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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榫卯記(節選)
    來源:《飛天》 | 樊建軍  2023年10月29日20:47

    開山師傅開始制作一件大木器。他扛來兩只木馬,將木頭架在木馬上。他揮起斧頭,一斧一斧砍在木頭上。斧頭落下去,木頭碎片躥起來,像倉皇的雞,一只只飛出去老遠。他揚起斧頭時極像一只張開翅膀的老鷹,他的陰影把一只木馬罩住了。斧頭斫在木頭上,發出巨大的咔嚓聲,把整個村子都震動了。

    開山師傅的作業地點是在大隊部前的場地上。場地西邊碼放著一堆刮了皮的樹,東邊空著,剛好夠得下兩只木馬。我們曾在樹堆上嬉戲,站在最高處觀看落日,還朝樹堆下滋過尿。我們的胡鬧可能驚動了閔支書,他披著草綠色大衣從大隊部里鉆出來,朝我們掃一眼,掃落葉似的把我們從樹堆上掃了下來。我記得那堆木頭都用紅漆編了號,有段時間編號停留在157,后來木頭不斷增加,編號迅速竄到了258。

    現在,那根編號為258的木頭正挨著開山師傅的斧頭。咔嚓,一塊木頭碎片飛起來,咔嚓,又一塊木頭碎片飛起來。咔嚓咔嚓……無數次咔嚓……咔嚓之后是嘎吱一聲響,像有什么斷裂了,斧頭吃進了樹身,258的編號沒了,一根木頭廢了。

    開山師傅像被凍住了,耷拉著肩膀,一動不動。少頃,他丟掉斧頭,兩只巴掌絞在一起,一雙眼睛不信任地盯著它們。他居然會毀了一根木頭,那可是根上好的木頭,百里挑一的木頭,直徑過尺,筆直勻稱,樹頭和樹尾幾乎一樣粗細。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說給誰聽誰都不會相信。他是村里頭手藝最牛的木匠,幾十公里范圍內百里挑一的木匠,除了活兒干得漂亮,還特別愛惜木材,哪怕是塊邊角料,他也會讓它物盡其用。他一年到頭幾乎沒得空閑,有太多的木匠活等著他來干,建房造屋,修繕農具,添置日用木器,哪一樣都離不了他。大姑娘為了等到他親手制作的嫁妝,情愿把婚期推遲,即便男方抓耳撓腮,想盡了辦法,用盡了手段,待嫁的新娘都不為所動。開山師傅的手藝是有目共睹的,他曾制作過一對木箱,不知用的是什么木頭,木箱外表全是原木的花紋,紋紋相接,絲毫不亂,比刷了油漆還漂亮。閔支書出過雙倍的價錢想買下那對木箱給女兒陪嫁,開山師傅一口回絕了,說是要留給他未來的兒媳婦。

    站了一會兒,開山師傅好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彎腰抱起架在木馬上的木頭,快步朝場地邊緣走去。他邊走邊回頭瞅了幾眼大隊部,大隊部的門是關著的,里面沒人。場地邊除了幾個孩子,再沒有別的人。放下木頭時,他將砍壞了的那一面挨著地,那樣整根木頭看上去同之前沒有什么差別,仍舊是根完美無瑕的木頭。

    開山師傅再次爬上樹堆,扛了編號為257的木頭下來,將它架在木馬上。我們都以為他用斧頭砍過木頭后,下一步便是用刨子來刨木頭。他弓著腰,雙手揪住刨子的兩只耳朵,兩根食指分別擱在刨子左右兩側,將刨子從木頭的這一頭推到那一頭,一片長長的刨花便從刨口卷了出來。我們將刨花壓平了,裁成齊整的幾塊,用它們糊成火柴盒一樣的盒子,只不過比火柴盒大得多。有時,開山師傅也會把刨子遞給我們中的一個,教怎么推出刨花,無奈我們的氣力太小,刀口吃不進木頭,刨子便從木頭表面滑了過去。開山師傅總是搖著頭說,光長個子不長力氣,米飯都白吃了。

