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海圖
一
高空轟鳴與氣流震蕩并沒有讓方延額頭滴汗手心冒水,他已經六十八歲,超長航線又極為耗人,但歸國的念頭是一個超級發動機,給他提供不竭的動力。去國數十年,他以為自己再沒有歸來的機會了,他以為故土所有的景物都已是幻想中的虛無,可此刻,飛機正在向著念念不忘的故土而去。當飛機進入中國境內,早被忘卻的熟悉感,在體內復活——身體的記憶精準、猛烈、力大無窮,遠遠超過精神的銘刻。歸來的飛機降落在廣州白云國際機場,在一九八六年,這里有中國為數不多的國際航線。離開中國已經四十三年,從機艙內往外看,他涌起的倒并非濃烈鄉愁,而是深深的疑惑:山水、流云與空氣,也自帶口音?這些年,在英國、在美國,在某座已經忘卻名字的港口城市,他也曾看到山水連綿,可怎么看,都不是中國的山和水。他仔細辨別,又沒發現到底不同在哪兒。一樣的高坡隆起、一樣的枝葉遮蔽、一樣的花草彌漫,組合出來,卻不是帶著方塊字的山;一樣的河道蜿蜒、一樣的落霞鋪滿、一樣的水珠飛濺,也只能連綴成字母詞匯的水。云也是,異國的云,從不會暗示著某場午后的雨或暮晚炊煙;空氣也如此,閉上眼睛,只靠鼻腔、只靠鼻腔里的味道,便能清晰地分辨出身處何處——方延覺得,這并非他獨有的絕技,而是所有去國離鄉者皆備的身體本能。中國改革開放后,廣州去往海口的班機增加,否則他還得通過汽車,慢慢搖晃,再轉輪船才能回到海南島。運氣還不錯,竟然今天就有直飛海口的航班,竟然還趕得及買票登機——他不得不把這理解為冥冥中注定的幸運。他其實早做好在廣州逗留幾天的準備,作為一個在外漂泊數十年的人,看到的有關中國的為數不多的新聞,其中很大部分都是關于廣州的——這里,畢竟是改革開放的前沿。
一九四九年以后,中美長期未建交,他的回鄉夢越來越稀薄遙遠。忽有一日,美國的報紙上鋪天蓋地都是尼克松訪華的報道,殘夢死灰復燃,可世事仍像中美之間擊過來切回去的那個小小乒乓球,總沒一個準信,誰也不知道那球最終的落點在哪兒——這些事還不能對任何人講,把他的心懸著,擺來又蕩去,他仍沒有等到回來的機會。轉眼又七年,鄧小平訪美了,其戴著寬邊牛仔帽的照片占據了很多報紙的頭版,他九日的行程在電視新聞中被一幀一幀分解、闡釋。鄧小平的笑意里,全是故土準備敞開胸襟的決心。方延覺得這一次不一樣,他沒有接受當地華人團體的邀請加入夾道歡迎的隊伍,以求親眼睹其風采,可他不斷緊盯著報紙和電視,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他知道,任何一個細微處,都可能隱藏著他能否歸國還鄉的信息。他不由掌心冒汗——這緊張讓他猶如再次站在那只小小的救生筏上,仰望著四周無際的汪洋,前途未卜。鄧小平訪美的九日里,方延都是在高度緊張中度過的——如果時間再長一些,方延覺得自己的心臟會承受不住。家人把他的一言一行看在眼中,卻并不知道他內心的波瀾,還不時跟他說笑。妻子倒是知心的,夜里入睡前,側躺在他身邊,不斷掐捏著他的虎口,試圖讓他放松下來。昏黃的燈光下,她緩緩地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這事哪能急?只能看看再說……”他說不出來話。她又說,“哪天回去,我跟你一起。”這是他最大的安慰了,在美國生活數十年,卻擁有一個可以講中國話的妻子,記憶中那彎折的村路、無邊的雜草、不遠處的海潮聲,因妻子的容貌與口音才并未徹底消逝。鄧小平訪美給他的震蕩是持久的,他不斷在各類報道中看到故土渴望睜開眼睛看世界、探出手臂擁地球的努力,他一直在為返鄉暗自準備。可時光之快讓人咋舌,轉眼又是七年,他仍舊沒能動身,直到兩個月前,又再次做了那個糾纏了他數十年的夢。
本來做這個夢的次數太多,他已經看得很淡——他站在那只孤獨脆弱的救生筏上,四望全是汪洋大海,生還無望,他不知道能熬幾天——但這一次又有點兒不一樣,他醒來后,感覺到了某種空茫與失落。他奇怪這感覺哪來的,按理說他早習慣這個夢了,這不過是他當年的經歷一遍又一遍在夢境里重放。他取出一支筆、幾張紙,不斷把這次的夢復原。羅列夢里所見,其實也是重返舊日:封閉的船艙、搖晃的船、忽然的爆炸聲、船艦沉沒、巨大的旋渦、不斷滑游、救生筏……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往事,被一個又一個簡單的詞鋪灑開,他用最笨的方法,把它們一一和自己的情緒相印證,看到底在哪個場景出現了分岔。比對到后面,他身體一個激靈,清楚了那失落感的來源:夢的最后,他站在救生筏上往海里一瞥,在那一刻看到的,不是早已須發凌亂、海鹽蓋臉的自己,而是父親。父親在平緩的海面下仰頭看著他,海面的波紋加深了父親臉上的皺紋——這是和以往的夢不同的地方。
不能再等了……他當年外出求生,父親在最后的信里,給他留下一個巨大的謎團,數十年過去,他沒有機會去查驗解謎,而眼下,不能再等了。各種手續的煩瑣超過想象,真正動身時已經過去兩個月。本要跟他一同回來的妻子沒能成行,一場急性腸胃炎讓她住院了,治療之后恢復不少,方延卻堅持不再讓她隨行。妻子苦笑:“我知道,你本就不想我一同回去。”方延并不否認,他始終覺得,這次回國返鄉只是他自己的事,計劃內并沒有妻子和兒女。妻子說:“你別忘了,我也跟海南島有緣的,當年……我爸……我也想像我爸當年一樣,到海南島走一走的……”“海南島”三個字讓他一愣,像是為了緩和他的尷尬,妻子笑了笑,“也好,你先踩踩點,往后總還是有機會的。到時,我回去跟著你再走一遍。”
