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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23年第5期 | 梁曉聲:網事
    來源:《鐘山》2023年第5期 | 梁曉聲  2023年10月20日08:32

    小編說

    為補貼兒孫,退休后收入減少的苗先生不得不另謀財路,奈何久無頭緒。網上跟帖本是消遣,卻因頗有水準的見解,他被網站聘為正式播講人,有收入有獎金,還收獲了一波粉絲,儼然有成為網紅的趨勢。誰知一次觀演中的小插曲,卻惹來了連環的麻煩,讓他原本順暢的人生劇情陡轉直下……

    網 事

    文丨梁曉聲

    苗先生逐漸有點兒大V的意思了。并且,聲名日隆,接近是老網紅了。年齡不饒人,不論是男是女是誰,六十五六歲了,即使成心表現得像一個年輕人似的,那也還是往往徒勞。但這是指一般人。畢竟的,苗先生已經不一般了,被某網絡公司收編為主播后,經專業形象設計師一設計,一捯飭,看去確乎年輕了幾歲。然而看去再年輕,那也仍是一位看去年輕的老者——染發、植眉、祛皺紋和老人斑,實際上都不能使他真的年輕起來;所以首先仍是老者。

    人類社會經歷了幾次飛躍的時代——報業時代、廣播時代、電視時代、網絡時代。這幾次飛躍,使人類社會在意見表達方面的速度快上加快,自由度越來越大。網絡催生出了自媒體,所以本時代亦被形容為“自媒體時代”,好比平地忽啦出現了百萬千萬電視臺,人皆可成播主。倘所播內容極其吸睛,短時期便名利雙收的例子不勝枚舉。

    苗先生原本是某省一所什么學院的教師,教文秘寫作專業。曾幾何時,那專業是香餑餑。教育事業大發展的幾年里,該學院換了牌子升格為大學,但他所教的專業卻不再香了,過氣了,于是他開創了該大學的傳媒課,成了傳媒專業的元老,傳道授業直至退休。

    那一時期,他的知名度僅限于校內,在校外基本是個默默無聞的人。即使在校內,除了教學活動,并不喜歡弄出什么個人響動,連同事之間的聚餐也很少參加。網聊啦,刷抖音啦,應酬朋友圈啦,這類時興的事與他幾乎不沾邊。除了回家睡覺,他的時間也基本上是在辦公室度過的。他雖是專業元老,卻無單獨的辦公室,與三四位中青年同事共用一間辦公室。他給他們的印象可用“安靜”二字概括。是的,苗先生確乎曾是一個喜靜之人。

    普遍的平頭百姓,只要家境無憂無慮,經濟上還不錯,大抵挺享受退休生活,并都挺善于將退休生活過出各自不同的幸福滋味。但某些人不是那樣,不,他們不可被一概地說是人——他們應被視為人士,人一旦成了人士,許多方面便與平頭百姓不能同日而語了。退休后一個時期內不適應,甚至找不到北,便是不同之一。

    苗先生乃教授,一般大學之教授那也是教授嘛。教授者,人士也。所以,苗先生對于退休后的生活一度極不適應。他老伴已故,兒子早與他分過了。兒子沒能像他一樣成為“人士”,換了多次工作,那時在開網約車。兒子分明覺得自己沒成為“人士”是特別對不起他的事,便送自己的兒子到國外留學去了。而兒媳婦居然很“佛系”,早早就躺平不上班了,甘愿做丈夫的“專職女傭”。做網約車司機的女傭,占不了她多少時間的。但她也并非終日挺閑,參加廣場舞組織的活動和打麻將分散了她大部分富裕的時間和精力。“廣場舞組織”絕非用詞不當,大媽們也是在“組織”的女性,她們那“組織”也是有領導者的,還不僅一位,她是副的之一。正的不在,可代之發號施令。因姓艾,被一大幫麾下戲稱為“艾副統帥”。這女人很享受她在她們中的地位和權力,因而勝任愉快。除了經常抱怨退休工資太低(在該省會城市中比起來,不算太低,屬中等),她對現實再沒多大不滿情緒。丈夫心甘情愿地將家庭的財經大權拱手相讓,這使她抨擊社會分配不公的過激言論日漸少了。

    退休后的苗先生起初巴望校方主動返聘自己,等來等去等不到好音訊。有知情者向他透露底細,勸他別再傻老婆等漢子似的等下去了,校方根本沒那打算,他這才終于死了心。后來他又巴望省內別的哪所大學特聘自己,結果也是一廂情愿地傻等。而孫子在國外,開銷漸增。結果兒子去他那里的時候就勤了,孝心看望的色彩淡了,另外之目的性明確了。

    “爸,我兒子可是你孫子,當初你孫子出國留學可是你的主張。他說自己與其他中國留學生相比,他花錢夠掂量的,但我一個開網約車的也供不起你孫子了,只能找你了,不找你我又能找誰呢,這事兒你尋思著辦吧!”