    我們的期望落空了。開山師傅只是用斧頭清除了樹結,爾后棄斧換鋸,鋸去樹頭樹尾,留下丈余長的主干,再用標尺和鉛筆在兩端的橫截面上分別劃出長方形標記。我們太清楚他下一步要干什么了,果然,在斧頭和弓鋸輪番登場后,兩端的榫頭便完整地凸了出來。

    開山師傅平常干活的速度很快,但那一天,他好像有意放慢了速度,有點磨洋工。我們終究敵不過他的耐心,沒有等到刨花,一臉失望地離開了。我們走時,他正好站在樹堆上,抱著一根木頭,抻著脖子,不知在張望什么。

    第三天上午,開山師傅遭到了朱衛國的訓斥,當時我們從大隊部旁邊經過,剛好看見了這一幕。朱衛國牛高馬大,背地里人們都叫他牛牯。大凡村里有人干了壞事,被抓著了,都是他親自將人扭送到鎮上去。朱衛國雙手叉著腰,朝開山師傅呵斥,木匠,你要是連這活都干不了,我趁早把你那瘋兒子押到縣上去,夠他吃幾顆花生米了。開山師傅原本一手握著鑿子,一手握著鐵錘,扭身坐在木頭上開鑿卯眼。受到呵叱聲驚嚇,他的臉剎那白成兩朵刨花,慌忙從木頭上溜下來,拎著鑿和錘,規規矩矩立在木馬邊。干得了,干得了,明天就好。他慌不迭地說。你最好手腳快一點。朱衛國用舌頭卷口唾沫彈出來,頭也不回走了。

    其實,開山師傅干活的速度算不得很慢,距離木馬的不遠處已經碼放了一堆被修理過的木頭,木頭的長短整齊劃一,兩端分別鋸出了榫頭。還有幾根木頭遍身都是卯眼,那些木頭兩端的榫頭必定會嚴絲合縫地插入卯眼里。我們私下里琢磨,這些木頭全都被榫卯鑲接起來,該是一副什么樣子,是牛欄?還是一間木頭房子?我們給不出肯定的答案。我們的頭頭鐵倉走到樹堆旁,張開雙臂丈量那些鋸有榫頭的木頭,每一根足有兩庹多長。

    走遠一點,那不是你們該碰的東西!開山師傅朝我們揚起了手中的鑿子,兇巴巴的,臉蛋都扭曲了。

    木匠,你兇什么兇!再敢兇把你瘋兒子押去吃花生米。鐵倉拿右手擺出手槍造型瞄準開山師傅,模仿朱衛國的口氣說話。

    別鬧好不好?明天我給你做把木頭手槍。開山師傅陪著笑臉說。

    鐵倉哼了一聲,誰稀罕。

    村子中央是條土路,土路不寬,可也不窄,從鎮上來的吉普車、手扶拖拉機順著土路開進村,過了村中心,再往里走就被水庫大壩阻斷了。吉普車蒙著土黃色的帆布,手扶拖拉機噴著滾滾黑煙,它們的到來讓我們很是興奮,我們攆著它們的屁股奔跑。它們沒來的日子我們也愛在土路上追逐,呼嘯著從南跑往北,又從北折回南。我家緊挨著土路,鐵倉家也挨著土路,我們的腳跨出門檻就落到了土路上,除了土路,再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我們對土路并不感恩,相反還非常厭倦,土路兩邊的田野、樹木和房屋,沒有一樣不遭我們唾棄。它們每天都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沒有丁點新鮮感。有一天,我們在土路上嬉戲時,忽然發現西邊的稻田中央多了一座棚垛。它好像一朵蘑菇一樣,趁我們不注意,一夜之間長出了地表。它大半個身體隱藏在土坎下,我們只是看見了棚頂苫蓋的芒草,芒草估計是新割的,還透著綠。剛開始,我們以為是誰家搭的草灰棚,草灰棚在田間地頭隨處可見,甚至有偷雞賊在草灰棚里烤過雞吃。后來,我們覺得它不像是草灰棚,越看越不像是草灰棚,誰家用得著那么闊大的草灰棚呢。最終是好奇心作祟,我們決定一探究竟。

