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 一沙一宇 ——從《溪鰻》《車鉆》手稿看林斤瀾的創作特點
《溪鰻》與《車鉆》手稿(部分)
1984年第10期的《人民文學》雜志,同時發表了林斤瀾的兩部短篇小說《溪鰻》和《車鉆》,這是他“矮凳橋風情系列”小說中的兩篇。“矮凳橋風情系列”由21篇中短篇小說集結而成,以溫州“矮凳橋”為背景,人物和情節互有聯系,又獨立成篇,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短篇小說的代表作。
中國現代文學館藏有《溪鰻》《車鉆》《李地》等多部“矮凳橋”系列小說手稿,多為《人民文學》雜志社捐贈。從“人民文學稿箋”可以看到編輯的刊發意見:“若兩篇同期發,可請作者自己考慮一個總標題?!薄断牎肥指迨醉撋隙酥虚g位置有“矮凳橋傳奇”字樣,明顯是編輯后加上去的,這應該就是“矮凳橋風情系列”的前身了。
《溪鰻》手稿27頁,《車鉆》手稿25頁,作者均用藍色圓珠筆書寫在“文學青年函授創作中心”“18×15”專用綠格稿箋上。兩部手稿均有修改,有藍、紅兩色修改字跡,經比對,藍字是作者手跡,紅字是編輯的字跡,或添加或刪除,作者都有明顯的標識。兩部手稿的字跡略顯潦草,筆者猜測或許是時間緊,作者匆匆寫就,抑或是作者文思泉涌,奔流直瀉而作。
精雕細琢 力求奇效
手稿是文本發生過程的真實記錄,也是作家生命狀態、綜合修養的一種體現,它所提供的信息,對于認識作家、認識作品,有著不可取代的意義。筆者通過《溪鰻》《車鉆》的原稿與《人民文學》刊發稿(以下簡稱“刊發稿”)進行比對,淺析修改的原因及其文學價值,探究作家情感與思想的軌跡以及創作的心路歷程。修改主要分為兩類:一是對個別語句措辭的修改,二是文章結尾的修改。現分別把《溪鰻》《車鉆》修改前后的主要異同點列舉如下并加以分析說明。
我們先來看《溪鰻》修改的內容。
原稿:隨著,街上開張了三十多家飲食店,差不多五十步就有一家。
刊發稿:接著,街上開張了三十多家飲食店,差不多五十步就有一家。
分析:刊發稿把“隨著”改為“接著”,從上下文的內容看,“接著”更恰當?!敖又?,有緊跟著(前面的動作)的意思,很好地把改革開放給矮凳橋的紐扣市場及其相關產業帶來的一系列蓬勃發展變遷,描繪得如同一幕幕人間喜劇?!半S著”一般用在句首或動詞前面,表示動作、行為或事件的發生所依賴的條件,不單獨使用,在文本中不能起到生動反映改革的春風激發人民創造一個新的時代的熱情。
原稿:袁相舟又踅著腳拿上筆,走到貼著的字紙前面,想改幾個字,才學有限,改不了,索性胡亂添上兩行:春夢爛漫老來時,朝云飄渺做人處。
刊發稿:袁相舟做賊一樣踮著腳走了出來,走到街上,還只管輕手輕腳地朝家里走。
丫頭她媽小聲說道:“莫非吃錯了酒了?!?/p>
分析:這是《溪鰻》結尾幾句的修改。刊發稿通過對袁相舟幾個“走”的動作的描寫,從“踅著腳走”到“做賊一樣踮著腳走”再到“輕手輕腳地走”,把袁相舟當時那種心虛膽怯的狀態描寫得淋漓盡致。讀者看到袁相舟的這一系列“做賊一樣”的舉動,不免會產生疑惑和遐想。而文章又以“丫頭她媽”的疑惑“莫非吃錯了酒了”來結束全篇,留下懸念,這恰是林斤瀾的“留白”敘事策略,起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
與《溪鰻》相比,《車鉆》修改的內容較多,全篇9處作了修改,多為語句措辭的修改。
原稿:低頭看看橋下的水,碧綠,抬頭看看橋墩上的字,翠綠。兩個綠一對一,就綠得格外好看了。好比一個人生得再好看,沒有文化,就土,有了文化,就靈了。