    “這事兒”的核心就一個錢字。

    于是他只得去銀行往兒子卡上劃錢。

    兒子說的是硬道理。

    “爸你單身一個,存錢干什么?到頭來,還不是全得留給我們兩口子?連我們的也算上,將來還不都是你孫子的?想開點,莫如在孫子需要的時候雪中送炭,解孫子的燃眉之急,使他能常念你的好!爸你這么做是不是更明智啊??”

    兒媳婦曾當面這么開導他,那話不無教誨的意味,顯然也是硬道理。硬道理在誰那邊,誰就成了理直氣壯的一方。

    苗先生覺得,有兩次,兒子也許是在打著孫子的旗號向他要錢。可那么覺得也不能將內心的疑問真問出來啊!他不僅只有一個孫子,也只有一個兒子呀。得罪了兒子,不是就等于得罪了孫子嗎?若將兒子和孫子一并得罪了,自己的晚年活得還有意思嗎?不是連必要也沒有了嗎?

    故所以然,面對被兒孫啃老的情況,他總是要求自己表現得十分泰然,每每還裝出被啃得很爽的樣了。兒子反對他直接給孫子劃錢,多次說那么做“不妥”。為什么“不妥”,他從沒問過。不太敢,也認為多此一舉。究竟哪一口是兒子啃的,哪一口是孫子啃的,后來他也不愿推測了。

    苗先生的退休工資八千多,在省城絕對是不低的,然而比退休前少了崗位工資一塊,那一塊四千多呢,少得每使苗先生的晚年添了種憂患滋味。存款嘛,他自然是有些的,但那是他的保命錢——專款專用,這也是硬道理嘛!兒子總想從他口里探出實數,而他總是說得含含糊糊。世間諸事,唯錢可靠。耳濡目染的,這一人世間的通則,退休后的苗先生漸漸領悟了。

    他總想謀份職業,將退休金中少了的四千多元掙回來。因不知怎么才能掙到手,于是陷入郁悶,進而苦悶,進而找不到北。又于是,加入了網民大軍,在網上消磨時間排遣忡忡心事。

    網絡真乃神奇“奶嘴”,沒了正事可做的人,一旦對上網入迷,似乎成為資深網民便是堂堂正事了。

    苗先生畢竟是退休教授,他在幾家網站的跟帖寫得頗有水平,引起一家網站的關注,主動聯系上了他,請他參加了該網站的迎新茶話會,還獲得了“杰出跟帖者”的稱號及一萬元獎金。只不過跟跟帖居然還能“杰出”起來!獎金還是稅后的現金!苗先生不但受寵若驚,而且一下子找得著北了。當晚他在該網站發了篇獲獎感言性質的千字文,引用了“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兩句詩,真誠又熱忱地表達了自媒體時代帶給自己的光榮與夢想,于是結束了以前大半輩子“述而不著”的“用嘴”生涯。不久,苗先生被該網站聘為正式播講人,有份多于四千元的工資,粉絲多了另有獎金。粉絲倍增,獎金亦倍增。播講內容由自己定,可用提示板,文章也由自己寫——自己寫是他作為條件提出的,正中付工資的人的下懷。

    一向謹慎慣了的苗先生,專對某些安全度百分百的話題發表觀點。那時又到了夏季,穿涼鞋的年輕女性多了——對于是上班族的她們不但穿露趾涼鞋還染趾甲是否構成對男同事的性誘惑,不知怎么成了熱點話題(其實不足為奇,是網站成心提出并自帶節奏炒熱的);苗先生就那一話題首次在網上露面,駁斥了所謂性誘惑的歪理邪說,對年輕女士們美己悅己的正當權利予以力挺,堅決捍衛,并以詩性語言贊曰:夏日來臨/十點嬌紅/美我足兮/養爾心瞳。他的播講還有知識性——漢民族女性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內受封建禮教和纏足陋習的雙重壓迫,何曾有過美其天足的自由?又大約是從哪一年始,染趾才漸摩登的?由摩登而尋常,又是多么符合時代尚美心理的釋放規律!如果是位女學者女名人如此這般,大約也不至于多么的吸引眼球,而苗教授可是位年過花甲的老男人哎!于是粉絲由幾萬而破十萬也,女性居多。留言區的跟帖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那就是——老先生顯然食色能力依然棒棒的,可喜可賀!他對那類“壞小子”們的惡搞文字甚不受用,但一想到粉絲破十萬后翻倍的獎金,也就坦然面對了——有所得必有所失嘛!

