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運氣(節選)
一
你叫谷穗,1581次列車進入安徽,過了亳州,此后,再出現的地名,你家電視天線從未收到過信號。你第一次走出黃水鎮,你的興奮開始讓你疲憊,身子越來越軟。你閉上眼睛,鄰座的鼾聲變得明顯,你腦子里出現他仰面朝天的臉,覺得難為情,便歪了腦袋,朝向走道那邊,心想若是有張報紙就好了。你知道他是亳州上來的,他當時想跟你說話,但你眼睛躲開了。你還沒辦法馬上睡著,但不覺得旁邊的鼾聲討厭,相反,你和鼾聲玩游戲,數它的節奏,一下急促的短鼾,空白,你數空白里的秒,一、二、三、四、五、六,你數不下去了,懷疑他死了。你有點緊張,但不愿意睜眼。鼾聲來了,仍舊短促,一下,你松口氣,覺得他不是壞人,但仍舊不敢相信他。你想起你爸的鼾聲,那是另一種節奏,長而緩的鼾,不停頓地銜接三秒長的吐氣聲,連綿不絕。你聽著兩種鼾聲,像在船上,嬰兒的吭哧聲斜插進來,然后一個女人說:“好了好了,接著睡吧寶寶。”而嬰兒竟然真睡了。有一天你也是要生孩子的,你被這個念頭嚇一跳,睜開眼睛。斜對面,女人以捆在一起的窗簾作枕,嬰兒睡在她的肉上。對面的老頭沒有動靜。你重新閉眼,羨慕這個嬰兒這么小就開始坐火車,而兩個多月后,臘月二十二,你就整整十七周歲。十七、二〇〇四,這兩個數字來得都比想象中快。事實上,在谷樓村,你已經十八歲,過了這個年,你十九歲。你常常抱怨八天占據了你的兩歲,但無濟于事,整個谷樓村的人眼中,你十九歲。你的同齡人有的已經嫁人,你抵抗了兩年,仍然沒有做好準備,可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好多人等著做媒。火車經過田野上的河流,你睡著了。
火車離開京九線,而后凌晨五點多,經淮南轉向正南,奔往合肥而非南京,車廂中部,你夢見你在低空飛行,追逐一只燕子。玉米葉編織綠海,波光粼粼,看起來很美。施肥時玉米葉一遍遍拉你,皮膚上的道子燙你許多天,但夢里你忘了。燕子劃出漂亮的弧度,你腳踩玉米梢的雄花,刻意用力,讓花粉掉下去,給雌花授粉。你越來越快活,你的腳準備再次借力,你看到雄花是一只手,正要抓你,你的心沉到腳踝,擰身換落腳處,你看到更多玉米梢是手,而燕子變成一朵烏云。噩夢展露一絲柔情,沒驚醒你,你只皺皺眉頭。
天在車窗外,田野顯出輪廓,火車像消化不良的腸道,你聽到腳步聲,驚醒,快速坐起,過路人回首看你幾眼。你終于意識到自己正在火車車廂,并非睡過頭,誤了摘蘑菇的時辰。你的心慢慢放松,鄰座男子頭枕靠背,鼻孔向前,嘴巴微張,下巴上揚,以及打呼嚕。你的目光越過這一切,盯了會兒窗外。你錯以為火車正從天黑的地方,開往天亮的地方。對面靠窗,嬰童哼唧兩聲,揚了揚裹著的小手,擠在角落的女人撐開眼皮,單手撫嬰兒,提了提身子,又都睡去。天空晦暝,田野幽深,樹木在遠處更清晰,更久,但慢慢模糊。到合肥,有哭聲,你重新醒來,方便面的香味鉆進你的腸子,而后你聽到吸面條的聲音,跟你爸很像,但不是,你知道,你知道是鄰座男人,聽了一會兒。
以前不敢想,這一年你也能隨隨便便吃上方便面了。每茬高峰期,雙孢菇比春筍還急,一日里能開傘兩三茬。今年的行情不錯,好的雙孢菇能賣到五塊一斤,但開傘的賣不上價,兩塊都沒人收。弟弟上初三,妹妹上初一,家里只有你和你爸兩人,而八層的蘑菇架有十架,只能提著籃子,沒日沒夜地爬高爬低。竹竿濕滑,你經常打瞌睡,差點掉下去。籃子都加了鐵鉤,人挪幾步,籃子也換個地方掛上。很快滿了,換新籃子,等籃子用完,蘑菇倒在鋪了塑料布的地上,堆成小丘。摘完后,人坐在山腳,用小刀切掉蘑菇腿上的泥根,放進白色的塑料筐里。這一項也磨人。
這樣的高峰期有三波,夜里十二點進蘑菇棚,六七小時摘完,坐下,削幾小時的泥根。以手指為砧板手指很疼,你家總結的智慧是,蘑菇大頭朝里,蘑菇腿擱在筐沿上,砍頭似的切下去,泥根正好掉在筐外。中途你爸開三輪車去賣一輪,你繼續切。有一陣子,有個南邊村子的寡婦會來幫忙,你聽到你的姑媽們告誡你爸,藏好家里的錢。她有水缸粗的腰,用一個灰布條當腰帶,她的上眼皮像死掉的蠶。你討厭她身上散發的灰色味道。四年了,你還沒辦法接受別人填上媽媽的位置。你對這份幫助感到不適,后來她不來了,你松口氣,然后有一絲失落。但你沒有重視你的失落,你猜只是因為沒人幫你切蘑菇腿了,你說你寧愿多干點活。終于切完蘑菇腿,你爸又拉去賣,你用壓水井取水,剛取出來的水在冷天冒熱氣。手上糊了幾層的蘑菇黏絲,要花不少工夫才能洗掉。你覺得那玩意兒像蝸牛的黏液,搞不懂蘑菇那么白,怎么粘在手上這樣黑,但洗干凈后,手上的皮膚好像變嫩了,你很開心,或許這玩意兒還能護膚。