刊發稿:低頭看看橋下的水,碧綠,抬頭看看橋墩上的字,翠綠。好水還要有好字,好比一個人生得再好看,沒有文化,就土。有了文化,就靈了。
分析:刊發稿中將“兩個綠一對一,就綠得格外好看了”改為“好水還要有好字”,語言更加簡潔,而且把“好水”與“好字”緊密聯系在一起,與后一句的“人是否有文化”更能有機結合起來,讀來更具文化氣息,更有深意。而原稿中只強調了“碧綠”與“翠綠”兩種顏色上的統一,不能引申到“有文化”的層面,而從“好水”到“好字”的銜接轉合,順其自然地就過渡到“文化”方面了。
原稿:正常的小孩子,都不愿意大人眼里沒有他,用叫喊,用爬高爬低的驚險動作,用哭,用淘氣來引起注意,把周圍的眼光吸住不讓轉移。
刊發稿:小孩子都不愿意大人眼里沒有他,用叫喊,用爬高爬低的驚險動作,用哭,用淘氣來引起注意,把周圍的眼光吸住不讓轉移。這在三歲兩歲的孩子,倒是正常的吧。
分析:刊發稿中將“為了吸引大人的注意,故意搞怪淘氣”,說成兩三歲孩子的正常舉動,顯然這種界定更準確。而原稿將這種“搞怪的舉動”說成是正常小孩子的共性,并沒有限定年齡,與現實生活不符。
原稿:車鉆自己呢?用本地土話來說,也“朝陽關不牢了”。是說轉向了,不知道太陽打哪邊上來了,也是說按耐不住了,那陽光豈是關得牢的?
刊發稿:車鉆自己呢?用本地土話來說:也“朝陽關不牢了”。這是說轉向了,不知道太陽打哪邊上來了。日子過得忙忙碌碌,又朦朦朧朧。
分析:原稿都是溫州當地的土話,讀起來有些拗口又難理解??l稿中把“也是說按耐不住了,那陽光豈是關得牢的?”改為“日子過得忙忙碌碌,又朦朦朧朧”。把溫州土話與普通話結合著講,就明白易懂了。而且換成“忙忙碌碌,又朦朦朧朧”,把車鉆隨著改革開放社會大環境的變化而隨之轉變的個人生活狀況,描寫得恰如其分——車鉆當時的日子過得忙忙碌碌,而前途命運卻又朦朦朧朧,讓他有些迷迷糊糊。
原稿:二樓暗洞洞的,鉆到三樓樓梯那里,上邊明晃晃的。
刊發稿:二樓暗洞洞的,鉆到三樓樓梯那里,上邊投下來一片明亮。
分析:刊發稿把“上邊明晃晃的”改為“上邊投下來一片明亮”,給人一種別有洞天、純凈明亮的感覺。“明晃晃”形容“光亮閃爍”,不太準確。而且,增加了“投下來”,化靜為動,更加形象生動,對于景物的描摹達到了一種形神兼備的效果。
原稿:……詩有句把兩句,湊不齊一首。此時此地也只好聽著。
刊發稿:……詩有句把兩句,湊不齊一首。此時此地也只好聽著。腳上只穿著襪子,更不自在。
分析:刊發稿中增加了“腳上只穿著襪子,更不自在?!卑衍囥@“詩有句把兩句,湊不齊一首”的內心空虛及“腳上只穿著襪子而沒有鞋”的外在尷尬、不自在的境地,描寫得更加生動形象。
原稿:不過車鉆想了一想,學生唱歌、朗誦、講演倒是一律正音的。只好板著臉聽下去。
刊發稿:不過,車鉆想了一想,學生唱歌、朗誦、講演倒是一律正音的。又見穿著粉紅坡跟拖鞋的兩只腳,照釘子步站著,只好板著臉聽下去。
分析:刊發稿中增加了“又見穿著粉紅坡跟拖鞋的兩只腳,照釘子步站著”,不但與上面一段中的“腳上只穿著襪子”形成鮮明的對比,對于烘托氣氛起到很好的效果;同時增加了細節的描寫,讓改革初期人們的穿著和審美得到了傳神的刻畫。
原稿:車鉆對這一通火,更不在意,只管說道……
刊發稿:車鉆對這一通火,竟全無反應,只管說他的……
分析:刊發稿中用“竟全無反應,只管說他的”,讀者只看到車鉆對“這一通火”的不在意,不當回事,不放在心上,通過對比,才能充分體現作者用詞精準,“竟”表現出車鉆的反應出人意料,“全”表現其心無旁騖,“只管說他的”表現出其內心執著。