    幾個孩子結隊下了土路,朝那綠色的棚垛跑去。我們在彎彎曲曲的田埂上你追我趕,大呼小叫,惟恐落到了隊伍后面。你們去哪里?都給我回來!有人沖我們大聲叫喊,我們沒有理睬。說你們呢,幾個娃娃頭,再不回來,我去告訴你們校長。鐵倉放慢了腳步,我們緊跟著停在了原地。我都看見支掌棚垛的木柵欄了,再往前十幾步,就能把棚垛里的情況看個一清二楚。可是,誰也不敢往前挪動一步,我們不怕班主任的教鞭,就怕校長給我們講道理。雖說心里有一萬個不甘心,但我們還是乖乖地沿原路返回了。

    吃晚飯時,我挨了父親一頓訓斥,父親繃著臉,就差沒把筷子敲到我頭上。整天瘋子似的往外跑,就不安心讀書,以后不許去堰圳那邊,要是被我發現了,有你好果子吃。我想起白天看見的棚垛,棚垛下是水門河,河上有道堰圳,堰圳一頭連接著灌溉渠。父親不許我去堰圳,可能是不許我去看那座棚垛。棚垛里有什么看不得的秘密呢?大半個晚上,我都在黑暗中琢磨這事,后來,隱約聽見了一種嚎叫聲,很尖銳,很凄厲……像是有人受到折磨而發出的痛苦的慘叫聲。聲音是從堰圳那邊傳來的,時斷時續,當你以為它徹底熄滅了時,它忽然又躥了起來,好像沖天炮一樣吠叫著。它讓我聯想到了某個厲鬼,這種聯想加深了我的恐懼,后半夜我用被子蒙著頭,蜷縮成一團,連粗氣都不敢喘一下。

    為了避開大人們的眼目,我們沿著灌溉渠溯流而上,到了堰圳,跨過木橋,爬上堤岸,棚垛就清清楚楚暴露在眼前了。芒草之下是個四四方方的巨大的木頭房間,說房間不太準確,因為四壁如同木柵欄,木頭與木頭之間留有空隙,看上去更像一只木頭籠子。透過木頭間的空隙,籠子里的情況一覽無遺,里面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待到走近了,才發覺籠子的一角蜷縮著一個人,可能是我們的到來驚動了他,那人扶著木柵欄站了起來,是開山師傅的瘋兒子。瘋子,瘋子,誰把你關在這里?鐵倉隔著木柵欄朝瘋子嚷嚷。瘋子咧嘴一笑,搖搖擺擺向我們走過來,他的額頭上裂開一道一寸多長的傷口,傷口上結著暗紫色的血痂。瘋子,過來,到這邊來。鐵倉將手伸進木籠子里挑逗瘋子。瘋子突然往前一撲,想抓住鐵倉的手,沒抓著,額頭撞在木柵欄上,咚的一聲,剛結痂的傷口又破了,流出血來。瘋子不罷休,又朝木柵欄撲過來,又是咚的一聲響,瘋子彈回去摔倒在地。瘋子從地上爬起來,氣得哇哇大叫,你們這些瘋子,為什么把我關起來?