然后,你就可以撕幾包方便面煮來吃,還能奢侈地打進去幾個雞蛋。為了應付這種日子,你爸提前買了幾箱思圓方便面,還買來平日里吃不起的雞蛋。不過,你要小心地預估當日飯量,多了或者少了,你爸都要發點脾氣。有幾回為了不挨罵,你把方便面塞滿嗓子眼。吃完飯,你來不及瞇眼,因為雙孢菇不睡覺。蘑菇架迫不及待冒錢的日子,每年只有十幾天,你沒有資格說人是要睡覺的,因為你們都窮怕了。于是你馬上走進蘑菇棚,你的胃差點吐到籃子里。
初中畢業后,這樣的日子你已過了兩年。很香,但不是思圓方便面的香,單薄,你使勁嗅了嗅,聞到蘑菇的土腥味,你的胃找到它的記憶,鬧了脾氣。你的手凍皴了,好在還沒有開裂,車廂里暖和,幾個癢蘇醒,你往袖子里縮,癢在貼骨的肉里,發硬,你想使勁咬出血印子,把癢咬碎。吸面條的聲音停下,你察覺到鄰座站了起來,很快,膝蓋那兒傳來布料聲。你決定睜開眼,然后收了收屁股。對面,老頭還在睡覺,孩子在吃奶,乳房上有青色血管。你想自己那兒小得多,無法想象會流出奶水。女人看過來,你察覺自己看太久,眼睛跳走。女人的眼皮像在水里泡了一夜,發白,對你笑了一下。你也試圖笑,但眼角的眼屎按住你的眼皮,你臉紅地彎腰低頭,假裝雙手捂臉,中指偷偷彎曲,去摳它們。對面老頭的頭頂好尖,薄薄的灰白頭發,渾似這個季節的墳頭,你忍不住垂首偷笑。
火車又開了,你也餓,包里有煮的雞蛋,還有坐汽車去商丘前,鎮上的冬麥姑媽買的水煎包。好幾次,你準備站起,掏出來吃,可當著這么多陌生人的面,想一想就臉紅。半小時后,火車短暫停靠橋頭集,站臺上一個肥大的老太太沿窗賣食物,你看到太陽,家鄉的葉子落光了,這里還綠,你不認識那叫什么樹。你想尿尿,但你不知道火車上有廁所,但人是要屙屎撒尿的呀,你搞不懂這一火車人怎么解決這個問題,難道全都忍著?你沒辦法站起來,但你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你也沒有去想,你只是坐在那兒,沒辦法站起來。尿尿,你怎么可能跟人問這樣的問題。你無法想象會像斜對面的女人一樣,在火車上給小孩喂奶。
你是去一個叫天平服裝廠的地方,你的堂哥在那里做燙工。你從夏天開始爭取,所求只是等蘑菇高峰期結束,可以出門打工,為此,你頭發上掛滿幾位長輩的唾沫。農歷十月過半,你終于成行。“不要跟陌生人說話,千萬不要吃別人遞給你的東西,別喝人家給的水,別跟人說你的名字,別說家在哪兒,找不到路也不要跟別人走……”出發前,每個見到你的大人,都要說上幾遍。從記事起,這樣的話就飄浮在空氣中,每一次呼吸,都要吸進肺里,順著血液循環,滲透進每一個器官。兩個小孩去鄰村姥姥家走親戚,夜里沒回來,父母騎車去問,才知道那邊根本沒見人。十幾歲的姑娘下地干活,再也找不到了。這樣的消息每年都有,只要走出村子,路邊的玉米地里都像藏著抓人的惡魔。一群孩子出村玩耍,誰故意喊一聲抓小孩的來了,所有孩子就使勁跑,恨不能把地球蹬爛。年齡最小的,跑得最慢的,在后面大聲喊“等等我”,得不到回應,更沒力氣了,崩潰地坐在地上大哭。但村子里也不安全,大人們用來告誡小孩的一則例子是:院門沒關,奶奶和孫子躺在院子的樹下午覺,奶奶醒來后,發現孫子不見了,慌忙出去打聽,有人見一輛摩托車直奔村外走了。
血液里流淌著這種恐懼,你從來不曾懷疑,仿佛小孩就是會被偷,姑娘就是會被拍,天經地義。人必須小心地踮起腳尖,避免發出響聲。
火車車廂里,每個出現在你眼睛里的人,你都偷偷看過幾遍。帶著得償所愿的興奮,你覺得不像家里人說的那樣可怕。但你骨子里的謹慎還在,周圍的人聊天時波及你,你只回答“打工”“服裝廠”之類簡單的詞。這種事你也聽了不少,陌生人報出你叫什么、家在哪里,就成了你的親人,圍觀的人只當一家人鬧鬧矛盾。不過,你喜歡聽這些陌生人聊天,說那些在谷樓村從沒聽過的新鮮事。尤其鄰座的男人拿出手機,給不會說話的小孩拍照,放放鈴聲,說十月剛剛上市諾基亞7610,花了五千四百塊,還能上網呢。“諾基亞”,聽起來洋氣,你第一次知道這個牌子,不知道是哪三個字,你只聽說過波導。這么一個小東西,五千多塊,最好的年景,蘑菇的收成也買不了十個。白色外殼,面板上一道紅色,精致玲瓏,你不羨慕。
尿液越來越沉,火車停靠巢湖,你依然想不通人們怎么撒尿,猜想廁所在站臺上,有需要的人得快速跑下去。但你不敢起身,你默默抱怨,大人們警告那么多,為什么沒人想起來告訴你廁所的事。火車再開,人們繼續聊閑話,你的身體依舊誠實地生產尿液,你意識到,人的肚子里裝滿了屎和尿,你覺得很好笑,人就是個大廁所。
人就是個大廁所,你心里一遍遍喊,越喊越快活。車廂里微微騷動一下,人們都看窗外。
“長江!長江!”
