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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地域文學新觀察·文學新浙派】 《江南》2023年第5期|朱個:設而不求(節選)
    來源:《江南》2023年第5期 | 朱 個  2023年10月30日15:05

    推薦語

    除夕之夜,“我”不期然得知了一位暌違多年的老同學失蹤的消息。久遠的往事翻涌上來,兩個初中女生之間那段迅速升溫最后又戛然而止的親密友誼、那個圓臉女孩內心隱藏的理想和秘密……過去的一切,那些曾經讓“我”似懂非懂的部分,在回憶中被一點點勾勒出來并漸漸明晰。此時才恍然發現,命運的伏筆,其實一直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設而不求

    □ 朱 個

    今年的春節,跟往常相比,有些異樣。在杭州的父母,守著九十多歲的外公,三個老人半個月前剛從奧密克戎感染中轉陰。父親讓我別回家了,他跟母親想好好休養。雖然我在僅僅一百公里之外的嘉興,聽到父親這么講,反而有點糾結——免去了拖家帶口回去打地鋪的煩惱,卻空落落地,仿佛失了底氣。除夕夜,收拾了碗筷,就跟任何一個平常的夜晚一樣,似乎沒什么事情可做了。這樣特殊的日子,平常地過而不做點什么,是需要一些努力的。我整理著公司開年就要投標的材料,丈夫陪著孩子在客廳看春晚。小女孩上下眼皮打架,卻熬著說要守歲,問她什么是守歲呢,奶聲奶氣說是老師布置的寒假作業。丈夫走到我身邊,輕輕地說,她班主任布置了個作業,選一個春晚最喜歡的節目,說出喜歡的理由,要拍成小視頻。我噗地笑了,我說你去拍。丈夫說,我知道,這么無聊的作業,也只有我陪她做了。我朝他背上打了一拳,說辛苦你了,謝謝你啊。

    遠處傳來密集的煙花爆竹聲,電視機里十二點鐘的倒計時開始了。除夕夜一過,我就仿佛松了一口氣。我走出房間,走到丈夫和小女孩中間,正好聽到丈夫在跟女孩說,來了來了。我說,噢,果然來啦?代表晚會結束的歌聲響起,現在聽到的這首歌,叫《難忘今宵》。

    手機上陸續積壓了不少新春祝福的微信。我給澡都洗不動倒頭就睡著的小女孩掖好被角,把遮住她眼睛的劉海捋到一邊,帶上她的房門,一邊給朋友們重復回復著“過年好”的話語。我往下翻,看到了沈玨的一條消息。沈玨是我初中的同桌,高考考去了北京,后來就在北京成家立業。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加上她的微信的,她不時給我點個贊,我也給她點個贊。但我們幾乎不會聊天。沈玨的那條消息是一個小時前發的,她沒有祝我新春大吉,她有點沒頭沒腦,她的話夾在除夕夜的祝福里非常突兀。她說的是:你還記得陳小辰嗎?她被公司派到瑞士,干得好好的,前一陣忽然失蹤了,現在還沒找到,來龍去脈據說很復雜。

    仿佛怕我太多疑問,沈玨在短短一句話里把什么都說了,又什么都沒說。我默默想了一陣,完全不知道應該再問她些什么。

    盯著“陳小辰”,這三個字,又熟悉又刺眼。

    快三十年了,陳小辰早就從我的生活里失蹤了。因為這次失蹤,她一下子被從記憶里撈了出來。

    有些故事,應該從哪兒說起呢。如果從一個夢開始說起,會不會顯得很庸俗?而人往往這樣,明明想說別人的故事,但最后說的又只是自己的故事。

    我的夢境只有單調的幾種,不同的內容,輪番在那幾個地方上演。其中一種夢,就總發生在陳小辰的房間。在那個房間的夢里,有時是我和陳小辰看《月光寶盒》,有時是我和其他人看,有時是我一個人在看。那年,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陳小辰家玩,她就直接把我帶到她的房間。關上門,給我看家里裝的有線電視。房間里有一個屬于她的電視機,她說有一部特別好笑的香港電影,今天重播。當電影里的唐僧說“人和妖精都是媽生的,不同的是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你媽貴姓啊”,陳小辰笑得前仰后合,上半身晃來晃去。她有點自來卷的鬢發撩到了我臉上,頭皮上的油味隱隱約約,還有她嘴里唾液的氣息,也好像濃重了起來。