    半年后的某月某日,苗先生受邀觀看省內某縣地方小劇種進省城的匯報演出,那一個縣希望能使那一小劇種成為省內的非遺劇種,請了省城方方面面的領導,半數是從該縣“進步”到省城的。有的早已熟悉,有的未曾謀面。苗先生是少數幾位文藝界人士之一,多數人他不認識,于是沉靜地坐在貴賓室一隅,偶爾起身與經人重點介紹的什么領導握手。是的,那時的他在省城已是大大的名人了,出過書了,剪過彩了,常作講座了,有幾項頭銜了,如“大眾社會心理學者”、“女性文化心理研究會長”、“網絡美文作家”、“自媒體發展研究所名譽所長”什么什么的。總之,收入更豐,性格更溫和,修養更高了。貴賓室并非多么消停的地方,一會兒有人進一會兒有人出,一會兒全站起來等著與某領導握手并合影,一會兒坐下填什么表。

    在片刻消停之時,一個三十五六歲著一身西裝的胖子進入,徑直走到苗先生跟前,蹲下跟他小聲說了幾句話。苗先生愣了愣隨即微笑點頭,對方便從公文包中取出本苗先生著的書和筆,苗先生認認真真地在書上簽名。貴賓室沙發不夠坐了,這兒那兒擺了多把椅子。對方接過書收入公文包,俯身對苗先生耳語,苗先生搖頭,對方卻自作主張,站苗先生身后,為苗先生按摩起肩頸來。

    苗先生只得向大家解釋:“我肩頸病重,他會按摩。”

    最后進來的是一位職務最高的領導,于是全體站起合影。

    那胖子說:“我就不加入了吧。”

    職務最高的領導說:“別呀,合影一個不能少。”

    胖子又說:“那我站邊兒上。”

    于是他自覺站到一側。合影后,坐在苗先生旁邊的椅子上了。

    苗先生要去衛生間。

    胖子說:“我替老師拿包。”

    苗先生略一猶豫,將自己的布袋交給了他。

    忽又進來了縣里的兩個青年,向大家分發禮品袋。胖子替苗先生領了并說:“不給我也行。”

    二青年皆愣,一個看了看手中單子,試探又拘謹地問:“您是??”

    有位貴賓便說:“是苗先生助理。”

    胖子將一只手探入西服內兜,笑著又說:“要看請柬是吧?我有。”另一個青年趕緊說:“不用不用。”他對自己的同事接著說,“你繼續發,我去去就來。”說罷轉身往外走,顯然是去請示領導。

    胖子看著他后背說:“如果不夠,我不要沒什么的。”

    貴賓們都笑了,胖子也呵呵笑出了聲。

    片刻那青年拎著幾袋禮品回到了貴賓室,將其中一袋給了苗先生的“助理”,并說了幾句沒搞清狀況,無意冒犯,請多原諒之類的話。

    那次苗先生得到的是一件真絲睡衣和內裝五千元現金的紅包。對于他,這已是尋常事。沒嫌少,卻也沒多么愉快。倘僅有睡衣,他還真會覺得出場出得不太值。睡衣是名牌,標簽上印著的價格是一千幾百元。

    大約一周后,麻煩找到苗先生頭上了。那個縣的紀委派來了一男一女兩位同志,登門向苗先生核實某些“細節”,還錄了音,還要求他在筆錄冊子上簽字,按指印。

    苗先生非常光火,聲明自己之所得不但是正當的,也是慣例。那是自己最低的出場價,也是友情價。若非被動員,自己還不想去呢!

    “可您領了雙份對吧?”

    男同志請他看一份復印的表格,白紙黑字,其上確有他“助理”的簽名。

    “荒唐!我哪有什么助理!我根本不認識他,那天第一次見到他!他只不過買了我一本書,在貴賓室要求我簽名!”

