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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年七月十七日午后,我托隔壁鄰居老趙叫來一位姓余的工頭。我的院子里要做四只花壇,圍兩方種蔬菜的地,還要給三棵大樹砌上圍欄。老趙去年在他的院子里搭了一個木頭花棚,也做了幾只花壇。
按慣例我稱呼工頭余老板。余老板今年五十歲,身材壯碩,大中午就喝得醉醺醺的,渾身上下呈現(xiàn)出嗜酒者特有的輕松快樂。他臉上白凈的皮膚泛出酒后的粉紅,讓人印象深刻,一看就是很長時間沒有戶外工作了。我問他:“今天是小暑,小暑要吃藕,難道你們這里還喝酒嗎?”他說:“今天一早就吃了藕。至于酒么,幾位老兄弟知道我有活干了,中午請我吃飯,喝了幾杯酒。”我說:“那辛苦你了。”他說:“東家,沒關(guān)系的,有錢賺就不辛苦。前幾年搞得我沒活干,吃老本還不夠,謝謝你給我活干。”
我吃了一驚。東家?我有生之年沒有聽人用過這個稱呼,只有在書本里,我看到以前富貴人家的仆人這么稱呼主人。
做花壇比較簡單,按花壇的造型開一條寬約二十多公分的淺溝,在溝里鋪上一層磚,然后朝上碼磚,一層水泥一層磚,碼到想要的高度封頂,再把花壇的墻體貼上面板。面板的材質(zhì)是文化石、瓷磚或天然石板。當然。做這些事之前要把地面上原本的水泥和地磚撬掉。
我指點著院子說:“一棵蠟梅、一棵白松、一棵枇杷樹,都要砌圓形圍欄。四只花壇,東南西北各一只。南北兩只花壇靠墻做成半個梅花形。南邊的花壇我要種牡丹,壇高四十公分。牡丹花怕澇,填土要高,所以花壇也要高。南北兩個花壇直徑一樣,北邊的花壇我要種竹子,高三十公分就夠了。東邊和西邊兩只花壇種月季,做成長方形,高二十公分,寬五十公分。做完花壇,南邊的院子里給我開出兩塊菜地。你們包工,我來買水泥、粘合劑、磚頭、石板。”余老板說:“你一個人把話都說完了,我還有什么好說的?那就照你的意思辦。五百塊錢一個人工。十天給你做好。”我說:“五百塊錢一個人工有點貴了。我打聽過了,你們這種小工最多三百元一天。”
“一個人工”就是一位工人一天干六小時的活,“大工”五百元,“小工”三百元。做建筑一類的叫“大工”。
余老板還是笑瞇瞇地,語速卻放得極慢,說:“你和你男的兩個人住著這么大的房子,又沒有孩子,也沒有老人拖累,比我們的日子不知道好上多少。就這點錢你都要和我們計較?”
他憤憤不平,讓我心中很不是滋味。我這個房子是我媽生前居住的,她去世后就留給了我。而我和我先生只是普通的退休教師,我教中學(xué),他教大學(xué)。我先生最近在澳大利亞參加一個學(xué)術(shù)會議,加上探親訪友,要在澳大利亞待上半個月。他最不喜歡看到家中亂糟糟,正好我趁他在外時把院子整修一下。
余老板對我說:“東家,你剛搬到我們這個地方,可能還不懂這里的風(fēng)土人情。我們這里就是這個價錢。不信的話你再去找?guī)准覍Ρ瓤纯础!?/p>
他說的“這里”是一座江南水鄉(xiāng)小鎮(zhèn),鎮(zhèn)上有一點歷史文化遺存,不多。一座北宋末年的道觀,鎮(zhèn)子北面的山上有兩座寺廟。節(jié)假日也有一些游客過來。鎮(zhèn)上的經(jīng)濟不發(fā)達,中國銀行、工商銀行、農(nóng)業(yè)銀行、交通銀行這幾家銀行都沒有。像家政、建筑一類的公司也沒有,想找這方面的人,只能通過別人私下介紹。一個星期內(nèi)我通過別人找到了三位包工頭,他們的工價奇高。所以我最終還是決定讓余老板承包我院子里的活。
今天是農(nóng)歷六月初六,天貺節(jié),曬書的日子。前幾天一直在下雨,今天難得一大早就是晴天,天空高而藍,白云朵朵游弋其中。我把書架上的書拿了三十幾本放在石桌上曬,因為地上還是有點潮的。曬書的行為就有點唯心主義了,可我每年的這天都這么干的,除了下雨。我一邊搬書一邊和余老板通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很有意思。
他說:“你看,你還是要找我吧,你這是在耽擱時間。”我說:“那你們馬上過來吧。我有個事搞不明白,別人為什么比你開價高許多?”他說:“好多事你不明白的。你在課堂上教書可以,到了現(xiàn)實生活,特別是我們這里的現(xiàn)實生活,你的知識就不夠用了。讀書多也沒用。”雖然他是在電話里說話,但一副得意洋洋的腔調(diào)仿佛就在我眼前。我說:“我向你請教。”他說:“那我就說了啊。你要是不用我,這里任誰也不會給你去做的。所以他們給你開高價,讓你知難而退。”
我再次向他請教:“為什么?”
