都羅神,神界井然有序。到了第六代天神帝娃達,神開始狂妄自大,帝娃達甚至敢藐視神王英叭。英叭盛怒,拔下毛發變成神棍,把帝娃達驅出天庭,趕下人間。帝娃達到人間也不安分,總是尋找機會報復英叭。英叭在人間有一個神果園,讓兩個憨神貢曼看守。帝娃達變成一條大綠蛇,鉆進神果園,誘騙貢曼吃下仙芒果。從此,貢曼變成人類古麗瑪和古麗曼,吃完了果園里所有仙果。英叭知道了暴怒,把帝娃達變成一條真正的蛇。懲罰他永遠都只能在地上匍匐而行,永遠不許開口講話、申辯。所以說,大地上的蛇是天神,只是它們受到神王懲罰,不能直立行走,不能說話罷了……”

    “阿當,如果你講的是真話,也就不怪蛇的眼里總是充滿著空洞、神秘、仇恨、控訴、不甘與冰冷。”我自言自語,在想象中與阿當對話。

    “你童年抓住的那條水蛇,”阿當在我想象中出現,與我對話,“就是帝娃達的化身。”

    “是神有話要對我說,只是我聽不懂,”我回應阿當,“所以那條水蛇沒有咬我,只是與我對視,讓我解讀它神秘、冰冷的眼神。”

    “這是它沒有咬你,最好地解釋。”阿當說,“大地上行走的神靈何曾少過?就在我們棲息的勐傣大地上,蒲人和巴繞克人走了,勐傣人來了。先人遵從寨前漁,寨后獵,依山傍水建城邦的祖訓。用大刀劈斷屁迫的腿,用弓弩射瞎屁迫的眼睛,把屁迫趕出鳳凰城……”

    阿當在我想象中,喋喋不休解說著。我沒討厭他。現在,我需要他不斷給我解說,勐傣地方的前世今生。慰藉我深受創傷的心靈和肉身。可惜,我現在不能送給他一條香煙。

    “先祖們在天神帕亞英指引下,建造村舍、修道路、開溝渠、種水稻、筑起白塔和佛寺、栽下菩提樹和鳳尾竹。”想象中的阿當,興致勃勃地說,“壩子中央有一片較為寬闊高地,就是原來鳳凰城遺址……”

    聽著阿當的故事,我腦海里突兀地出現一片高地。我不知道,這塊我想象出來的高地,是不是在勐傣壩。總之,我看到高地上,一條條寫滿經文的佛幡,高高掛在指向青天的竹竿上,四周是幾棵忽視年歲生長著的菩提樹。中央,矗立著穩健的白塔,建蓋著白墻青瓦四壁貼金的大佛寺。佛祖飽滿、莊嚴、慈祥的塑像,就供奉在佛堂大殿中央。高地,成了這塊大地跳動的心臟。

    “這座佛寺,不就是我們勐傣城的總佛寺嗎?”我驚訝地問自己。

    勐傣城的輪廓,在我腦海中不斷放大、清晰。平日里,總佛寺的誦經聲,村寨老人呢喃的禱告聲,尋常人家早晚飄起的炊煙,勾勒出勐傣城的輪廓。那些橫躺在鳳凰山腳下,在勐傣城前方跪拜誠服,向著遠方延伸去的眾多村寨、道路、河流、溝渠、稻田和竹林、原野,全在我內心世界里活過來。我意識已鉆出山洞,矗立在蒼穹中,凝視著勐傣城,仰望鳳凰山。看著由村寨、田野、丘陵構成的一道道城墻,一圈圈擴散開去,越圍越稀、越圍越遠。最后,消散在天邊薄霧與叢林粘合的遠方,變成了勐傣壩。

    “先祖們尚未遷徙到勐傣地方之前,帝娃達就在此留下神跡。”想象中的阿當說,“它曾與你五百五十世前輪回轉世的靈魂對話過,這一世也不例外。”

    “童年時代神就有話要對我說,”我說,“那我也釋懷了。”

    我與想象中的阿當對話,梳理我家發生過的許多事,神靈在其中左右的痕跡,變得有跡可循。

    “我是墜落在帝娃達眼珠里,”我說,“它冰冷、空洞,滿是黑暗的眼神籠罩了我。”

    “算是吧!”想象中的阿當,點頭答應我。隨后,他的影子在我腦海里,突兀地消失。

    “阿當、阿當……”我瘋狂呼喊阿當名字,想以此來抵御我創傷、孤獨、恐懼的身心傷痛。

    該死!阿當消失了。我扯回思緒,休息片刻。使出渾身力氣,忍受著關節與骨頭脫位后,又迫切需要相互銜接,發出地疼痛感。抬起右手,慢慢拭去粘在眼皮上的污血,睜開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

    煩躁、憤怒、恐懼和無奈,在我大腦里,狂生瘋長。全身血液快速流動,疼痛感幾何倍增加。在疼痛刺激下,我眼前閃現出一只生長在我靈魂深處,被我幻化過無數次的黑色雛鳥。黑暗中,它的輪廓愈加清晰,渾身長滿黑色羽毛,細小的眸子,被帶著火紅光暈的眼瞼包裹著。它張開嘴巴,口吐人言。

    “艾芒有難!艾芒有難!”

    這只暗藏在我心靈深處的鳥兒,出現了。它嚇跑了與我對話的阿當,張口說話。

    “是神靈告訴身處絕難中的我,”我自言自語問自己,“必須丟掉幻想,開展自救才能脫離險境嗎?”

    我期望,渾身包裹金光的大長老出現,或我想象中的阿當出現,陪我聊天。但生長在我靈魂深處的鳥兒,暗示我,必須丟掉幻想,開展自救。

    長時間處在黑暗中,我無從知曉,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我渾身疼痛,就像躺在無數根豎立著的竹簽上。長時間沒挪動過,身體不能自制地顫抖。肌膚,一寸寸失去對冷暖和疼痛地感知,開始麻木,不可控制。我有種預感,生命大限將至。在心理某些方面,我已體驗著死亡帶來地恐懼,任由生命將歸結為零地無助感威脅著。

    幸好摔下來時,放在褲兜里的手機沒摔壞。我摸出手機,就要報警求救。可細思,近來與依團在勐傣城犯的事,打消了報警念頭。不報警,只能向親人和朋友求救。石洞里,信號極差。在等等停停的一段時間里,我反復給三個至親好友打了求救電話。

    第一時間,我給妻子葉俸連續打了多個電話,無法接通。明顯是被她設置為黑名單。家里人靠不住。

    “被子不如席子,茅草不如雜草……”我自言自語咒罵葉俸。

    我給鐵哥們依團,打電話求救,遭到他惡意回復。我相信了,之前的夢里,他是有意把我推進泥塘里。神靈已通過夢境,告訴我這個事實。只是,想到平日里我給予他地太多,不愿意接受而已。

    幾番折騰,在恐懼和絕望中,隨著肌體功能衰減,求生意志力消耗殆盡,我精神頹廢、恍惚。就在手機電量剩余不多時,我吸取了給依團去電地教訓,在心里祈禱一番,向阿嬌打電話求救。

    阿嬌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必須十二萬分慎重和小心。我用身體里發出地劇烈疼痛感,強烈阻斷頹廢和恍惚意識。克服黑暗中襲來地陣陣恐懼,撥通她的電話,與其展開博弈。

    電話那頭傳來“老公、老公我愛你,阿彌陀佛保佑你……”的彩鈴聲。

    “阿彌陀佛,謝天謝地!”我自言自語。緊握手機貼在耳邊,等著往日阿嬌甜蜜溫柔的話語傳過來,驅趕我心頭地絕望。

    阿嬌接聽電話了!

    “喂,艾芒!是你嗎?”

    “是我,嬌!”

    “都快十二個小時沒看到你了,”阿嬌說,“不要我了?”

    “嬌,特別想你!”

    阿嬌的聲音滿是激動和驚訝,不乏溫柔和甜蜜,猶如蜜汁流入我嘴里。這是我為她瘋狂,為她著魔地關鍵所在。聽著她悅耳骨酥的聲音,心里舒坦極了。

    “又騙我!叫你去辦的事,辦得怎樣?”

    “就要辦成了,葉俸已經答應過幾天簽字辦手續。”我說,“我們地好日子就要到來了,嬌!”

    “又耍嘴巴,”她撒嬌,“去、去,誰跟你過日子!”

    “嬌,你是八哥不識水牛,眼花繚亂辨不清哥哥。”

    “誰是八哥誰是水牛?快把城南玉石店那塊彌勒佛玉墜買來。”阿嬌下命令,“沒有佛菩薩保佑,我不踏實,總怕你家母老虎找上門。”

    “我像那種說了不算,跟鴨子一樣,只下蛋不會抱窩的男人嗎?”我忐忑著說,“不就一塊玉墜嗎!提前給你的生日卡,可以讓你開玉石店。”

    “知道你有錢,給了卡卻不給密碼!”

    “不急,跟了我,還怕少了那樣的卡?連我也是你的,等我回去就告訴你密碼。”

    “嗯!我現在就要密碼,你快告訴我。快!”

    通話出現短暫停頓,這是我故意停頓。我與阿嬌是雞看見蛇的腳,蛇看見雞的奶,彼此知根知底。與她廝混一年,除了金錢外,我在她心里是有一席之地的。在金錢魔力下,我自信可以抓住阿嬌這根救命稻草。

    “嬌,你真地想我了?”我故意問。

    “我不像某些人,朝三暮四。”她在電話那頭撒嬌。

    我已看到阿嬌正款款邁步而來,獻出嫵媚嬌憐的眼神,火熱的香唇。伸出香臂,一把將我拉出這死亡地恐怖絕境。我要沉住氣,十二萬分謹慎。恐慌和絕望不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是冷靜。

    “好,嬌。告訴你一個很不幸的消息。”

    “什么消息?母老虎不答應簽字?我就知道!”

    “嬌,你聽我說。”我把心臟提到嗓子眼上,慎之又慎地說,“今早我來鳳凰山散心,失足掉進一個不知名的石洞里,渾身多出骨折,萬分疼痛動蕩不得,你快找人來救我!”

    “你個老騙子!怎么不說掉進你家母老虎胯襠下的洞里。”阿嬌憤怒了,“不想理我就算,何必開如此惡毒地玩笑!”

    “嬌,我怎么敢拿性命,我們地幸福來開玩笑呢?手機快沒電了,你趕快來救我!”

    通話暫停。是阿嬌有意暫停,我有些沉不住氣。她的聲音,突然從手機聽筒里消失在我耳邊。這個風情萬種的女人,似乎從未曾闖入過我的世界,我第一次對她產生恐懼地陌生感。這是雞落架挨棒打的前奏。短短幾秒鐘停頓,我感覺到與她的關系,如高山與大江大河間劃斷的鴻溝。

    “你掉到石洞里去了?”她語氣沉重地問我,“很深,傷得很重,真地沒騙我?”

    阿嬌的疑問,讓我驚恐加劇。持續地痛感,如長江大河綿綿不斷襲來。大腦出現短暫空白和斷片。我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靜。但顫抖的語音,出賣了我。

    “嬌,聽話,不鬧。”我耐著性子說,“我的確掉進石洞里,具體多深我不知道,四周黑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我早上十點左右就掉進來,當時被砸暈了,現在醒過來第一個就給你打電話。你快來救我,這個石洞在進入鳳凰山不遠處,棧道旁的一個小亭子附近,在一片松樹林邊巨石下的縫隙里。”

    一個饑腸轆轆的生意人,沒討價還價資本。我用乞求的語氣,一口氣把自己墜落點清清楚楚說給阿嬌。鳳凰山離勐傣城只是十幾里路程,已開通往返公交車,阿嬌馬上過來頂多只要半個小時。

    “你現在還清醒嗎?艾芒!”她在電話那邊狐疑地問我。

    “嬌,我還清醒。”

    “你沒騙我?”

    “都什么時候了,我哪能騙你!”

    “我不信,”她用質疑的口氣說,“除非你能把前幾天送我的銀行卡密碼說出來,就能證明你說的是真話。”

    通話再次陷入短暫沉默,我們彼此安靜下來。出于本能,我對阿嬌有了戒備。她的話,硬生生把我給噎住。

    “嬌,密碼就是我們別墅的門牌號。”

    用錢能夠解決的事,那就不叫事,我不缺錢。我想通了,率先妥協。把密碼告訴阿嬌,她定能第一時間來解救我。

    “嗯,我帶人去救你。”

    沒了打情罵俏,少了關切、疼愛和焦急語氣。我們地交談變得干練、簡潔和詭異。電話就此掛斷。

    “不符合邏輯!”我自言自語。

    打完電話,我絕望了,先前地負氣感沒了。

    “嗜酒的人不能讓他守肉鍋,口袋里有錢的人不能讓他去看賭博。”我腦海中,阿當的影子跳出來,譏笑著對我說,“你忘記了我們勐傣人的古訓了嗎?”