方延從飛機舷窗看到了藍色的海,那就是瓊州海峽?奇怪得很,從高空可以看到海底高低不一、起伏連綿,可他當年從海口坐船去香港,貼著水面,卻只看到幽深、只看到永不可測之黑藍。過了海峽,就是海南島了,腦子頓時空蕩蕩起來,之后發生的事,在他的記憶里被整段劫走。再次回過神,已到老家文昌。怎么下的飛機,怎么被接上班車,怎么就兩眼全是海南島上的綠色……他后來竟想不太起來了。出機場后,接機的是家族里的一個堂侄。接到縣里僑務部門的通知后,家族里的人討論過,年輕一輩幾乎沒聽說過這么一個人,年紀大一些的也記憶迷糊,以為方延早已死去。他們只知道他曾在香港的英國貨船上營生,具體事宜并不清楚,后來那艘船的公司來過一封英文信,家里打聽好久,才問到懂英語的人,信中大概說他已經出事死去,但又不是那么確定。那時,方延的父親母親都已過世,那封信也不被重視,沒人真正在意那信里說了什么。時代兵荒馬亂,又是抗日又是內戰,好不容易一切塵埃落定,數十年下來,連消息都沒一點兒的人,早已從家族之人的記憶里抹去,哪知忽然說要回來,族人疑惑之余亦是手足無措。文昌是僑鄉,前往海外營生的人極多,華僑歸來近些年已是見怪不怪。在僑務部門見到方延提交材料上的近照后,比方延大三歲的堂兄方振成搜索記憶里的殘存,和證件照的眉目進行比對,他拍拍胸脯,也把自己眼角的淚拍飛:“是我們家的人。”之后,安排了一位腦筋活絡的年輕人在僑務部門了解相關手續,亦負責在方延回島之日把他接回文昌的祖屋。
方延不能不攪動記憶,來和眼前的情形對照……真回來了嗎?村子當然是陌生的,所有的建筑都換了一遍,可又有著隱隱約約的熟悉,因為那些房子仍修筑在原來的地基上。自己家在東北角,他憑著記憶往那個方向尋去,只找到了倒塌的屋墻、屋內長出的比人還高的雜草。這房子讓他心中翻江倒海,倒掉的墻壁猶如一個重播鍵,不斷把少年往事翻出。此時,村人從各家各戶出來,散落在路邊,是圍觀,也是在“歡迎”一個“已死之人”的歸鄉。方延不敢看他們的臉,那些人里,有他從未見過的年輕人,也有和他有過交集的老人。鑼鼓聲稀稀拉拉,有唱戲的聲音夾雜其中。
——自己去香港后,父親母親后來的日子怎么樣?
——哥哥后來是否回來過?
——這房子倒塌于哪一年的臺風暴雨?
……這些難解的問題,凝結成水,沖灌他的眼瞼。族里的人也圍了過來,卻不知道怎么開口。只有一堵墻還未倒,梁木散落,腐敗朽壞,霉味凝滯。在人氣散盡后,雜草從一切可以生長的縫隙冒出,占領了屋內的空地。方延在亂草中寸步難行,他細細打量,眼前時光倒流,所有的雜草縮回地下,倒塌的墻體重新立起,空蕩的房內溢滿爭吵與歡笑。倒是有一處沒有被雜草完全侵占,方延伸腳前探,移步過去,腳底堅硬,原來是數塊大石平鋪在院子的地面上,一些細草從石塊的縫隙鉆出。光滑的石塊,植物無法侵占、掀翻。少年時感受過的眩暈穿山越海侵襲而來了——很多個夜里、很多個黎明之前,父親在這里手把手教他拳腳功夫。記憶的細節刻在骨血中,當父親逼迫他保持某一個動作不變時,眩暈便會襲來——他腦袋空空,仰望著的天也開始變換顏色。他和父親經常站樁的位置,磨出兩片輕微的凹痕,那么多年的風雨沖刷也沒能磨平。他輕輕踩上去,像鑰匙插入鎖洞,開啟了記憶的院門。
“先去祖屋吧。”堂兄方振成站在荒草之外,把他拉回現下。
方延跟著,鑼鼓和地方戲的聲音在變強。祖屋里陣仗齊整,他這個歸人需要去完成一個儀式——告知祖先,他并未死在他鄉。漂泊近半個世紀、在這個村子認識他的人所剩無幾之后,他回來了,得給祖先一個交代。堂兄方振成隱約記得,四十幾年前那封英文信寄回來時,沒人看得懂。幾個月后才問到隔壁村一個讀了洋學的青年,他翻譯了一下那封信,講得也含混迷離,隱隱約約說方延已經死在海上之類——估計那小子也沒把洋學真讀懂。既然死了,該表示的也得表示,家族里給他立過一個空墓,請來做法事的師傅以各種儀式召喚他的靈魂歸來。儀式完成之后,師傅并沒有以往完成一件法事的放松,而是心事重重,問及原因他也是支支吾吾。很久后,才在各種傳言中知曉,說是師傅當時招魂,卻并無感應,故而在念咒語、揮木劍、貼道符之時,也顯得忐忑不安。那師傅沒有明著說這事,卻在某次醉酒后透露了口風,說是方延葬身萬里之外,感應微弱,沒能把他的魂召回祖屋。此時再提及此事,方振成苦笑不已,當年那師傅醉后說的“沒感應”,現在看來倒也是“真話”,只是感應稀薄并非由于遠隔重洋,而是方延仍然存活于人世,自然無“魂”可召。
祖屋的位置沒變過,也沒有大拆大建,只是在原基礎上修修補補,仍散發著半個世紀前的舊氣息。敲鑼打鼓的、唱戲的隊伍是族里請來的,他們在班主的指揮下,在慶典或葬禮上演奏著不同的曲子。香燭、紙錢的味道在祖屋里繚繞,村人從各個角落圍攏過來,觀看這個美國歸僑。族里的男人全都聚齊了,有三十多位,這些人大多比方延小,他全不認識。少數幾位比方延大的,他走上前去,盯著一張線條交錯的臉,沉思半天:“二叔?”
