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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小說選刊》2023年第10期|包倬:沉默(節選)
    來源:《小說選刊》2023年第10期 | 包倬  2023年10月24日08:37

    包倬,男,彝族,1980年生于四川涼山,現居昆明。2002年開始發表作品。發表有長篇小說《青山隱》,出版有小說集《十尋》《路邊的西西弗斯》《風吹白云飄》等。曾獲《長江文藝》雙年獎、云南文學獎、《邊疆文學》獎、《滇池》文學獎等獎項。

    責編稿簽

    哥哥突如其來的“失語”看似是現實中意外的斷章,其實是打通了一個家族走向的精神暗道,在沉默中按照自己節奏生活的哥哥以逆行的方式走進黑夜深處,聆聽自然秘語,這既是對他生命體驗的重新塑性,也是對神秘生活的不斷追尋。弟弟在家譜中聽到了呼嘯而來的歷史風聲,祖上的光影始終影響著他們,無聲無息又生生不息。包倬浮游在虛構的時間之水中,奔騰不息的往事和暗流涌動的現實使文本具有了豐沛的張力與內在的呼應,不僅書寫出了這片土地上的各種碰撞和摩擦,也寫出了那種愈演愈烈卻又無可奈何的狀態,在命運的真相面前,唯有沉默。

    —— 安 靜

    1

    阿尼卡山區的春末,布谷鳥站在樹梢,張開嘴,吐出一粒粒金色的種子。它的叫聲,是種子落地的聲音。

    每個周日的早晨,我和哥哥阿隆索躺在床上,對布谷鳥竭盡想象。

    我的布谷鳥,渾身長滿紅色的羽毛,嘴和爪子也是紅色。它下紅色的蛋,喝草尖的露水。

    我的布谷鳥,不是在催人們播種,而是在給叢林里的鳥獸放哨。你聽,現在,它正在告訴鳥獸們,有人扛槍進山了,是一老一少兩個獵人。

    我的布谷鳥,它能在夜里看清東西,它只喝風,從來不吃人間的東西,它的家在天上。

    我的布谷鳥,春天時從土里長出來,到了秋天,它像一片樹葉落在地上,變成泥土,下一個春天,那泥土又變鳥,飛上樹梢。

    由此不難看出,在我們兄弟倆的心里,都有屬于自己的布谷鳥。我們刻意爭執不下,又很快和解,我們的目的不是要統一認識,而是以此打發這難得的幸福時刻。因為除此之外的周一到周六,我們需要背著書包走七公里山路去上學。雖然在路上也能聽到布谷鳥叫,可我們阿尼卡人都相信,清晨發生的事情,具有某種神性。

    那時候,人們說起阿尼卡,就像說起天堂或地獄——聽說過,未必去過。我的祖先們避難而來,是阿尼卡的初建者。他們恨不能生活在四面絕壁之上,連鳥獸也難以抵達。但是,這樣的地方過于難尋,所以他們只能選擇有一條小路通往山下的、鳥獸橫行的阿尼卡。對于外面的人來說,阿尼卡就是一個地名,但對我們來說,它是整個世界。

    這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說法。比如正月十二日不下地,因為那日燈花落地(啥是燈花,沒人深究);立秋之日不下地,因為怕踩爆了秋的肚子;遇見別人家孩子出生,要撕開褲腳;天黑時要裝滿水桶,以備靈魂夜游回來喝;不能在夜里打傘,這樣會長不高;夜里照鏡子,母親死時你注定在遠方;穿一只鞋子走路,走一步,窮一年……而一年中最初聽見的布谷鳥叫,同樣帶著某種啟示:如果你在地里聽見,預示辛勞;如果你在床上聽見,預示著疾病纏身。

    我父親當然希望布谷鳥叫時,我和阿隆索正在學習。那時我九歲,阿隆索十二歲。十二是個特別的數字,不光是因為它比九大,還因為它意味著阿隆索在人間生活了一個周期以后,和像我這樣大的孩子拉開了距離,正在走向成年人的隊列。我父親說,在古代,有人十二歲就已經當皇帝了,即便不當皇帝,也可以娶媳婦了。

    所以,每到春天,我們都會被要求早起,趕在布谷鳥叫之前,在院子里的桃樹下搖頭晃腦地讀古詩,等待山林里傳來布谷鳥的叫聲。布谷,布谷,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布谷,布谷,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布谷,布谷,我父親滿意地看著兩個兒子讀古詩,忘記了肩上的糞桶或鋤頭,忘記了他的魔帕身份。因為只上過二十一天學,他靠《新華字典》學會了幾百個漢字。他不無炫耀地在我家房子的外墻上用石灰或木炭寫滿了《沁園春·雪》和《浪淘沙·北戴河》。家里僅有的幾本書,擺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每當有人來,他總要拿起那些書,給人讀幾段。有時候是《中醫中草藥大全》,有時候是《玉匣記》,甚至是《風水大全》或《三俠五義》。至于那些寫在氈片上的經文,它們被裹成筒狀,當了枕頭。