    你殺了人,你才是瘋子。鐵倉大概覺得瘋子好玩,嘻嘻笑著說。

    我沒殺人,我殺了只雞。瘋子說。

    你殺了人,你殺了人。鐵倉指著瘋子大喊。

    瘋子張牙舞爪撲過來,又撞在木柵欄上,木柵欄太結實,怎么也撼不動。對開山師傅的手藝,還真不能不服氣。瘋子在木籠子里轉起圈來,好像在尋找出口。我這才注意到木籠子沒有門,瘋子不知怎么進去的。可能正是這個緣故,鐵倉放心大膽地逗著瘋子,瘋子在無數次被木柵欄撞疼后,不敢再靠近木柵欄,好像很害怕木柵欄一樣。

    來呀,瘋子,你過來呀。鐵倉仍在招手挑釁。

    瘋子跌坐在籠子中央的木頭上,身體縮成一團,還顫抖個不停。地板上的木頭同樣以榫卯結構鎖死了,同四周的木頭一樣粗壯,且更緊密,估計是怕瘋子挖地洞逃走。

    瘋子不響應,鐵倉覺得索然無趣,我們也跟著提不起興致。鐵倉忽然玩起惡作劇來,捉住一個叫小銀的同伴的胳膊,要把他從木頭的空隙間塞進籠子里去。小銀的個頭比較瘦小,半張臉已經陷進空隙里。瘋子似乎也被逗樂了,嘿嘿傻笑著,朝木柵欄靠了過來。小銀被嚇破了膽,哭爹喊娘的,拼命掙扎著,鐵倉玩夠了,才撒手放了他。那時,瘋子離他們已經很近了,再近一步,有可能他們倆都會被瘋子拽進籠子里。

    我到底沒能躲過父親對我的懲罰,父親是語文老師,可從不給我講道理,他認為我犯了錯,就讓我面向墻壁站在屋檐下。這中間不管我是餓了,渴了,還是屙屎撒尿,都不許離開半步。他也不提示我半句,我哪里違反了什么,或者有什么做得不對。他讓我自己去想,想破了腦袋也得想,什么時候想到了就去告訴他。很快,父親的這種懲罰措施全村人都知道了,只要我站在屋檐下,從土路上經過的人準會取笑我,毛豆,又在面壁思過呢。

    我努力回想,我的錯到底出在哪里,好像哪里都沒有。我上課沒有遲到早退,老師布置的作業也按時完成了,更沒有與同學吵架。偶爾淘氣是有的,以前也是這樣,沒有鑄成父親眼中的過錯。課余時間,我們基本上消耗在那條土路上,去堰圳的次數不算少,多數時候同伴是固定的,有時也有沒去過的同學央求我們帶他去。有一次,有個叫鮮桃的女同學把她摘的幾顆野草莓用一張樹葉托著,從木柵欄的空隙里塞進了木籠子。毫無疑問,瘋子吃掉了那些草莓,并且把樹葉都嚼爛了,吞進了肚子。也有同學朝木籠子里扔過沒成熟的青桃,有的青桃掉進了木頭的夾縫里,有的被瘋子抓在手里,那可是酸掉牙的玩意兒,瘋子照樣吃得津津有味。最讓人恐懼的一次是,瘋子將一條活的黃鱔咬成兩截,我們都扭過頭去不敢看,等我們回過頭時,黃鱔已經不見了,瘋子的嘴角殘留著幾絲鮮艷的血跡。有一次,鐵倉從稻田里挖起一團稀泥,摔在了瘋子身上,很快引來其他人效仿,眨眼間瘋子便變成了一只泥猴。這不是我的過錯,他們在干這些事時,我只是站在一旁觀看,沒有參與其中。

    有一次,鐵倉折了一根樹枝去捅瘋子,恰巧被開山師傅撞見了。開山師傅拎著一只裝飯菜的竹筒,從土坎上走下來,我們誰也沒有留意,待到發覺時,他已站到我們中間,并且一手捉住了樹枝。鐵倉以為是誰這么大膽,將樹枝抖了一下,想把那只手抖落。事情沒有如他所愿,那只手死死地攥住了樹枝,他這才詫異地看了一眼那只手的主人,發現是開山師傅后,趕忙丟下樹枝跳開了。開山師傅只是瞪了我們兩眼,將剛奪到手的樹枝揮了揮,讓我們走開。我們并沒有順應他的要求走遠,而是看著開山師傅將竹筒塞進木籠子,看著瘋子將竹筒里的飯菜倒在手掌心,像豬拱食似的吃得一干二凈。

