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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中央公園的斯賓諾莎(節選)
    來源:《十月》 | 徐則臣  2023年10月29日20:45

    接到警方電話,我剛在波特蘭的一個小城里朗誦完自己的小說。一個典型的美國中西部男警察的聲音:馮教授自殺了。掛掉電話我就找主辦方,接下來的活動只能抱歉了,我得回去。他們立馬給我查機票,兩個小時后還有最后一趟航班?;鼐频晔帐靶欣睿宦房癖嫉綑C場。司機小哥說,十年了他沒開這么快過。我是那趟航班最后一名安檢的乘客。

    小飛機,一共不到三十個座,我的那一側只設單座,讓我有坐小舢板漂洋過海的感覺。天氣也不佳,一路都是強對流,飛機從升上天空一直搖擺到降落。要在平常,我肯定暈得能吐出苦膽,但那天我像塊石頭坐定,悲痛和后悔讓我越來越沉。我知道這幾天老馮情緒不好,昨天我剛到波特蘭,他還給我打了個電話。他在電話里跟往常一樣,說:“兄弟,聊聊?”聽見接機人員要幫我拎行李,便又說:“你先忙,回頭再說。沒啥事。”我說好,到酒店打給你。到酒店簡單洗漱,主辦方邀請參加文學節的作家和詩人到鎮上的酒吧里喝一杯,電話沒打成。然后,古巴詩人強力推薦他們的朗姆酒,結果上了頭,舌頭有點硬,就耽誤了。來之前我也曾猶豫,老馮狀態不好,但我想,五十歲的人了,又是搞哲學的,什么問題想得不比我通透?文學節活動我答應了,該做的人家都做好了,臨時撂挑子不合適,就來了。

    就這么寸。

    老馮死在公園里。這座中西部小城以一個大公園和一所大學聞名。公園也叫中央公園,沒紐約的那個有名,但比紐約的那個大。它從小城中心開始往西北方向擴展,像喇叭一樣越吹越大。靠近河流的那部分成了濕地,表面看草木葳蕤,一腳踩下去就成了爛柿子,能要人命;若到夏天,大水會像特工一樣悄悄地漫上來。老馮把車開到小路邊緣,再進不去了,他下車,隨身攜帶一瓶水、一瓶藥、一部蘋果手機、一本康德《純粹理性批判》。他先把每天散步的那條路走一遍,然后拐彎往濕地方向走。那地方他帶我去過,安全又安靜,適宜聽風吹草木和各種鳥鳴。荒草過人,躺下來誰都看不見。他踩倒僅供容身的幾叢荒草,躺下,把《純粹理性批判》枕到腦袋下面。

    書中夾著一封遺書,遺書上聲明,自殺與他人無涉,完全個人決定。若有未盡事宜,可麻煩徐先生。老馮把我的電話留在了括號里。

    到接到警方電話,我認識老馮滿打滿算四個月零十九天。我來K大是受邀駐校寫作。K大有個全球著名的國際寫作中心,每年從世界范圍內邀請幾名作家和詩人來此駐校交流。這一年是愛爾蘭的一位劇作家、肯尼亞的一位女詩人和我。沒什么事,除了定期與作家、教授和學生交流,在大學和市公共圖書館做個講座,其余時間都是自己的,寫作、看書、旅行,隨你便。我沒打算把書房搬到美國,所以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背著包到處亂跑。坐上一輛灰狗,覺得沿途哪里不錯,就停下來待兩天。留在小城的那些日子,除去寫作中心的規定動作,大部分時間都耗在和老馮的聊天和吃喝中。

    初次見老馮是在寫作中心的歡迎晚宴上。他教哲學,跟文學關系不大,但卻是K大唯一的華人教授,寫作中心善解人意,邀他來紓解我的鄉愁。我恭敬地叫他馮教授,同時驚訝于一個浙江人竟生得如此孔武,一米八八的身板,小平頭,頭發硬如鋼針,更像個教體育的?!敖形依像T,馮哥也行,”他拍我肩膀,我聽見自己的骨骼尖厲地叫了一聲,“我大你十六歲。我姐就嫁在你們江蘇?!币轮哺f話一個風格,一件泛黃的圓領白T恤,外面套一件起碼五年沒熨過的休閑西裝,洗舊藍的休閑褲在膝蓋處鼓起兩個大包。翻毛的休閑皮鞋磨得黑亮,年頭肯定也短不了。他說,明晚如果有空,請我喝酒,“就當邀請了啊。”