    我說,好好笑啊。她說,我看第二遍了。我說,他們為什么要這樣講話?她說,就是很搞笑啊,對不對?我問,你爸媽不在家嗎?她說,別擔心,爸爸在北京,媽媽在上班。我倒沒有她以為的那種擔心。那幾年因為拆遷,我跟父母借住在外公家里,外公家的房子是沿街的二層小樓,我們一家三口擠在二樓北邊的一個小房間。那個房間太小了,只有一爿窗戶,沒有陽光,望出去高高低低全是屋頂瓦片。我十五歲了,覺得跟父母睡在一起是種忍受,知道父母對我也是一種忍受。我羨慕陳小辰的家是新蓋的六層公寓樓,還羨慕她有自己的房間。你這個房間真不錯,我忽然說。同時我在想前幾天電視上放的英國電影《看得見風景的房間》,在那個故事里,窗外有風景的房間是多么重要。是嗎?陳小辰盯著電視機,有點不置可否地說,下面就是楊綾子巷小學的操場。輪到我吃驚地說,是嗎?我走到窗邊往下看,窗上貼著過年的紅色剪紙。她口中的那個小學是一個特殊兒童學校,我經常路過,但沒有進去過,我有點好奇。玻璃被窗花暈紅了,我依稀看到一根旗桿,飄著國旗。她說,這個房間本來是我哥哥的。你有哥哥?嗯,在坐牢。什么?我轉身看著她。她還盯著電視,拍拍床,像一個母親一樣說道,快過來,專心看電影,不要講話。

    大家都認為,我的初中女同學陳小辰被爸媽起了個男生名字。辰,是不帶日字頭的辰。連日字都沒有,好像照不到一點陽光,看不見清晨可人的模樣。這名字假如安在男生頭上,因為前頭捎帶了“小”,到老都會平添幾分可愛。但是放在陳小辰身上,陰慘慘的,一副哪兒都不對的樣子。陳小辰圓滾滾的,個子很矮,脖頸粗短,雙眼幼細。這么說其實也不客觀。陳小辰讀書成績好,成績好的孩子怎么樣都不能算過得慘。我讀書成績也還行,但我的好和她的好顯然不是一個檔次。粗分起來,學生永遠是兩種,用功和不用功。用功的結果有兩種,成績好和成績不好。不用功的結果也有兩種,成績好和成績不好。陳小辰屬于最厲害的一類,她實在稱不上用功,可成績實在太好了。

    她很孤獨,我也很孤獨。但我們的孤獨好像是有著不同的起源,最后奇怪地殊途同歸。她因為功課太好,遭遇了冷落,老師冷落她,是因為實在沒什么可批評她的,既然批評不存在,表揚也就無意義,過多的贊美只會顯得老師水平不高;同學冷落她,就更好理解了,難以企及也就實在不需要嫉妒了,不被嫉妒就等于不被簇擁。我也很孤獨,卻是因為處于中游那種不尷不尬的處境,我沒有很活潑,也不至于沉悶,但我過早地近視了,世界在我眼中總是黃昏時候那種霧蒙蒙的樣子,仿佛就難以清晰地看見和言說,與人自然有了距離。

    陳小辰坐在我的斜前方,也就是我同桌沈玨的前面。從上午第三節課開始,她會把椅子往后拖,在課桌抽屜里緩緩翻開一本漫畫書。她右手總是握著筆,做出正在記筆記的樣子,后背板得很正,從老師的角度看過去,陳小辰眼神的延長線應該是直接連到課本上的。當我開始走神,我就會注意到這樣干的陳小辰。陳小辰往后靠,會把馬尾辮的末梢掃在沈玨的文具盒上,沈玨對此似乎并不在意,從她的角度看不到陳小辰在做的事。趁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我拿筆桿快速地掃過陳小辰的發梢,把她的辮子甩到一側。沈玨朝我看了一眼,陳小辰的肩膀抖動了一下。我在草稿本上畫了一個三角形,里面畫上一個內切圓,滾上一個粗黑的圓心,在旁邊寫上“圓圓的內心”幾個字,推過去給沈玨看。沈玨唰唰記筆記不抬頭,我拿胳膊肘搡了她一下,她拿筆的右手,在紙上劃開去了。沈玨瞪我一眼,我朝她笑笑,有一絲洋洋得意。