    “呵呵,”我苦笑著說,“我還是太天真,把一個鉆錢眼子的風塵女子,看得太單純。”

    “呵呵,”阿當也笑著說,“你要承受大火燒沙灘,逼公象下仔的災難……”

    勐傣城不大,怪事不少。阿嬌,一個身材姣好,穿著時髦,姿色過人的風塵女子。不知從何方,為何事而來,落腳勐傣城。是生活太平凡了,讓我們年輕人生出許多新想法。異性之間,只要情趣相投,沒什么不可能的。我和阿嬌就是最好的例證。

    以前的阿嬌,是一家茶室的茶藝師。我們相遇,就有了故事。轟轟烈烈的婚外戀情,靈魂在肉體交往中放飛。為做長久打算,在城外郊區,我購買了一套別墅,與她過起浪漫小生活。

    “老人說鍋不歪,甄不斜,姑娘不輕佻,伙子不出格。”想象中的阿當影子,在我腦海里數落我。

    “你能拯救危難中的我嗎?”我怨恨地懟阿當,“沒有,就請你閉嘴!”

    想象中的阿當,不言語,只是默默注視著我。身陷絕境,再想起方才與阿嬌的通話,有種從山巔滾雪球,引發雪崩地體驗感。我絕望的種子就種在小雪球里。從上往下,過程是排山倒海和無邊無際地恐懼,結果是沒有半點招架之力的一場雪崩。

    等待救援時間,一分一秒流失。阿嬌地背叛實錘了!我靈魂已從肉身上抽離出來,漂浮在半空中,冷眼看著血肉模糊、破損不堪的肉身。面目變得凄厲而冷靜,肉身地疼痛感,已不明顯。肉身,成一具不知名的尸首,拋棄在黑暗、偏僻、陰冷的亂石堆里,與我的靈魂沒有多少關聯。

    我肉身向旁邊石塊上,滑動了些許。就是這樣一點移動,肉身突然有了痛感。鉆心、刺骨地痛感,把我的魂靈,硬生生拉扯回肉身。

    就在肉身疼痛感,即將超出我意識承受范圍之時,大長老駕馭著金光,漂浮在我眼前。金光里充滿磅礴的生命氣息,附著在我肉體上,消除大部分疼痛感。

    “大長老,你救救我!救救我!”我哀求大長老。

    大長老沒開口,他用憐愛、慈祥、深邃的目光看著我。想象中的阿當,用平靜的目光注視著我,沒有半句言語。

    我燃起了生地希望。緩緩抬起勉強能移動的右手,試圖抓住大長老拋來的眼神和金光。來縫合身上創傷,試圖站起來。右手還沒抬起,金光和大長老突兀地消失。取而代之是帝娃達冰冷、空洞和滿是黑暗的眼神。我燃起的一絲生地希望,被冰冷的黑暗吞噬。心里莫名其妙想起,父親說過鳳凰山深處,建寨的蒲人和巴繞克人,被恐懼和痛苦,一代又一代層層包裹著。我也被包裹在其中,陷入更大地絕望和痛苦中。

    “你想起了你父親說過,追隨鳳凰遷徙到鳳凰山上,建立鳳凰村的蒲人和巴繞克人。”沉默中的阿當開口說話。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驚詫地問。

    “當然知道,”他說,“因為我就是你幻化出來的影子。換句話說,我就是最真實的你!”

    “原來是這樣!”我頓悟了。

    “告訴你吧,”他說,“那些在鳳凰山建寨的蒲人和巴繞克人,他們仍舊沒能擺脫屁迫迫害。”

    “他們怎么樣了?”我急忙追問。

    “鳳凰村的人,他們在忽冷忽熱地痛苦和驚恐中,不斷打擺子死去。大寨子變成小寨子。人們在絕望中祈禱,期望能得到鳳凰護佑。”

    “后來呢?”

    “后來,鳳凰化作白發老者,來到鳳凰村。他從口袋里掏出一些綠葉子,交給村里人,讓他們泡水服下。蒲人和巴繞克人,喝了葉片泡的水后,擺子病治愈了。在老者幫助下,他們打敗屁迫。屁迫被趕走,老者返回鳳凰山。蒲人和巴繞克人怕屁迫再找上門來,舍不得老者離去。問老者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那種能醫治擺子病的葉子是什么藥?老者告訴他們,他叫叭艾冷,在鳳凰山隱居修行,那種葉子叫茶,他已在鳳凰山上種下許多茶樹……”

    “停,”我不屑的對阿當說,“你是要說,那個神秘的老者,說完話后就消失了。蒲人和巴繞克人為感恩老者,從此尊叭艾冷為守護神。找到叭艾冷留下的茶樹,世世代代栽種茶樹,飲用茶葉,成了我們的茶祖。這種茶因產于鳳凰山,得名鳳茶。”

    “你怎么知道?”他驚訝地問。

    “因為我就是你啊!”我說。

    阿當無語。如果我能渡過次劫,活著出去,我一定要給真正生活在勐傣城的阿當,多買幾條好煙。免得他老是在大街上,撿別人的煙蒂抽。

    關于鳳茶的傳說,父親給我講過,阿嬌也給我講過。我不陌生。黑暗中,蒲人和巴繞克人與鳳凰村、鳳茶的身世,在我眼前時空中一幕幕交錯上演,讓我想起了我的身世。

    我本是勐傣林產公司大股東賀艾芒的獨生子,已是而立之年。五年前,我大學畢業,與同班同學葉俸,步入婚姻殿堂。我們結婚前一個月,在外出差的父母,趕回來給我們辦理婚事,橫遭車禍雙雙殞命。

    “俊俏的人有汗斑,漂亮的人也有黑痣!”想到葉俸,我嘆息著自言自語。

    “地不薅鋤茅草多,田不管理成草窩。”阿當說,“你們小兩口雖然是大學生,但都貪圖享樂,沒有干事創業心。”

    我不置可否。葉俸雖然生長在農村,但嫁入我家后,花錢速度不比我慢。吃的用的,她樣樣講排場喜歡品牌。

    “水牛要拉屎,尾巴先翹起。”阿當嘲諷我說,“你在外面有女人的事,她早就知道,但她沒有心思管你。”

    “是啊!男人如流水,女人似壩堤。”我說,“我是一股污濁的洪水,葉俸是一道蟻穴遍布的壩堤。我們小兩口想吃不想做,就像鴨子不會抱窩,只等坐吃山空。”

    “我喜歡你坦誠的樣子。”阿當點頭微笑著對我說。

    他地微笑,讓我心頭顫動,感到莫名地踏實。我知道,現在的阿當,只是我腦海里幻想出來的影子。但我需要他陪伴我,與我度過這個危難。我的思緒,被阿當地微笑,拉回往日揮霍無度、風流倜儻的生活中去。

    我疏于對父母留下的林產股份管理,提出退股請求,林產公司股東們,按法定程序給我辦理退股手續。得到父母全部遺產,我們小兩口揮霍無度。平日里,我遇水戀水,見魚喜魚,眼花繚亂五色迷離地活著,成了勐傣城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哥。過了一段安逸日子,葉俸守不住我。我結識了三教九流朋友,身前身后陪著一群討好我的人,個個與我稱兄道弟,陪我到處尋花問柳。我們做好事猶如針挑沙,干壞事就像水牛順坡往下滑。眾多弟兄中,依團與我關系最鐵,鞍前馬后伺候著我,很順我心合我意。

    “群豬入菜地,總有一個帶頭。”阿當說,“特別是依團,處處為你當開路先鋒,不論你捅出多少岔子事,他總能幫你擺平。”

    “是啊,我們感情上好得只要我愿意,他就可以把肋骨拔出來給我耍。”我說。

    依團身上,我投入不少。只要他張口與我借錢,少則千多則萬,我沒說過半個不字,也沒讓他償還過。

    “依團黏上你,”阿當說,“就像憨螞蟥吸住黃牛尾巴,你怎么會甩得掉。”

    “我有了一把好使的刀子,在勐傣壩沒有什么事我不敢惹。”我有些小得意地說,“背地里,人們都說我倆的關系是水牛皮只配狗啃吃。”

    “你和依團,算是狼狽為奸嗎?”阿當問我。

    “你說呢?”我反問他。他陷入沉思,沒有回答我。

    我不需要阿當回答我。因為,我所思即他所想。沉思中的阿當,定然和我一樣,想起勐傣鳳茶地不凡,想起與阿嬌的邂逅。

    鳳凰山產鳳茶,勐傣城便成了茶城。鳳茶產量不多,春茶更是少得可憐。春鳳毛茶一芽兩葉,一槍槍一旗旗,色澤圓潤,氣味芳香。泡在杯里,青綠湯色美如玉人。喝到口里,流露出大自然地芬芳。若有若無的古樹茶清香氣息,清幽持久的回甘味,喝過就忘不了。作為勐傣城殷實人家,我口不離鳳茶,日日品夜夜喝。但凡家有來客,都要與人品茶論道,彰顯我以茶會友地不凡身份。

    依團為迎合我的喜好,把阿嬌介紹給我。他第一次帶我去阿嬌那里品茶,阿嬌身著紫色旗袍,端坐在一塊古色古香的金絲楠木大茶板前。猶如楠木中金絲紋路,形成的金蓮花,美麗、端莊、文雅而又性感。

    “水在于挑的人,菜在于摘的人,茶在于沖泡的人。”阿當說,“阿嬌是算準等大象伸舌頭趕快割,看見老虎伸舌頭趕快躲的時機。”

    我沒反駁阿當,努力回憶與阿嬌喝茶的往事。阿嬌給我沏茶、講茶。喝著春鳳毛尖芳香回甘的茶水,聽著她珍珠落地般的聲音解說。我感覺已不食人間煙火味,頃刻便可以腋下生風、羽化成仙,騰云駕霧尋找蓬萊仙島而去。

    “三條山溪水不可同灌一壟田疇,經三座佛寺還俗的和尚不宜交朋友,與離異過三次的孀婦相結合就是大憨包。”阿當用譏笑的口吻對我說。

    我找不到反駁阿當的理由。我與阿嬌背著葉俸廝混在一起后,她便催促我和葉俸離婚,明媒正娶她。對于阿嬌的要求,我是伸舌頭頂住上天棚,吃果子卡住喉嚨。只要她提起與葉俸離婚的事,我就跑回家和葉俸小住幾天。葉俸給臉色看,我又躲到阿嬌的安樂窩里去。

    絕望中,人的第六感特別靈敏。直覺告訴我,阿嬌和依團是一伙,或許現在依團已鳩占鵲巢。把密碼告訴給她,是一個錯誤的抉擇。他們在我身上獲取了太多利益,巴不得我早點人間蒸發。我現在地遭遇,正是他們脫離我掌控地絕佳時機,正好免去他們親自動手除掉我地棘手問題,省去背負殺人犯的罪名和懲罰。

    “哎,你是種田忘了留水口,蓋窩鋪忘了蒙頂蓬!”阿當嘆著氣對我說。

    我沒理會阿當,任由他嘆氣數落我。雖身處絕境,但我還是不愿把家人和朋友,想象得太壞。就像現在我想象出來的阿當,平日里我懶得理他,我們之間沒多少交情,現在他卻能在腦海里陪伴我。

    往日,阿嬌只要沒見到我幾個小時,就會沒完沒了打電話,而今天我卻主動給她打電話。不會是昨晚她問起離婚進展狀況,我不悅跑回家,傷了她的心吧?平日里,葉俸不接我電話是常態,但未曾把我電話設為黑名單,怎么今天就設了呢?昨夜我回家,她深夜未歸。我在電話里問責她幾句,就把她惹火了?一大早邀約依團出游,他不去。說了幾句傷他自尊的話,就把他惹惱了?薩圖!不可能!

    我想不通。我生他們的氣,更生錢的氣,大腦里許多結打不開。平日錢那么好使,到生死關頭,便失去以往魔力。搞不好,還會成為我走向死亡的加速器。

    “他們要為我的死負全責!”我不甘心地怒吼。

    感受到我憤怒,阿當的影子沉默不語,靜靜漂浮在我腦海里。我軀體有些僵硬,必須最大限度疏通筋脈。我吃力地蠕動著腿腳和手,黑暗的石洞里,回蕩著我大口喘息聲。經過長時間掙扎,忍受著巨大疼痛,幾乎耗盡全身所有能量,我終于半坐著,斜靠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

    我心中那只幻化已久,已長滿黑色翅羽的鳥兒,又出現在眼前。它展開翅膀,梳理著羽毛。黑暗中,用一雙透著火紅色眼瞼的眸子,死死盯著我。這只通靈的鳥兒,就在我心里說起話來。

    “艾芒要死了!艾芒要死了!”