    從寫作中心給我們租的公寓到老馮家,步行二十分鐘。下午六點,我還在昏昏然的時差里,但這不影響我迅速找到了他的房子。不是帶草坪和車庫的house,而是單元房。老馮一個人住,沒存下幾個錢。我跟著香入骨髓的紅燒肉和醬牛舌香味來到他家門口。

    必須多說幾句馮氏紅燒肉和醬牛舌,這是我在國外吃到的最好吃的紅燒肉和醬牛舌,沒有之一。這次駐校寫作是我在美國待得最長的一次,半年,也是最開心的一次,沒有什么能比紅燒肉和醬牛舌更治愈鄉愁了。我們迅速結下了牢固的“酒肉”友誼。我無法向你描述它們有多好吃,但我可以告訴你馮氏紅燒肉的一個訣竅,就是燜紅燒肉時加一點可樂,可以加速將肉煮爛,同時入糖和調色。醬牛舌,還是不描述了,反正切一盤子,我和老馮能聊五個小時,喝掉二十聽百威。所以只要不出門,最多三天我就會去一趟老馮家。他想跟我聊國內的事,所有事他都關心,垃圾處理他也有興趣。閑下來他就給我打電話。

    “到國外你才能知道你有多愛國。媽的,像個悖論?!崩像T語重心長地說,“兄弟,來吧,紅燒肉和醬牛舌已經下鍋?!?/p>

    我也不打算矜持,聞著味兒一路小跑就過去了。

    喝酒吃肉時我們聊的絕不庸俗,非關時事即涉學問。在那滿滿三居室的書堆里,聊雞毛蒜皮你會覺得是個罪過。當然談文學時更多,哲學我只懂點皮毛,康德、黑格爾都沒讀完。老馮是康德的專家,當初K大把他挖過來,看重的就是他在康德研究領域有兩把刷子。刷子大到什么程度?歡迎晚宴那晚,寫作中心主任跟我說,K大的師生給了老馮一個外號:中央公園的斯賓諾莎。主任挺滿意這個外號,雖然說的是馮教授的哲學成就,用的卻是咱們文學的典故。讀過197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薩克·辛格的朋友都知道,他有一部著名的短篇小說,《市場街的斯賓諾莎》。主任補充說:“咱們K大的斯賓諾莎,可是貨真價實的斯賓諾莎哈?!敝魅握f得眉飛色舞,我一時也聽不出是嘲諷還是褒揚。

    從來K大,老馮就住在中央公園邊上,環境好,確切地說是散步方便。天大地大,中央公園被他走出了無數條路?!八伎嫉闹匾绞骄褪巧⒉健!崩像T說。十二年來,他的所有研究成果都是在公園里各種曲里拐彎的小路上想出來的。像他的偶像康德那樣。我跟他說,若干年后,K大將會在中央公園辟出一條“馮石開小道”,以遙遙呼應格尼斯堡那條著名的“康德小道”。

    公園里的聊天就家常多了。好景太多,樹木、花草、鳥蟲和小動物,尤其到人跡罕至處,越過一片水洼、撥開一根樹枝,甚至松鼠在經年的落葉間轉個身弄出的響動,問題的邏輯就斷了。家長里短就不一樣,有一搭沒一搭,隔多久都連得上。也就是在陪老馮一次次深入中央公園的探險中,我得知了老馮的個人生活。拖了十年終于離掉了婚。前妻和兒子在國內。

    出國念博士前老馮已經結了婚,孩子剛出生不久。兩口子都在大學里教書。他到芝加哥的第二年,想讓老婆和孩子過來,老婆不干。讀書時老婆比他更學霸,完全不理解博士為什么非得到美國去念。讓他念完了趕緊回來。老馮當時也是這么想的,快畢業時,同學們找工作他也跟著湊熱鬧,竟然找到了,一個挺不錯的大學。系主任也是搞康德的,懂行,希望自己退休后,該系依然能夠保持住康德研究的高地,便力邀他加盟?!皸l件真是不錯,”老馮說,“更主要的是,滿足了我的虛榮心。那時候年輕,搞不清虛榮心的厲害,就從了?!彼掀耪f,積累兩年就回去,就當作博士后了。兩年過去,老婆準時催,老馮說,辦手續呢。一辦又是兩年。老婆說,再不回就離,想清楚了再回話。失眠了三個晚上,請教了所有能給出中肯意見的師友,他回老婆:

    “離?!?/p>

    這是師友們的緩兵之計。他們堅信這婚離不了,老馮在這邊已經打下了一片江山,本領域內也算是號人物,娘兒倆來了吃現成的,跟著享福的事不干,不合邏輯。讓他們失望了,老婆回:

    “好,那回來離吧。”

    老馮又失眠了。師友再獻策,愛情誠可貴,自由價更高,若為學術故,婚姻算個鳥。誰怕誰,那就離?;貒x婚,老馮在飛機上扒拉一下意志堅定的幾位師友,突然發現,他們要么已經離異,要么堅決獨身,都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老馮出了一腦門子的汗。在這一點上,他們比自己更適合做康德的門徒。康德祖師爺一輩子獨身。說到底,這幫師友根本沒弄明白婚姻是怎么一回事。事實也證明,他的判斷完全正確。回到家,老婆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

    “我不想離了?!?/p>

    老馮以為出現轉機,竊喜,裝模作樣問:“想通了?”

    “想通什么了?”

    “跟我走?”

    “不走?!?/p>

    “不走不離?”

    “不走不離?!?/p>

    老馮說,當時他就一個感覺,腦袋一嗡,康德也不管用了。哲學的確不能包治百病。老婆突然就不離了,誰勸都不好使。老馮稍作推理,大致明白了,換作他,離的意義何在?休完假,他就無功返回了美國。

    生活就這么過下去。老馮有機會回國,比如探親或參加國際學術會議,照?;丶摇=o兒子買各種時髦的玩具、學習用品和手機等物。兒子小時,有了禮物很開心,有個假洋鬼子教授爸爸也算一件體面的事,可以跟同學顯擺。大一點,明白事了,別說禮物,老馮傾囊相授也換不來兒子的一個笑臉。他相信媽媽的話。能與他相依為命的只有一天到晚陪著他的媽媽。他開始瞧不上這個爸爸,恨,就算這人在美國當總統他也不稀罕。

    這期間老馮提過兩次離婚,一次直接被拒,休想;第二次老婆看他一眼,轉身出了門。老馮從此不再提,想到老婆那入木三分的一眼,后腦勺嗖嗖就起了小風。

    兒子高三上學期,一個晚上老馮正在中央公園的書房里看康德,老婆打來電話。這些年除了老人和孩子生病,她從沒給他打過電話。老馮一驚,趕緊去看墻上貼的一張紙。為防止錯過國內親人的大事,他把相關信息寫下來,以便隨時提醒自己。今天兒子十八歲生日,美國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才到。他接了電話,口氣不由得都討好起來:

    “我記得,今天兒子生日。”

    老婆冷冷地說:“兒子成人了。一分鐘前,他同意我們離婚?!?/p>

    “什么?”

    “離婚?!崩掀艗炝穗娫?。

    “我就這樣離了婚。”老馮那天帶我在公園里散步,一路講他的婚史,走到哪兒了我完全沒概念。周圍一片荒涼,草木保持了創世之初的樣子。我有點緊張,眼看著黃昏從草木間升起。

    “我就這樣離了婚?!崩像T重復了一遍,一屁股坐到荒草叢里,然后張開四肢躺下。如果不在身邊,五步之外你都不會發現這里還躺著一個人。“我就這樣離了婚。”

    聽聲音不對,我在老馮身邊蹲下來。他兩眼大睜,滂沱的淚水已經流到了兩只耳朵里。

    自殺處離躺倒的地方不遠。再往前走就是沼澤地。他在草木由盛轉衰的時候死了。遺書上信息有限,警方本著負責任的態度,走訪之外,重點調查了近期老馮手機上顯示的聯系人。除了我,聯絡頻率最高的有兩個,其一是中國號碼,他已經念了大學的兒子小馮;另一個是蘇珊,老馮教過的女學生,正念大三。通話記錄上顯示,蘇珊接過一次電話,通話時間十二秒,剩下的六次要么沒接,要么直接摁掉。