    我被父親罰站在屋檐下時,開山師傅不知從什么地方來,正好看見了這一幕。他在我背后遲疑了一下,才來到我家門口。老木匠。我嘀咕了一聲,以此來表達某種不滿。父親當時正坐在廳堂的竹椅上,這聲嘀咕沒能逃脫他的耳朵,只聽竹椅吱呀一聲響,父親幾乎一步就躥到了我身邊,幾根指頭準確地揪住了我的耳朵。你說什么?再說一遍!父親疾言厲色向著我,木匠那是你喊的?喊開山師傅。我是木匠啊,孩子沒有喊錯。開山師傅慌忙阻止父親,可父親就是不肯饒過我。我不得已喊了聲,開山師傅。父親這才撒了手,將客人迎進屋里。

    他們在屋里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母親給開山師傅上了茶,開山師傅好像很感激,說了許多動聽的話。開山師傅能說會道,每逢村里人造新屋,上梁時他會說許多祝福的話,老人家打制棺木,他會鄭重其事祝福老人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人家的女兒出嫁,請他做嫁妝,喜慶的話好像炮仗花一樣一串一串的。母親聽了自然滿心歡喜,我都想象得到她眉開眼笑的樣子。如此風趣一陣,開山師傅忽然問,曉梅出嫁的日子定好了吧?嫁妝都做好了?曉梅是我姐,已經定好了人家,年底出嫁。母親正要說話,父親卻搶先一步接過了話頭,定好了,嫁妝準備去縣上買呢。開山師傅哦了一聲,好像有些失望,縣上買好啊,縣上的手藝很新潮,錯不了。父親尷尬地咳嗽了兩聲,算是對開山師傅的回應。

    屋子里響起了沉悶的喝茶聲,過一會兒,開山師傅起身告辭,父親忽然把他攔住了。父親說,開山師傅啊,你不要有太多負擔,誰愿意看到這種事情發生呢?畢竟他是個瘋子,不是個正常人。開山師傅突然嗚咽起來,大概是哭了。都是我沒有看好他,我要是能替他抵命,就替他抵命好了。他好像邊哭邊抹眼淚,還聽見擤鼻涕的聲音。他要不是精神有問題,估計也不會這樣。父親嘆息似的勸導說。他小時候可乖了,可聽話了。開山師傅的聲音雖然還能聽出些許哭腔,但已經平穩多了。臨走時,他謝過我母親,又謝過我父親,這才從屋子里退出來,看了我一眼,嘴唇翕動了一下,想說什么又沒說,勾著頭離開了。

    開山師傅走后,母親同父親起了爭執,母親說,你不請他來做曉梅的嫁妝,還能請誰?當真要去縣上買?父親估摸白了母親一眼,你懂什么!發生了這種事,還能請他來打嫁妝?你長沒長腦子?母親啞然了一下,大概想到了其中的不吉,可又不愿意服輸,回敬父親說,就你長腦子,你長腦子能長出女兒的嫁妝來。

    父親被母親的話嗆住了,帶著些許怒氣出了門。我以為他忘了懲罰我的事,內心正暗自慶幸,誰知他走了沒幾步,突然回轉身來。我原本正在偷看他,正好被他看見。你想清楚沒有?他逼視著我的眼睛問。我說,想清楚了。錯在哪兒?他接著喝問。我不該去看瘋子。我支支吾吾說,我保證以后不去了。

    后來,我把父親拒絕開山師傅的事告訴了姐姐,姐姐的眼眶立馬紅了,眼淚都快要滴出來。母親說,你爸也是為你好。姐姐幽怨地看了母親一眼,拿手捂住嘴低聲抽泣起來,抽泣過后,抹一把眼睛,杏目圓睜,全怪那死瘋子!