    十幾個小時煎熬等待,手機電量即將耗盡,我機體能量也將耗盡。我要死了。聽到心靈中這只鳥兒反復訴說,面對絕境,面對親人、好友和情人的背叛,我是真的要死了。再借給我一百條命,怕也活不成。

    “唉,艾芒啊,”阿當再次嘆氣說,“整治別人時候,就算只有虱子那樣微小,受到報應也會像大象一樣龐大……”

    我沒接阿當的話,任由他嘆氣訴說。

    我試著放下心中仇恨,調動全身力氣,調整好呼吸。忍受著每動彈一次,全身肌肉和骨骼就會劇烈疼痛地極度不適,緩慢挪動身軀,平躺在地面上。通過蠕動,我用右手把骨折后不能動彈的左手,平放在褲腿破碎處,黏糊糊滿是污血的左大腿上。強忍著右手無名指和小拇指骨折后,帶來地刺痛感。把還能勉強運動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貼在顎下。用中指堵住右鼻孔,兩腿慢慢伸展開后又稍稍彎曲。這是佛祖涅槃姿勢。

    關于佛祖涅槃姿勢,大長老講過,是一種右側臥的睡獅姿勢。我去過許多佛教圣地,目睹過佛祖涅槃塑像。

    阿當看我擺出睡獅姿勢,在我身前轉動、查看。我有些小得意,心想他是我意念幻化出來的,也有他不知道的東西。

    “大長老講過,三千大世界,中陰六道,生死相連,輪回不止。生是神圣,死亦是神圣。種下因收獲果,終將不斷交織與延續。”我得意地說,“這是睡獅姿勢,就是為了更好地迎接死亡到來。”

    “當死亡降臨時,人身軀右側的氣脈會鎮住即將游走的靈魂,使你因驚慌迷失方位,看不到本性中升起的地明光。”他不屑地說,“我說的對嗎?”

    “是啊!”我說,“當年,佛祖選擇睡獅涅槃,就是讓即將出竅的靈魂,躺在軀體氣脈上。如果再閉上右鼻孔,就可以堵住這些氣脈,讓煩躁不安的靈魂鎮定下來。”

    “唉,當真正死亡降臨時,引導靈魂出竅輪回的地明光就會出現。”阿當說,“你鎮靜下來的靈魂,才會第一時間辨別出地明光。”

    “在地明光引導下,我的靈魂從肉身頂輪脫離軀殼,不被身體其他孔道卡住。”我說,“我要跟隨地明光飛入中陰六道,辨別出能輪回的神道、人道或阿修羅道,避免墜入餓鬼道或畜生道。”

    “可惜,你這具傷痕累累的肉身,很難擺出當年佛祖涅槃時的睡獅姿勢,靈魂怕是會被軀殼卡住……”

    阿當所言極是。我現在全身傷痕累累,很難擺出佛祖涅槃時的睡獅姿勢。待我肉身死亡時,難免要卡住我出竅的靈魂。可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提到前世、今生和來世的輪回觀,我又想起鳳凰村。想起父親生前給我講過,救治過他的老中醫——隴依。

    我就要死了。想到父親講到隴依一家時,就如講自己的家庭故事。父親說在鳳凰村,隴依半人半神。我有一種預感,冥冥中,我的命運與這個老人會有關聯。據說,現在生活在鳳凰村的蒲人和巴繞克人不多,許多年輕人常年外出務工,或舉家搬遷到外地居住去了。就連隴依家,也只有隴依和他的小孫女兩個人。

    身處絕難中的我,猜想著從未謀面過的人的模樣。臆想著鳳凰村的村前屋后,滿山坡的鳳茶,是隴依和未遷走的族人,愿意留在鳳凰村地唯一理由。

    “你居然想到隴依一家,那你知道三年前,鳳凰村發生的那場罕見地質災難嗎?”阿當冷不丁問我。

    “不知道。”我故意回答。

    “我告訴你,”他說,“現在的鳳凰村,從老村舊址遷出一段距離,在一片茶園邊重建。村前橫淌著一條小河,房舍是青瓦白墻,四周綠山清水環抱。那塊掛在老村后山地巨大陡坡,已過去了三年,可仍舊灰蒙蒙一片。那是鳳凰山一道不可愈合的傷口,是恒古大地與創世之神英叭搏斗留下的創傷,也是令鳳凰村人悲傷和驚悸地巨大傷口。那道傷口就長在隴依身上,將他一次次活生生撕裂。無數個夢魘,就潛伏在被撕裂的每一寸肌膚里……”

    “我現在地傷痛,”我打斷他地陳述,“與隴依地傷痛一樣,是一種實實在在,發自肉身和靈魂地陣痛。”

    “你地傷痛,無法與鳳凰村的災難相提并論。”他說,“據說那場災難,與你父親有一定關聯……”

    提到父親,我腦袋里亂成一鍋粥。父親死了,母親死了,現在我也要死了。如果父親犯下的錯,用他和母親的生命來償還,還不夠的話,現在剛好用我的生命去償還。

    我沒理會阿當的質疑。邊想著鳳凰村、隴依家和我父母的事,邊艱難地挪動身軀,硬生生完成涅槃姿勢。等待死亡降臨,等待地明光出現。

    等待中,我想起常坐在佛堂竹椅上,為我解惑的大長老,想起陽光下他暗紫色的袈裟,想起他面龐泛著地祥和笑容。他深邃的眼眸中射出憐愛、慈祥、睿智的目光,那是洞察人間疾苦的目光。我精神了幾分,往事浮現在眼前。那只長著黑色羽翼的鳥兒,第一次出現在我心靈的眼里,是在父母的靈堂上。

    父母因車禍慘死在外面,遺體不能抬進村寨,只能在城外舉辦喪禮。好在我家在城外有幾個大倉庫,親人們選了其中一個倉庫布設靈堂。給忙碌一生,不得善終的二老,舉行葬禮。

    父母的靈堂大氣、莊重,充滿悲傷氣氛。他們的遺像,掛在靈堂正中央,二老面帶微笑注視著來向他們道別的人群。作為他們唯一的子嗣,我沒有眾親人期待中地悲傷神情。身著喪服的我,不時把頭斜靠在已和我定婚,同樣身著喪服,異常艷麗的未婚妻葉俸肩上。嗅著她淡淡的乳香氣息,昏昏欲睡。

    為父母主持葬禮,誦經滴水和拴線的仍舊是大長老。大長老帶著總佛寺的幾個大和尚,幾天幾夜端坐在人們為他們臨時搭建的帕薩里,給父母誦念超渡亡靈經文。

    來向父母道別的人,特別是男士,都向我們小兩個投來異樣眼光。目光久久停留在,葉俸聳起的胸部和俏臉上。

    “果然是妻子漂亮就怕外出經商之時,妻子丑陋就怕過節趕擺之日。”我在心里自言自語。

    無所謂了。辦完父母喪事,接著就要辦理我和葉俸的婚事。

    我不屑去顧及那些異樣眼光,我關注的是設在靈堂門口的收禮桌。每張桌子邊各坐著一對中年男女,男地忙著記錄來吊唁者的名字,女地忙著接收清點喪禮金。父母靈堂沒撤之前,他們一直忙碌著。

    來往者,多是附近村寨親朋好友。他們抬來一篾籮又一篾籮大米,拿著一包又一包用刺桐樹葉包裹好的糯米飯包,送上一份份為數不多的錢幣,作為禮金。送了禮金,他們各自到喪場幫忙去了,與做自家事務無二樣。辦完喪事,總管移交給我的禮金之多,著實讓我大吃一驚。看著禮金,我還臆想過,要是父母能夠風風光光死上幾回,我何止少奮斗二十年。

    就在為父母守靈的最后一夜,當我在葉俸肩上沉沉入睡去時,模模糊糊中,看到躺在棺槨里的父親活了過來。他老人家爬出棺槨,慘白無血色的面孔,對著眾人詭異地怪笑。眾目睽睽下,他機械式走到母親棺槨旁,用力推開棺槨蓋子,爬進去脫掉母親身上的壽服,無所顧忌地與母親上映活春宮。

    我驚恐羞怯地看著父母不雅行為,想起身去制止,發現自己動不了。就連怒斥、制止的聲音,也發不出。四周守靈的親朋好友,他們各自閑聊著,裝作沒看到父母地舉動。葉俸臉上沒泛起半點羞怯的紅暈。我只能怒視,任由父母在靈堂上草率、羞怯而又不真實地胡來。苦苦等待著一切盡快結束。

    許久,父母交合結束。母親赤裸的肚皮,以肉眼可見地速度鼓起,然后產下一個碩大的肉紅色巨蛋。那個巨蛋,竟直向我“咕嚕咕嚕”滾過來。我害怕極了,拼盡全力要喊叫。突然,那個巨蛋裂開。一只全身通紅不長毛,眼瞼包裹著一道紅光的雛鳥,破殼而出。它顫顫巍巍站起,向我邁進幾步,睜大眼睛戰戰兢兢與我對視。我極度驚恐,要向守靈的人群喊叫求救,那只鳥兒率先開口說話。

    “艾芒的父母死了!艾芒的父母死了!”

    遭受如此驚嚇,我從葉俸肩上驚醒過來。原來是一場夢,嚇得我渾身都是雞皮疙瘩。自從做了那個怪夢后,這只破殼而出的鳥兒,一直生存在我心靈最深處的黑暗中。它啄食著我心中的黑暗和戾氣,漸漸長大。

    父母遺體火化后,骨灰在大長老和眾僧人誦經聲中,由親人們拾起投放到勐傣城外的大河里去。

    父母離世后,我想不通。去總佛寺找大長老解惑。

    “大長老,”我虔誠地跪在大長老身前問,“我父母一生樂善好施,大大小小的賧,做了多少次,最后卻不得善終。這是為什么?”

    “艾芒,我們勐傣人的詞典里沒有死這個字,人死不叫死,而是輪回,是生前包來的飯包吃完了。”大長老說,“今生壽命的長與短,是看前世飯包的多與少,吃完走人。今生離世的人不是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問題,而是命中注定……”

    大長老的話,讓我想起父母靈堂前,鄉親們供給父母的糯米飯包,多得堆成小山。我想,來生父母食用那些飯包,定會長命百歲。

    “我們勐傣人把一個兒子送進佛寺做小沙彌,父親就會得福。”大長老說,“把第二個兒子送進佛寺做小沙彌,母親才會得福。”

    “像我家只有我一個兒子該怎么辦?”我問大長老。

    “你升過小沙彌,你父親得福了。你母親要得福,那你就要在你母親有生之年,去參加得以善終的老人葬禮。”他說,“親自參加抬棺出殯五次以上,積攢下來的功德,相當于你又升了一次小沙彌,你母親就得福了……”

    我短暫的一生沒做過幾件好事,對不起許多人。但我升過一次小沙彌,先后不止五次為各村寨善終的老人,抬棺出殯過。這樣算來也不枉父母養育一場,我已各自為父親和母親造了一次福業,也算盡了孝道。人活過,盡了孝道,可以死了,不算夭折。

    父母一生,或許做過不清白的事,或許對佛菩薩不夠虔誠,抑或涂炭了不計其數的生靈,但他們輪回時,已被勐傣大河洗得干干凈凈。

    我為自己感到遺憾。在這黑不溜湫,滿地污濁的亂石叢中,即將死去,走向來生。今生不潔,來生不凈。可我有得選嗎?薩圖!我期待大長老駕馭著金光而至,給我受損嚴重的肉身再拴一回魂線,洗盡污垢。讓我的靈魂輕快、整潔,不再彷徨,好跟隨即將升起的地明光,在中陰六道中,不會墜入餓鬼道,順利輪回人間,積德行善,好好做人。

    身處絕境,大長老說過的話,又在我耳邊響起。我對死亡的到來,少了恐慌和畏懼,多了平靜和坦然,沒留下多少遺憾。

    日后,如果有哪個好人來替我收理尸骨,我會冒著靈魂破碎地危險,給那個好心人念上一段,大長老教過我的安魂曲。也算是給自己即將輪回的靈魂,念上一段古經文里的引路經。說念就念,我在腦海里默念。阿當與我同念。

    “佛菩薩保佑的人啊!