    當著警方和校方的面,我撥通了小馮的電話,簡單說明,我把電話給了警方。程序得由他們來走。我在室外抽了兩根煙,他們通話結束。商討的結果是,小馮和老馮前妻會馬上申請簽證,以最快時間趕到K大。經馮家、警方和校方一致同意,在馮家到來之前,若需要,老馮的遺物暫由我代為整理。我說,老馮的貓我先養著,辦公室里的書籍文件我來收拾,然后放到老馮中央公園的家中封存,一切等馮家人到了再說。

    老馮辦公室在一樓,窗外是一片修剪整齊的草坪。草坪上有三棵松樹,幾只松鼠在松樹和草坪間跳躍。有一只還跳到老馮的窗臺上,人立起來,用小小的爪子謹慎地敲打玻璃。我看它,也看見了窗臺靠墻一邊放了一只碟子,這松鼠應該是???。我在老馮的抽屜里找,果然有一袋開了封的杏仁。我用漢語跟松鼠打個招呼,我相信它能聽懂,老馮跟它說的應該也是中文。老馮跟我說過。他說你知道一個人獨居異國他鄉,最大的鄉愁是什么嗎?我說,老干媽、紅燒肉、西紅柿炒雞蛋和大蔥蘸醬。他說,短期是這些,待久了是語言。如果你不過來,我每個月都要去城里唯一一家中餐館吃一頓飯。我的手藝能甩廚師兩條街,但我得去,就為了聽聽老板和廚師說話,聽他們那溫州口音濃重的普通話。聽之讓人落淚。我知道,老馮跟他的貓都是說中文的,這些松鼠想必也不例外。我打開窗戶,抓了幾粒杏仁放進碟子里。松鼠對我作了個揖,抱起一粒杏仁啃起來。邊啃邊叫,它在召喚同伴。

    又來了兩只。我再捏了幾粒放進去。又來了三只。還有幾只正從松樹上下來,排著隊奔向窗臺,大尾巴像旗幟搖搖晃晃。我把杏仁沿一條線全倒到窗臺上,窗臺上擠滿了小松鼠。

    “這是老馮給大家最后的禮物了?!蔽覍λ墒髠冋f。它們抬起小腦袋對我齊齊地看一眼,我鼻子一酸。

    松樹后面閃過一個人影。想躲,無奈松樹還小,她又微胖,兩邊的身子(身體兩側)都露在樹外。我直直地盯著那棵樹,果然,她在漫長的忍耐之后以為安全了,腦袋往外一伸,撞上了我的目光?;炭趾豌查g布滿她的眼神和表情,她扭身走出了草坪。

    頭一回見,我也知道這個棕色皮膚的女孩就是蘇珊。

    最近一個月,在K大,乃至整個小城,老馮性騷擾一個叫蘇珊的大三女生的事無人不曉。

    有天早上我在公寓的公共餐廳吃早點,愛爾蘭劇作家坐到我對面,擠擠眼,“你那同胞,”他放下咖啡杯,做上下其手狀,“對一個小姑娘?!?/p>

    “誰?”

    “你們的斯賓諾莎啊?!彼d奮得大胡子像松鼠尾巴一樣奓開來。

    我放下早餐回了自己房間。K大校園論壇上關于此事的討論鋪天蓋地。越過那些顯然以目擊者自居的夸張且吸睛的描述,我大概弄明白出了什么事。老馮在辦公室騷擾一個女生時,被她的男朋友抓了個現行。有照為證:老馮正抱著一個女學生,兩人都是側臉。如果照片沒有作假,那人的確是老馮。老馮挺投入,而那女孩一副抗拒的姿態。女生棕色皮膚。我突然想到南非作家庫切的長篇小說《恥》,讀過中譯本,前幾天去圖書館,順手借了原版,想感受一下庫切精練的英文?!稅u》中的白人教授盧里和一個黑人女學生有染,被其男朋友舉報至校方,盧里教授拒絕道歉和接受校方問責,憤而辭職。何其相似乃爾。

    這個時候老馮應該在學校,上午有課。但我還是打了他的手機。在家。我說一早起來就心神不寧,若方便,我帶兩包大紅袍,喝個透?