老者點點頭,淚涌出。方延扶住二叔。
方延又細看旁邊一位,拿捏不準:“瑞爹?”
“瑞爹”搖搖頭,方延這才脫口而出:“江爹!”江爹抬起枯枝般的黝黑手指抹眼角,這姿勢太凌厲,看上去就像自挖眼珠,方延拍拍他的背。方延能認出來的,只有四位比他年紀大的父輩;和他差不多大小或比他小一些的族里堂兄弟,方延當年離家之前當然熟悉,奈何近半個世紀的時光消磨,面目和記憶全都迷蒙。倒是有一位小輩,方延看了一眼,便說:“你是財哥的崽?”這后輩喊起來:“延爹,你怎么知道的?”方延笑了:“你跟你爸年輕時一個模樣,他當年跟我關系好。對了,你爸呢?”后輩眼圈一紅:“不在了。快十年了。他長年出海捕魚,后來骨頭縫跟針扎一樣,痛得受不了……就……”方延伸手,捏捏他的肩,不再細問財哥到底“就……怎么樣”了。
“時辰到……開始!”班主的聲音不大,卻有著極強的掌控力,鑼鼓暫停,時不時甩出幾句地方戲暖場的“演員”也停下演唱,細聽指揮。班主讓族人按輩分、年紀大小順序排好,準備舉行儀式。此時,場面肅靜莊嚴,香燭的味道更讓人不得不認真對待此事。可方延越想集中精神,越是心神脫韁,所有的聲音都絕塵而去。為了不失禮,方延只能盯緊班主,班主鞠躬他鞠躬,班主站直他站直……他無數次想象過重返故鄉的畫面,卻絕非眼前的光景——透露出某種說不出的荒誕。是的,荒誕。他閉上眼睛,盡力平復自己,這很難,可也得去做。
香燭、紙錢燃燒的濃煙烈氣讓他鼻尖顫動,也令淚珠沖破眼瞼。
再回過神來,班主已帶著隊伍走了,族人也退出祖屋,聚集到方振成家的大院子里。那里擺了十余桌,族人以及邀請的一些村人要聚集歡宴。是該歡宴,族人歡喜一位親人的死而復生,方延歡喜魂兮歸來——這少小離家老大回,這笑問客從何處來,這半個世紀的光陰似箭箭穿心。方延在祖屋里待了許久,中間有晚輩來喊他三回,堂兄方振成也叫了兩次,方延都不太應聲,他確實需要一些時間消化消化。外頭天色已黑,屋內紙錢早已化灰,蠟燭燒盡,線香的點點光斑猶如夏夜的螢火蟲,時明時滅,喝酒、歡笑的聲音傳進來。不遠處就是大海,夜風夾帶著腥咸味,族人們歡迎他歸來的酒宴如同擺在海面之上,被月亮引發的潮汐所掌控,漂浮擺蕩,似夢似真。
最后一根線香熄滅,方延走出祖屋。他準備問問堂兄,父親母親的墓地在何處?不管離家多遠,不論荒草如何囂張,蔓延、籠罩、遮蔽了那兩座土堆,又或者土堆已被時光之刃削平,未在塵世留下顯眼的痕跡,他都得馬上去看看。村里沒有電燈亮起,手電筒還是稀罕物,也不管了,點一盞馬燈或一根火把,火光會引路,把他帶到荒草蔓蔓之地,把他帶到荊棘草葉劃破衣褲在肌膚上留下血痕的之地,他要在父親母親的墳前,灑下三杯水酒、兩行熱淚、一串哭聲和半個世紀的悲欣交集。
二
后來我才琢磨清楚,站樁那個動作本身并不讓人難受,難受的是一動不動。無論哪個動作,凝固之后,都會讓人疲憊不堪。父親在一邊死死盯著,我身體的任何一個小動作,都逃不過他目光的追捕——有時大腿根部近似抽筋,肌肉已然不歸我所有,兀自顫動,他手里的棍子立刻破風而至,啪地打在顫動之處。我特別羨慕哥哥,他可以在外謀生,不用活在父親凌厲的棍棒之下。我在定好的時辰爬起,來到院子里。黎明尚遠,父親的身子已如鐵塔一般插在石塊上。不遠處的海風灌來,咸腥撲鼻,海浪聲起伏有度,保持著跟父親的呼吸一樣的節奏。暗色中,不知道他已經站了多久,仿佛會永遠站下去,那儼然是一尊石像而非活人。站樁的位置讓給我之后,他開始揮舞拳腳。為了避免單純的站樁太過枯燥,我調動耳朵,細聽他拳腳帶出的風聲。
村子臨海,父親有時會隨漁船出出海,更多的時候是一介農人。他的功夫是什么時候學來的,他從沒說,只是執著地要把它教給我。我讀書不多,聽教書先生講過一些俠義故事,可那畢竟是古代故事,更何況在石塊上站樁、揮舞手腳,和那些傳說中蕩氣回腸的故事又有什么關系?我也聽過父親一些事——他青年時即在海南島上四處游蕩,哪里有人習武,他便在哪里教授,有時一待就是一年半載,把自己活得像個古時人物。祖父過世后,田地荒蕪,門庭寥落,他被族人多次數落,才回來結了婚。婚后,他每年仍出幾回遠門,半個月二十天,他背上衣物就消失了;事畢歸來,也不說自哪兒而回。
大哥很早便跟隨村里的一位叔叔去了馬來西亞,下南洋去了。這在村里不是什么稀罕事,在周邊村子也常見,樹挪死人挪活,人們總把往外走看作有出息。大哥在馬來西亞做什么,我不知道,據說是那位叔叔有個什么廠子,他在里頭當工人;又說他在當地給人家割膠……沒個準。時不時有錢、物從國外寄回來,一般是村人回來探親訪友,順便帶回一大批同鄉的錢、物和報平安的家書。在我出去跑船前,大哥回來過兩次,同樣也擔負著很多人的重托,就像一個送財童子或欽差大臣,被很多人圍看,也被很多希望所包裹。人們打聽家人在國外的境況,也好奇異域的風土。哥哥衣嶄新、人筆挺,顯然是回來前專門量身定制的,再加上發型考究、表情沉穩,講話字斟句酌,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見過世面不都這樣嗎?他在家那些天,家里來了不少人,或來取親友捎帶回的錢、物與平安書,或是讓他幫忙帶一封信出去;也有的兩掌摩擦,半天不好意思開口,待了許久,終于開口,是想問大哥有沒有門路把他也帶出去。