    愿大地上的一切災難都遠離你。

    所有陰間的鬼怪都不敢侵犯你。

    水有水路,火有火道。

    我就要去過我陰間的日子了。

    你要走好你人間的道。

    我們各行其道,各走其路。

    你也安好,我也走好……”

    默念完安魂曲和引路經文,我沒多少放不下的事了。阿當平靜地看著我,不再開口說話。我沒想過,陪伴我死亡的人,是與我沒有多少交集的人。我在大腦里,雙手合十,給漂浮的阿當影子鞠了一躬。

    “來生為人,”我說,“還趕上現實中活著的你,你的煙錢、酒錢、茶錢,我都包了。”

    阿當笑而不語。如果石洞里有一面鏡子,可以看到,我雖滿身污垢,但仍舊流露出滿足而安祥的笑臉。這是我留給人間,最后一絲笑容。也是我開啟中陰六道輪回,尋找地明光的一把鑰匙。心里那只長滿羽毛的鳥兒,在黑暗中與我對視。我不想驚嚇它,免得它大聲叫喚。比起依團、阿嬌或葉俸,那些沾滿金錢臭味的人,這只我用心靈氣血喂養出來的鳥兒,還有阿當的影子,才是真正的朋友和至親。

    危難中,這只鳥兒和阿當的影子,不離不棄陪伴著我。阿當是我想象中的我,這只鳥兒是什么?它似乎有所圖,似乎在警告我,不能隨隨便便拋去肉身,我的肉身是它的棲身之所。我快瓦滅的意識,又清醒過來。肉身發出微弱生命氣息,艱難地延續著。

    “是不是我生前,還有哪些難于釋懷的事,沒有回想起?這只鳥兒,才不愿意讓我告別今生?”我問自己。

    要說難于釋懷的事,自然是有,而且很多。只是不想再回憶罷了。不想攪碎現在平靜、坦然面對生命終結的意境。可有些事如果現在不回憶,今生怕沒平息它們的機會了。特別是之前打的三個電話,我最在乎的三個人,他們給我的回應。瞬間,我又開始憤怒、暴躁、仇恨、不甘和絕望。破損的身軀,劇烈疼痛。剛剛忘卻的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用金錢喂養的人性,危難時刻,不堪一擊?薩圖!我要怎么寬恕葉俸、阿嬌和依團他們?我臆想著,葉俸不再生我氣,她漂亮的臉蛋,泛著迷人的笑容,帶著淡淡乳香氣息,正對我微笑。阿嬌和依團叫喚了許多朋友,正來尋找我。說不定,他們馬上就要找到我了。我不會這樣不明不白死去。于是,我又充滿生還地毅力和勇氣。

    看了看手機微弱的電量,再次撥打葉俸號碼。電話那頭傳來的,仍舊是標準的女播音員聲音“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我有些氣餒。葉俸是我的妻子,法律上承認的合法配偶,在這個世上除了父母以外,我最親近的人。

    感情上還接受不了,第二個給依團打電話的念頭,因為從夢中,我意識到依團背叛了我。猶豫幾分鐘后,我給阿嬌打去電話。阿嬌的號碼,在手機電量不足的警報聲中撥了出去。在我焦急而又滿懷希望地等待中,電話那頭,傳來標準的女播音員聲音,“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沒關系,也許阿嬌的手機電量耗盡了。我驅趕著心頭狂漲地失望與恐懼,拿出讓人背叛后,心靈還在滴血地陣痛感,艱難地撥通依團的電話。電話那頭,再次傳來女播音員的聲音,“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不愿意放下緊貼在耳邊,有些發熱的手機。即使再次遭受一連串打擊,我仍舊臆想著葉俸、阿嬌或依團正與我通話,詢問我遇險的具體位置,正在安慰我……

    冥冥中地求生欲,把我的魂魄牽引到鳳凰村,那個不曾謀面過的隴依身上。這種奇怪地感覺,讓我在意識的冥想中,清晰地看到隴依的一舉一動。老人須發雪白,一身灰長衫,靠在院落躺椅上,手握抖茶罐,編織過往歲月故事。鳳凰村遭遇山體滑坡,家人地罹難,是他記憶中最難翻過去的一頁。是守護神叭艾冷讓他活下來,給予他失去親人地最嚴厲懲罰。

    “我剛到鳳凰村時,村周邊參天古木遮天蔽日。”我聽到父親說,“許多蒲人和巴繞克人的房屋,都從樹上長出來……”

    鳳凰山有極其珍貴的金絲楠木種,在外面賣價很高。父親和城里的木材商,到鳳凰村的目的,就是要砍伐鳳凰山的金絲楠木。

    手機時鐘提示,我在石洞里呆了十六個小時。洞穴黑暗潮濕,一些看不清不知曉的蟲子,有毒的無毒的,全都向著我蜷縮的身軀奔襲而來。它們把尖銳的吸管扎進我血管里,盡情允吸我體內粘稠的血液。它們舔食著凝固在我傷口上的淤血,在翻卷裂開的傷口上,嬉戲打鬧。我血液里濃稠的酒精氣味,讓它們瘋狂。它們在黑暗掩蓋下,宣泄著亢奮和狂躁的情緒,洞內一片繁忙和騷動。我用傷口上無數毒蟲啃咬、嬉戲帶來地痛感,對抗著精神上在危難時刻,遭遇眾叛親離的種種打擊。因失血過多,我逐漸失去對周邊環境地感知能力,意識慢慢模糊,開始出現幻覺。

    “唉!幾條爛魚臭遍全筐,變壞幾個人影響一個村莊……”我想象中的隴依在嘆息,在喃喃自語。

    我腦海里,呈現出一些蒲人和巴繞克人,被屁迫附體,著了魔,神志不清。他們跟著城里人,砍伐自己家園的參天古木,販賣楠木。見有利可圖,全村人投入到砍伐大軍中。沒幾年光景,鳳凰山林木倒在斧口鋸齒下,村周圍樹木被砍伐光了,留下一座座光禿禿山頭,低矮的茶林散布其中。村里人建起的洋樓,像火柴殼,插在灰色的山谷里,散發著新型建材刺鼻氣息,灰白刺眼的光。人們僵硬、麻木的臉上,泛著對物質欲望奢求的笑容。鳳凰山每一片森林,響徹著森然、刺耳的電鋸聲、刀斧聲。

    為了不讓自己昏厥過去,我在記憶的海洋里尋找和篩查,我最難忘的事件和言語。原先向依團撥去的求救電話,與他的對話,一言一語,重新在我耳邊響起。

    “喂,艾芒,你又有什么事了?”

    “你小子少廢話,快來救我!”

    “艾芒,你貴人有洪福,怎么輪到我們這些人渣救你!”

    “依團,我們是一根線織成的筒帕,是一片竹篾編成的籬笆”我說,“更是竹離林成篾,云貼天成雨地患難兄弟。早上就罵了你一句人渣,你還當真!”

    “艾芒,劈竹子繞不開竹節,說話不必拐彎抹角。”他說,“以后我們豪豬走豪豬路,麂子行麂子道。你們有錢人,我依團高攀不起,以后你的事不關我屁事。”

    “依團,你這個人渣,你是小狗記不住主人,誰的飯團子大就跟誰!”

    “對,我是人渣,就是因為整天跟著你才變成人渣。”他大吼,“我這兩年救過你命次數比腳下踩死的螞蟻還多。你是虼蚤吃飽了就跑掉,麻煩事全留給我虱子來擔著。”

    “依團,你還算個人就趕快來救我。”我氣急敗壞地說,“只要這次你把我救出來,你前幾天和我拿走的十萬塊錢不用還了,另外我還要再給你十——”

    “閉上你鳥嘴。艾芒我告訴你,被壓在山底的木料不會腐掉,像我一樣被壓在社會底層的人死不了。”依團用森然的語氣說,“不要以為你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你出得來我把錢還給你,你出不來死在哪個石洞里,到陰曹地府,我買十萬塊冥幣燒給你去花。”

    “依團,你這頭馴不乖的牛,遲早要被人穿鼻桊的!喂……喂、喂……”

    依團掛了我的電話,從沒有過的事。回想起就讓人生氣。

    “依團,老子出去把你劈成八塊。”我恨恨地大吼。

    石洞里傳來“嗡嗡嗡”回響聲,一些細小的石子,從高處震落,變成一群魔鬼,嚎叫著靠近我。我怕了。怕被魔鬼撕碎,怕朋友在危難時刻與我決裂。

    “夫妻打架可以同入睡,兄弟廝殺小命垂危矣。”阿當在我腦海里,搖頭嘆氣對我說。

    “是啊,平日里,我名聲大如三牙象,”我在腦海里苦笑著說,“但離開依團一伙哥們,也就只有三根茅草的威力……”

    時間,一點一滴消融著我的生命力,通過在腦海里與阿當對話,之前與依團對話的恨意,慢慢淡出我腦海。我把手機從耳邊移開,平放地上,節省最后一點電量。保持安靜,保存最后一點生命力。乞求奇跡出現,讓我有生還機會。可越是想平靜,內心愈加洶涌澎湃。被至親和好友叛離,是我無盡恨意和怨念的源頭。

    我越想越氣憤,身體各個受傷部位,劇烈疼痛,已不能保持先前睡獅姿勢。仇恨的種子,在我體內瘋狂發芽生長,憤怒的氣焰生出許多根須和枝枝叉叉,就要撐破身體的破損部位,在黑暗洞穴中狂生猛長。思想深處萌發的恨意,撐破我腸胃,刺穿心、肝、膽、脾、肺,拉扯著脊髓里每棵神經元。傳送著巨大疼痛感和仇恨氣焰,遠超身體破損處帶來地痛楚。腦海里,阿當的影子被我生出的仇恨氣焰嚇到了。

    “艾芒,你是有多大地仇恨和不甘啊!”他驚奇地說,“在這樣下去,你的肉身會被你仇恨的戾氣崩碎的。”

    “我不甘心……”我在腦海中,憤怒地嘶吼。

    我渴望著,大長老駕馭著金光再次出現。長滿黑色羽毛的鳥兒,快些跳出來和我對話。可先前生起的異象,全都匍匐到更黑暗的黑暗中去了,除了阿當影子還在關注我外。有的只是帝娃達,冰冷而空洞的眼眸,釋放出無邊無際的黑暗,占滿我精神意識空間。是死神要給我凌遲。要在我靈魂和肉體上,剮九千六百刀,把肉身削成肉泥,把靈魂擊成齏粉。

    “啾、啾……”

    “啊……啊……”

    幾聲刺耳尖叫,我左膝蓋破裂處,傳來劇烈刺痛。肯定是有一只碩鼠盤踞在那里,張開獠牙大口大口咀嚼膝蓋上的骨肉。這突如其來地鉆心疼痛,把我的思緒打斷。我滿心恐懼,痛苦喊叫,用僅能稍作移動的右手,艱難地去觸摸左膝蓋。

    “啾……”

    右手指尖才觸碰到左膝蓋疼痛處,又是一陣詭異地刺耳尖叫。我手指尖,觸電般傳來一陣刺痛。被怪物咬到了,痛得我心頭一陣痙攣,本想大聲喊叫,但沒了喊叫的氣力。長時間沒喝過一口水,沒進過任何食物。對于一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來講,疼痛、饑餓和恐懼,早就到達生命所能承受地極限。我離死亡,只有一步只遙。

    聽說,鳳凰山有一種食人血肉的血蝙蝠。大如碗口,牙齒鋒利,叫聲刺耳,能輕易咬開牛羊毛皮,吮吸和殘食動物血肉。這種血蝙蝠極易傳播各種病毒,被咬到的牲畜和人,難逃厄運。現在舔舐我傷口,咬傷我手指的怪物,肯定是血蝙蝠。我不被困死在石洞里,也要被血蝙蝠活活咬傷,再傳染上某些超級病毒,渾身腐爛而死。

    “我還年輕啊!多少美好生活還沒享受過。”我在心里嘶吼,“父母留下的遺產,大部分還沒花。就要死了嗎?薩圖!”

    “砸不碎鐵鍋摔木勺,劈不動鐵甄砍甄腳。”阿當的影子突兀地說,“艾芒,你想讓背叛你的人,在臆想中怎樣死去?”

    “是啊,我可以在臆想中殺死他們!”