“不為啥,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的。不這樣的話,那會亂了套。”
我不明白他的亂了套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說的“套”是誰設(shè)置的,但他的得意我是明白的。他的得意之中還隱藏著強大的氣場,氣場背后是顛撲不破的生存鐵律——屬于他與他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鐵律。這和一個星期前他稱我為“東家”時完全不同。
我不再請教,感到再請教下去有點危險。
余老板來了,臉上泛著酒后紅。他解釋今天是大暑,是個很好的節(jié)氣,所以他早上一起床就喝了點。
他請的另外兩位工人也到了。他們都住得不遠,騎著電動車十來分鐘就到我家。我現(xiàn)在不叫他余老板了,而是叫他老余。他也不再叫我東家,叫我邢老師。這樣大家相處就舒服多了。
兩位工人一位五十二歲,姓鐘,他們叫他鐘五毛,家中排行第五;另一位四十七歲,姓高,他們叫他竹竿,看來是外號,就是個子高的意思,他的身高目測有一米九左右。
“天氣預(yù)報今天最高溫度才二十九度。”我說。老余明白我的意思,反駁道:“真正的溫度,要在天氣預(yù)報上加三度。”五毛馬上附和:“有時候加三度還不止呢,要加四度。”我說:“好吧。那我去店里買只西瓜給你們吃了消暑。”老高說:“帶包香煙。我忘了帶香煙。”
我買好西瓜和香煙,往回走的路上,碰到一位向我問路的中年婦女。她騎著電動車,電動車的腳踏板上擱著一只煤氣瓶。這位中年婦女身體矮而壯實,膚色黑糙。一陣風(fēng)吹過來,把她的短發(fā)吹掩了半邊臉,顯出一份嫵媚。但她壓根沒把風(fēng)贈送的嫵媚放在心上,只管慌慌張張地問我:“有位城里剛搬過來的邢老師就住在附近,你曉得她家住哪里嗎?”
我朝邊上的小區(qū)里一指:“她就住這里面。你找她有什么事?”