“那就是長江?”
你也看,透過鄰座的脖頸與靠背之間的空隙。聽了十幾年的長江,這一眼讓你淡淡失落,一汪長水,也就比谷樓村東邊的虬龍溝寬點。鄰座腦袋一動,你趕緊移回目光,對面的小孩圓睜眼睛看你,嘴唇微張,口水在嘴角變長。你鼓起勇氣,上身前傾,握了握孩子的小手。你喜歡握嬰孩的小手和小腳,堂弟一歲時,你抱在懷里,只顧捏肉乎乎的小腳玩,堂弟的額頭摔在桌角,去診所縫了三針。孩子晃一下腦袋,嗓子眼擠出一聲“啊”。每個人都盯著孩子笑,女人低頭抹去孩子的口水,說:“姐姐跟你玩呢,是不是,喊姐姐,姐——姐,怎么不喊呢,哦,你還不會說話呀……”
聲音多好聽。姐姐,姐姐,你腦袋里重復這個稱呼,你想這就是江南女人了。尖頂老人站起來,在走道跺了跺腳,單手摁住椅背,俯身看窗外。他說:“前面就要進浙江了吧?”
“沒呢,過了宣城才是。”女人說。
浙江?你的心蹦跶了一下,你知道常州在江蘇,不在浙江。
“常州怎么還沒到啊?”你來不及多想就問出來了。
沒錯,你買錯了票,昨天下午在商丘南站,售票員看起來很兇。你對售票員說去常州,聽到售票員跟你確認:“去常州是嗎?”
“對,去常州。”
“九十四塊錢。”
錢比你堂哥說的貴了五塊,你不敢多問,遞過去一百的票子,然后收到車票和零錢。車票上寫著杭州,你看到了,常州和杭州,對你來說都是南方,哪里知道南方也有南北之分,只以為火車的終點是杭州,你很聰明,心想原來火車票是寫終點站的站名,中途,人要到哪里,就在哪里下車。
尖頂老人和鄰座男人傳閱你的車票,爭辯去常州的汽車要去城站坐還是北站坐,票價是五十三還是六十六,路上要四小時還是五個半小時。你算著兜里的錢,想著全錯了,售票員聽錯了,你也聽錯了。你脊背緊繃,后悔看到車票上的杭州時,想不起跟售票員確認一句。
鄰座男人好心,主動借手機給你。你先掏出電話本,翻到堂兄的手機號,接手機時,你想讓他幫你撥號,但說不出口。手機托在掌心,太光滑,你擔心會掉下去,使勁捏住,又擔心按壞。
“直接按,按上面的數字就行。”
電話本放在腿上,左手抓住手機,右手食指承受好幾個人的目光,1、3、5,每按一下,你低頭確認一眼電話本上的數字。3的按鍵最小,第二次按它多按出一個,你耳后發燙,不知該怎么辦。
“按右邊上邊那個鍵,刪掉它。”
你按了,屏幕回到首頁,所有數字都不見了。
“哎呀,不是這個,沒事沒事,你重新撥號吧。”
“這高級玩意兒,一般人還玩不轉呢。”尖頂老頭說。
你重新撥號,更小心,成功撥出去。和堂兄說完,你馬上把手機放進鄰座男人手里,道了兩遍謝。其實你想到了,但不愿意打姑媽家電話。你知道堂兄肯定正在打。兩小時前,你就該在常州火車站了,這兩小時里,姑媽給堂兄打了三通電話。你能想象你爸收到消息后的憤怒。出發前,你爸不放心,要送你到商丘上火車。你不耐煩:“肯定行,我又不是不認字。”
你已經能猜到,你爸正咬著牙,向右扭頭,虛看斜上方,左手按膝蓋,說她真是傻死她了。說完不過癮,馬上朝著左邊,用同樣的動作重復一遍。你能聽到他在你耳邊說:“你不是能嗎?你不是‘又不是不認字’嗎?”膀胱閃過一陣刺痛,消失后,反而舒服了些。出發前的興奮和憧憬徹底不見了,你擔心去哪里坐汽車的問題,也擔心票價,不過還是給自己打氣,兜里還有一百一十八塊三毛,肯定夠支付車票。宣城、十字鋪、莫干山,這些陌生的地名讓你不寧,你意識到,你現在要到的地方是杭州。杭州,偌大一個杭州,語文書里的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杭州,鼎鼎大名的西湖,此時你只覺得,杭州像根魚刺卡在你的喉嚨。
不過,杭州沒有為難你。你提著紅色帆布包,出了火車站,還沒來得及跟人打聽,就看到汽車售票處幾個字。你經過小籠包攤子和玉米香味,進到售票處。
“常州,去常州,經常、往常的那個‘常’,常州。”
售票員抬眼看你:“聽到了,常州,我聽到了。”
收到票后,你看了半分鐘,找公用電話告訴堂兄到達的時間和地點,馬上進站,找到去常州的汽車。準備上去時,旁邊蹲在臺階上的寸頭胖子跳下來,跟你要行李。胖子的眼白很多,看上去不可信,你攥緊帆布包提手,胖子一使勁拿走了,你無措地看胖子把帆布包放進行李艙。
你問:“這是去常州的車對吧,江蘇常州。”
“對,去常州,上車吧,別亂跑,一會兒就開了。”