向來石頭一般的父親,在家里人聲喧鬧的時候,也有了難得一見的笑意。是大哥的“出息”,讓父親有了某種“光榮”?后來想想,或許他本就是個愛熱鬧之人,很多年里,他行走江湖,曾有許多弟子圍著他喊“師父”,那是他最神清氣爽的歲月。家里的人來人往,讓他想起了曾經的自己——那些歲月,在我們的認知之外。二姐在大哥下南洋兩年后也嫁人了,我們家就更安靜了,父親的臉更是難見一絲笑意。仰仗哥哥自己或托別人捎回的錢、物,我在離家前讀了幾年書。
讀書的地方在“望海堂”,是附近多個村子共同出資修建的一間屋子,請了一位先生,教適齡孩童讀書。我出生前六年已是民國,到了我跟著讀書的時候,也還是搖頭晃腦地“之乎者也”。先生時常用棍棒敲擊桌子,痛罵人心敗壞、國將不國。大多數情況下先生是正常的,也有的時候,他赤紅雙眼,對著面前的空無狂噴一些我們聽不懂的話——他的話太奇怪,平仄對仗、語調鏗鏘、音節有序,是某種經文或咒語?又或者是別國的話?在此時,躲著就對了,若撞到他面前,罵聲劈頭蓋臉算好的,有時還會揮戒尺朝你的手心打來。更疼的是打手背,手背肉少皮薄,戒尺和骨頭的撞擊疼死人。每次懲罰完學生,先生也會陷入悲傷沮喪,走出望海堂的門口,朝北而望,念起詩來:
北往長思聞喜縣,南來怕入買愁村。
崎嶇萬里天涯路,野草荒煙正斷魂。
有時又變成:
草色芊棉,雨點闌斑。糝飛花、還是春殘。天涯萬里,海上三年。試倚危樓,將遠恨,卷簾看。
舉頭見日,不見長安。謾凝眸、老淚凄然。山禽飛去,榕葉生寒。到黃昏也,獨自個,尚憑欄。
他念這些詩詞之時,神情凄愴怪異,且重復一遍又一遍,以至于我很多年后仍然記得。他的脖子不斷拉長,拔高一些、更高一些、再高一些,快要把他的頭掛到云上,以讓目光穿山越海,抵達更北的北方。有時從望海堂歸家,父親問我:“先生又訓人了?”我點點頭,手掌縮回衣袖,怕父親看到掌心或掌背又紅又燙的印記。我問:“你咋知道?”父親說:“好遠就能聽到他在望海堂里叫……唉,你們先生,心里也苦。”在某些覺得先生心里苦的夜里,父親會搖晃一下酒壇子,聽里頭還剩多少……他握著那把酒氣,在海風縱橫中,去望海堂找先生對飲。父親是為數不多能和先生說上話的人——村里頭像父親一樣在江湖行走過、有點兒見識的人,不多。父親去找先生,兩個人會說什么呢?他們會滔滔不絕地交談,還是只顧默默飲酒?他們用什么下酒呢?
先生在望海堂教學五年多。
一九三二年冬,海風驟寒,望海堂里緊閉門窗,也沒法擋住那無孔不入的風針。先生的脾氣也給凍沒了,授課變得無比耐心,沒有無端的怒火和自顧自的念詩,談起自己的火暴脾氣,他甚至有些自責。他的轉變,讓我們更加忐忑,怕是他另一種暴怒的前戲。但他的怒氣沒有再次引燃,反倒有把所有知識都教給我們的急迫。一日,他告知我們要出門幾日,我們都心中竊喜。他次日就離開了,我們都為這臨時假期歡喜,卻沒料想,這假期也太長了。快一個月后,伙伴們見面都盡量不談論這事,但心里都清楚,先生可能不會回來了。伙伴們看到望海堂就繞著走,那里成了空蕩蕩的所在。
我卻喜歡那間房空空的模樣,常一個人在那院子里待著,不遠處便是大海,潮汐起落,海風夾帶著水汽和咸腥襲來,整個世界都空了。院門處,可見海潮一會兒漲粗,一會兒縮細成一根線,人在那時總會忍不住想,海的遠處是什么?更遠處是什么?跨過海的盡頭呢?先生是跨過了海,返回讓他不再感覺窩火、莫名暴怒的北方去了嗎?我有幾次問父親,父親沒作答,可從他眼神的凝滯不變又風起云涌中,我覺得他清楚先生的去處。
先生離開一個多月后,有一回,父親按住我的肩頭:“過兩天,你跟我出一趟門。”我竊喜:“出門?”父親說:“你十五歲了,是該跟我出去走一走了。”我說:“去多久?”父親說:“可能個把月,也可能兩三個月,說不準。”我說:“要是先生回來了呢?我還要不要去學堂?”父親沉吟許久:“先生不會回來了……”他停頓了好一陣,說,“跟你說也無妨!你先生,留過洋的,去過東洋。前些年參加革命,后來各種派系之爭,他灰頭土臉,躲到我們這里來,一是逃命,二是心灰意冷。在古時啊,我們海南島,荒蠻之地,有些高官犯了事,皇上看不順眼,就會把他們流貶到這里。當然了,你先生是主動來的。去年,日本人在東北鬧事,九一八事變……這一次,他離開了,大約是要去做什么,說不好命都要丟了,不會再回來了……這亂世,虧還有他們這樣的人。你先生躲到這兒來,一肚子火沒處撒,難免會把氣出你們身上,你們啊……不懂……”父親這話,講了跟沒講一樣,先生的下落仍是一片混沌,但我知道不能多問,這世道,年少如我,聽聞“革命”兩個字,也明白那是不能探聽的禁區。