    “來吧,兄弟,”老馮的經典句式,“我們聊聊?!?/p>

    我把茶葉和《恥》裝進雙肩包,背著就過去了。

    老馮居家跟上講臺的衣服只差一件皺巴巴的西裝,所以我也搞不清他的狀態。沒事,他說,一天都在家。他把水都燒好了。我先拿出大紅袍,然后是《恥》。書剛放下,他咳了一下,說:

    “都知道了?”

    我沒吭聲。他這么一直接,我倒不知道怎么接了。

    他用右手粗壯的食指和中指敲了兩下書的封面,兩根手指一擰勁兒,《恥》在桌面上轉了一百八十度。“電影我看過,”老馮說,“跟盧里教授不是一回事。”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老馮沒茶具,我們只能因陋就簡,把茶葉倒進杯子里,灌一大杯開水一直泡。我開始泡茶。

    “我跟蘇珊,那個女生,什么事都沒有。”

    我端起茶杯吹漂在熱水上的幾片茶葉。

    “真的。你不信?”

    我信。不是因為他跟我聊過,美國大學對師生這種關系要求極為嚴格,完全是一票否決,而是他告訴過我,這些年,不管是離婚前還是離婚后,他并非守身如玉到完全不近女色,十幾年來,斷斷續續還是有過幾個女朋友的。離婚后甚至還有過一任要談婚論嫁的。還是那句話,哲學不能包治百病。老康德也不行。離婚前的幾任女朋友不長久,可以理解,你一個有婦之夫,人家憑什么拿青春跟你耗。兩情相悅的保質期一過,一別兩寬,大家都開心。離婚以后,他倒是想過再經營一段婚姻,兩個人把藍圖描繪得也十分之美好,及至納入議事日程,他發現自己不行了,想躲。聽到準未婚妻的聲音,第一反應是想裝作沒聽見;看到她的來電顯示,最想做的是直接掐掉。搞哲學的,邏輯是吃飯家伙,一回頭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怕了。不管那段婚姻罪魁禍首是誰,他確實是被傷著了。痛定思痛,他如實相告。對方也是教授,搞自然科學的,思路也清晰,一大早從他亂糟糟的床上爬起來,對鏡梳妝的時候說:

    “吃過早飯我就走,以后不會再來了?!?/p>

    “那女生,蘇珊,總讓我想起我兒子。”老馮把滾燙的茶杯抱在兩手之間轉來轉去,“那天她撲到我懷里,我開始真是當孩子一樣安慰的。后來我想推開,她還是死死地抱著?!彼巡璞畔?,比畫著,“都是男人,你一定明白。她的那種身體感覺,溫熱的、曖昧的氣息,我好歹收住了心神。就在那時候,她男朋友沖進辦公室,一頓猛拍。兄弟,我真沒有任何不當之舉,蒼天可鑒?!?/p>

    “康德可以作證?!?/p>

    “老康德可以作證?!?/p>

    蘇珊敲響辦公室門時,老馮正習慣性地翻著康德的《判斷力批判》。她進了門,順手把門關上。老馮讓她把門打開。和異性學生在辦公室交談,最安全的方式就是把門窗打開。蘇珊說,只跟教授說幾句話,說完就走,人已經到了他的辦公桌前。

    這不是蘇珊第一次來辦公室。課堂上她若有疑問,課后有時會到講臺前請教,講臺前人多,或者依然想不明白,她就會追到老馮辦公室。勤奮的學生老師都喜歡。談哲學時偶爾也會透露出生活信息,老馮慢慢知道蘇珊有個不幸的家庭,母親來自東南亞,父親是美國白人。但這個高大威武的父親,在她小學即將畢業時出車禍死了,生活的艱辛讓她媽養成了酗酒的毛病,再嫁后也沒改掉。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家庭卻是同樣的不幸。很顯然,自甘沉淪的母親很難給她找一個靠譜的繼父。冷眼、虐待、騷擾,能想象出來的一個繼父對逐漸亭亭長成的繼女的一切不堪舉動,蘇珊都經歷過。她說她正是因此長胖的,排解恐懼的最好方式就是暴飲暴食。她非常懷念小時候一家三口的天倫之樂。老馮讓她想起過世的父親,這是她選馮教授課的直接原因,其次才是哲學。