坐在車上,你才想起來尿尿的事。一想起來,尿意變得洶涌,你透過車窗打量,看不見廁所。你憋了一會兒,尿意奇異地減輕了。你猜想肯定往回流了,身體吸收了,生出一些好心情。好心情一冒頭,你心中一墜,受到驚嚇,趕緊拿出票,的確是常州,常,沒錯,常,沒有買錯,字慢慢變得不像個字了。這口氣松了不大會兒,你又不得不再次拿出車票,確認是常,黑色的常,千真萬確。后來你找到了更好的辦法,盯住車前玻璃上“常”的背影。你一直盯,好像一眼看不到,那個字就會變臉、飛走。車上還沒什么人,你覺得可以偷偷吃幾口東西,但是你發現吃的在下面行李艙。你沒辦法走下去,拿出來,好在你已經不感覺到餓了。前胸貼后背,帶給你一種奇怪的實在感,你不愿意打破。有一會兒你鼓起勇氣,準備下去問問廁所,然后司機拉開車門,坐在了駕駛位上。于是你不敢下去了。又過了很久,車上乘客陸續滿了,車才啟動。你看著路邊的建筑,想起這是西湖在的城市。西湖多么遙遠,汽車晃晃悠悠,但你的尿液擠滿膀胱不動。你又困又倦,腹部堅硬,你覺得你像即將臨盆的母羊,會流出一包羊水,滴溜在褲襠里。
從天明開到天黑,你懷疑汽車會重新開進河南,但終于到了。你的堂兄早就等著,接過包,給冬麥姑媽去了電話報平安。見到熟悉的人,尿意報復一般猛烈起來,你仍舊憋著。堂兄叫了一輛摩的,沒有去天平服裝廠,就近去了市內的老三集團,見了和你同歲的堂姐。你去了宿舍樓的公共廁所,這一泡產自黃河流域的水,在你的尿道里,流淌千里,忍著疼痛,終于流在長江流域的土地上。
二
生于烏拉爾山東側的高位渦,抵達江淮流域沒幾天,就是二〇〇五年元旦了。臨近中午,你懷抱印好的裁片,滿鼻子膠味,回到裁房。翟文燕單手拎著紅棉衣的領子走進來,一眼望過去,你錯把紅棉衣看作無頭尸體,懷里的裁片差點脫手。拉布的兩個湖南小伙子說話的聲音陡然增大,裁刀師傅和另一個人送布縮水,傳出噪聲,于是兩個小伙子聲音變得更大。
翟文燕沒用眼睛搭理他們,邊穿衣服邊說:“天還是沒冷透,趕幾步路身上有點燥。不過進來有點冷了。”另一張桌子上,秀紅正在給搖粒絨外套配件,她個子小小的,時不時踮起腳尖,配好一套,捆好,丟進旁邊的推車里。她說:“洋人兒的衣裳豆是大,M號穿起都大垮垮的。”
你很喜歡這個樂呵呵的四川姑娘,但你沒有搭話,你對翟文燕說:“燕姐,你查得怎么樣,沒事吧?”
“我沒事。”翟文燕揭一張你剛放下的裁片,展開看上面的燙字。她的嘴巴貼近你的耳朵,你的耳朵聽到她呼出的熱氣,透明了。“我是騙廠長的,沒病,今天元旦嘛,就是想出去偷偷懶。上午忙得過來嗎?”
“忙得過來。”
“這洋文印上去還挺好看的。”翟文燕撫了撫白色的字母,沒多停留,和袖子、后片捆在一起,丟進筐里。“你會念嗎?”
你恥于開口說英文,但還是小聲念了,拜斯特奧夫拉客,你聽得出里面的河南味。拉布的小伙子突然發笑,你覺得在笑你,鬢角瞬間燙了。
“你真厲害,還認識洋文,是什么意思?”
你聽出那笑和自己無關。你說,意思是最好的運氣。
“最好的運氣,我喜歡這幾個洋文,最好的運氣,我進這個廠能遇見你就是最好的運氣。”
你不知如何回答,任由臉頰發紅。
“怎么念的,怎么念的,你教教我,最好的運氣。”
你說不念了,你念得不準。
“教教我嘛,教教我,穗穗,求你了,什么拉客?”
她的鼻頭那樣白,你聞到她身上的香味,像新被子里的棉花,你還是覺得自己身上只有蘑菇味,像苔蘚一年年干進石頭,干蘑菇味。你的舌頭有點僵硬,你說拜斯特,奧夫,拉客。
“拜斯特厄夫拉客,對不對,拜斯特厄夫拉客,拜斯特……”翟文燕的聲音大起來,似乎要把這份好運填滿裁房。你看到那幾個小伙子的耳朵酗酒一樣喝著她的聲音。
“小翟,把這些裁片分一分,傳樣的。”裁床師傅說。
他很得意這次的手藝,整張布料沒有幾塊碎布頭。他說這是荷蘭人訂的衣服。你盯著那些布料,感覺奇妙,你經手的衣服,有一天會穿在荷蘭人身上。
傳樣的十五件衣服,很快就分完了,翟文燕回到你身邊說:“那布料聞著像酸梅汁。”
“是嗎,我沒喝過酸梅汁,我聞聞什么味。”
“我就喝過一回。”
你跑過去,拿起一扎,你的額頭一疼,聞到了那個味道。你想起小時候提塑料壺去鄰村小賣鋪買醋,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喝好幾口,清冽。那時候你有媽媽,她舉起醋壺,懷疑店主欺負小孩,缺斤少兩。你承認你在路上喝了,你和媽媽一起哈哈大笑。那時候你不知道大人也愛偷喝東西,你媽媽喝甲胺磷比你喝醋還兇。你想原來酸梅汁是這種味道,比黃水鎮自釀的醋潮一些、黏一些、渾一些。
你說:“我喝過澳的利,是我大姑媽買的,我們喝的時候,我奶奶眼巴巴望著,都快哭了,說那是我大姑媽給她買的咳嗽水。”
“這個我也喝過。”