她不回答我的話,騎著電動車走了。
我回到家,看見她的電動車停在我家的枇杷樹蔭底下。三位工人在清理施工的地方,她站在邊上看。老余對她說:“邢老師回來了。你有什么話對她說吧。”
她看了看我,動了一下嘴唇,沒發(fā)出聲音。我也不問她什么,放下香煙,拎著西瓜進了屋。
她跟著我進屋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我身邊。她站著不動的時候我看出她年紀還不太大,四十五歲左右。問她,果然是的,四十六歲。看我切好西瓜,她就把西瓜端出去給工人吃。我聽見老余在訓(xùn)斥她:“我現(xiàn)在肚子里有早茶,還有早飯。現(xiàn)在就把西瓜端過來,誰吃得下去?我們又不是豬。你看你倒是豬腦子。”
我走出去對她說:“你把西瓜端回來放冰箱吧。天氣熱,冰兩個小時再吃。”
她嘴里答應(yīng)了一聲:“好呀。”
她這一聲“好呀”讓我吃了一驚,又尖又細,柔得打彎,就像風(fēng)里的絲綢,顯然是逼緊了喉嚨發(fā)出來的。
果然五毛的臉上笑出了皺紋,說:“喲,蘭花的聲音就是好聽。當年在宣傳隊里,她是唱得最好聽的。”
三個男人找到了話題,渾身活絡(luò)起來,圍繞著當年的宣傳隊開始聊。她端著盤子,眼巴巴地瞅著三個男人,想搭訕,插不進話。我叫她:“蘭花,把西瓜端進來。”
她老老實實地進屋,把西瓜放進冰箱,討好地說:“你過的這日子,我就是光了腳追,一輩子也趕不上。”我問她:“你姓什么?”她說:“我姓秦,和竹竿是一個村的。”我又問她:“秦蘭花,你找我干什么?”她說:“我給人換煤氣,換一瓶煤氣賺十塊錢勞務(wù)費。我想問問你家要不要我換煤氣。”
我剛搬來一個月,煤氣是我丈夫開著車去煤氣站換的,正好煤氣快用完了。我打開煤氣放上一壺水,剛燒了幾分鐘,煤氣就燃盡了。秦蘭花高高興興地替我卸下煤氣瓶子,一把就提到她的助動車踏板上。踏板上兩只空煤氣罐擠得滿滿的,她兩條腿張開來,懸在兩邊,仰著臉騎走了。
老高說:“蘭花的頭發(fā)長得好看,風(fēng)一吹,像一只手在招。”
他們哈哈大笑。
五毛說:“我的頭發(fā)四十歲那年就全白了,她四十六歲了,頭發(fā)還是黑得發(fā)亮。”
他們又哈哈大笑。
他們的笑里還有別的意思,只是我無法揣摩出來。老余好像明白我的心思,說:“秦蘭花今天是來找你的。”
“她沒別的事,就是來問我要不要讓她換煤氣。”
三個人互相遞個眼色,老余說:“你不要讓她換煤氣,她和煤氣站的人有勾當,換的煤氣分量不足,氣又不好,燒出來的火頭嗶嗶啪啪地跳。你用了她的煤氣就知道了,我們都不讓她換,她現(xiàn)在生意都沒有,充一瓶煤氣只賺五塊錢都沒人要,她只好一家一家上門央求……”
一個小時后,蘭花就把換好的煤氣罐送來了。我打開煤氣開關(guān),一燒,火頭嗶嗶啪啪地跳,很痛苦很狂亂的樣子,好多次就要跳入虛空消失無蹤。
我不好意思說什么,走出去收書。那些書被陽光曬得滾燙,書里的字都要曬殘廢了。我看到蘭花拿了一只小塑料凳子,坐在三位工人的邊上。三位工人都埋頭干活,不搭理她。她坐在他們旁邊,一臉的熱切。三位工人的冷淡加深了她的熱切,她的熱切此刻非常危險,稍不留神就會把她的自尊心傷到無可挽回。據(jù)我對她目前狀況的判斷,她的自尊心不多了。至于喪失自尊的原因,我還不知道。
但我看得出來她在期待著什么。
我和她加了微信,從微信上轉(zhuǎn)了一百五十塊錢給她。她就和我拉家常,說閑話。我好奇地問她:“秦蘭花,你沒事干嗎?坐在我這里問東問西。”
她說:“我有事干啊。我現(xiàn)在就是在干事。”
“煤氣不是已經(jīng)換好了?”
“是啊。煤氣換好了,我在做第二件事了。”
她向三位工人投去討好的一瞥。
老余朝她揮揮手說:“蘭花,你到別的地方去吧。你也知道,這幾年大家都不好過。我打麻將,以前是一塊錢一只花,現(xiàn)在降到一毛錢一只花了。”
蘭花站起來就走。看來她是有自尊的,而且她懂得什么時候捍衛(wèi)自尊。
五毛有點舍不得她,說:“蘭花,你說點什么呢?不要這么不懂事。”
蘭花說:“我沒啥好說的,人跟人之間該有的距離都是老天爺定好的。”
五毛對著她的背影說:“你看,夾緊了身體走路。沒有油水撈,走路都難看。一有油水撈,頭動屁股搖。”
他們說的話都像打啞謎。
開工的第二天還是睛天,溫度高了上去。天氣預(yù)報是三十四度,按老余的說法,要加三度,就是三十七度。好在還有一陣一陣的風(fēng),時不時天上有云隨風(fēng)而來,云蓋當頭,還能陰涼一會兒。工人剛到,蘭花也來了,車把上掛著一只紅塑料袋,迎風(fēng)亂動。她停下助動車,從塑料袋里掏出四根紅色的小蠟燭,四小把黃色的小短香。
老余厲聲說道:“不要拿下來,你在什么地方拿的,還到什么地方去。這里用不著。”
五毛也冷著臉說:“你的相好開的紙燭店,所以你隨便拿。不值錢的東西。”
五毛說的“不值錢的東西”是什么意思?蠟燭和香不值錢?還是她不值錢?