    我父親是個少見的洋洋自得的人。他毫不懷疑自己是個成功者,至少在阿尼卡是。鶴立雞群。羊圈里的毛驢。如果非得說他的遺憾,那就是他覺得自己沒有在更廣大的天地中受人尊重。這個任務,只能交給我和阿隆索了。更準確地說,是交給了阿隆索。至于我嘛,如同阿尼卡人所說,和阿隆索像是兩個媽生的。我們如同一根樹干上的兩根枝丫,一根茁壯,一根纖細。

    有很多事情是無法改變的。我不止一次想象某天外面會來一個男人,說我是他兒子,將我帶到更好的生活中去。但是很遺憾,我就是眼前這個暴脾氣魔帕的兒子,這無法改變。又比如說阿隆索,他完美得像個天使,完美得讓人惋惜他出生在阿尼卡,成了我父親的兒子。他還不會說話時,被人贊美長得好看;會說話了,大家夸他口齒伶俐;尚未入學,他已經展現出良好的天賦,過目不忘,過耳入心;在學校,他因為學習好而贏得了老師和同學的尊重;在家里,他力所能及地干活。

    跟他相比,我真是無地自容。我和這個世界有一種無形的隔閡,總感覺自己被一個罩子罩住了,呼吸、走路、說話,都泛著愚蠢的回聲。這種籠罩感越來越明顯,觸手可及。有時候,他們跟我說話,我半天才反應過來。我經常神游,注意力總是處于一種傾斜狀態,一不留神就滑向了某些莫名的事物當中。父親怒其不爭地在某個時刻一聲暴喝,我猛地驚醒,在恐懼和茫然之中應答一聲,然后,父親一聲長嘆,我無地自容。那時我覺得,總有一天,我腦袋里那根繃緊的弦,會斷掉。有客人來的時候,父親讓阿隆索背古詩,寫字,而讓我去外面割草或者拾糞。如果有人故意提起我,父親就會用一種混合了無奈與戲謔的語氣說,唉,那個神仙啊,在跟自己玩呢。

    “小神仙”,他們都這么叫我。久而久之,我父親真的做出了決定,讓我做魔帕的繼承人。他讓我接觸經書,試著做人鬼神之間的使者。他口傳心授,教我念驅魔咒和招魂咒。一字一句,一段一篇,我們花掉若干時間,但當他讓我背誦時,我大張著嘴,仿佛我的嘴是一個無底洞,那些咒語像石頭一樣全掉下去了。

    我都會背幾句了,有次我母親說。

    她真的背了招魂咒的前四句,我羞愧不已。而阿隆索,他張嘴就全背了出來,并且對這些咒語表示出不屑。果然,我父親對他說,背課文去吧,只有阿隆嘎才需要背咒語。

    夏天,阿隆索就要升學了。這事毫無懸念。我們都已做好了準備。春節的時候,阿隆索有了第一雙黑皮鞋。我父親說,城里人都穿成這樣。我母親為他準備了帶拉鏈的被套,以及印著牡丹花的床單,還有柳絮枕頭。圈里的母豬已經懷孕,它產下的豬崽,將作為阿隆索的學費和生活費。總之,萬事俱備,只等春季學期結束,一場考試后,一張縣城中學的紅色錄取通知書就會由綠色的郵遞員送達。

    當然,他們偶爾也會想起我,敦促我背經文,畫符,甚至會講起做一名魔帕的好處:受人尊重,不愁吃喝。至于學習,則變成了業余。

    這是你唯一的出路了,所以你得認真學經文和咒語,我父親說,至于你哥哥,他已經一只腳踏進了縣城。

    嗯。我的回答永遠是帶著鼻音,像是在用一塊石頭敲擊水缸。

    但是,別以為父母會因為阿隆索聰明聽話就優待他。恰恰相反,他們對阿隆索更嚴厲。他們認為,這樣有助于他成為更好的人。也別以為他們會因已為我規劃好未來的路而對我變得寬松一點,他們認為對我嚴厲就是最大限度地挽救。

    只有在休息日,我們才可以多睡一個小時。有一只上海牌手表放在床頭柜上,那秒針像小皮鞭落在我們身上,但我經常把那聲音想象成雨點。嚓嚓嚓,雨點落在瓦片上,落在植物的葉子上,落在炊煙上,落在井沿上。這個時候,別說是秒針,就是一門大炮,也轟不醒我們。唯一能讓我們暴跳而起的,是我父親的吼聲。

    事情發生的那個周日,毫無征兆。我父母既沒有做噩夢,也沒有在路上遇見蛇,屋里屋外更沒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異響,但事情還是發生了,起初我們都不覺得這是個事兒。

    布谷鳥在山林里叫成一片,我父親在外面敲窗,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我應聲而起,我的哥哥阿隆索,他卻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其時,我們的父親正在院子里為一匹白馬剪鬃,他的聲音炸雷般響起,透過窗戶,令臥室里回聲隆隆。