下工鈴響了,翟文燕拉住你,讓別人先走。她帶著你刻意遠離食堂門口,你問她回宿舍干嗎,她只說到了就知道了。你看到食堂外面的走廊下,你平時站著吃飯的地方,站了別人。你想原來別人也是這樣看到你的。食堂里確實有幾張桌子,但搶不到,你也不喜歡坐在那兒吃飯。不用聞,你知道食堂今天又煮了白菜,你猜蒸的米飯又夾生,因為坐在廊下臺階上的人正往地上吐。白菜和米飯免費,你只花錢買過七次煮的豆腐干,每片豆腐干一塊錢,太貴了。你沒有多少錢了,第一月的工資照例被壓,你還要再等十幾天,才能拿到第二個月的四百五十塊錢。你還得留出過年回家的車票錢呢,你已經預感到,回家后會被父親笑話。鬧著出來打工,一點錢也沒賺到,你希望盡可能帶點錢回家。繞過一棵樹,你并不知道那是桂花樹,你錯過了季節,不然你就可以第一次聞到桂花香。你們進了宿舍樓。
降溫的這幾天,宿舍不是你的好地方。你綠色的被子,里面裝著別人的破衣服,你經常想象它們來自誰的身上,它們被打碎,和舊棉花一起,你沒想到這么不禁蓋,不到一個月,整張被子就山河破碎,像開春河面上的浮冰,在身體上撞來撞去。你太冷了,于是所有衣服都搭在被子上,又套了兩件毛衣睡覺,你想起歷史書上的兵馬俑。兵馬俑不怕冷,但你怕。你還是冷,夜里的冷比白天漫長,世界退縮了,只剩下你和你的記憶,躺在荒野中。但昨夜你睡了一個好覺。
昨天翟文燕看你流鼻涕,問你是不是凍著了。于是你跟她說了你的被子。翟文燕比你晚一周進廠,住在你斜對面的上鋪,那時你的堂哥已經跳到老三集團做工。她說她二十四歲,但沒結婚。她穿的衣服也好看,漂亮到讓你生不出比較心。你們關系變近是那天她坐在你床邊,拉住你的手說:“我媽媽也是很早就走了,我聽不得這種事,一見到沒媽的孩子,就心疼。”
你詫異,那樣好看的眼睛也會發紅,也會流出淚水。淚水一直在她眼眶里打轉,你心想連淚水也不舍得離開這樣好看的眼睛。你記得那天她穿黑色緊身毛衣,黑色瘦腿褲,扎馬尾,有白點的黑色頭箍。你記得毛衣上繡著紫色的仙人掌,你記得她問:“你爸平時怎么樣?打不打人?”后來你知道,她媽死后,她爸開始酗酒、曠工、打孩子,然后被化肥廠開除。你還知道了在鄭州西邊,有個叫滎陽的地方,你聽她講她的鎮子臨著鞏義,她媽還活著的時候,滎陽還沒有撤縣設市,一家三口會越過縣界,到浮戲山雪花洞游玩。你屬于平原,沒有山的記憶,你聽她告訴你如何爬山里的小長城。她說冬天的時候所有水都結冰,灰色的冰里漂浮著白色,她在冰上走,抬頭看到掛在崖壁上的瀑布。“那時候很快活,”她說,“我會大喊大叫,我媽會讓我輕點,別踩碎冰掉下去,她可救不了我,但那冰太厚了,我懷疑整條河連著水庫都凍實了,我哪有那么大力氣。”你無法想象瀑布全部結冰的樣子,你只見過屋檐下的冰琉璃,你弟弟會挑最大的敲下來,掰斷,你們一起嚼它。你爸看到了會說吃雪屙沫,吃琉璃屙稠的。你慶幸你爸只打過你三次。你知道她的表姐正在鄭州裝修飯店,主推黃河大鯉魚和燴面,她春節后就要去那里做領班了。她總能掏出山楂片和小餅干,你最喜歡那個薄薄的蔥香味餅干,你覺得她真神奇,你從來沒聽說過哆啦A夢。她說她一直想要個妹妹,讓你喊她燕姐。所以她問你是不是凍著了,你說是,你對她形容你的被子,當作炫耀一件好玩的事。昨天晚上九點多,你們下班回到宿舍,她說這幾夜老做噩夢,一個人睡害怕,能不能跟你擠一擠。于是你們睡在一起,她的被子很厚,但是軟和,她說是秋天彈的新棉花。你特別喜歡秋天的陽光,你沒想到連她的體溫也迷人,你有點害怕,你像你喂過的兔子,使勁往墻壁上縮。你們互相傾倒童年。她說小時候做飯,生煤火燙傷了一塊,現在還有印子。她捋上去秋衣左袖子,拿住你的手指,去摸手肘的上面。她問你摸到了嗎,你說摸到了。你畫著圈,摸那塊陳年的燙傷,你覺得被燙傷了手指。你說起有一回你炒青椒雞蛋,把青椒剁得很碎,加了不少鹽,你爸敲著碗邊說弄這么碎干啥,跟雞叨食似的。你只是想這樣吃不了那么快,不然哪夠吃呢,你的弟弟永遠那么餓,好像要把碗吞進肚里。她問你上學時有沒有喜歡的男生,你說沒有。你問她怎么不結婚。她說我才不愿意跟男的在一起呢,臭死了。你突然失落,你又聞到你身上的蘑菇味。你在墻邊架得難受,動彈了一下,碰到她的胳膊,馬上彈回去。她突然抱住你的胳膊,放在身上。你的胳膊僵在她的胸前,感受到她皮膚的白,你說你真白。她側身,繼續摟住你的胳膊,下巴抵在你的肩膀上。你的骨頭疼,爬蘑菇架讓你的胳膊受太多苦,但你不動。她鼻子里呼出的熱氣讓你半邊汗毛透明,她頭發抵住你的耳朵,重重吸氣。她說喜歡你身上的味道。你的半邊額頭滲出茸茸的汗,你說怎么會呢,我不好聞。她說怎么會,好聞,特別好聞。她又重重吸一口。她說像夏天她姥姥在簸箕里曬的焦烙饃香。你努力尋找焦烙饃的記憶,找到了,也來自你的姥姥,你喜歡這個共同點,覺得離她更近。你湊近記憶里的焦烙饃,聞它的香,你不確定有沒有聞到,但你很開心,因為陽光照在上面,明亮。你詫異你的勇氣,竟然開口說了買錯票的蠢事。“我好傻啊,”你說,“我是不是很傻。”“不傻,”她說,“一個小孩第一次出門,我只會覺得心疼。”