    “你臆想中,想讓他們怎樣死?”阿當問我。

    “我對所有人都充滿恨意。”我在腦海里對他說,“我要把葉俸、阿嬌和依團他們三個捆起來,卸掉他們腳手,把他們丟進這個石洞里。讓他們體驗,比我現在恐怖和絕望百倍地苦難,最后在痛苦絕望中被折磨死。”

    “你這是狗尾巴塞進竹筒里。”他說,“你沒必要恨所有人,但你對他們三個地懲罰太輕了。”

    “你有更殘酷地折磨人方法,讓他們極其痛苦地死去?”我問他。

    “有,待我想想。”阿當邊回答我邊做沉思。

    我的親人朋友是攆豬攆到籬笆根,逼狗逼到墻旮旯地絕境,我不瘋狂都不行。仇恨、暴躁與報復的念頭,占據我整個腦袋。在阿當沉思中,我大腦極限高速運轉,再度燃燒剩余不多的卡路里。我想到古今中外那些最嚴厲地酷刑,那些最為血腥暴力地行刑手段。譬如剖腹、投擲、十字架、凌遲、車裂、抽腸等極刑。

    時間在流失,我地虛弱感愈加明顯,我腦袋里,完全被泄憤和復仇的烈焰點燃。臆想中我已看到葉俸、阿嬌和依團他們受到我設定地酷刑懲罰。

    “我為你的仇人設定了一種極端地酷刑。”阿當說。

    “什么刑罰?”我問。

    “中世紀西方的餓刑。”他說。

    “一種不夠,他們有三個人。”我在腦海里狂吼。

    “你聽我講,”他說,“我讓你妻子葉俸接受餓刑。把她四肢死死釘在烈日下的石板上,她嘴里裝上一顆鐵舌頭,還戴著一副鐵嘴皮。這樣她不能進食不能說話,也不能動蕩,只能被活活餓死或被烈日烤死。她的花容會一點點干枯下去。女人最注重的就是容貌,她會驚恐、會痛苦。然后不斷搖著頭向你求饒。你可以冷酷地看著她,在烈日下,通過漫長的時間,看著她被活活地曬死、餓死……”

    在阿當描述地酷刑中,我看到葉俸最終熬不過折磨,渾身帶著刑具被曬死和餓死在石板上。她曾經漂亮的臉蛋,顴骨高高隆起,嘴巴干癟。她曾經高挑而豐滿地嬌軀,被饑餓和烈日雙重折磨,變成干尸,與一棵干死的枯樹無二樣。我高興極了。

    毒蟲們,歡快地允吸著我的血液和體液。它們“咔嚓、咔嚓”咀嚼著我體內地仇恨。仇恨的種子,在它們身上落地生根發芽,反過來允吸著它們體內的血液,與我意念有著切不斷地聯系。我大腦里地仇恨和怒火,變成馬爾克斯筆下光地激流,如長江大河沖破腦殼。頓時,一道道紅色光流噴涌而出,瞬間填滿整個石洞。

    借著紅光,我看到身上爬滿無數叫不出名的毒蟲,正舔舐我的血肉。四周飛滿血蝙蝠,石叢中還有眼鏡蛇、蜈蚣、蜘蛛、蝎子等毒蟲。它們看著我,嘲笑我,向我涌來。潛伏在心靈中的鳥兒,被紅光照得異常清晰。它正視著我的眼睛,拍打著烏黑的翅羽,紅眼圈變得清晰而明亮。片刻,鳥兒對我喊話。

    “艾芒死了!艾芒死了!”

    我萬念俱灰,渾身痙攣不止。“啊……”堵在胸口多時的一口悶氣,終于被我悲憤之力,逼出體外,發出震動山谷的吼聲。一聲怒吼后,身體極度虛弱,我失去意識,昏死過去。

    昏迷中,在一個特殊空間里,我看到父親的伐木車隊,滿載著木料從鳳凰山開出來,前不見頭后不見尾。一棵棵古老粗壯的金絲楠木,躺在卡車上。它們淚眼婆娑,向我靠近,與我擦肩而過。它們的啜泣聲,逐漸被卡車發動機的轟鳴聲代替,回蕩在鳳凰山嶺中,大地微微顫動。隴依聽到鳳凰尖銳刺耳地悲鳴聲。森林沒了,鳳凰要離開鳳凰山,叭艾冷不再保佑他的子民。每次祭祀寨神,蒲人和巴繞克人把從外界購買來的,越來越多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的祭品擺上祭壇。以此壓制他們誠惶誠恐的心,在守護神叭艾冷面前,盡顯虔誠本色。

    “山豬不會吸食田螺,山人不會把牙齒漆黑!”隴依站在山巔巍巍顫顫自言自語,“我們蒲人和巴繞克人的錢袋子,是靠著砍伐山里的木材鼓起來的。我們還有更多的錢要去賺,還有更漂亮的洋房等著建蓋,還需要砍伐更多的林木……”

    隴依上山采藥時,不止一次聽到鳳凰悲鳴聲。那憤怒、凄慘、尖銳、刺耳而又神秘的聲音,是他聽過的鳥類最悲慘鳴叫聲。他無法用言語表達、描述那種聲音。

    “我們的保護神啊,您早就絕望和憤怒到了極點……”隴依站在山巔哭訴、禱告。

    是手機時鐘鬧鈴,讓我在昏死中,有了一點意識。我已在山洞里呆了十八個小時。我無法判斷,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我有意識身體卻動不了,肌體失去知覺,沒了先前地疼痛感。我想,我的靈魂,肯定離開了傷痕累累的肉身,飛越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是天堂還是地獄,我說不清,只知道四周黑漆漆一片。

    面對黑暗,我懷念人間溫暖的陽光,新鮮的空氣,翠綠欲滴的林野,蔚藍的大海,形形色色的善男信女……可現在什么都沒了,除了黑暗。活著真好,哪怕像一個乞丐,甚至像一只流浪狗一樣。只要能活著,一切皆美好。離開人間,生前之物已無可戀。之所以會死,葉俸、阿嬌、依團他們之所以沒來救我,就是金錢的緣故。

    如果我不是勐傣城首富的獨生子,如果我生長在一個窮苦的山村,或許現在已與妻兒,默默的在鄉間田野里耕作著。沒那么多錢,就不會結識專拍我馬屁的人,沒有去包養阿嬌之類閑散女子的機會。生在富有之家,受過高等教育,在物欲橫流的社會里扭曲了靈魂。失去判斷美、丑、善、惡的辨別力。我這是自作孽。村寨的老人們曾多次勸誡過我,做人要像一條穿行在荷池里的小船,別攪渾水,別碰壞荷花。可我就是不聽勸,一意孤行。

    想到父母,我極其愧疚。至始至終,父母把我當成心肝寶貝,而我卻成了燒壞他們身子的紅火炭。

    上小學時,有一次同班同學神侃漢堡如何美味,聽得我目瞪口呆。回家逼著父母買漢堡。那時勐傣城沒有一家漢堡店,父母也不知道什么叫漢堡。為順著我,他們向省城朋友詢問漢堡為何物,得知是一種西式快餐后,托朋友千里之外驅車送來給我。

    小學的一個暑假里,我和父母到一個遠在百里之外的林場去度假。一天晚上我發高燒,急得他們連夜駕駛吉普車,在高山深澗的林間泥路上飛馳。后來,道路被山體滑坡阻斷。他們輪流背著我往勐傣城疾奔。那次父母走了多少泥路,我不知道。我昏昏沉沉撲在他們背上,被他們替換背著趕路,衣物被他們的汗水浸濕。等天明醒來,我躺在醫院里,高燒退去。父母渾身是泥巴,癱倒在病床邊座椅上,沒個人樣。

    為了我成長,父母究竟付出了多少,我說不清楚。敢肯定的是,世界上再沒有誰,像父母一樣對我好。就是為了關愛我,為了讓我幸福,他們在趕回來為我操辦婚事的路途中,雙雙遇難。他們活著為我操心操肝,我為他們做了什么?除了蠻橫無禮耍脾氣,毫無感恩地索取,我找不到回報父母的記憶碎片。

    有液體從我被污血黏住的眼簾下,泉水般涌出。流淌到已劃出深溝的臉頰上,一陣陣刺痛傳來。

    “我流淚了,我還活著!”我嗚咽著自言自語,“讓我死吧,死了更好!”

    我在心里告訴自己,死了可以到西方極樂、天堂或陰曹地府,尋找父母。跪拜在父母身前,請求他們原諒我的不孝。就算化作一絲陰風,也要為他們再盡一些孝心,減少我心中的罪責。我企圖用后腦勺使勁碰撞身后石塊,盡快了結充滿罪責的一生。再努力都是徒勞!體能極度虛弱,我無力抬起頭。

    “竟然死不了!”我在心里無奈地說著。

    思緒變成瞎馬馱著我,甩開漂浮在我大腦空間中的阿當影子,再次回到過去那些糟粕、蠻橫跋邑的生活中去。

    大學四年里,我標準的花花公子哥糜爛生活,憑著口袋里的錢,欺騙了多少女同學的感情。作為女友的葉俸,容忍著我的胡作非為。葉俸是個農村女孩,家里貧窮,但她是人見人愛的校花,可以無數次拋棄我,與條件更優越的男生相處。可葉俸始終對我不離不棄,就算我對她再粗暴再出格,她還是一直陪伴著我,走進婚姻殿堂。

    我們大婚那天,葉俸家請了祭司,給我們拴線系魂祝福。大長老,放不下父母雙亡的我,主動到葉俸家,給我們系上相親相愛、相互扶持的魂線,給我們念誦祝福經文。現在,我還記得他念誦的片段系魂經文。

    “天下的物種該成對,任何人獸該有雄雌。

    鳥兒配成對,斑鳩結成雙。

    無雙不成家,無對不成戶。

    再美的花兒要綠葉配,再強的男兒要女人伴。

    即日起你們就是恩愛夫妻,從現在起你們就是終生伴侶。

    兩人攜手成伴,雙雙白頭到老。

    讓寨神照看你們兩個,讓勐神護佑你們兩個,讓佛菩薩保佑你們兩個。

    …… ……”

    大長老經文加持下,栓了婚姻魂線,我們小兩口就把靈魂融在一起。我們勐傣人背靠鳳凰山,依山傍水而居,骨子里融合著水一樣柔美、善良、包容的品性。婚后,我是過分了,很少盡到丈夫責任,不遵守夫妻人倫道德,多次出手打傷葉俸。后來,我整天在外面沾花惹草,包養其她女人。葉俸始終為我守著家,我有什么權利責怪她?阿嬌亦是如此,人家好好一個茶藝師,為大眾表演茶道,盡顯鳳茶風采。憑什么我一個好色之徒,就要把她占為己有?薩圖!

    特別讓我傷心、自責的還是依團。依團原是勐傣城的小霸王,看中我有錢,揮金如土,甘愿做我的左膀右臂。本來依團也要像我一樣,在左胸左臂文上青龍,右胸右臂文上白虎。這與我文身雷同,我就強迫他左胸左臂文水蚺,右胸文玄龜。依團依了我。表面上看,他與我是國王輪著當,冷飯分著吃。事實上,他只是我的跟班和打手。有他撐腰,我膽大妄為。勐傣城里只有我不想做的事,沒有我不敢做的事。我惹多少麻煩,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的金錢和淫威,他為我頂了幾次罪,吃了幾次官司。

    “誰勇敢誰身上留傷疤,誰勇猛誰把命搭。”我在心里默念。

    有一次,我們在一家迪吧遇到一個絕美的小卜哨,一股淫意襲上我心頭。大庭廣眾下,我上去強行摟抱小卜哨。她失魂驚呼求救,招來眾多男士群毆。依團挺身而出,替我抵擋住雨點般的拳腳、椅子、酒瓶和棍棒毆打。事后,他多處骨折,頭骨有幾處被利器擊穿,在醫院里躺了一個多月,留下中度腦震蕩后遺癥。

    我的金錢誘惑,依團愈加放縱,在紙醉金迷的泥塘里越陷越深。最近,他和我借了十萬元現金,購買毒品。因賣家過早暴露行蹤,被公安局逮捕,打草驚蛇,未交易成功。我與他成了嫌疑犯,案件正在調查中,導致我現在遇險,不敢報警求救。

    第一次毒品交易失敗,依團又與其他毒販秘密聯系,準備再次交易。十萬元毒品,要是被逮捕,夠槍斃他十回了。說不定,他已在交易毒品,被公安機關抓捕,才會關機。

    對于做賧施舍的社會功德心,我難于啟齒。各村各寨自發修橋、補路、建亭、挖井、筑塔等籌款活動,我不愿多捐助。三年前,鳳凰村遭遇特大泥石流災害。勐傣城自發為其災后重建募捐,我沒捐過半文錢。

    “跛了腳的懶漢也要勤快起來,失了火的蠢夫也要學會謹慎。”我的意識在大聲呼喚懺悔,“罪惡的靈魂要轉世輪回,必先革新洗面,認錯悔過。我罪孽深重啊,死上一百回都不足惜……”

    我的意識徹底悔悟!應該接受餓刑的人是我,不是葉俸。阿嬌、依團他們有過錯,但他們所有人的錯,加在一起,不頂我一個人的罪。我是應該死了。感謝上天還讓我活著,讓我徹底悔悟。

    “佛菩薩,為了懲罰我,你沒給我在佛堂前懺悔的機會,而是在這黑漆漆的石洞里。面對黑暗,面對石壁,面對各種毒蟲懺悔,讓我悔過泯滅,輪回再生。”我的靈魂顫顫巍巍說,“你的做法是對的!”