    下課了,沈玨喊我一道上廁所,我說不去。大家都走開了,陳小辰還坐在位子上。我試著拍拍她,我說,你在看什么?她沒有轉頭,單單把手里的書一合。她看的是《七龍珠》。在《七龍珠》之前,我一直看的是《圣斗士星矢》。《七龍珠》在早年剛開始連載的時候,小悟空并不像后面幾年那么“熱血”,畫風萌動可愛,很有些冒險氣質。我發現,陳小辰跟我一樣,喜歡漫畫里面描繪的一種微縮膠囊,這些膠囊品種多樣,可以隨身攜帶,只要往地上一扔,就能變出一輛車甚至一幢房子。我本以為奧數冠軍陳小辰不僅不看漫畫,更瞧不上胡編亂造的情節,她的積極回應讓事物有了可以縱深探討的魅力,連她與生俱來的一點會令談話不愉快的口氣,都有了獨特的樣子。當我說“這種膠囊能不能變出整個宇宙”時,陳小辰說,當然能,那就是俄羅斯造的套娃膠囊。想象著這一個宇宙里的一粒膠囊變出的一個宇宙里,還有同樣一個膠囊變出著另一個宇宙,宇宙生宇宙,無窮無盡,這讓我開心極了,陳小辰也很開心,她覺得她這個高級的笑話,我是聽懂了。在賦予了膠囊其他幾種不可能的可能性之后,我和陳小辰在看漫畫上近乎于相談甚歡。

    我和她之間,幾乎迅速地產生了一種默契。我說“迅速”,確乎是事實。在那個女生氣還占上風的年紀,“迅速”意味著在相談甚歡的第二天一早,她就慷慨地讓我抄襲了數學作業。倒不是她從來不給別人抄,而是幾乎沒人會跟她要來抄,太完美的答案,擺到老師面前,不是自己找抽嘛。我正大光明地要求抄作業,陳小辰很開心。或許,對成績優異得高處不勝寒的陳小辰來說,作業滿分不算什么,作業有人抄才是最大的褒獎。接下去很久,甚至到了寒假,只要是數學作業,往往不等我開口,陳小辰都會主動塞過來。初三數學是我慘烈的數學學習史上的轉折點——滑鐵盧之于拿破侖般的轉折點,我在數學上的無能,從套公式勉強會解題上升到無論如何做夢也不會解題的新高度。我對應用題,就是要應用到生活場景里的數學問題,很難避免各種奇怪變量的干擾。雞兔同籠的問題里,雞有兩只腳,兔子有四只腳,可萬一有幾只兔子是站著的呢,也有這種可能是不是,我常常陷入這樣的迷思,超過了對尋求標準答案的興趣。曾經我不會把腦海里這些干擾我學習的主旋律跟別人講,更不會讓老師和家長知道。可自從開始抄陳小辰的作業,她不知出于哪種古怪的責任心,偏偏很愛給我講題,仿佛那些作業不能白抄。

    至今宛然在目的畫面里,有時她給我講的那道題,是已知一個人在幾點出門,在幾點發現自行車兜里的文件被逆風吹走,人回頭花了幾分鐘順風去追回來,問文件是幾點鐘被吹走的。我說這題我真的不行,順風逆風這樣復雜的天氣情況,我理解不了。她說很簡單啊,不用管風速,雖然速度是變的,但路程是不變的,而求的是時間。我說,是嗎?心里想那又怎么求呢。她接著說,我設靜風速為a,風速為b,順風速就是a+b,逆風速就是a-b,速度不需要求出來,就用它來表示一個數量關系,可以直接消去,然后……她唰唰唰地奮筆疾書,接著說,用它搭個等式就好了。噢,這個方法叫“設而不求”。天啊,設而不求,我在心里想,假設了卻不求相應的結果,聲東擊西一般求到真正的答案,這看起來是非常高深的智慧。我戲謔說,你是看漫畫學來的嗎?她認真說,奧數書里看的。我感到有一種距離瞬間展開在我們之間,變得具象起來,超越了做題目的高下之分。她能設而不求,我只能憑借意志去理解,我只有求之而不得了。最后我只好達觀地說,把文件放到書包里,就沒有這種題目啦。