除了衣物,父親還帶上了一根黑油油的木棍,那是他的心愛之物,平常摸都不給我摸,而他在院子里練功時則時常揮舞。那是一根好木頭,韌性強,硬得鐵一般,拿刀具敲擊,響金鐵之聲。他還遞給我一柄小小的匕首,裹在鞘里:“你貼身帶著,關鍵時刻可防身。”我說:“還要帶這個?”父親笑笑:“世道亂,盜賊多,誰知道會遇到什么人。”母親對我這次出門十分忐忑,牽來扯去泣淚多。父親說:“我帶他練練膽,倒是你,一個人在家,夜里門要堵死些。”父親把木棍在練功的大石上敲擊幾下,當當聲里,他說了聲“走了”。母親要送我們出村,父親也不回頭,右手掌在右肩膀上方搖幾次,讓母親回去。經過望海堂的時候,我有些恍惚,好像聽到里頭傳來了讀書聲,我說:“爸,是不是先生回來了?”父親好一會兒才從鼻孔里擠出幾個字:“你耳朵鼓風了?”
步行前往海口的路上,父親說了我們此行的目的,我們是要去陪一位先生“逛逛海南島”。父親練武多年,干過多年押鏢送物的活兒,足跡遍布整個海南島。別人愿意找他帶路,固然是因為他對各地的熟悉,更因為他有些拳腳功夫,在這亂世,遇到盜賊攔路,也能幫得上忙。這一次,父親要給一位田先生帶路,至于具體路線,還不清楚。父親說:“你現在還小,以后會懂得,為什么這一次要帶你出來。”我無心聽父親的話,一直沉浸在將要去海口的興奮里——那個熱鬧、繁華的傳說之地,那座海南島上最大的城池,總要去見見的。早晨出門,一直到天色變黑,我們才進城。父親也不流連,帶著我穿過一條繁華的街巷,來到了一家僑安旅館,報上名字后,即可入住。邀請父親帶路的人,已經提前安排好了一切。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住旅館,從三樓的窗口能望到北邊的一片沙灘,不遠處有一座咖啡色的鐘樓,再過去便是海了。
當天晚上,我們在僑安旅館見到了田先生。先是響起了敲門聲,父親開門,進來一個身材矮小之人,胡子稀疏,戴黑框眼鏡。那人說:“這是方師傅?”父親說:“您是?”來人說:“在下田祝瀾……”父親疑惑道:“您……日本人?”田先生一愣道:“標準的中國人……哈哈哈,這一路,有不少人把我當成日本人,在麗水、在縉云、在建陽、在福州、在三水,都有人把我當成日本人,這是第六次了……”父親說:“我還以為……若是日本人,這活兒就不接了……”田先生大奇:“方師傅對日本人有看法?”父親說:“日本人對我們中國虎視眈眈,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去年,東北,九一八……”田先生豎起右手大拇指,可能感覺還不足以表達心情,他干脆伸出雙手,拍拍父親的肩膀。父親回過神,把我一拉:“這是我家小子,我這回把他帶上,想讓他開開眼界。另外我年紀大了,精力不比以前,他也能幫幫手。先生放心,這一趟,他的吃住,不勞煩先生……”田先生點點頭:“年輕人,是要走走看看。沒關系,這一趟有考察的支出,他跟我們同吃同住就是。”父親扯扯我的衣袖,我向前,作揖:“田先生……”田先生說:“后面我們都在一塊兒呢,你們今天走了一天,先休息休息,已經交代旅館一會兒送餐過來。”
田先生說完就轉身離開了。
父親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我說:“爸……您……”父親沉吟許久,說:“剛剛見到田先生,像個日本人,我恰好想起,十年以前,有人輾轉找到我,讓我帶路環游海南島,后來才知道那是一個懂中國話的日本人,叫后藤再三。當時也是不懂世事,那日本人只說他在旅行。他那一趟,拍了不少照片,也采集了一些動植物標本,帶著考察報告回去。我一直很后悔,怕自己無意中做錯了事。去年九月,日本人在東北鬧事,發生了九一八事變,我最近不時想起那件舊事,生怕自己真的做錯了。”我說:“爸,錯在哪兒呢?”父親說:“你還小,不懂,這種事,一步都不能走錯——即使是無心的。現在日本人對中國饞得很……那件事之后,前幾年,又有個法國人來,我還記得,叫什么‘薩維納’的,也托人找到我,我不愿再接這種活兒,推掉了。這事,你藏在心里就是,不能和任何人說起。爸告訴你,也是相信你,總要慢慢面對這些事。”我只能點點頭。夕陽收起了所有的光,房間昏暗起來,窗口望出去,卻看到不遠處的鐘樓上亮著光,周邊街巷點起了燈火,父親的臉消隱在半明半暗中。他喃喃自語:“爸不是讀書人,不懂大道理,但總覺得,我們的地方,日本人、法國人一字一圖記下來,我們自己人卻不管、不理、不了解,對不起祖宗啊……”怎么又跟祖宗扯到一塊兒了?我不知父親浩渺的心事所從何來,幸好,很快有人把餐食送到房間,那撲面而來的香氣,讓父親的精神提振了起來。
我沒想到父親竟會騎腳踏車。這是奢侈之物,我此前都沒見過,而父親是什么時候學會的呢?我看著父親,像在看一位陌生人,他有著我不知曉的過去。田先生這番環游海南島,是政府出資讓其考察,沿途的部門都給他以方便,其中包括安排了兩輛腳踏車,田先生自己騎一輛,另一輛給父親騎。出發前,田先生先去了旅店附近的一家“海南書局”,把一本校訂完畢的著作《調查撮要表》交付印刷,之后我們便往南行。田先生的車后座上捆綁著一些行李,我坐在父親的車后座,看著父親用力踩著腳蹬——風刮到臉上,沿途我全不熟悉。很多年之后,對于這一次出行,我所記無多,但父親在前面賣力,而我在后座上成了父親的負擔這一幕,卻印象深刻。饒是如此,父親的車仍在田先生的前面,他要負責帶路。