    “佛菩薩,我乞求你,”我的靈魂匍匐跪地著說,“因果輪回的道上,我期待能夠再與父母見上一面。我想念他們!”

    可能是我的靈魂跪地乞求有了作用,佛菩薩憐憫我這將死之人,給我開啟第三只眼!我眼前浮現出一幕幕影像,是關于父母生前的影像,關于我兒時生活的過往。我看到年輕時的父親,他在鳳凰山掘到的第一桶金。

    三十年前,父親在鳳凰村建起木材加工站,在勐傣城成立勐傣林產公司。把從鳳凰山砍伐來的參天古木,粗加工后,販賣到更遠的大城市去。那些上等金絲楠木,給父親帶來巨額財富,讓鳳凰村跟他一起伐木的蒲人和巴繞克人富裕了。十幾年功夫,鳳凰山的森林被砍伐光。父親又到離勐傣壩更遠的偏遠山區,建蓋更多林木加工廠,繼續伐木。直至周邊百里森林,基本上被伐光,森林保護法明令禁止砍伐,父親賺得盆滿缽滿,成了勐傣壩首富,才停止砍伐。

    “薩圖!父親,你的刀口奪走了億萬生靈之命……”我的靈魂失聲痛哭。

    父親拿出許多錢財,到各村寨佛寺做賧禮佛,修建大大小小的塔、亭、閣,挖了無數口功德井,甚至還修建過一條公路三座橋梁。修橋補路,是做賧行善地最高標椎。父親把他偽裝成不折不扣的大善人。所以,我以為父親和母親,要長命百歲。可佛菩薩,從來不會計糊涂賬。

    我小時候的影像里,我看到父親幾乎奔走在家與各個林場的路上。有時間,他就親自下廚,給母親和我做美味佳肴。父親擅長燒烤。勐傣壩的冬天不算冷,漫漫冬夜,皓月當空。我們一家,在寬大的庭院里,用麻櫟樹炭燃起火爐。我們圍著火爐,歡聲笑語塞滿庭院。父親開懷地喝著茅臺,在火爐上烤豬肉、烤牛肉、烤魚、烤蝦、烤紅薯、烤糯米粑粑、烤韭菜、烤茄子……只要能吃地都烤起來。

    父親,最拿手的烤魚影像,讓我感動不已。只要計劃著晚上要烤魚,早上他就跑遍勐傣城各個巷道旮旯,找買野生鮮美的魚,母親在農貿市場買的鮮魚他看不上。烤魚的個頭有講究,半斤到一斤野生羅非魚,是上好食材。父親料理烤魚頗有講究,他先去掉魚鱗殼,再從魚脊背下刀剖開,拿掉內臟沖洗干凈。一條完整、干凈、橢圓形的備烤魚才初步弄好。

    魚洗干凈了,還要配料和腌制一段時間。把魚肉內外兩側,均勻灑上適量食鹽、醬油和一點陳醋或檸檬汁。再涂上一層母親腌制的豆豉,然后腌起來,等著晚上燒烤。

    父親烤魚,不會放在火焰上直接烘烤。他只用火炭的余熱烘烤。剛把魚皮水汽烤干,立刻用刷子給整條魚涂上一點菜籽油,然后來回不間斷翻動烤架,慢慢烘烤。等魚肉厚實處冒著“滋滋”香氣,跳著白色小水泡,再先后分幾次,給烤魚涂上適量的由醬油、食鹽、芫荽等制成的香料蘸水,接著繼續烘烤。

    父親烤魚的影像里,我看到自己含著口水圍著烤爐,等待著吃烤魚。可火候不夠,父親不讓我吃。

    “魚肉厚實的地方水汽太重,”父親和聲對我說,“雖然味道鮮美,但食用起來腥味重,會讓人倒胃口,還得繼續烘烤……”

    等烤魚身上“滋滋”的水汽全跑光,白色小水泡沒了,魚身呈黃褐色,魚尾巴烘烤脆了。整個庭院里,飄滿烤魚香味,父親才讓我和母親大快朵頤。這種烤魚的香味,是我們勐傣壩冬天的香氣,也是父親留給我記憶不多的味道。

    我十一歲那年,父親從林場帶回來一個,透著淡淡木質清香氣味的木甄子。父親說,是林場木工用上等金絲楠木鑿成的木甄子。從那以后的十余年里,每天早上母親就用那個木甄子,蒸糯米飯給我們一家人吃。

    影像里,再現了我小時候的一個早晨。父親趕著去林場,我趕著去上學。母親把蒸好的糯米飯,捏成飯團,裝在篾飯盒里。她又麻利地從火塘上的竹串里,扯下幾條烘干了的牛干巴,焐在熱火灰里。等牛干巴冒著香氣,母親刨出牛干巴抖掉火灰,合著生姜、生蒜頭、野芫荽和幾粒新鮮小米辣,在石臼里舂搗一氣。一絲絲牛干巴,酷似鮮紅透亮的楠木金絲,與佐料汁液完全混合。她把牛干巴與糯米飯合在一起,算是我們父子倆的早點。那股舂牛干巴香辣味,合著糯米飯的甜香氣息,是我童年生活的味道,也是母親的味道。

    母親在勐傣大河撈青苔的影像,定格在我靈魂里。她與許多老年婦人,結伴去勐傣大河撈青苔。母親身著白襯衫黑筒裙,涉水過河的樣子特別美,她肩上斜跨著篾背籮。過河時,她提起快被河水親吻到的筒裙,跟在一群老婦人身后,或摸著鵝卵石撈青苔,或蹚過一道道河彎。那種詩意般場景,制造了她們不是在勞作的假象,而是勾勒出,在月光與鳳尾竹相伴下,一群孔雀翩翩起舞的藝術畫面。

    母親把撈回來的青苔洗凈后,放到金絲楠木甄子里蒸熟,再配上佐料,像舂牛干巴一樣舂搗一氣,就變成我童年最難忘的味道。如今母親已隨父親而去,只留下驕橫、頑劣的我。

    還有一些雜亂的影像,我梳理了一番。是我在外上大學的幾年間,父親和母親,已是虔誠的禮佛人。為了不殺生,日常生活中,他們不會打破一個雞蛋食用。父親關閉了所有林木加工廠,不再去砍伐森林。轉而在各村寨中,承包上千畝農田,與千千萬萬的勐傣人,一同種植冬早蔬菜。那些綠豆、黃瓜、苦瓜、茄子、絲瓜、西瓜、南瓜、冬瓜、辣椒等的瓜果菜蔬,使用大量農藥和化肥,摘下來放在冰箱里,還在瘋狂生長。我們勐傣人,不吃自己種出來的瓜果菜蔬。把這些農產品,統統銷往大城市,再拿著大把大把賺來的鈔票,去禮佛做賧,向佛菩薩供奉我們虔誠的心。

    “佛菩薩心如明鏡,給每個行走在世間的人,都記了一本善與惡的明細賬。”我的靈魂嗚咽著說,“時間到了,該福報該懲罰的,就以不同方式帶走不同人的靈魂,重新進入中陰六道,開始下一個業報輪回……”

    最后的影像,慘不忍睹。我看見,父母遭遇慘禍瞬間,他們沒來得及擺出睡獅姿勢,但他們離開肉身的靈魂,并不驚慌。母親挽著父親的手,他們一起飄向天穹。

    “薩圖!比起父母來,我是幸運還是不幸?下一個輪回,我希望自己少一點自我拷問和悔過……”我的靈魂不斷自責和懺悔。

    所有影像呈現完后,我的氣力和意識,慢慢消融。原先憤怒、無奈和仇恨的情緒完全消除。黑漆漆的眼前,大長老駕馭著金光顯現。他不語,只用憐憫、慈祥、深邃的目光靜靜注視著我,一圈圈金光,附著到我有些僵硬污濁的軀體上。我感到身體柔軟舒服了許多。意識,沐浴在金燦燦的光芒中,與童年時站在金色的稻田中央相似。內心平靜,充滿喜悅感。

    “艾芒,你的意識空間就要崩塌。”阿當說,“我的影子無法停留在你腦海里。”

    “阿當,謝謝你!”我的靈魂說,“在我生命地最后時光,一直陪伴著我。可惜了,我就要離開這個世界。如果有來生,我要給你買最好的煙抽。我不會讓你去大街上撿煙蒂抽。”

    “我有嗎?”他表情古怪地問我。

    “你有,”我說,“我不止一次看見你撿煙蒂抽過。”

    我的靈魂與阿當的影子,默默對視。他的表情有些無奈,似乎是想表達什么,而又難以啟齒。我卻異常平靜。

    “你是有什么難言之語嗎?”我問阿當。

    “唉,其實,”他嘆了口氣說,“我曾經是《勐傣雜志社》編輯部的一個編輯,有過固定收入地安穩生活。”

    “那你為什么不好好呆在雜志社,拿安穩工資過生活?”我問,“非得像現在一樣,吃了上頓沒下頓。”

    “我與雜志社那群老壞蛋尿不到一個壺里,”他說,“他們太無恥了!”

    “他們怎么無恥了?”我追問。

    “那群老壞蛋不干活就算了,他們竟然拿著我編輯出來的雜志,去大街上虛吹領功。”他恨恨地說,“甚至、甚至他們還拿雜志,與賣菜的大媽們換蔥韭辣蒜!他們太無恥,玷污了勐傣文化。我不屑與他們為伍……”

    他還沒講完,我的靈魂就笑得前撲后仰。這是我臨死之前,聽到最好笑的一個笑話。我足足笑了一刻鐘。阿當靜靜地站在我腦海里,聽我大聲發笑。

    “艾芒,你的意識空間越來越不穩,馬上就要坍塌。”阿當平靜地說。

    “所以,你……”

    “所以,我不得不離開你的意識空間了。”他說,“如果你能夠逃過這次劫難,或我能認出你來生轉世的人,我們再把酒言歡。”

    “好,不管是生是死,我都會記得你地好!”我說。

    之后,阿當的影子,徹徹底底消失在我腦海里。我還擔心,住在我心靈中的鳥兒,會因我的死亡而牽連到它。唯一期盼的就是,大長老的金光還會再出現,像阿當一樣,與他做最后道別。

    手機整點的時鐘再次響起,我遇險時間,已過去二十個小時。在流失的一分一秒里,我送走了阿當,虔誠為自己的罪責懺悔。負傷的身體已到極限,死亡只是時間問題。我不再害怕死亡,我期待著死亡早一刻降臨。我拼盡最后氣力,將身體盡量保持原先睡獅姿勢。這個姿勢,會讓我死得更從容、更端莊、更舒適、更有尊嚴。

    “滿地毒蟲,你們盡可能在我身上飽食一餐吧!”我的靈魂充滿喜悅地說,“少去叮咬其他無辜的人畜。我用我的肉身來施舍,我用我的肉身來做賧……”

    我合上極度干澀的眼皮,盡可能把眸子里的黑暗趕出去,給內心騰出一塊光明潔凈之地,等待地明光出現。

    等待中,我的精、氣、神,一點一點消散。平日里,輕輕松松就能坐臥或站立的姿勢,現在竟成了無法企及的動作。唯一能夠活動的右手,不是因為有兩個指頭折斷失去氣力,而是因為生命力地流失沒了氣力,就連握住一片羽毛的氣力都沒了。在睡獅姿勢中,我感到頭被一座大山壓著,不斷下墜。整個頭被壓扁,兩頰下陷。身體極不舒服,保持什么姿勢都不舒服,甚至連眼皮都抬不起。情緒卻異常激動,但又極其錯亂,什么都能想起來,又什么都記不住。

    更糟糕的是,鼻涕、口水、眼淚竟然不受控制流淌著,小便再次失禁。眼睛干澀,眼珠子轉不動,嘴角下垂,舌頭難以移動。喉嚨里有黏糊糊的液體堵塞著,呼吸就要被切斷,口腔干渴難耐。身體抽搐顫抖,機體忽冷忽熱,心里說不出是苦還是樂。意識逐漸變得模糊、沮喪、暴躁和緊張。我整個人落入意識生起地激流里,苦苦掙扎著,看不到岸邊。

    “死亡就要降臨了嗎?”我還是控制不住問自己。

    “讓我這樣安安靜靜死去吧,我已了無牽掛!”我叮囑自己,“讓我早點見到地明光,在地明光引領下,去往中陰六道的人道輪回,積德行善,好好做人!”