    三年后,直到高考前還背不下函數公式來的我,在那一瞬間曾經想到了陳小辰,我后來所有的命運是不是就是從當年抄了太多數學作業開始的?我是自知的,誰不知道抄作業很差勁呢?何況還有前車之鑒,老師和家長能一遍遍痛陳抄襲的惡果。然而,人眼看自己一次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也是緩解不適的做法。前車之鑒就是一種詛咒,你知道它存在過,但在自己的路上,它就是有一種你偏偏很想踏進去的魔力——人軟弱起來就是這樣的。最后到了一模一樣的境地,反而能完成一種可憐的自洽,獲得了一種成就感。像我這樣的人,跟陳小辰是不同的,我確實沒有新的可能,我沒有能力創造新的世界。

    但生活也不總是這樣,偶爾的否極泰來,就像雨過天晴,陽光在烏云上露出金邊,被稱作烏云背后的幸福線。那天放學,我和陳小辰走在回家的路上,沈玨從后面快步走上來,走到我的左邊。那條今天看起來非常窄的小巷,讓三人并行顯得局促不安。我自然慢下了步伐,陳小辰就走到前面一點去了。沈玨說,去不去我家玩一會兒?沈玨家也在同一條巷子里。我想那就去好了。我自然就喊住前面的陳小辰,我笑嘻嘻地對沈玨說,大家一起去呶。但那天其實就是到了一到而已,我們都沒有玩什么就出亂子了。沈玨家在一個大墻門里,有好幾戶人家,中間是一個陰暗的院子。青石板烏亮潮濕,陳小辰的腳底忽然就打滑了,她朝天摔了一跤,把后面的沈玨也撞倒了。她并沒有什么事,就站了起來。我跑過去看躺在地上的沈玨,她的腦袋磕在石板上了。我把沈玨拉起來,查看她的頭部,看不見任何傷口。陳小辰試圖撫摸脖子安慰她時,沈玨尖叫起來。我們才看到,傷口在她的耳朵后面,那里豁開一道口子。我不記得血是怎么流出來的,我只記得傷口外翻出來的淡橘肉色,和沈玨被天井里的夕陽照得半透明的耳垂。

    第二天,我和陳小辰不約而同都提前了將近一小時到校。我有點焦慮,很想比沈玨早一點到,但我沒想到這么早就遇到了陳小辰。教學樓的門還沒開,我跟陳小辰就坐在校園角落的庭院里等,那個園子叫“南園”。那天早上的陳小辰面色凝重,她很白的皮膚顯得更白了。她問,你同桌今天應該要請假了吧?我說,不知道,她應該沒什么事吧。陳小辰不作聲。我說,你又不是故意的。她說,沈玨本來就不想我去的。我說,是我叫你的,要怪也應該怪我。陳小辰嘆口氣說,你的作業讓我抄一下唄。我睜大了眼睛,我說,你有沒有搞錯?陳小辰說,我昨天什么作業都沒做,一點也做不進去。我說,數學你也抄嗎?陳小辰笑說,抄。這怎么可能呢,我從來沒有想過陳小辰有一天也會愿意抄我的作業。如果拍成周星馳的電影,此刻的我應該捂嘴尖叫,背后升出萬丈金光了。

    她蹲在南園的長廊邊。她一邊抄,我一邊說,昨天的題我都是亂做的。陳小辰停筆,看著本子說,沒有啊,你做對了。我說真的嗎,你看一眼就知道?但心里很得意。對啊,這題還有另外一種解法,就像這樣……陳小辰吧啦吧啦,又講起來,講了一通。你好像很喜歡用“設而不求”去解,我說。被打斷的陳小辰點點頭,最后說,你瞧,這回我設的參數最終自生自滅,雖然跟你的解法不同,答案是一樣的。陽光打在她雪白的臉上,竟然有一絲通透的美感。這一次我可算是把“設而不求”聽明白了,每道應用題里,總會有一個恒定不變的量,其他的量,都圍繞著常量在運轉,只要找到那個常量,就可以不變應萬變了。一下子,我就像參透了宇宙的某種奧秘。多年后,關于這個奧秘的另一種表達可能是這樣的,陳小辰不介意抄我的數學作業,我感到我們不在往上升的方向上有共鳴,而是在面對更低的處境時,得到了共振,今天的我甚至愿意為此賦詩半句,“我的不安就是她的不安/她的無助就是我的無助”——用周星馳扮演的“至尊寶”的口吻朗誦。