我以為蘭花會還嘴,但她沒有。她恍若未聞,顧自拿了香和燭過來,還在老高的口袋里掏打火機。她在他褲兜里摸啊摸的,我以為老高會笑,但他一聲不吭,讓她摸來摸去,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一副對她的用意了然于胸又無動于衷的樣子。
她什么時候捍衛(wèi)自己,什么時候屈服,我完全判不準。
老余說:“不要摸了,摸也沒用。打火機就在石凳子上,你沒看見嗎?是眼瞎了吧?”
蘭花低下眼睛,慢慢地走到屋后。她的姿態(tài)表明她是受到傷害了,但她不反抗。我有點不忍,跟著她去了后院,看她把香燭放在院子的兩只角落,點燃,嘴里念念有詞。這種風(fēng)俗可能是鄉(xiāng)間獨有的,我在吳郭城里沒有見過。
她把剩下的兩把香和兩根紅燭遞給我,說:“你到前面去放在院子兩個角上,點上,念幾句菩薩保佑,土地公公保佑。我不敢到前面去,那三個人又要欺負我了。”我說:“我從來沒干過這種事。我不大相信……”她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說:“你怎會不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好多事都是靈驗的。”
我想,你的做事方式看來也不見得有多好。
她仿佛聽到了我的心聲,說:“你不要聽那幾個人胡言亂語。他們都過得一塌糊涂。老余為什么喜歡在外面喝酒?因為他一回家,他的老婆就要和他吵架。為什么老吵,我們也不知道。五毛的老婆早死了,是被他克死的……整天嫌棄,罵她,還打她。阿彌陀佛,我妄言了,我說人家壞話了。”
我打量著她,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里有光。她向我傳遞了兩個信息:她有信仰,她比那三個取笑她的人過得好。可是她看上去并沒有那三個人過得好,也許這是她挽回一丁點兒自尊的方法吧。
她的話有些刻薄,但我很高興看見她眼睛里的光,我對她說:“你去燒吧,我允許的。”
我陪著她去前面燒完香燭。三位工人都沒有說話,她很高興,燒完香燭給三人倒了一遍茶,去井里拎了一大桶水,給每人絞了一塊毛巾,遞給他們,然后又給老余點煙。老余在煙霧里看了她一眼說:“沒有用的呀,我們?nèi)齻€人自己還顧不過來。”她說:“你們都有技術(shù),日子慢慢地就好了。不像我,什么事都不會。”
老高冒出一句:“你不是會唱歌嗎?”
她臉上現(xiàn)出害羞的神色:“哎呀呀,提到唱歌難為情的。”
老高說:“不要裝了,你就唱一個吧。”
老余喝止老高:“竹竿,你干什么?”
老高對她說:“你看,余老大他不同意。”
蘭花說:“那你們忙著,我走了啊。”
她騎上電動車走了。五毛說:“你看她今天走路有點扭屁股了。主要是邢老師對她好,她得逞了。”
我覺得我是個局外人,他們四個人之間唱的這一出戲,我看不懂。但我有些話還是要說的,站在女性的角度,我說:“你們對她太不尊重了。”
三個人沒吭聲。老余過了一陣說:“邢老師,你不懂的。”
我想一想確實是不懂他們之間的名堂,于是我又向老余請教了。但老余只是說:“邢老師你太善良了。太善良的人不需要懂得很多。五毛,我和你說,明天蘭花肯定還要來的。看在邢老師份上,你們對她客氣一點。她要唱歌就讓她唱吧,誰讓我看見她心軟呢?”