    貝葉經文里有記載,除了戰場上被敵殺外,如果不好好愛惜自己肉身,自殺或其他方式嚴重損壞肉體,靈魂也將破損,不能輪回人道,只能墜入餓鬼道。我不知道,我的軀體受損到什么程度,靈魂受損了沒有?我不想墜入餓鬼道。

    佛經里講,當年阿難陀佛游歷三千大世界時,在餓鬼道看到他母親的靈魂枯瘦如柴,容貌奇丑。在地上不停抓著土石、污垢、蛆蟲、排泄物等往嘴里塞,是一個極度饑餓的餓鬼。阿難陀來到母親身邊呼喚她,母親神情呆滯,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看不見,只管抓食著地上殘物。阿難陀極度痛心,就用佛法幻化出無數美食,放在母親身邊,讓母親享用。哪知,他幻化出地美食,他母親根本看不見,也吃不到,反而被周邊一群餓鬼搶食光。

    我僅存的一點意識,記起了這些,不禁沮喪、暴躁和緊張。腸胃有了強烈地饑餓感。如果手腳和嘴巴還能動,我會像阿難陀的母親,抓食地上的毒蟲和土石。

    死亡在即,我肉身不斷變化。嘴巴和鼻子,干澀得可以點著火。肉體溫度不斷下降。最先感到冰冷的,是從腳趾骨和手指骨開始,順著各個關節和骨骼肌肉,一直延伸到心臟。隨后,我頭頂有一股熱流涌入,到了嘴巴、鼻子呼出來的卻只有冷氣。之前地饑餓感,全部消失。記憶時而清楚時而模糊,甚至錯亂。我已分辨不清誰是母親,誰是阿嬌,誰是葉俸,父親與依團的模樣也混淆了。我呼吸愈加困難,喘息聲粗重,吸氣短而費力,呼氣較長。軀體動蕩不了。意識愈加混亂,能感知到的東西,模糊成一片,融入到周邊黑暗的石洞中,又逐漸清晰過來。

    童年金色的稻田邊,那條被我抓住的水蛇的影子,清晰了。那條帝娃達化身的蛇,正用空洞、冰冷、死灰的眼神與我對視。我不再有畏懼感,內心平靜、喜悅。一望無垠的金色稻田,耀眼得如同大長老駕馭的金光,一圈圈蕩開去,把整個勐傣壩渲染成一片金色世界。后來是父親、母親、葉俸、阿嬌、依團等眾親人好友地音容笑貌,他們以影像形式,在我意識里一幕幕閃過。

    許多往事,在我心中浮現。不過讓我喜悅和欣慰的不多,所憶及的幾乎是我對父母地頑劣,對親人和朋友地惡作劇。讓我感到驚恐,想放聲大哭,卻沒了眼淚。欣慰的是,大長老用慈祥的目光靜靜注視著我。他紫紅色的僧袍,在陽光下發出金燦燦的光芒,與勐傣壩秋天的稻田一個顏色。這種光芒耀眼、清晰而慈和,讓我平靜、舒坦、安祥和溫暖。

    “我帶來的飯包吃完了,”我的靈魂叩問自己,“死亡真正降臨。地明光在哪里?”

    肉身仍在不斷變化。我整個人進入一種奇妙狀態,頭頂上有一股白色的光暈灌進來。我有喜悅感。光暈從頭頂慢慢向心臟移動,徹底消除我原有的暴躁、焦慮和恐懼。我的肚臍下,有一股紅色而溫潤的光流涌入,讓我渾身舒暢,極為通泰。這股紅色光流向著心臟匯合去,與白色光暈結合在一起。頓時,我全身溫潤、舒適,肉身與靈魂得到前所未有地升華。

    就在一瞬間,我看見黑蒙蒙的石洞里,升起無邊無際白色光芒,石洞已不復存在。天與地被白光無縫銜接。白光無限放大,目之所及,一切皆白色,是純凈的白色。白光普照下,我機體開始劇烈疼痛。我知道,這是我的靈魂,真正從我肉身上強烈撕扯剝離。

    我肉身短暫疼痛后,便發現自己,一絲不掛漂浮在空中。身體的每一寸肌膚,被一層淡淡白光包裹著。所有破損的肌膚、筋脈和骨骼完好如初,渾身上下極為舒暢。漂浮在白光中,我身體輕盈靈活,不由自主向遠處較為強烈的白光源點飄去。

    等我到達白光最強烈的中心點,眼前突然變了。白光消失了,前面是迤邐的鳳凰山,青翠欲滴的樹木,生長在起起伏伏的山巒上。如一棵棵綠針,插在無盡起伏的海綿上,把天與地渲染成無邊的綠。我腳下生出風,飄過一座座山嵐,前面出現一望無垠的金黃色大壩子。這是童年鋪滿稻谷的勐傣壩。頃刻,天與地被渲染成金黃色。

    我俯瞰,田野間一條條溝渠,已露出了滿是泥巴的渠心。一灣灣少許的泥水,蜿蜒在一道道渠心深處,叫不出名兒的魚蝦,在泥塘里蹦蹦跳跳。一條水蛇從泥塘里鉆出來。它抖動著軀體向天空舒展開,無限接近我,用空洞、冰冷和死灰的目光看著我。我知道,這就是帝娃達化身的那條水蛇。我不再懼怕它,沒時間環顧它,任由它驚訝地與我擦肩而過。

    我漂浮在無邊無際的黃色光暈中,腳下大片大片金色田野中間,偶爾摻雜著一個個被鳳尾竹和大榕樹包圍的村莊。竹林間,一座座灰色的白塔,像草地上冒出的蘑菇。

    再往前飄去,一棟棟房舍高低錯落有致,馬路縱橫有序,被綠樹原野包圍著的城池,出現在我眼前。空中俯瞰,有些陌生,但我很快就辨別出,這是勐傣城。城中央寬闊的坡地上,矗立著大白塔,漂浮著佛幡,建有金碧輝煌的大佛寺。我敬仰的大長老,就住在那里!

    穿過勐傣城,遠處是無邊無際的田野和橡膠林,田野不再是金黃色,而是綠油油一片,其間摻雜著許多白色塑料大棚。這個景色,我說不出是喜悅還是悲傷。黛色的勐傣大道上,甲蟲般的卡車來來往往。勐傣人種植的黃瓜、冬瓜、西瓜、辣椒、豆角、茄子、西紅柿等瓜果菜蔬,通過大道運往遙遠的大城市。曾經,父親與千千萬萬勐傣人,用這塊土地賺錢養家糊口,虔誠地敬獻佛菩薩。我們勐傣人,生生世世都在心靈深處,干干凈凈打掃出一個房間,恭恭敬敬迎請佛菩薩住下來。

    勐傣大河橫躺在前方。我看不到身著白襯衫黑筒裙,肩挎篾背籮的母親,緩緩趟過大河的身影。沿著河岸往前飄去,湛藍的水波,層層疊疊相擁著向天邊流淌去。

    跨過勐傣大河,天邊是看不到頭的絳紅色,遠處的天和地被渲染成絳紅色。這是一種大氣端莊的紅,紅得讓人心頭舒坦,完全沒有因為單純的顏色,而讓人心生壓抑感。

    我不受控制,向著滿是絳紅色的天邊飄去。等被無邊無際的紅色,包裹在其中時,才發現已落到大地上,站在一片紅色的花海中間。原先包裹住我的白光,已被溫暖、圓潤的紅色光芒代替。我感覺自己是從這些花海中生長出來,天生就帶著一種高貴的紅色氣質,與周圍景致極為協調。站在花海中,我赤裸的膝蓋,完全沒入紅色的花朵里。

    “這是一種怎樣的花啊!”我驚嘆出聲來。沒人回答我。

    膝下的花兒,每一株花莖長兩尺有余,有四至六朵花成傘狀盛開。花瓣生長在花莖頂端,長成倒披針形。花被是通紅色,花被管極短,向后卷曲式舒展著,花朵整體成皺波狀。這些花兒一株連著一株,一片連著一片,向著天邊延伸去,看不到盡頭。就是這些花兒整齊劃一的顏色,把天與地,渲染成大氣磅礴的絳紅色。

    “花開不見葉, 葉在不見花, 花葉兩不相見。”我脫口而出,“這是傳說中的彼岸花!”

    我在一本古籍里看過,在天地陰陽兩界交匯處,開著一種極美的花,叫彼岸花。

    “我真的死了!”我驚呼。

    遲疑間,遠處出現兩個人影,一男一女,一個深藍色,一個黑白相配。

    “波(爹)!咩(媽)!”我大聲呼喊。

    他們正是我日思夜念,愧于面對的父母!我顧不上赤裸著身體地窘相,急速向遠方的身影奔去。大片大片彼岸花,在我腳下被踩倒,隨后又重新生長出來。我急速狂奔,但他們始終與我相隔著一段距離。好像我始終沒奔向過他們,他們也沒移動過,只是時間靜止了而已。

    我只能看著父母迷迷糊糊的身影,就在前方彼岸花海里。我能看清,母親穿著白色的對襟下擺衣衫,系著黑筒裙……兒時,我被帝娃達嚇丟魂魄,大長老給我拴線叫魂那天,他們就穿這樣的盛裝。

    “是輪回轉世的時刻來臨了!”我自言自語。

    “波!咩!等等我!”我大聲呼叫著,再次向前沖去。

    “艾芒,不要在往前了!”一道沉穩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這聲音我熟悉,是大長老的聲音。

    我轉過身,看到花海上空,漂浮著一團金黃色光暈。大長老的身影,包裹在那團金光中,他的面龐清晰可見,依就鎮定、慈祥,雙目射出深邃而祥和的目光。

    “艾芒,不要在往前跑了,你所看到的都是假象。”大長老的聲音,從金光里傳來。

    我看了看大長老,又扭頭看了看遠處的父母,站在降紅色的花海中,不知所措。

    “艾芒,你好好看看,你的身體破損得多嚴重。你再往前,就要墜入餓鬼道了。”大長老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定眼向金光看去,金光沒了。只剩一道亂石叢生的黑暗石洞。一個衣衫襤褸,渾身多處破損,到處是深可見骨的傷口,流出的污血結成一塊塊結痂,卻做著奇怪姿勢的男人,一動不動躺在那里。

    “那就是我嗎?”我驚訝地問。

    沒人回答我,大長老的身影消失了。我扭過頭,再去看遠處的父母,父母的影子消失了。原先他們所在的位置,生出一朵旋轉著地巨大黑色云團,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一個巨大的黑暗無底洞。許多混沌、尖銳、恐怖的聲音,從那個黑洞中,斷斷續續傳來。

    “人打招呼吉利,鬼打招呼見閻王。”我驚恐地自問,“這是餓鬼道嗎?”

    沒人回答我。黑洞里,不斷涌出一股股碗口粗的黑霧,凝結成章魚觸手般的黑色藤蔓,一條條向我襲來。四面八方生出一股股巨力,拉扯著我向黑洞滑去。無數絳紅色的彼岸花,在這些力量作用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枯萎,變成一片死灰色。

    我驚恐、無助。任由那些恐怖的藤蔓纏繞上,撕扯著向黑洞飄去,毫無辦法。

    突然,一只黑色巨鳥,拍打著黑羽從天而降。它揮動黝黑寬大的翅羽利刃,切斷纏繞著我的黑霧和藤蔓,隔絕拉扯我地巨力。巨鳥鋼鐵般的雙爪,牢牢勾住我的雙肩,猛然撲翅,帶著我急速騰空而起,向那個躺在石洞里的男人身上,狠狠撞上去。

    瞬間,彼岸花、黑洞、黑霧、藤蔓、天空、大地、金光、紅光……全都消失了。

    黑暗中,那只黑色的大鳥,安安穩穩站在我身前,梳理著它黑色的翅羽。它的羽翅長得特別豐滿,火紅的眼瞼閃閃發光。

    我突然感覺到身體一陣劇烈疼痛,我的靈魂被硬生生撞進我軀體里。睜開眼,黑鳥注視著我。

    “你不用再陪伴我了,你的羽毛已長豐滿,快展翅飛走吧,”我苦笑著對黑鳥說,“飛出我這污濁的軀殼。”

    黑鳥一動不動看著我。我明白,它是由我意念生長出的靈物,它只能與我同生死,共進退。我地負罪感加重了。我不愿意這只啄食我內心黑暗之光長大的鳥兒,與我一同死去,腐爛在我污濁的肉身里。

    “你飛走吧!權當是為了我。”我再次用乞求的口吻對黑鳥說,“飛到外面的勐傣壩,告訴人們那個作惡的艾芒死了。他的軀殼已被鳳凰山吸納,他的靈魂在懺悔中得到升華,請求大家原諒他,來世他會做個好人!”