    “可他還給你按摩來。”

    “他偏要那么做,我有什么辦法?難道能當眾斥退他,給他來個難堪?他也那么大人了,我至于那么對待他嗎?該講點兒的修養我還是得講吧?再說我也搞不清他身份!”

    女同志見苗先生臉紅了,脖子粗了,柔聲細語地解釋——他們冒昧造訪并非是問罪來的,也完全認可苗先生的所得是合法收入。但他們那個縣有人揭發縣委縣政府的幾個部門,多次以聯袂舉辦活動的名義,向企業派收贊助,亂發現金,有趁機中飽私囊之嫌。紀委收到舉報,當然得立案調查啊!

    那日后,苗先生關注起那個縣紀委的官方網站來,一有空就刷刷。如果該縣各部門的所作所為真成了丑聞,自己的名聲不是也會大受負面影響嗎?他沒法不重視此點。

    官宣的結論終于出現了——經查,違規現象是有的,但中飽私囊查無實據,已對違規操作的同志進行了處分。

    苗先生心里懸著的一塊無形無狀的石頭也終于落地,又可以坦坦蕩蕩地面對攝像機鏡頭,繼續作直播了。

    他隨后一期直播的乃是關于“格”的內容,從“格物致知”之“格”談到商品價格之“格”進而談到品格之“格”。以往,大抵由網站出題,他來作錦繡文章。自從主動破了“述而不著”的戒律,他“著”的水平突飛猛進地提高,每每妙筆生花,連自己都對自己刮目相看了。他之所以選擇“格”的話題,端的是有感而發——那一時期省城出了一個新而異類的群體,被坊間形容為“蹭會族”,即不論哪里有活動,若能混入會場絕不坐失良機。冒領禮品是主要目的,倘無利可圖,與方方面面的領導、名流合影,加微信也是一大收獲。那么一來,后者們便成了彼們的“社會資源”,以備有朝一日能派用場。據傳,“蹭會族”中資深者所獲禮品,肥月價值萬元。

    苗先生旁敲側擊,綿里藏針地諷刺了“蹭會族”。依他想來,那冒充他“助理”的死胖子,必是該族一員無疑。一憶起對方周身浮腫般的樣子,他嫌惡極了,生理上頓起不適反應。那樣一個油膩又硬往上貼的家伙居然冒充自己的“助理”,使苗先生覺得是奇恥大辱。

    播完他出了一悶氣。

    豈料一波方平,又起一波——苗先生似乎運里犯小人了!

    那胖子竟將睡衣以極低的價格在網上賣了。而買下的人明明占了大便宜,偏偏雞蛋里挑骨頭,在網上給睡衣的品質打了差評。

    這就激起了贊助商的憤慨,將那胖子以詐騙罪告上了法庭。得,苗先生必須作為證人寫證言了。他也領了一件睡衣,寫證言成了他起碼應做的事。就是再不愿卷入訴訟,那也非寫不可啊。

    徒喚奈何的苗先生對那胖子恨得七竅生煙。

    法院傳到那胖子未費周折。

    胖子沒請律師,坦然鎮定地自我辯護。

    首先他振振有詞地駁斥了強加在自己頭上的詐騙罪名——自己是憑請柬入場的,詐誰了?騙誰了?他承認請柬是買的,既非法律禁賣品,亦非文物或保護動物,有賣便有買,實屬正常。而自己一平頭百姓,為了看一場戲劇,支持該劇種的非遺申請,同時希望豐富和提升自己的文藝愛好格局,何罪之有?

    起訴方律師嚴正指出,他那請柬上印的是“嘉賓”二字,而只有貴賓才能進入貴賓室。嘉賓與貴賓,一字之差,當日待遇是不同的。

    胖子呵呵冷笑,對那一字之差冷嘲熱諷——不論在人們入場前還是入場后,你們并沒廣而告之。既然沒進行任何方式的告之,我一平頭百姓,怎知在你們那兒“嘉”與“貴”不但不同,還要區別對待呢?不過就是看一場戲劇,非搞出如此這般的等級,企圖復辟封建主義嗎?

    ——但你冒充苗先生的“助理”是事實!

    ——從我嘴里說出過一句我是他助理的話嗎?如果說出過,誰作證?冒充他“助理”?我干嗎那么犯賤啊!

    ——那你當時為他按摩肩頸?

    ——他自己在網上多次說過自己肩頸病重,當時又晃頭扭肩的,我身為晚輩,又會些按摩手法,及時為他放松放松,有什么值得質問的?我倒要反問你們一句:你們覺得自己心理正常不正常呢?