“她得逞了。”老高說。他好像有點高興秦蘭花得逞。她到底得逞什么,我想我明天就會知道的。
今天是開工的第三天。老余他們?nèi)齻€人六點半就來了。到十點鐘秦蘭花還沒來,三個人東張西望起來。五毛坐到樹蔭里擦著汗,眼睛朝路上看。一會兒,老高也放下手中的鏟子不干了,說:“一入暑就這么熱,要熱死人的。吹過來的風(fēng)都是熱的,嘴里吹進來的水泥灰也是燙的。”五毛說:“這院子里都是回填土,一鍬挖下去不是大石頭就是磚頭,挖一條溝把我的虎口都挖紅了。”
老余拿起手機打了一個電話,他對手機那頭的人說:“你來吧……裝什么腔,我昨天就同意你過來了。你帶瓶酒過來,我要喝兩口。”
老高和五毛站起來繼續(xù)干活。
蘭花過了四十分鐘才到。老余拉著臉訓(xùn)斥她:“要我們拿八抬大轎抬你過來嗎?也不看你配不配。”蘭花滿臉是笑,說:“我得給婆婆、公公燒好午飯才過來呀。我婆婆跌壞了腿,兩個月了還不能走路,看病花了一大筆錢。我公公不曉得吃了什么還是碰了什么,渾身長出一團一團的風(fēng)疹塊。我早上帶他去醫(yī)院看了,要花兩百塊錢的藥費。我一咬牙,還是把藥配回來了。”五毛大聲說:“蘭花,你是一朵好花,可惜插在了牛糞上。”蘭花說:“謝謝你關(guān)心,我這朵花十五年沒人插了。”她話剛說完,三個男人全都哈哈大笑。這是我聽過的最響亮的笑聲了。哭聲高低無法代表悲傷的程度,傷心到極處,哭不出來也是有的。笑就不一樣了,越是高興笑得越是響亮,這是人的基本特性。
笑完,五毛熱乎乎地說:“蘭花,我的虎口挖泥挖傷了,快來給我看看。”蘭花說:“虎口怎么會傷了?又不是黃花大閨女。”她話音剛落,三個人又笑起來。老高咧著嘴說:“蘭花一來,我們干活就有精神。”蘭花說:“我給你精神按摩。”老余說:“好了,適可而止,不要精神按摩了。再按摩下去,他倆渾身的筋就軟掉了。蘭花,你帶了什么酒給我?”
蘭花帶了一瓶茅臺酒,沒敢送到老余跟前,遠遠地放在石桌子上。老余這時候走過去一瞧,氣呼呼地說:“你索性拿一瓶酒精給我,我還敢喝一口。這東西連瓶子都是假的。你沒看見瓶子上茅臺的茅少掉一撇?”蘭花說:“我沒看見……”老余說:“你就是裝傻。你是我們鎮(zhèn)子上包括村里最會裝傻的一個人。”蘭花小聲反駁:“我不會裝的。”老余說:“你一裝傻,錢就到你口袋里去了。”蘭花說:“錢到我口袋里沒錯,可我也是靠自己勞動得來的。”老余說:“你那也叫勞動?給我們端端水遞個毛巾,唱唱歌,說說笑話……”“光是唱唱歌說說笑話也不打緊,你們嘴上擠兌我的功夫可是了不得。特別是你。”蘭花說完這句話就低下了眼睛。老余的聲音猛地高了起來:“怎么了?你還受委屈了?我們這樣對你是什么意思,你是個聰明人,你不懂這個道理嗎?”蘭花抬起眼睛說:“我懂。我們四個人從小一起長大的,你們愛護我。”老余說:“跟你一起長大的人多著呢,又不是我們?nèi)齻€人。”
我聽不下去發(fā)話了:“老余你這樣對她太不客氣了。”老高對我說:“邢老師,你不要勸老余。老余對她客氣的話,她就不高興了。”
他們之間真真假假,我這個外人確實看不懂。
蘭花到屋里拿了蚊香,點著了放在三個人邊上。然后她就走了。她確實很聰明,我的蚊香放在什么地方,她進屋一次就看清楚了。
我沒想到她這么快就走了,本來還想問問她到底“得逞”了什么。
我還是走著瞧吧。
今天是院子動工的第四天,天氣繼續(xù)晴朗。秦蘭花是下午兩點半才到的。她好像已經(jīng)取得了某種權(quán)力,可以在任何時間段過來。鄰居老趙出門開了兩天的會,今天下午回家了。他看見蘭花說:“是你啊,你又來了啊?”我問老趙:“看來你認識她,她到底來干什么?”老趙有點為難,想了一想對我說:“你問她自己吧。”