“不傻嗎,”你說,“連車票都能買錯,我還覺得火車票都寫終點站,多傻。”“一點也不傻,妹妹。”她說。你說:“我家里人肯定都說我傻。”“那是他們有問題,”她說,“我只會覺得難受。”你說不出話來,只是看著黑暗。她說:“你都到杭州了,應該在杭州轉轉,好多有名的風景呢。”你說:“嗐,我這種人,哪有什么風不風景的,根本就顧不上。”她說:“不過,你倒是不用到終點站,發現坐錯那會兒就能下車,到常州還近一點。“對呀,”你恍然大悟,“我都沒想起來。”你們咯咯笑,她的手碰到你腋下的癢癢肉,你笑得更狠了,你的身體軟下來,開始動彈。被子契合地貼住你的身體。她說,疼疼疼,你壓著我頭發了。你抬起肩膀,抓起一綹她的頭發,又粗又滑。你的發質像干草,你從來不留長發,因為短發省洗頭膏。她側身,握住你握著頭發的手,她的臉湊得這樣近,你的鼻尖看到她的嘴唇。你上鋪的室友喊:“你們還睡不睡了!”
你睡了難得的好覺,所以現在你有點餓,翟文燕開宿舍門時,你聞到飯香味。空床上放著塑料小風扇和你們的行李包,窗邊唯一的桌子上,有塑料袋。翟文燕雙臂一擺說,看!你才看到你床上鋪的新被子,被面上有灰粉色的大花,你不知道那叫什么花,你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她說今天出門看見賣被子的,就買了一床,送給你。你還沒想到要為自己買新被子。從小到大,買新東西,從來都不是簡單的事,在父母眼中,你永遠不用買新鞋子新衣服,你總是要不到錢。你從來沒想到,原來人冷的時候,可以直接買一床新被子。
你說:“謝謝你,你太好了,你別送我,多少錢,我發了工資給你,我不能讓你給我花錢,我都吃你那么多零食了。”
“穗穗,穗穗,好穗穗,你不要這樣想,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妹妹,親妹妹,咱們不爭這個了,好嗎?”
你只是搖頭,站不穩,不得不坐在你的床上。但你想馬上彈起來,因為你覺得褲子臟。你的手背搭在被面上,它的松軟和彈性,你知道是絲綿。你流出眼淚,覺得羞恥,快速抹掉,手背重新落下去,剛接觸到被子,你猛然驚覺,意識到那是新被子,擔心眼淚把它弄濕,于是把手放在腿上。翟文燕彎腰,捧住你的臉頰。
她說:“別哭啊,穗穗別哭,穗穗,你別哭。”
于是你的眼淚更多了,你緊繃喉嚨,避免發出哭聲,你的鼻子抽搐一下,咽口水讓你的脖子劇烈起伏,你的喉嚨很疼。她用大拇指一遍遍抹你的眼淚,一遍遍抹,淚水蜇你眼尾的皮膚,一直到太陽穴。她的手又細又長,你在谷樓村沒見過這樣白凈的手指。你看到粉色的指甲油,光亮里倒映著影子。她的額頭抵住你的額頭,八根手指卡在你的耳后。
她說:“妹妹別哭,好妹妹,不哭哈。”
你呼吸著她的呼吸,心想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眼睛,她的眼睫毛撓得你瞳孔發癢。Best of Luck,你想到裁片上的燙字,你覺得你有了天底下最好的運氣,有一點恐慌。你終于抽噎了幾下,所以眼淚不流了。她在你身邊坐下,左手落在你的左邊腦袋,撫你的頭發。
她說:“好啦好啦,這都不重要穗穗,你睡覺睡得暖和最重要了,好餓呀,咱們吃飯。”
你反芻這個“咱們”,收獲一種安定的喜悅。
她一邊往桌上擺,一邊念食物的名字。“這是豬頭肉,想不到吧,我愛吃豬頭肉,尤其肥一點的,吃起來最有嚼頭。你愛吃嗎?”你說愛吃,但你只是過年在親戚家吃過幾次,但你喜歡和她愛同樣的食物。
“一點涼菜,這里的涼菜我看拌得還行,就是不知道吃起來怎樣。這是米飯,比食堂里蒸得好,沒買多,咱們有餃子呢。其實我想吃幾口饅頭,到這兒后我還沒吃過饅頭,沒找到哪兒有賣的。餃子是芹菜豬肉餡的,我喜歡芹菜味,你愛吃芹菜餡嗎?”你說愛吃。
“這個,看看這個是什么。”你說哇,青椒炒雞蛋。
“今天你就大口大口吃青椒炒雞蛋,看,都是大塊的,都是你的,你能吃多少吃多少。”
她坐在你對面,拍一下手說:“開動吧,咱們也過過陽歷年。”
每一樣食物,你都先嚼了一遍,等你終于能開口說話,你說:“你的指甲真好看。”
“好看吧,我自己涂的,我的指甲油就在包里,吃完飯我給你涂上。”
“我就不涂了,我的手難看,又黑又粗。”
“哪里有,好看。”
“我每年都凍手,去年都凍爛了,誰見了都說腫得像氣蛤蟆。還是南方好,現在都不凍了。就是,難看,還有凍瘡印,來時候還皴著呢。”
“沒事的,我給你涂,好看。這個豬頭肉還可以,是吧,鹽味也合適,很香。”
“是,好吃。我上小學的時候,都是用小桃紅染指甲。”
“是,我也是,我都是讓我奶奶給我包,我自己染不上。”
“你們那兒也叫小桃紅?”