每到一地,田先生便提著公文,找到公務人員,讓他們幫忙尋當地的能人。田先生手握紙筆,問詢此處的人口、物產、風俗等,他邊問邊記錄。一般來講,當地的公務人員還會招待一頓吃喝。此時最為輕松,父親要么上前給田先生和公務人員之間做個引薦什么的,要么坐下休息;而我,則推著父親騎的那輛腳踏車,練習騎行……幾日之后,我也學會了,有時會在途中和父親換換手,讓他坐到后車座去。田先生有一張地圖,每到一地后,便在地圖上畫一個圈,并和上一站貫穿起來,這就是我們一路以來的軌跡了。我并不懂田先生的問詢、記錄到底有什么用,起初還覺得驚奇,漸漸卻感到無聊起來,這是在做什么呢?田先生說要寫下他的海南島旅行記。
我沒有田先生的大志,只覺得旅途寂寞。雖是沿著較為平坦的官路前行,腳踏車仍是一路顛簸。走村串寨、過山涉水,海南島的山川一一在我面前亮出它們的面孔。我不知朝向、不懂地界,總覺得三個人是在這無邊的路途上驚慌失措地亂逛。但一切都沒亂,每晚田先生都會和父親商議次日的計劃,準備抵達哪里、歇腳哪里。父親不需看田先生那張地圖,說到某一地,他皆能如數家珍般一一道來,哪里的路不適合走、哪里有盜賊盤踞,他一清二楚,會提前讓田先生繞道。陷入海南島巨大的中心后,田先生便不得不仰賴父親、不得不仰賴父親心中的另一張地圖。因有考察的需要,行程并不快,但一日下來,仍會疲憊不堪。我們有時在一些墟鎮上的驛館過夜,有時借宿農家,有時則只能露宿野外——父親會撿來大堆木柴,點起熊熊篝火。即便是這樣,父親也沒忘記在睡前練練拳、舞舞棍,并督促我也練習,他還強迫我與他一同站樁、打坐。他跟我說起這兩者的妙用,卻總詞不達意,最后只能說:“多練練總沒錯。”
田先生每日的記錄任務極為繁重,一到歇息處,就顧不得其他,只是奮筆疾書,把一路所見所聞先記下。父親的臉,在篝火的映照下明滅未定,可以看出,他很享受這種在路上的生活。從父親一路上對各村鎮的熟悉程度,我知道,他曾在這些山山水水間行走過很多的光陰。夜太過安靜,盤腿打坐的父親一動不動,不像是這個世界的人。田先生在完成一天的任務后,有時也會跟我聊幾句,他說得最多的是:少年人,不要只是待在這個島上,你要去看看世界——見到世界了,才知道眼前的這個島是什么樣的。
這次出行,我更多的是感到疲累與寂寞,所記得的事情并不多,除了兩件事。
其一,是途中的一次奇遇。出發的第五天,到了海南島中部的一座高山,行走愈加艱難,海拔升高,呼吸變得急促,而山路兩側,樹木直插入云——云霧在枝葉間聚而又散。田先生已經腿腳不太利索,他提出歇息一會兒,父親卻咬緊牙關:“這里不適合停留,下個歇腳處還遠,得繼續趕路。”大多數時候,父親盡量配合田先生的安排,而這回,他把話說得斬釘截鐵,我們只好跟著走。我推著一輛車,父親推著田先生那輛,急促地走在前頭。正當我們瀕臨崩潰之際,忽然聽到林木間傳來數聲奇怪的叫聲,竟然聽不出那是什么聲音,有點兒像是鳥叫,可聲音并不零碎,而是極其連貫有規律。這聲音先在左側響起,一會兒后右側也有了,此起彼伏。父親停下,轉身,臉色已變,他把車的腳架支下,面色冷峻地說:“你們在這里歇著,不管發生什么都不要亂動,等我回來。”他左手拇指、食指捏住下唇,一吸氣,發出幾聲尖嘯,和林中傳來的聲音竟然很像,像是傳遞了某種信息。不一會兒,林中的聲音再次響起。父親再次發出尖嘯,之后回頭說:“別亂走,就在這兒等著,我回來再說。”他挺身往右邊的林中去了。我和田先生面面相覷,想開口說什么,卻又感到說什么都不對。此刻的山林詭異無比,腐爛的枝葉冒涌出濃烈的氣息,我們都覺得頭有些昏沉。靜坐下來后,各種聲音出現了:風吹木葉、蟲蠅振翅、山鳥鳴啼……田先生焦躁不安,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他從包袱里翻出一本書,讀幾行便又合上,一會兒又翻開。為了靜心,我只能盤腿坐下,閉眼安神,但妄念如跑馬,奔襲不歇。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睛,夕陽已到,金黃色把山林染得無比輝煌,我心有所感,心想父親很快就要回來了。沒一會兒,就看到父親拖著一條長長的影子走近。田先生幾乎是彈射而起:“方師傅,發生了什么?”父親滿身疲倦,還散發著些酒氣,他淡淡地說:“先趕路,到歇腳處再說。”他推起腳踏車,狀若飛奔,我們只能跟著。很快,山路全黑了,幸好我們已臨近山腳。在山下又走了近兩個小時,才看到火光,在一個墟鎮歇下。看到火光的那一刻,父親步子沒停,只是甩出一句話:“今天,遇到盜賊了。”這之后,父親再沒跟我說起盜賊之事。田先生則圍著父親問了許久,父親讓他答應,不能把這些事寫到他的行記里。田先生答應了,父親壓低聲音說了一會兒,而他說出的故事是什么樣的,于我卻是一個謎。之后好幾天,田先生多次在我面前豎起拇指:“你父親……這個!厲害,這次來,我找對人了,否則,說不定有來無回了……”可他也沒有在我面前透露任何父親如何平息盜賊的細節。