我把蘭花叫進屋里,對她說:“你以后每天都會來,一直到他們把我這里的活都干完,是嗎?”她點點頭。她點頭的樣子很可愛。我說:“你每天來討好他們,說他們愛聽的葷話,還要把手伸到別人的褲袋里摸來摸去,老余卻要罵你訓(xùn)你。你告訴我到底是為了什么,不然我就不讓你來了。”她說:“你不讓我來不行,我來不來現(xiàn)在聽老余的。”我心中不快,但也好奇,甚至好奇大于不快。我說:“你對他們是百依百順,對我怎么這樣無禮?我才是這里的主人。”她還是說:“我的事現(xiàn)在老余作主。”她突然顯露出倔強,倒讓我一時無言以對。
我走出去對老余說:“老余,秦蘭花每天一來,你們四個人就開始唱戲,把我一個人悶在鼓里。”
老余正在和水泥。風(fēng)一來,把未濕的水泥粉吹得飄起來像一條長龍,長龍消散的當口,趁著一股回旋風(fēng)返身過來撲了他一身一臉。老余放下鏟子說:“邢老師,你看我們賣苦力的人苦啊!你要是可憐我們,我們偷懶休息的時間多了一點,你不要訓(xùn)我們。”
他說得可憐,我情不自禁地說:“是啊大熱天的,休息休息吧。”
老余說:“邢老師讓休息,我們就休息吧。”
三個人坐到走廊下面休息。蘭花從冰箱里拿來冰鎮(zhèn)西瓜給他們吃。他們先不吃,開始抽煙,抽完了香煙才吃西瓜,然后聊天,聊的都是誰家搭了違章建筑。現(xiàn)在是下午三點十分,等他們喝茶抽煙吃西瓜聊天結(jié)束,估計三點半都過了。五點收工,他們一般四點四十五分就開始收攤。那么今天還有一個半小時就結(jié)束工作了。
不,不僅喝茶抽煙吃西瓜聊天,他們還有聽歌的節(jié)目。蘭花先是唱了幾句最近大火的《羅剎海市》,但三個人都搖頭說不好聽。蘭花于是唱:“正月里來是新春,家家都在掛紅燈……”
她一唱,三個人就跟著她哼,滿臉享受。
我打量了一下他們干的活,干了四天了,才把南邊一個花壇砌好。他們時間拖得越長,我付的人工費就越貴。我后悔沒有和他們簽個合同。于是我對老余說:“老余,我和你補簽個合同。就是接下來的活你需要多少時間,我們在合同里規(guī)定一下。”
老余明白我的心思,說:“我們做事都是按規(guī)矩來的,多少活就多少天。快也快不了,慢也慢不得。”
我說:“那你全部做好到底還需要多少天?”
老余露出無賴的嘴臉,說:“我怎么知道還要多少天?我又不是陰陽先生。要是下雨我就做不了。你不想讓我們干的話,我們現(xiàn)在就走。”
他真要撂攤子,我倒是很難辦。我不想理他,轉(zhuǎn)身進了屋。只聽見老余在我身后說:“蘭花,你進去謝謝邢老師。是她給了我們活干,也給你養(yǎng)家糊口的機會。你這次命好,碰到邢老師這樣的好人。”
老余這句話我又聽不懂了。如果我好的話,那也是與老余有關(guān),和蘭花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蘭花進來說:“邢老師,我來告訴你是怎么一回事,省得你一個人悶在鼓里。你是剛搬過來的,還不明白我們是怎么活的。”
聽了她的解釋,我終于懂了,明白了這個女人的生存之道。她每天都來,到施工結(jié)束后,老余會給她三四百元“辛苦費”。拿老余的話講,這是施工期間她付出的“精神按摩”費。
我說:“你何苦呢?他們?nèi)⌒δ恪⒂?xùn)斥你,你還得說瘋話,做傻事,讓他們高興。你這錢賺得值不值?”