“對呀,也叫小桃紅,咱們離得又沒多遠,商丘、開封,然后就鄭州嘛,我就在鄭州邊上。餃子是不是咸了?”
“我吃著還行。那很遠了,我從小到大,連縣城都沒去過,我要是中考的話,就會去了,但我又不上高中,就沒去考。”
“我念到初一就念不動了。你小時候自己染指甲嗎?我都染不上,用那個堿,我不知道放多少,每次自己弄,一拆開,一點顏色都沒有。”
“我是跟班里一個女生學的,把小桃紅搗碎,加上堿,堿不夠顏色就淺,太多了也不行,搗碎了堆在指甲蓋上,用楮實子葉包上。”
“對對,我家后面就有一棵楮實子,還專門挑那種沒分杈的葉子。天牛特別愛吃這種樹葉,那時候老有男孩去樹上捉天牛。”
“我還吃過樹上的紅果子呢。”
“別動。”
你的筷子停在空中。豬頭肉停在舌頭,望你的喉嚨。她的臉湊得這樣近,你感覺自己的呼吸打在她臉部的絨毛上,忍不住后撤。“別動,別動。”你花大力氣才不動,她的手指抹一下你的嘴角,你看到她指尖的一粒米,她把米粒搓在紙上,你嘴角的觸感還沒有散去。
你說:“我以前沒怎么吃過米飯,有時候親戚結婚,去吃大桌,都會先上一碗米飯,上面撒白糖,吃著也挺好吃的。”
“我們那兒也是,就看小孩搶多快吧,剛上桌就沒了。”
“上初中的時候,有個食堂會用小瓷碗蒸米飯,很好吃,不過女生不怎么搶得到,男生把胳膊伸進去拿。我班里的男生還會炫耀沒付錢。我也吃過幾次,打菜的時候,讓大娘舀一勺菜汁,轉著圈澆一下,很好吃。”
“你怎么搶到的,是不是喜歡你的男生幫你搶的?”
“沒有,沒有。”你趕緊說。你噴出一點菜渣,落到一個餃子上,你臉更紅了,去夾那個餃子,好幾下都夾不穩,后來終于夾住了。“我長得又不好看,哪有男生喜歡我。”你的手指挑掉菜渣,任由它停在指甲上,低頭咬餃子。
翟文燕遞紙給你,你接過來,更慌張了。她說:“怎么會,好看啊,你長得好看,真的。”
“我都不記得那些同學叫什么了,就記得一個叫劉通的。”
“哦?”
“我們那時候玩得挺好的,我記住他是因為我有件紅外套,就那一件衣服,所以我天天穿它,有一回他就說,谷穗,你怎么天天穿這一身皮。”
“哎呀。”
“哈哈哈,那時候真是,天天穿一件衣服。他是鎮上的小孩,家里有點錢。那時候我媽剛死,家里窮,哪有錢買衣服,我們就周六晚上和周日早上不上自習,能騎洋車子回家一趟,特別是冬天,天黑得早,到家都夜里了,我還得壓一池子水,在里面洗衣服,不光我的,還得洗我爸和我弟的,還得換兩池子水洗掉洗衣粉沫子。冬天的衣服厚,我擰不動,喊我弟弟過來幫忙,喊不動,得喊好幾次他才過來。一晚上衣服也干不了,我第二天早上還得穿,那咋弄,就放到被窩里暖,早上還潮著呢,也得穿,那一路上是真涼快。”
“太受罪了,穗穗。”
“我還記得有個牛仔褲,大腿里面都磨得露肉了,哈哈,特別好笑,走路不敢大步,怕別人看見。其實沒啥,這都不重要,我們條件不好,能過啥日子就過啥日子唄,這都沒什么。”
“我聽得好難受,穗穗。”她說。你看到她緊緊抿了一會兒嘴唇。“我是十三歲就出來了,雖然也很難,但吃穿上還能做自己的主。”
“你那么小就出來,肯定比我難。”
“好難受啊,穗穗,你太不容易了。”
“沒啥的,別難受了,我都沒覺得有什么,有啥日子過啥日子唄,這不活過來了嗎,我覺得沒什么,主要是那時候家里也窮,沒法子,怎么辦呢,沒什么的。”
“這個月休息那天,我帶你去城里逛逛,咱們可以去老三集團,我以前就在那兒打工,經常有尾貨便宜賣。”
“我知道老三集團,我堂哥堂姐現在就在那里上班。”
“是嗎,我還挺怕見生人的。”
“沒事沒事,不見,到時候那邊也不休息。”
“那會兒有個燙工,夏天衣服穿臟了,就到車間挑一個同顏色的換上,一個夏天都穿新衣服。好了,吃好了吧,我收拾一下,幫你涂指甲。”
“不涂吧,我的手不好看,該去上工了。”想象指甲油在你指甲上令你不好意思,你看到她的手那樣好看,你想也許該多被蘑菇弄臟手,或許能更嫩一點。
“好看。”翟文燕拖長她的嗓音,抬肘看一眼手表,“還有十幾分鐘呢,夠用。”
三
你買到的是無座票,但你還是找到了一個座位。你坐在那里,底氣十足,你再不會買錯票了,也知道原來火車上就有廁所。你甚至在沒有尿意的時候,專門去尿了一泡。火車很快就過了開封,幾個新上來的人有座,你周圍有人被從座位上趕了起來。你驚覺這個事,一直盯著過道里持票走來的人們。你對面的男人,二十多歲,是個廚師,已經講完他怎樣跟師傅學廚,如今怎樣被器重,單獨在分店做主廚,開始講他的女朋友多漂亮,他追求的過程,講他如何為女朋友準備晚餐。他什么都敢講,什么都敢說,問到你的時候,你只說去朋友那里打工。開封上來的人都已落座,你慶幸自己的好運氣,腦子里出現“Best of Luck”。他還在講,又回到他每月五千多,他的老板總會給他一包帝豪煙。你不想再聽他的成就了,于是關閉耳朵,想象你和翟文燕走在雪花洞景區,沒辦法控制你的嘴角。