從以上《車鉆》的修改情況看,作者主要是對遣詞造句作了細微調整,重點突出了語言表達效果:比如語言是否更加簡潔凝練,表達得是否更加準確、鮮明、生動、有深意等,文本是否直接影響情感表達的效果等等。
苦心經營的“頭”部設計
縱觀《溪鰻》修改的痕跡,我們發現作者只對小說的一頭一尾作了修改,而開頭也只是個別字的調整,并未大改。也就是說,林斤瀾在創作這部小說前,就對文章的整體結構進行了深思熟慮。俗話說,“萬事開頭難”“頭三腳難踢”,寫小說也不例外?!邦^”開得好不好,直接影響讀者的閱讀趣味。林斤瀾對小說的謀篇布局很有講究,他喜歡打破常規,力求起到“奇”效。尤其是文章的開頭和結尾,都經過精心“設計”?!邦^”固然重要,而“尾”收得好不好,能否達到升華主旨、卒章顯志、畫龍點睛、回味深長的效果,也是林斤瀾“苦心經營”的重點。
林斤瀾把短篇小說的創作形象地比作體操表演,“首先是亮相,給人一個清新的姿態(外國有的還給人一個很怪的姿態),然后是猛烈的難度很大的幾個跟頭,過渡是舞蹈動作,最后結尾都是難度很高的一兩個動作,給裁判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通過原稿與刊發稿的對比,我們看到了林斤瀾為達到奇特的藝術效果,可謂煞費苦心。接下來,筆者試圖通過對《溪鰻》《車鉆》的開頭做個橫向對比,期冀從中管窺作家“苦心經營”的構思及其達到的藝術效果。
“車鉆十六七歲的時候,做出來一件事叫矮凳橋人議論不休?!薄盾囥@》開頭第一句話就讓主角登場,走向事件的中心,直接把讀者的目光聚焦到車鉆所做出的驚人之舉上。常聽說,作家重視開頭第一句話,認為第一句是全篇的基調,有“一錘定音”之功效。我們在契訶夫《變色龍》的開頭,可以找到類似的答案:“巡官奧楚蔑洛夫穿著新的軍大衣,手里提著一個小包,穿過市場的廣場?!币婚_場就開門見山,單刀直入,開宗明義。
《溪鰻》的開頭則是另一番風格:“自從矮凳橋興起了紐扣市場,專賣紐扣的商店和地攤,糙算也有六百家。”然后寫“紐扣”引來了全國各地的客商,紐扣市場帶動飲食店的興起,并不厭其煩地介紹飲食店的“取名”,一直寫到第四段近500字后,作家才讓小說的主角“溪鰻”登場,有種“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意味。林斤瀾先把我們帶到矮凳橋紐扣市場這一特定環境中,讓我們見到熙熙攘攘的人流,聽到嘈雜紛亂的故事。這樣的開頭,我們在魯迅的《故鄉》中,也可以看到熟悉的面孔:“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去?!苯又鴮懮疃木吧拇迨捤鳎拔业男慕蛔”瘺銎饋砹恕保俳酉氯ナ菉A敘夾議,總共1000多字后才提到閏土。
林斤瀾善于根據描寫的不同內容,采取恰當的開篇形式,使作品呈現出“心核”與“外殼”和諧統一的藝術美感。在創作中,他要求自己既不落入別人的套子,也不落入自己的套子。短篇小說在結構上要符合完整、和諧、統一的基本規律,如此短制,又要表現深刻主題,濃縮龐大的社會畫面,使人“推及全體”,感受到廣闊的時代背景。
林斤瀾是橫跨“十七年”、新時期、新世紀三個創作階段的作家,自1950年代開始創作以來,他一直執著于短篇小說的創作,不愧為“短篇圣手”。他以家鄉溫州在改革開放后的急劇變化為背景,描繪了一批栩栩如生的鄉鎮新人形象,他以“矮凳橋”(其原型為舉世聞名的“東方紐扣市場”橋頭鎮)為背景,寫了一批在改革開放中求新求變的平常人?!耙换ㄒ皇澜?,一沙一宇宙”,林斤瀾只采“一花”“一沙”,這成了他的藝術態度和藝術追求。
(作者系中國現代文學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