    我穿好衣服,朝阿隆索走去。我們的床在同一間屋里,相距不過一米。他的鼻子里發出均勻的呼吸;溫暖而瘦薄的胸膛里,他的心臟小獸般地跳動著。額頭沒有發燙。也就是說,他既沒有死,也沒有病,但就是一動不動地躺著,任憑布谷鳥和父親叫喊。

    我說,哥,起床了,今天不上學,但你還要背課文呢。

    他背對著我,消瘦的肩膀隨著呼吸起伏,腦袋深埋在被子里,像一只鴕鳥把頭埋進沙子里。我扳過他的身子,讓他面對我,我想看看他的表情。他眼睛睜開一條縫,像是藐視。我掰開他的眼睛,他轉動了一圈眼球,又閉上了。

    你聾了嗎?我甕聲甕氣地說,你是不是想吃馬鞭子了?

    此時,院子里傳來我父親扔下大剪刀的聲音,但他暫時還沒有進來,而是牽著白馬出去了。他是個愛馬之人,他的白馬簡直就是阿尼卡的白馬王子。等他回來,定會有阿隆索好受的。

    你起來學習吧,我說,我要去拾糞了,中午幫媽割麥子。

    阿隆索終于睜開了眼睛。他的臉和目光,沒有任何神采。特別是他的目光,甚至比不上一對玻璃珠子閃亮,但我相信他明白我的話。我不想因他而受牽連。這樣的事發生過很多次,父親原本是揍阿隆索,但我在一旁觀看,一不小心就引火燒身。似乎打一個孩子太浪費他的精力,兩個一起揍才夠本。孩子嘛,總是需要揍的。

    我不管你了,我說,我不想看你被揍,免得火星飛到我身上。

    休息日多睡一個小時是福利,但義務是要幫家里干活。我們有干不完的活。忙里忙外,每個人都忙得雞毛飛,但到了年底,樓上的糧食還是只能勉強維持到來年的莊稼成熟,年底才能換一身新衣服。

    果然如我所料,我父親折回院子時,迅速找到了馬鞭。我干活去了,我說。他沒有理我,大步朝屋里走去。我趕緊逃。但是,我走出十幾步遠便停下了,因為我沒有聽到阿隆索的慘叫聲。

    我聽見的是父親聲嘶力竭的吼叫聲和馬鞭落在皮肉上的聲音,但就是沒聽見阿隆索哭。任何聲音都沒有從他嘴里發出。他像個樹樁一樣沉默著。

    他被父親拎到了院子里。他很瘦弱,像只冬天的山羊。他站在院子里,穿著一條改小的紅內褲,兩只細腿呈三十度角支撐著他的身子。他的頭發緊貼在頭皮上,臟兮兮的,像一塊被風雨侵蝕已久的瓦片。鞭子每抽一下,他的瘦身板就顫抖一下。

    為啥子要睡懶覺?啊?你居然敢不說話?你啞巴啦?

    鞭子抽上去,阿隆索身上的肌肉先是呈青色,繼而變成紅色,似乎能看見流動的血液了,但他始終不說一句話。我站在一旁瑟瑟發抖,早已忘記了拿在手上的鐮刀。直到父親朝我吼叫,我才如夢初醒。

    他說,找繩子,把這個混賬綁起來。

    他見我未動,便親自動手找來繩子,將阿隆索綁在了桃樹上。這個情景,讓我想起小畫冊上的死刑犯,只是,阿隆索的背后少了一塊牌子。

    布谷鳥又叫了起來——它們似乎一直在叫。此刻,被綁在桃樹上的阿隆索閉上了眼睛,像個不屈的英雄。太陽明晃晃地照著院子,桃花已經開過,滿樹綠芽新蕊。我父親坐在屋檐下,他卷了一支旱煙,點燃,吐出一團濃煙,像一臺老舊的拖拉機。馬鞭就在他的手邊。這時,我母親背著一背小山似的茅草,闖進院子來。她一眼就看見了阿隆索,顯然是嚇壞了,丟下草就朝他撲了過去。

    站住!我父親吼道,誰敢放他下來,我就把誰綁上去。

    我母親站住,哭了起來。除了哭,她還能怎樣?她和阿尼卡的其他母親一樣,在家里沒地位,一輩子活得像棵野草。

    你想把他打死嗎?她哭著問,我們就兩個兒子,你還嫌多?我父親繼續抽煙,懶得搭理她。我母親轉頭問我,咋回事?我說,我哥睡懶覺,不說話。

    在早睡早起這件事上,我父母的意見一致。他們認為,小孩子是八九點鐘的太陽,要迎著朝陽生長。所以,當我母親知道阿隆索是因為睡懶覺挨揍時,松了口氣,將她的茅草丟進了圈里,才找了一條長凳子,在阿隆索面前坐下。

    阿隆索,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如果是生病了,媽媽帶你去打針。

    阿隆索一言不發,甚至連眼皮都不睜開。他也不掙扎,像一只已經認命的大閘蟹。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