    春天里,母親孵了一窩小雞,有三十多只,小雞剛出殼時毛茸茸的,稚嫩得你都不敢用手去摸它們,生怕一伸手它們就融化了。小雞愛追著人的腳后跟跑,跑著跑著,小雞就長大了,有了性別,分成小公雞和小母雞。往年這個時候,母親就會將吉泉師傅請過來,將公雞全閹了,獨留下一只小公雞養大了打鳴。小閹雞養肥了,逢年過節時宰了吃。

    母親將雞崽喚攏了,撒下一把谷物,雞們便撲閃著翅膀搶食。碰巧吉泉師傅從土路上經過,母親便趕忙微笑著朝他招手,吉泉師傅,吉泉師傅,你等等。吉泉師傅好像沒有聽到一樣,依然機械地挪著腳步。他滿臉悲傷,兩只眼睛像兩個小窟窿,不知朝哪里看。他雖然在往前走著,可是看不出他要去的方向。母親不得不提高聲音叫喊,吉泉師傅這才停住腳步。放在以往,吉泉師傅看見這一大群雞崽,眼睛都會放出光來,可是現在,好像沒有一只雞崽進入他的視線。

    吉泉師傅,請進來坐。母親惟恐錯過這次機會,再次招呼。

    吉泉師傅猶疑地看了母親好半天,才確定她在叫他。他繼續向前走出幾步,走出小段半圓弧,才把自己轉過方向。他朝我家走去時,抬手指了一下雞群,但很快又沮喪地放下了手臂,搖了搖頭,好像要把什么念頭從腦袋里摔出去一樣。

    我們都不喜歡吉泉師傅,更小一點的時候沒少受他的恐嚇,他總是劃拉著明晃晃的手術刀威脅人,看什么看,哪天我把你也給劃拉了。在他的嘴邊,好像我們都是小公雞,遲早得挨他一刀。吉泉師傅進了我家廳堂,母親給他上了茶,吉泉師傅啊,這些雞都該閹了,你哪天有空啊?

    我閹不了雞啦,我就是閹多了雞,才落得如此報應。他向我母親攤開雙手,好像要讓她親眼見證,這雙手什么也干不了了。

    吉泉師傅,你別這樣啊。母親有些不知所措,更讓她心慌的是那些將要長大的公雞,你怎么能不閹雞呢?你不閹雞,我這些雞該怎么辦啊?村子里的雞該怎么辦啊?

    你另請高明吧。吉泉師傅好像害怕什么似的逃走了。

    某天上午,我在土路上玩耍時,看見戲劇性的一幕。吉泉師傅大概要去哪里,像個木偶人似的晃動著兩只胳膊,一步一挪朝村口走去。湊巧的是,開山師傅扛著一根竹扁擔,扁擔頭上系著捆柴火用的繩索,怕見人似的低著頭往村里走。眼看著兩個人要相撞了,開山師傅先一步發現了吉泉師傅,主動讓到了一邊,像個犯錯的孩子似的立在土路邊緣。吉泉師傅本來都走過去了,又察覺什么似的折回來,在開山師傅跟前站定。他也勾下頭,去看開山師傅的臉,好像在確認他是不是開山師傅。如此一番后,他挺直了身體,慢慢抬起手,揚起來,擎過頭頂。他的手上好像握著他閹雞時用的手術刀,他的手上像有萬鈞之力,他舉著那把看不見的刀子,許久許久,再沒有任何動作。開山師傅也沒有動彈,保持先前低頭的姿勢,好像心甘情愿挨上一刀。兩個人像田野上的兩個稻草人似的,就那么站在一塊。