    彼時,教學樓里響起預備鈴聲,清晨的陽光已經照到了南園那汪陰暗狹窄的湖面一角,在未來的夏天,這里會盛開白色睡蓮。我們并排坐在湖邊的長廊下,收拾起書本。我忽然想起剛進初中時外公對我說的話,我跟陳小辰說,這個南園,名字真好聽呢。陳小辰說,它如果在東邊,就叫東園了。我說,那其實西園北園也都很好聽呀。我接著說,外公說他在這里上學時,南園就在了,他還說我們這個學校早在那什么清朝的嘉慶年間就有了,叫宗文學堂。陳小辰總算有點吃驚,說,宗文?這個名字才好聽,比現在叫第十中學好聽多了。我說,好聽吧?她又說,那嘉慶,比乾隆早還是晚?我說,我也不知道,喂,你看沒看過《戲說乾隆》?她說,看過的,趙雅芝好漂亮啊!我說,咳,鄭少秋也很帥的。陳小辰說,有線臺放過他演的楚留香,我買了《楚留香傳奇》,你看不看?我說,可是我更喜歡古龍的《歡樂英雄》,寫得就很酷,你也看一看?

    當我和陳小辰關系最密切的時候,已經到了初三下學期的春天。大家都在準備中考,陳小辰固然不需要有什么緊迫感,可怕的是,我也沒有。沈玨在耳朵受傷后,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一個學習狂魔,坐在她邊上,讓我每天都很壓抑。那時候,每周只放一天假,但我們沒有什么可玩的地方。我常常不想待在外公的房子里,星期天的下午,陳小辰不是陪著我在解放路閑逛,就是在新華書店看書買磁帶。終于我想到了一個新地方:旱冰場。離學校不遠就有一個,我見過從里面出來的男男女女,跟大部分人是不太一樣的。當他們一個個隱入人群時,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同,當他們聚在一堆時,那種不同就很明顯——近乎于一種挑釁。很多男的都燙頭發,燙爆炸頭,穿包住屁股的喇叭褲,很多女的穿緊身上衣,下面是屁股部位很寬松、褲腿是收口的蘿卜褲,外面套一個有三個扣子的馬甲背心,還敞開著。在我家大人的眼里,去溜冰的年輕人都是不良青年,母親曾經警告過我,說那種人都是考不上高中或者考不上大學的,不找工作游手好閑。我還沒有去過旱冰場,我打賭學霸陳小辰更沒有去過。我很想去,很好奇,我決定要拉上她一起去,就像小悟空與布爾瑪尋找龍珠的大冒險一樣。

    當我們租了旱冰鞋,提著鞋子走到場邊的時候,起碼我已經有些后悔了,哪怕我特地偷穿了母親的海軍領短外套,想讓自己看上去時髦一些。當看到場地邊的一圈欄桿上靠滿了五顏六色的人,生機勃勃,人聲鼎沸,我不禁畏縮了。陳小辰還穿著她的紅藍校服,在彎腰套旱冰鞋了。那幾雙旱冰鞋破舊不堪,就是鐵板上幾根鞋帶。我和陳小辰都不會溜冰,我們互相攙扶著靠在欄桿邊上,拉著手面面相覷。我在她耳邊說,我們可以扶著欄桿,大概就能一點點滑滑看了。