    必須承認,這身世很感人,我是老馮也會對她另眼相看。但是,我跟老馮一樣想不通,她怎么就配合男朋友一起把他給告了呢?那天她跟老馮說,母親最近不對勁兒,她懷疑患了絕癥,如果真走了,她落在繼父手里,更不會有好日子過了?,F在心里亂得很,哲學也沒法把她理順。老馮給她遞擦眼淚的紙巾,蘇珊順勢撲入他懷中。

    老馮多少年沒抱過孩子了,自兒子明白父母的關系,就拒絕與他身體接觸,老馮那一刻想起了兒子。但男女畢竟有別,他要推開,她抱得更緊。好吧,借個懷抱讓你再哭一會兒。很快他感覺不對了,那姑娘在懷里的某些舉動充滿了挑逗。他的身體報了警。一番高速復雜的內心活動之后,很快穩住了心神,這一次他必須推開她了。正推,辦公室門咣地被踹開,一個白人男生舉著相機咔嚓咔嚓切菜一樣痛快地拍。蘇珊做驚慌狀,向男朋友哭訴:

    “是他強行非禮我!”

    男朋友也跟著喊叫:“你這人渣!有你好看的!”

    老馮要辯解,蘇珊已經整理好衣衫和云鬢,跟男朋友出了門。第二天,校方通知老馮,他被舉報了。老馮開始真沒當回事,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如實向校方回憶了當時的現場,請校方再做核實。校方又找來蘇珊和她的男朋友,兩人的描述跟老馮的依然不是一回事。蘇珊說,教授胡說。即使我爸我媽離婚了,我也不會因此咒我爸被車撞死的。我媽身體沒任何毛病,癌癥見著她都得繞道走,我更不可能惡毒到這么咒自己的親媽吧?再說,我也沒無聊到跟一個能當爹的授課老師拉這些家常。說得句句在理。校方派出專人調查,她的親生父親確實活得好好的;母親身體壯實,一頓能吃下半只火雞,接待他們的是繼父,穿一身挺括的西裝,怎么看都像個正人君子。這時候老馮才覺得問題嚴重了,此中大有玄機。

    “你沒和她直接對質?”我問。

    “跟學校提了,學校也努力協調,但她拒絕見面,說有心理陰影。學校也不能強迫。這受法律保護?!?/p>

    “電話呢?”

    “接過一次,斬釘截鐵,說我罪有應得。此后就聯系不上了。”

    “家長那邊的工作可以做一下啊?!?/p>

    “我找過她的母親。她相信她的女兒。我能理解,要是我兒子出了這種事,我也寧愿相信自家人?!?/p>

    那還有法律啊。老馮想過,也跟校方提出,不行就讓法律介入。校方似乎不希望把它變成社會事件,鬧大了,黃泥掉褲襠里,不是屎也是了。老馮私下里也咨詢過律師。律師認為,就現有的證據,只要蘇珊和她的男朋友堅持證詞,扭轉局面的可能性極小。要么魚死網破,冒險試一試;當然,找不到新證據,也于事無補。

    “怎么個魚死網破法?”我問。

    “我猶豫了很久,還是給否了。下不去手。我這條老魚,死就死了,她是個女孩,還年輕。只比我兒子大兩歲啊,路長著呢。真下不了手。我是真想不明白,他們想干什么呢?再等等吧?!?/p>

    老馮最后等到了死。等到死也沒弄明白。但有圖有證人,就等于有了真相,這在高校是天大的事。老馮自證無效,那只能是跳進密西西比河也洗不清。在K大,相信他的人,也只能抱以同情,政治正確的事,誰都愛莫能助。老馮的課被迫暫停,聽候校董會處理意見。

    結果出來前幾天,也就是我去波特蘭之前,我幾乎一天到晚陪著老馮。喝酒,吃紅燒肉和醬牛舌,然后喝濃茶。喝茶解膩,解了膩繼續吃。此后整整一年,我看見紅燒肉就反胃。我們不聊哲學,也不聊文學,除非有新進展,也不聊那件事,事實上的確毫無進展。如果不出意外,結果大家都清楚。丟掉本校教職只是其一,背負這一污點,全美可能沒有任何一所大學會再聘用他。后者的嚴重程度,用膝蓋想都明白。我們兜著圈子聊,天南海北,上天入地,每個話題聊到山窮水盡了,老馮都會及時地端起酒杯,說:

    “兄弟,再走一個?!?/p>

    ……

    (《十月》2023年第5期,責編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