其二,到了海南島中部稍稍往南一些后,田先生被一場急病擊倒了。此前兩三日,陰雨不絕。田先生戴著眼鏡,雨一下,路就看不太清楚,我們走走停停,進度極為緩慢。父親和我對海南島的天氣早已習慣,而對于田先生來說,這雨便成了刺入毛孔的寒針,他的噴嚏止不住,人也漏氣般整個扁了下去,眼窩深陷,顴骨凸出。父親著實比田先生緊張,提議返回海口就醫。田先生有些不甘:“著急啊,這才走了不到一小半,就得……”父親說:“先生初到島上,不習這邊水土,又一路奔波,難免撐不住。我們要不歇息兩天,若好了,便繼續剩下行程;若不行,便返回海口?”田先生猶豫許久,也只能這樣。當地的政府部門看了田先生攜帶的公文,極為重視,除了安排住宿,也找來醫生,給田先生打了一種叫“金雞納霜”的藥。我們滯留當地,等待田先生恢復。閑極無聊,我便騎著腳踏車閑逛,引來陣陣注目。父親則在某日一大早,去拜訪一位當地朋友,夜里才回,遞給田先生一張紅紙符咒,說他那當地友人是有些神通的,他去給田先生討了一張護身符回來,燒成灰泡水服下,可治病。田先生嘴唇發紫:“這東西要有用,那大夫不是多余了?”父親說:“試試看唄。”田先生搖頭苦笑。又一日,醫生來看過田先生后,搖頭不止,說其身子更熱,病加重了,久留恐怕不利,應盡早返回海口去大醫院看看。恰好這日,有汽車途經此地,目的地正是海口,經過一番思量,我們終是把腳踏車也塞到了汽車上。抵海口后,父親對田先生說:“你休養好,什么時候需要,我再來。”
我與父親返回村里,幾天后,便是春節……那也是我在故鄉過的最后一個春節。細細想來,這趟出去,并沒有見到多少奇事,但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變了,和伙伴們再沒什么話可說。一九三三年的春節,天氣蕭瑟,寒涼入心。初四那天,父親一早出去了,午間回來,臉上眼淚縱橫,沒等我和母親發問,他已經忍不住:“你們望海堂的先生,沒了……沒了……”說著,他把一封信遞給我,我伸手去接,他又猛然抽回,走到春節期間堂前一直點著的油燈上引燃了。火光明滅,他的臉又紅又黑。
那封信便成了永遠的謎。是什么人給父親寫的信?或者,那是先生臨死前的訣別書?父親除了是能和先生說得上幾句話的人,會不會也是他某種意義上的“同道”甚至“同志”?之后幾天,父親一直沒回過神來,深陷于友人“沒了”的哀傷。年初八那日,他才提起精神,因為田先生已經從病中恢復,托人叫他,繼續環海南島,續那未完成的行旅。這一次,父親沒有帶上我,木棍在他手上舞出幾圈棍花,風聲呼呼,他的身子從棍影里消失了。
沒有我在,他和田先生每人一輛腳踏車,行程會快得多吧?
三
縣里對方延這位美國華僑極為重視,安排一位相關部門的工作人員專門與他對接,也沒理會他的想法,拉著他兩天內跑了全縣五六個點,時不時問他:“方先生,感覺怎么樣?”“方先生,這里不滿意,我們去看看下個點……”沒法直接拒絕的結果,是方延看了流經縣里的河,也看了縣里的山,更被拉去海邊,在茂密的椰林里看了綠葉搖擺起伏。那一日下午,他知道不把話挑明不行了。方延沉吟許久,說:“我這一次回來,并沒有投資興業的打算,只是四十多年沒回來了,返鄉認認親、掃掃墓……”見那陪同者因尷尬而凝固的表情,方延笑了笑,“不過,我也有點兒心愿,想請縣里幫個忙……”方延頓了頓,等情緒醞釀得差不多了,又說,“我不是生意人,這一次確實不是為生意而回來。我知道,一個地方要發展,首先得把教育辦好。我手頭也不寬裕,但也想給縣中學捐點兒錢,具體用于蓋間課室或是資助一些困難學生。”那陪同者握緊方延的手:“教育最重要,教育最重要,我一定跟領導匯報,把這筆捐款用到最需要的地方……”縣里到縣中學了解之后,說有教室在前兩年的一場臺風中損毀嚴重,學生目前都在危房中上課,急需修繕。還反饋說,修繕后,考慮以“方延”之名給教學樓命名——方延心中苦笑,這是趕鴨子上架、挖坑等我跳啊,我哪有那么多錢?方延給縣里回復,如果一定要冠個名,他希望叫“望海堂”。
方延再三推辭,縣里還是要舉行一個儀式,讓方延跟學生們講一講,鼓勵鼓勵他們。當然,最好提前有個講話稿,大家一起幫忙斟酌斟酌。坐在主席臺上,方延有點兒惶恐,可他不能把這些情緒表現出來。舉行了一個在方延強烈要求務必簡短的捐贈儀式后,他對那些學生講了講自己的事。有那么一瞬間,他頓然出神,自己怎么就坐在這個地方,要對著學生說話了?他嗓子清了六七回,才把情緒壓住,照著稿子念道:“離開海南,是被迫的。更想不到一走之后,那么多年沒機會回來,直到這四十三年之后……”
……