    ——可另一個事實是,你得到了自己不該得到的五千元和高級禮品!

    ——也不是我厚著臉皮要的啊!我兩次當眾說我不要,他們非給嘛!卻之不恭是我當時的正確做法,我有權不按照你們那一套思維邏輯行事,有權做一個識趣的人??

    在全部庭辯過程中,胖子始終占據優勢,簡直可以說出盡風頭,大秀辯才。倒是起訴方的兩名律師節節敗退,只有招架之功,幾無反詰之詞。

    胖子還當庭宣布,將以誹謗罪起訴對方,要求賠償名譽損失幾十萬云云。

    法官只得聲明,那屬另案,一案一審,本庭只審當下此案。

    休庭后,年輕的女法官離去時嘟噥了句什么。

    又豈料,不知何方人士神通廣大,居然將庭辯過程傳到了網上。按說這是不該發生的事,卻的確發生了。一時間如外星人檔案泄密,看客云集。半日之內,破幾十萬矣。有猜是內鬼所為的,有的說不可能,絕對是旁聽席上的人以隱形設備偷偷錄下來的。當今之時代,民間什么能人沒有啊!

    不論真相如何,吃瓜群眾笑開懷,留言區表情包排山倒海,證明幾十萬網民皆亢奮,樂哈哈。至于留言,無一不是盛贊那胖子的。或有極少數相反意見,但被淹沒矣。“平頭百姓”四字,使胖子仿佛成了英雄般的“百姓”人物,而法庭仿佛成了他維護“百姓”尊嚴的決斗場。最重要的是,他大獲全勝了!于是兩名律師和苗先生,便成了聯合起來站在“百姓”對立面的可憎之人。他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伎倆徹底失敗也,評論區的留言中無數次出現“淚崩”二字。還有的留言具有鮮明的性別色彩,如“親親的哥,吻你!”“世上溜溜的男子任我求,妹妹我只愛哥一個!”至于留言者究竟是男是女,那就沒誰知道了。又仿佛,一成為百姓英雄了,那胖子的虛胖有風彩了,明明油膩也是少見之氣質了。亢奮啊!歡呼啊!力挺啊!打倒一切膽敢站在“百姓”對立面的人啊!打倒打倒!堅決打倒!

    那日似乎成了百姓們慶祝勝利的狂歡節。

    而苗先生不幸成了眾矢之的。

    “這老家伙,真不是東西!年輕人尊敬他才特有溫度地對待他,他反而倒打一耙,道貌岸然,厚顏無恥!”

    “弟兄們,操板磚,拍死他!”

    “以后在網上見他一次拍他一次,絕不給他在網上露頭的機會!”

    苗先生看到那樣一行行留言后哀嘆:我完了。

    第二天網站與他中止了合同,理由是鑒于“不可抗力”。

    苗先生的兒子窩火到了想殺人的程度——他也在網上留言,威脅那“死胖子”小心哪天被車撞死!

    同情吧同情吧,理解吧理解吧——他的兒子他爸的獨苗孫子在國外仍嗷嗷待哺般地期待著多些再多些錢轉去啊!自己老爸正順風順水地發展著的晚年新營生就這么給徹底毀了,這事兒攤誰身上能不怒火中燒血脈僨張呢?沒有了自己老爸的第二份收入,自己和自己兒子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人一失去理智往往禍不單行。

    又幾天后,他開的車將一個遛狗的人撞死了。

    死者是那胖子。

    他力辯自己不是成心的,然而他喝酒了。并且,他在網上的留言間接證明他有肇事動機。

    苗先生聞訊昏了過去。

    在醫院,苗先生與辯護律師見了一面。

    律師說:“關鍵是,要以不容置疑的證據,證明您兒子絕無故意心。”

    苗先生氣息幽幽地問:“具體怎么證明呢?”

    律師說:“難,實在太難了。坦率講,我現在還束手無策,愛莫能助。”

    苗先生兩眼朝上一翻,又昏過去了??

    梁曉聲,男,1949年生于哈爾濱,現居北京。當代著名作家、學者,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資深教授。著有《人世間》(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今夜有暴風雪》《雪城》《返城年代》《年輪》《知青》等作品數十部。曾在本刊發表小說《龍年:一九八八》(1990年第1期)、《表弟》(1992年第1期)、《尾巴》(1996年第1期)及《1993——一個作家的雜感》(1994年第2-3期)、《1997,中國社會各階層的分析》(1997年第6期)等多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