她說:“值的。”
我說:“你這種賺錢的方式很傷自尊的。”
她說:“你是讀書人,不懂的。”
她也說我不懂,我想我沒必要把她這句話放在心上。我拿了手機給她轉(zhuǎn)去四百塊錢,對她說:“我轉(zhuǎn)了四百塊錢給你,以后你不要來了。”她急了,說:“你憑空給我錢干嗎?我不是要飯的,我也是體面人,我靠我的勞動吃飯。”我趕快打斷她的話:“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你在家里侍候好公婆。對了,你丈夫干什么的?”
她說:“坐牢。坐了十五年了。”
她沉默了片刻就離開了。我忍不住去問那三個人。
五毛說:“蘭花的老公和我一個村子的,沒人看得起他,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他眼睛有點斜,一條腿是瘸的。我們小時候到蘭花的村子玩……”
老高接著說:“你們小時候就喜歡到我們村子里來玩。蘭花那時候一見到你們就高興得不得了。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看上了瘸子,后來就和他形影不離了,和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
老余嫌他們說話不在點子上,說:“蘭花的老公,后來和一個人發(fā)生了矛盾,那個人要拆他家的雞棚,說是違章建筑。蘭花老公半輩子唯唯諾諾,不知道那天怎么有那么大的氣性,拿起板凳把這人砸死了,現(xiàn)在還在牢里。她一個人把兩個女兒養(yǎng)大嫁出去,然后再服侍公婆。聽說她老公還有十年才能出來。她等他,她是活在幻想里的一個人。”
五毛說:“那個人打了蘭花一記耳光。蘭花的老公說,他從來不打蘭花,不罵蘭花,連吵架都沒有。所以他要用板凳讓那個人長長記性。沒想到不湊巧,把人砸死了。”
我心里不禁難過起來。秦蘭花,也是為愛等候了。但我又想起他們說過的紙燭店老板,問:“那么,紙燭店老板……”
老余打斷我的話:“我們都是瞎講的,你不要當真。”
這一刻我覺得老余也不壞,他和蘭花的距離并沒有像他表現(xiàn)的那么遠。老余說:“你白白給她錢,她不會要的。我們工程結(jié)束后會給她一筆答謝費,是她每天來陪說陪笑的報酬。這個錢她賺得不太容易,不容易賺的錢,都是干凈的錢,別人不會說閑話。”
我終于有點明白了。
我覺得從施工第一天起,就自然地生成了一個套,鉆進去的人,只有我。
老余給我院子里做的工程到了七月三十一日才結(jié)束。他拖拖拉拉,說好做十天結(jié)束的工程,十四天才完工,著實狠敲了我一筆。他還對我說:“你不要心疼錢,有錢就得施舍。你施舍給我多一點,我給蘭花也多一點。”
他用了“施舍”這個詞,這么謙卑,我能說什么呢?
我和他開個玩笑:“你們每天都在唱戲,我看得高興,就當多出了一筆觀賞費吧。”
完工那一天,秦蘭花一整天都陪著他們,滿臉笑容,看來老余給她不止三四百。我從微信上轉(zhuǎn)給她的四百元,她沒有收,過后自動回到我的賬上。
兩個月后,有一天,我因忙于家事,中午不想燒飯,就去小鎮(zhèn)上的一家面店吃一碗面條。這家面店很是紅火,人擠得挪不開腳。我好不容易點好了面,找了一個角落的位子坐下來,過了十分鐘,服務(wù)員送上面條。我正要吃,聽到老余的聲音。抬頭一看,是老余和老高、五毛三個人走進面店,他們穿著干凈體面的衣服,像是一起出門辦事的樣子。老余和五毛找到位子坐下,老高去柜臺點面。這時候,蘭花從外面走了進來,讓我驚訝的是,老余恭恭敬敬地站起來招呼:“蘭花,坐過來。”蘭花走過來大大咧咧地坐下。五毛神情關(guān)切地對蘭花說了一句什么,蘭花神情淡淡地點了點頭,五毛馬上對老高喊了一句:“竹竿,加一碗爆魚燜肉面。”
這一喊把我喊醒了,原來他們平時是這么對待秦蘭花的。
(原刊于《上海文學(xué)》2023第10期,責(zé)編崔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