    這只通靈的鳥兒,果真被我的言語打動,它拍打著翅膀開始說話。

    “艾芒重生了!艾芒重生了!”

    說完話,它振翅飛出石洞。我滿意地閉上眼睛,笑了笑。身上沒了疼痛感,心里無牽無掛。上天堂,下地獄,無所謂。

    意識完全模糊之前,有一只羊羔來到我身邊。一個胡須雪白,面目慈祥的老人,輕輕撫摸我。

    “孩子,休息吧。你太疲勞、太虛弱了”老人對我說。

    是啊!普度眾生的佛菩薩,無法原諒我。只有高遠星空里的上帝,還沒放棄我。這是他的羔羊,我也是他的羔羊。上帝這個偉大的牧羊人!通過懺悔,他原諒我的過錯,我得到上帝地寬恕和安慰,于是,我舒舒服服、安安心心閉上眼。

    鳳凰山深處,裸露著一塊巨大的灰色泥沙坡。若視線不被遮擋,十里之外肉眼可辨。這是勐傣地方自記事以來,抹不去撫不平的一塊傷疤。泥沙坡下方左右兩邊,依稀有些石墻、石棉瓦等廢棄建筑物。那里,曾經是一個村莊,叫鳳凰村。有名的鳳茶就產自鳳凰村。

    現在,那里已沒人居住。三年前,那場罕見的泥石流,幾乎摧毀了整個鳳凰村。在社會各界愛心捐助下,鳳凰村又在離原址一里開外,較為平坦的林地邊,重新建蓋。鳳凰村的人,永遠不會忘記,那次毀天滅地的泥石流災害。

    現在的鳳凰村,一棟棟白墻青瓦的小樓房,錯落有致地建蓋在如畫的茶林中。山水相輝映,白鷺與村民共同棲息,透露出自然的靈性,格外幽靜絕美。一次特大自然災害,完成一次涅槃重生。

    早飯后,鳳凰村沐浴在陽光里。三三兩兩采茶姑娘,背著竹籃哼著調子,往村邊茶林走去。各家各戶羊圈里的羊兒,聞到村外坡地上,青草鮮嫩清甜氣息。“咩咩”叫喚著,讓主人心里發慌。

    放羊的老叟們吃過早飯后,斜靠在自家火塘邊,從斜掛在火塘邊烤得油亮的小篾籮里,抓出一把地地道道的鳳茶,塞進土陶罐,在火塘中慢慢烘烤。鳳茶在土陶罐里,經過上百次翻抖,茶葉片烤黃了,茶桿烘烤脆了,整個火塘邊冒著濃濃茶香氣。老叟們提起煨在火塘邊的銅罐,把冒著白水花的沸水,注入土陶罐。隨著“隆隆”的悶雷聲響起,醬紅色的茶水和著濃香的鳳茶味,從土陶罐里溢散出。這種烤茶叫百抖茶,也叫雷響茶。

    村子里,只要有一戶人家烤百抖茶,香味便溢滿全村。于是,家家戶戶,烤著百抖茶。誰家若慢了半拍,家里的老者會急得跺腳。老人家肚子里的茶蟲,叮咬得他們坐立不安。迷迷糊糊中,我嗅到濃烈的鳳茶香味。

    早茶一盅,一天威風。喝早茶,是鳳凰村人的習慣。用鳳茶烤的百抖茶,第一道澀味重,第二道苦味重,第三、四道回甘味潤口。越往后沖泡,回甘味越明顯。

    勐傣地方,燒出的第一盅茶,雷打不動地規矩是先敬給長者喝,小孩子不準喝這種茶水,老人說喝這種茶會上癮。如果每天不按時喝,頭就會裂疼。在鳳凰村,茶是自家茶地里采,自制的曬青毛茶,水是箐里引來的山泉。就連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烤茶土陶罐,也是村民用山里的黏土捏制,淬火而成。

    村東頭的一戶人家,一個須發雪白的老人,手拿土陶罐,正在火塘邊專心翻抖茶葉。茶罐里,已有一股股若隱若現的青煙騰起,濃烈的烤茶香味四下飄散。老人滿臉笑意,嘴角掛著一滴不易察覺的唾液,他的喉結不停蠕動著。火塘邊,躺著一只毛發雪白的小羊羔,看著老人烤茶喝。

    小羊羔四肢受傷,站不起。茶烤好了,香味塞滿整個屋子,飄散到村莊里。混在各家各戶的茶香味、酒菜味、炊煙味、牛屎羊糞氣息中去。最后被村莊周圍飄蕩著的青草味、鮮茶葉味、山泉水味和林木氣息,給吸納和消融了。小羊羔嗅到正宗鳳茶香味,伸長脖子,要舔一舔老人的茶罐。老人輕輕撫摸著它的頭,與它講話。

    “你也知道香?”

    “咩咩,咩——”

    “不急、不急,”老人說,“待會兒抱你上山啃點嫩青草。”

    “咩——咩咩。”

    老人一臉祥和。他一邊撫摸羊羔,一邊喝著烤茶,陷入深深地遐想中。一個十幾歲頭上下扎著兩個羊角辮子,一臉清純可愛的小女孩,急匆匆從內屋跑到火塘邊。

    “布(爺爺),那個人醒了。”

    “嗯,他是應該醒了。”老人微微點頭說,“一天一夜了。再不醒,我也沒辦法嘍。”

    “布,你快去看看嘛!”

    “婻(小女孩的愛稱),不要慌。喝口茶就去。”

    說完話,老人抬手把頭一仰,一盅熱乎乎的烤茶下肚,再用大手去撫摸小羊羔,又和它講話。

    “小乖乖,要不是你,那個家伙就徹底完蛋嘍。來,讓我們一起去看看他怎么樣了。”

    “咩咩,咩——”

    老人站起往內屋走去,小女孩抱著羊羔,跟在后面。他們步入屋內,看到一個渾身傷痕累累,扎滿繃帶,躺在床榻上的年輕人。

    鳳茶的香味越來越濃烈,離我越來越近。我睜開眼睛,一個須發雪白,面容慈祥的老人,一個清純可愛的小女孩,還有一只“咩、咩”叫喚的小羊羔,映入我眼簾。

    我沒有死。我獲救了,是鳳凰村的祭司兼老中醫的隴依救了我。第一眼看到隴依,我還以為到了天國,投入到上帝的懷抱里,眼前須發雪白的老人,是我想象中的上帝。

    “我沒有死?”我驚訝地看著白胡須老人問。

    “孩子,你沒死。你現在安全了。”

    “我沒有死!”

    “孩子,你命不該絕。”老人說,“昨天早上,我家小羊羔失足掉進你墜落的那個石洞,我們爬下去找它,發現重傷昏迷的你,把你救起來。”

    隴依說我命大,他們一輩子生活在鳳凰村,鳳凰山的溝溝箐箐,他都去放過羊采過藥。包括我摔下去那個石崖邊,他從沒發現過,那塊巨石下有個石洞。如若不是小羊羔失足掉下去,我不可能會被發現救起。

    隴依很能撫慰人心。他看我心事重重,就以一個過來人經驗,找話題與我攀談。諸如鳳凰村就是勐傣城的前生,百抖茶的烘烤手藝等,這些我以前不大了解的人和事。談到鳳凰村的事兒,就繞不過三年前發生的泥石流災害。那次特大自然災害,鳳凰村死了許多人,隴依的兒子、兒媳和孫子都遇難了。老天爺只給隴依一家,留下他和孫女葉婻兩個人。

    “我是越老越去背藤篾,越活得久越遭劫。”隴依說,“那場自然災害是鳳凰村的一場劫數,是人們對大自然地不敬和貪婪索取引發的災害。”

    “我和孫女像昨天的你一樣幸運。發生泥石流災害那個晚上,我帶著孫女到勐傣城采購藥品,未能按時返回村莊。”他說,“我們離開村莊那個晚上,村里人聽到鳳凰憤怒、絕望地悲鳴聲。就在那個深夜,后山那塊裸露了十幾年的坡地,把幾萬方砂石和泥土,像倒一鍋粘稠的面湯,灌進村莊里,埋葬了大半個村莊。不少村民在睡夢中,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關于那次大災難,隴依的陳述很平靜,沒有太多悲傷氣息。讓思想起伏不定的我,深感吃驚、內疚、慚愧和不安。

    陽光透過窗戶,照射著屋內濃濃的茶香味。隴依講到社會各界,為鳳凰村伸出援助之手,滿臉是感激之色。我極其內疚。想不到,會以這種方式,與鳳凰村相遇。當年,是父親帶人伐光了鳳凰山的森林。鳳凰村在大災難中,需要援助時,我嗤之以鼻。現在,他們救了我。

    歷經生死別離,我想起阿嬌,曾經為我沖泡過的鳳茶,想起妻子葉俸,好友依團。想起過世的父母……還有多少生命群體,被我漠視過。我感到深深自責。

    隴依家熱鬧了。村里的老人聚了過來,他們來看望素不相識的我。用關切的口吻寬慰我,把我看成他們中的一份子。晌午過后,一輛沾滿泥巴的救護車,開進隴依家院落,把我接走了。

    一天前,鳳凰村的隴依,救了一個年輕人。對于鳳凰村來說,是一件大事。村民立即上報勐傣城公安局。雨季天,通往鳳凰村的道路多處塌方。我重傷昏迷不醒,得到隴依及時救治,在鳳凰村呆了二十四個小時。失蹤一天,離開勐傣城兩天后,我再次回到勐傣城。離開鳳凰村時,我與隴依有過簡短對話。

    “隴(大伯),你救了我,你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孩子,你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好好活著。”隴依笑瞇瞇拉著我的手說,“我們鳳凰村遭遇災難時,有多少人幫助過我們,我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啊!”

    “隴,我走了,你們多保重!”

    “回去吧,孩子。年輕人別讓自己閑著。”

    …… ……

    救護車駛過村邊小溪,涉水過河,速度緩慢。溪邊棲息著一群白鷺,受驚嚇飛起。透過車窗玻璃,我看到一塊大石頭上,站立著一只白鷺。它沒飛走,而是與我對視。車駛近了,我清晰地看到那只白鷺,眼瞼有一圈火紅的光暈。很像居住在我內心中那只鳥兒。

    “是我心中的鳥兒飛出來了?”我在心中暗暗問自己。

    “是的,定然是它飛出來了!”我堅信地回答自己。

    我納悶,這只鳥兒純黑色的羽毛,竟然蛻化成一身純凈的雪裝。讓它顯得尊貴而氣宇軒昂,退盡凡鳥印跡。

    車駛過小溪,我暗暗發笑。笑自己過去的認知,幼稚、狹隘、陰暗、無知。原來,居住在我心靈深處的鳥兒,不是一只普通的鳥。

    三年后,鳳凰山建成森林公園。我個人出資,為勐傣城通往鳳凰村,修建一條寬闊的水泥大道。鳳凰村邊小溪上,架起一座別致的石拱橋。是村民們就地取材,用小溪里的鵝卵石,合著水泥砌成的石橋。離鳳凰村不遠的大道邊,依著森林公園,建有一棟星級度假酒店。酒店門前,有一座純黑色的鳥兒雕像。

    有一天,我和阿當坐在酒店花園的涼亭里品鳳茶。阿當愜意地抽著我買給他的大重九香煙。

    “最近,來入駐酒店的人,都是要去鳳凰村買鳳茶的人。”我說。

    “不一定,”阿當說,“很多年輕人,他們只是來鳳凰山森林公園游玩,沒去鳳凰村買鳳茶。”

    “那些年輕人,”我說,“他們來住酒店,太消耗我們的洗漱用品了,特別是免費提供的成人用品,每天送一次都不夠。”

    “誰統計過?”

    “打掃酒店的服務員,天天給葉俸提這件事。”我說,“葉俸跟我說過幾回,讓我注意購買,別脫貨了。”

    “你開不起酒店,關門算了!”阿當憤憤地說完話,甩掉手中大半截大重九香煙,拂袖而去。

    我習慣了阿當喜怒無常的性格,沒在意他離去。過不了幾個小時,他又會回來。他是我們酒店的文化顧問。

    我靜靜坐在涼亭里,品味回味無窮的鳳茶,心里生起說不出地愜意感。一群游客,走到純黑色的鳥兒雕像下,不斷議論著。

    “這個雕像是秧雞嗎?”

    “應該是鳳凰。這里是鳳凰山,雕的應該是鳳凰!”

    “依我看,像雄鷹!”

    “我看像鷺鷥。”

    “這明顯是烏鴉嘛,你們看它的顏色。”

    …… ……

    【作者簡介:張新祥,筆名:阿當。男,傣族,1981年12月生。2001年參加工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云南省臨滄市文聯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