他的演講反饋怎么樣,他已經無心去了解了,他唯一記得的,是這期間很多次掌聲響起。掌聲并沒有讓他悔意消退——事實上,開講后,他就更后悔了。無論如何,這也是把潛藏著的舊事再次揭開,那種撕裂之痛仍在。別人把這些當成故事來聽,而對他來說,卻是刻在骨血中的夢魘。其中有掌聲、有驚叫、有一張張屏住呼吸的緊張的臉,也有結束演講后,不知道誰伸過來的帶著安撫之意的手……他只覺得疲憊,別人再說什么,他都不再細聽,匆匆離開學校,返回村里。
在美國多年,要說已完全適應了那里的生活,也談不上,可畢竟那么多年的時光打磨,身體本能上已更習慣那里的一切。想到這一點,他有些驚慌,這驚慌來自他感覺到當下的自己,似乎更適合那個遠隔重洋的家,而不是眼前的這片故土——這算不算另一種意義上的背叛?妻子的臉浮現,若是同意她一起回來,自己有個說話的伴兒,心情也不至于如此翻江倒海。
不知不覺間,方延又來到了父母的墳墓旁。墳墓上的雜草,在他回來后,已清理干凈。他讓堂兄找石匠刻了一塊墓碑,也立了起來。一切都是新的,石碑上的字跡轉折銳利,紅漆把字涂染得鮮艷刺眼,墳墓邊還有兩日前石碑立起時焚燒的紙錢與香燭,好像墳墓里的人也才離去不久。在米酒一點一點的催發之下,堂兄方振成緩緩說起,眼前立著兩座墳,可埋葬著的卻只有方延的母親。不知道是酒讓記憶模糊,還是確實時間太久,堂兄也說不清具體時間,只記得大概在方延離家去香港謀生六七年后,日本人入侵到海南島。日本人來找過方延的父親,他躲避未見,后來為避免禍及族人,他去見了日本人,從此再沒回來過。方延的母親在他父親離家后一年就過世了,她沒交代別的事,只是跟族里人說,在她的墳墓旁,給方延的父親也立一個墓。代替方延父親的肉身下葬的一些遺物,已被方延母親提前收拾在一個盒子里。方延的母親過世后,房子徹底空了,在南洋的哥哥沒回來過,也未寄回一封信,嫁出去的二姐偶爾回家,也只能看著屋內結滿蜘蛛網而默默垂淚。那兩座墳,族里人想起時,就簡單地鋤鋤草、添添土,更多的時候,則湮沒在荒草與雜樹叢中。那天堂兄方振成帶他來此,對著荒坡上起伏的土堆恍惚猶疑不敢確認,來回踱步了半個小時,最后還是把年紀更大的二叔喊來,才確定了墓的位置所在。
他還得悄悄打聽她的下落——在他心中,不能把名字叫出來,他想起來時,只能喊“她”。數十年過去,關于她的記憶早已湮沒。當年離家前,母親給他定了一門親事,姑娘是隔壁村的,兩人并未在正式場合見面,但已經按照村俗送了八字。父親是見過世面的人,又常常和望海堂的先生夜談,有了不少新思想,強烈反對母親的做法。母親淡淡地說:“你反正要把小孩往外送,那還不如早些定下來,擇日完婚,他就算外出謀生,也留個孫子給我們帶帶。”父親則說:“正是因為我們要把小孩往外送,才不能耽誤了別人家的女兒。”兩人爭執不下,問方延自己的想法——他哪有想法,他少年心性,根本沒往那邊想。最后母親把禮往隔壁村一送,這事就定了。方延私下跑到隔壁村好幾回,想偷偷看自己“對象”的模樣。他蹲守暗處,遠眺靜待,卻在那女子的身影出現時落荒而逃。方延的心被攪動了,很多個夜里,那并不清晰的臉,是蓋在他夢里的印章。
沒過多久,父親通過田祝瀾先生給方延在香港謀得一份差事,方延就離開海南島了。母親本來很想在他離去前,把他的婚事給操辦了,方延拒絕了,說他沒準備好。父親也說,外出歷練歷練,過兩年再結婚也不遲,兩人都還年紀小。當時沒人會想到,這一離開就是數十年。方延在船上服務,隨船出海,望著艙外的海浪,并不知道航行到哪兒了。偶有假期,寥寥數天,也沒法從香港趕回,一年一年的,就這樣消磨著。這期間,父親在來信中也提到了他與她的事。方延心緒惆悵,出來謀生,萬事難定,他一咬牙,回信讓父親去退了婚約,以免耽誤人家。后來收到家信,說她不肯退,寧愿等。方延惆悵更盛,也沒法排遣。他如何能想到,世事跌宕起伏,自己后來歷經九死一生,在海外茍活了下來,家國遙望,哪里還能回到當年?在美國結婚前,他跟未婚妻談過老家的人事,她苦笑:“看來,不管怎么算,我只能是小老婆!”
這一次回來,他想到了她,問詢打聽,也并非難事。據說她后來還是嫁了人——這是方延唯一的安慰。若她真的在漫長的歲月中孤身一人,成為附近村子并不罕見的“守望婦”,終日牽腸掛肚,等待自己的歸來,他該何等自責?她后來嫁的是一位漁家人,育有三男一女,丈夫長年出海,終喪生于一場風暴。而她也在后來的一場臺風中消失無痕,周邊的人都傳說她已經隨風尋找她的丈夫去了。又有不少神叨叨的傳言,說她消失后的很多年里,一些患病者或陰氣重的人,總會見到她來去不定的魂兒,那魂兒有著要問詢什么又不知如何開口的羞怯和猶疑。她如此飄浮直到消失于一陣沒來由的風。方延倒盼望能真的見上一見——如果有這機會,他一定不會像少年時那樣閃閃躲躲,而是會迎上去,細細端詳她化為虛幻的臉,端詳時間在每一個角落毫無遺落的刻畫。她的臉最終會被雕成老邁還是依然年少呢?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9期,責編劉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