    她點頭,我們就一前一后,這么干了。然而靠著欄桿的人太多了,很多時候我們需要暫時脫離欄桿,越過幾個人才能抓住下一段欄桿。這沒有倚靠的幾步,就特別狼狽。我意識到需要保持一定的速度,才能維持瞬間勉強的平衡,她在后面揪著我的短上衣,幾乎是又扯又送地破壞掉我的平衡。只有當我及時抓住了下一截欄桿,才不至于在下一秒摔個嘴啃泥。當陳小辰又一次拉住我衣角,而我本能地掙脫掉她,向欄桿撲去,我終于聽到撲通一聲。回頭,陳小辰趴在了地上,而邊上那些時髦的男女們一起哄笑起來。我們面對有點類似進入社會生活的事情,都是笨拙的,他人的眼光常常無異于一種判斷。陳小辰尤甚,她胖胖的,完全沒有運動天賦。她漲紅了臉,想站起來,又站不起來。情急之中,我忘記了自己為什么需要扶著欄桿這種事實,跨步就走了回去,于是我也摔了。邊上又發出一陣哄笑。

    我坐在地上,不敢看周圍,我只看到陳小辰在脫鞋子。我想這才是個好主意,可我還沒有來得及脫,有個男的就把我拉了起來。那個比我年長幾歲的男孩跟我說話,問我哪個學校的。我不想告訴他,我說宗文中學。他問,什么中學,有這個學校嗎?那邊的陳小辰也站起來了,靠著欄桿,提著一只腳。馬尾辮松了,一些頭發披在脖子上。我望著她,對男孩說,是有的。另一句話我咽了下去,不敢說出來,我就在心里說,你除了會溜冰,還能懂什么呢。我只覺得自己還算安全,而且我以為自己表現得還好,一定不至于暴露了什么,不至于暴露了自己完全不屬于這種地方的事實。

    鎮定了一會兒,我才走到陳小辰身邊,我問她怎么樣。她說,腳有點痛。我說,能走嗎?要是你哥哥在就好了,沒人敢笑話你了。她說,我哥哥有什么用,他能做什么啊。我說,他可以教你溜冰,幫你出頭。陳小辰不作聲。我接過她手里的旱冰鞋,和自己的拎在一塊,攙著她去出口。我們走出旱冰場一陣子,陳小辰都不說話。我們還需要穿過兩條馬路才能到家,我忍不住問了一個很久之前就想問的問題:他為什么坐牢?她搖搖頭。我那時候想男孩子第一會犯的罪應該是打架,就文縐縐地問道,是斗毆嗎?可能是剛才滑冰場上的刺激,我倒是希望她點頭說是,結果她還是搖搖頭。那是——強奸?我說。她驚駭地看著我,腳都不疼了,雙腿站得直直的,說,你滿腦子都是什么思想?我臉憋了個通紅,我自己真沒想這么多,就是例行一問,她哥哥又不是官員什么的,能犯的罪也不多啊。她看到我的窘迫,腳又軟下來,重新扶住我,說,我搖頭不是不告訴你,是我也不知道。我說,哦哦哦。陳小辰繼續說,哥哥曾經想去北京上大學,他后來被抓進去了。不過,她頓了頓,本來挽著我胳膊的手抓得緊了一些,說,我也想考北京的大學。你還沒上高中呢,我說。陳小辰那種時常會令人不愉快的口氣又飄出來了,她說,讀什么高中,我倒無所謂的。我那時候從沒有想過大學的事情,我向來以為,只有先讀了高中,再去想大學才是順理成章的,甚至等填志愿的時候再想都來得及。陳小辰這樣明確的遠大理想,具體到了某個地方的大學,甚至可能就是北京大學,讓我只覺得自己不配,讓我只想快點回家。天都要黑下來了,我身上這件母親的外套沾了灰,顯得特別傻愣,如果我們還在講坐牢或者上大學的事情,那簡直是某種不可理喻了。我加快腳步,挽著我胳膊的陳小辰,踮著她崴掉的一只腳,也只好走得快起來。

    但一切似乎都不足以解釋,為什么最后我會那樣對待她。旱冰場大冒險失敗后,陳小辰請假了一星期。她不在的時候,我開始自己寫數學作業,自己訂正,自己接受和承受那一個個紅叉叉。她養好腳傷回來上課后,我們還跟以前一樣好,只是互相客氣了很多,我沒有那么想抄她的數學,沒有那么想要答案全對了。我們后來莫名其妙的決裂,也在星期天的下午。那天上午她打來電話,電話是外公接的。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五期)

    朱個,生于1980年,浙江杭州人。出版有小說集《南方公園》《火星一號》《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