翟文燕說:“穗穗,年后跟我去鄭州打工吧,我做領班,肯定不給你什么委屈。”你很快就答應了。她說休息的時候,還能帶你回她的老家,一起去雪花洞。整個春節,你都在想象新的生活,你想走在結冰的河上,一抬頭就看見凝固的瀑布,你想蹲在冰面上,翟文燕面對你,拉著你滑行。你希望冬天長一點,春天不要太快來臨。你又想冰化了也沒關系。你的右手抬起,碰了碰你的鼻頭,你看到指甲上的粉色黯了。
你的粉指甲闖了不小的禍,每個看到的長輩都大驚失色,覺得你跟人學壞,心變野了。關于你要到鄭州做服務員的事,你爸發了幾次脾氣,要攔住你。他說非親非故別人為什么對你好,居心不良。你爸攔不住你,他恨你的指甲,恨得咬牙切齒。他說你看看你涂的那東西,誰家的正經女孩會涂這玩意兒。你的冬麥姑媽勸不住你,給翟文燕通了一通電話,同意了這次行程。回想起冬麥姑媽電話里語帶威脅的話,你很難堪,你覺得自己傷了翟文燕的心。
在出站口,你覺得翟文燕真傷心了。她只是接過你的紅色帆布包,走在前面。你替你的家人跟她道歉,她說沒事,她能理解,讓你不要多想。但你沒辦法不多想,你沒有碰到她的手指,沒有聞到她的氣味,你沒有在她的鼻頭上看到你的喜悅。你坐在摩托車后座,雙手向后抓住金屬柄,她沒有開口讓你摟住她的腰。
太陽照耀谷樓村的田野,也照耀偌大的鄭州。風拿她的頭發,一下下撓你的眼皮,你突然很難過,你意識到這是一座多么陌生的城市,街道上所有的聲音灌進你的腦子,擠走你整個春節的美好想象。你看到每一個人都散發鐵的味道,你看到身邊的大樓正在倒下,下意識抱住翟文燕的腰。你覺得她腰上的溫度也陌生,悄悄松開幾厘米。你不知道自己為何這么難過,你的右耳朵,不由自主地虛貼在她的后背上,但你聽不到心跳聲。
摩托車拐進胡同,拐進敞著門的院子,院子里有水泥地和水,有發黑的墻面,你覺得整個鄭州都在生銹,你想回家了。你問飯店呢。她說先在這里休息,明天再去飯店。你要進去的是一座二層小樓,白瓷磚上有黑色的裂紋。窗戶上有一塊爛玻璃,花盆里是干植物。她拉開的是一扇生銹的鐵門,又拉開鑲玻璃的木門,你一直看門玻璃上印的竹子。房子里有長木椅和臟茶幾,搪瓷鐵盤里有花生殼、陽光和《知音》,你不認識封面上穿紅衣服的明星是誰,“‘遠方叔叔’來了,遇害少女天亮了”,你看到“來了”上面灰色的水漬。翟文燕幫你擰開一瓶綠茶,遞到你手里。她說快喝點吧,肯定渴了。是的,你渴了,但你不喝,放在茶幾上。她終于有了點熱情,笑著跟你說閑話。你越來越失落,渾身無措,你很熟悉那種熱情里的敷衍。她又有兩次讓你喝那瓶綠茶,你更不會喝了。“高曉松痛失‘同桌的你’,誰解其中味”。你想,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進來兩個男人,房間里陽光一下子淡了。翟文燕站起來,說這兩個人是她的親戚,也會在飯店做事。他們看你,但不和你說話,你爸賣樹時,買樹人估木頭有幾方時就是這種眼神。翟文燕讓你先坐一會兒,領著兩人走進一扇小門。你站起來,靠近那扇小門,你聽到三人在小聲嘀咕,小聲爭吵,你聽到錢。你的腿帶著你拿起你的帆布包,往門外走。翟文燕跑出來,拉住你說,穗穗你去哪兒。你說你出去上個廁所。兩個男人走出小門,站著。翟文燕抓得更緊,她說屋子里有廁所。你拼命掙開她的手,跑進院子。你撞出院門,順著來時的方向跑,你想不起來把拖累你的包扔掉。三個人跟在后面,似乎沒有用力追你。翟文燕說,你怎么了穗穗,擔心什么,我是燕姐啊,你擔心什么。你說,我就是想回家,不在這兒打工了,鄭州讓我心里不舒服。
你繼續跑,傾聽著后面的腳步聲,偶爾回頭看,胡同轉角處暫時沒有人,但腳步聲仍在。你爸、你的長輩說的那些話,從童年快速走來,敲打你的腦子,有一陣子,你頭腦模糊,失去了任何情緒,只是想,是真的嗎?有雪花洞這個風景區嗎?有凍實的河嗎?有掛在懸崖上凝固的瀑布嗎?你想,為什么是你,而不是秀紅,因為同樣的口音嗎?你想,她媽媽真的死了嗎?
原載本刊2023年第10期“燈塔”
責任編輯|張菁、特約編輯|顧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