    你個老不死的,老天不長眼,怎么還留著你們在世上禍害人?吉泉師傅詛咒說,爾后慢慢放下手臂,丟下開山師傅走了。

    夕陽西下時,吉泉師傅空著手從村外回來了。也許他并沒有去哪里,而是像我們一樣在土路上走來走去,只不過他走得比我們遠一些。父親正好結束一天的教學,背著手站在土路邊瞭望對面山頭上的霞光。天氣晴朗的日子,父親常常這么干,也不知道他在癡望些什么。吉泉師傅從身邊經過時,父親把他攔住了,吉泉師傅,從哪里來呢?進屋坐坐吧。吉泉師傅的反應比上午快不了多少,他在土路中央收住腳步,看看我父親,又扭頭看看暮色氤氳的田野,顯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接受眼下的邀請。我父親不容他猶豫,熱情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幾乎是半推半架把吉泉師傅弄進了屋。

    父親讓母親給吉泉師傅上了茶,還吩咐母親多下點面條,讓吉泉師傅吃過再回去。母親因惦記閹雞的事,自然支持父親這么做。母親忙碌的時候,父親陪著吉泉師傅說話,說的都是無關痛癢的話題,全是父親在說,吉泉師傅幾乎不吭聲。說了老半天,吉泉師傅仍然心不在焉,偶然嗯一聲,算是響應了。吉泉師傅是從長灣村過繼到水門村來的,生了五個女兒,第六個才是兒子,取名叫來來,再過一年,來來要啟蒙上小學了,卻發生了意外,永遠留在了六歲。

    母親很快下好了面條,還給吉泉師傅臥了兩只荷包蛋。吃過面條后,父親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繼續同吉泉師傅說話。吉泉師傅啊,你別太悲傷了,注意自己的身體,該做的事還是要做,日子長著呢。父親頓了頓,接著說,其實我們都很難過,都很心疼,這是多么不幸的事情,誰也不希望看到,可是已經發生了,挽不回來了,能有什么辦法呢?

    父親說話時,吉泉師傅用雙手蒙住臉,身體抽搐似的顫抖個不停,很快淚水便從他的指縫間流了出來。父親不敢再說下去,靜靜地看著吉泉師傅,好像很為他擔憂。

    我要殺了那瘋子!吉泉師傅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拔身往外走,沒走出幾步遠,被父親一把拽住了,將他拉回來重新摁坐在椅子上。

    吉泉師傅張著嘴,大口大口喘著氣,好像一條瀕死的魚一樣。好長一會兒過去,他才慢慢安靜下來,臉上卻是那么悲慟和死寂,連燈光都沒法將他照亮。

    吉泉師傅,你別去折磨那瘋子了,他是個病人,你可不能成為一個病人,我們都不能成為病人。父親開導說。

    我已經是個活死人了。吉泉師傅哀嘆說。

    吉泉師傅啊,你還是回長灣村去吧,別在這兒待了。父親在歷經長時間的沉默之后勸說這個悲傷之人。

    吉泉師傅緩緩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緩緩地出了門。父親看著他的背影被夜色吞沒,回頭看了看燈光下的母親說,誰受得了這樣的打擊呢?他怕是成了一個廢人。

    后來,吉泉師傅不知是聽從了我父親的建議,還是有別的打算,舉家遷回了原籍。他拆除了那幾間土屋,將它夷為一片平地。他家的房屋同開山師傅的房屋本是連在一起的,吉泉師傅拆除自家的房屋后,開山師傅的房屋也跟著坍塌了,成了一堆瓦礫。沒多久,那里就被荒草覆蓋了。村里有人說,開山師傅的房屋是吉泉師傅推倒的,也只是說說而已。倒是閔支書問起過那兩只木箱,開山師傅的神色極為哀傷,用不著了,再也用不著了。閔支書嘆口氣說,可惜了。那兩只好看的木箱八成被埋在了瓦礫堆里。

    …………

    選讀結束,全文首發于《飛天》2023年第8期,責編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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