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3年09卷|谷禾:另起一行(組詩)
[去石鼓鎮]
野馬分開怒濤,大水揚起鬃毛
金沙江至此,拐大彎
奔向來時方向——
那是籠蓋四野之幕,神靈和雪山的居所
樹冠流云,群峰躍躚
皺褶里的燈火,仿佛舊紀元的遺留
江風浩蕩,風中端坐的
石鼓,靜待著遠道的擂鼓者
有人從茶馬古道歸來,以燒刀子灌溉孤獨
也有人望見浪尖上的往生,繼續負荊潛行
唯江水不息……它奔騰,喧嘩
帶走馬蹄聲碎,也帶來投向落日的眾鳥
[另起一行]
另起一行的泡桐,高過
屋頂和煙囪,向上
長成棺木,用以安放肉身。
另一些橫過麥地,制成提琴,撫慰魂靈。
群山另起一行,生出峰頂。
大海生出更深的藍。
傷口都愈合了,把所有疼痛
都留給遺忘。
你聽過的音樂,唱過的歌,
交集的悲欣,都可以另起一行。
這塵世呵,多少另起一行,
才有奇跡誕生——比如
星星照亮正午,詩歌制止戰爭
另起一行后,就木的老人回到了母腹
時間從不等待任何人,太陽敲響了
另起一行的鐘。萬葉擂鼓,
又一個春天從凍土和石頭里臨盆。
[沙漠記]
一滴水渴死在沙漠里。
也可以反過來——
更大的沙漠,渴死于最小的水滴。
從數千里外,你看見它們
迎面相撞,發出咚的轟鳴
但沒人看得清,哪一個先倒下去
更多的水,接著撲過來
以雨的形式,融雪的形式,河流的形式
消失在彌散的沙子里
據說塔克拉瑪干沙漠地下
蘊藏著超過北美五大湖十倍的水
如果全部堆積在地面,地球上
所有沙漠,都將變成無邊的蔚藍
但人類還不曾放肆,漫長的時間里
他們還沒有想好,如何在天空安置一座大海
如同萬有引力和相對論的發現者
最后也把引力之源歸于了最高的神靈
人類也有水的屬性
隱忍,負重,一滴滴聚攏、匯集
卻被一粒沙子窒息了呼吸
行走在茫茫沙海中
我們領受著,人的荒蕪
[有一天,我們死去]
(仿尼古拉·馬茲洛夫)
會有人悲傷,而更多人繼續載歌載舞,
有人小心收拾好我們的骨頭,交給火苗。
我們睡過的被,穿過的衣,因為留下
太多氣味和印漬,一同被扔進燃燒的爐膛。
我們讀過的書被收起來,字里行間
的筆跡,漸漸模糊成了遙遠的舊時光,
而審判即將到來,從起點到終點,不放過
你走的每一步——即使你已灰飛煙滅。
容留過我們的房子,試圖回想起什么——
它已重新修繕,家具全部更換,
成為新主的愛巢——他們想不到,
這所房子已和我們交融,墻壁里
有我們的呼吸,地板下有去遠的腳步回聲。
有人在我們身上種樹、祭祀,挖掘,
有人從遠方趕來,反復打擾和詰問,
泥土里長出青草野花,你的愛與恨,
生與死的隱密,一切都像未了的詩
——時間終有一天會完成它。
在我們之后,人們讀到它,為觸摸到了
真理與善的微光,而深深地鞠躬。
[春風起]
萬物轟鳴,向上生枝開花,
愈來愈接近東郊殯儀館入云的煙囪。
那不絕的煙縷,為什么沒有
因風吹改變了形狀?
潦草的麻雀們,在煙縷里沉浮,
像一群喪亂的孩子,在反復穿越父親的胸口。
[八 月]
雨的鼓槌紛飛,玻璃碎成
一地珠玉,悲慟地滑落,
像一個疲憊的人,漸漸耗盡了力氣。
這是云集了全世界的怨怒嗎?
帶著任性、悲欣、不甘、掙扎、沉淪,
砸向屋子里凝視的眼睛……
從前的舊時光里,更多的雨
也是這樣子,落向一個人夢里夢外。
在今夜,你一人獨坐于燭光深處,
看窗玻璃上波浪洶涌,
雨中的人形,一點點游向歲月盡頭。
在兩場雨之間,是老者在等著少年;
在兩滴雨之間,一道閃電把皮膚揭開。
……這雨哦,繼續砸向泥土的黑暗,
你坐在雨外,聽雨打山河,無始,又無終。
[盡 頭]
“……在道路盡頭
是無限的海洋
人類,幾乎是萬物的靈長——”
——這是我們
對世界的錯誤認知
你說,海洋里還有什么呢?
是更多魚骨和石頭嗎?
被海水吞噬,把帶給我們的困惑
加倍帶給了任意一塊泥土
寬闊,或荒蕪
至今仍沒有一個挖掘者
挖到地球另一面
追溯到海水的源頭
我們的腳印之下,盡是留存的過往
進入量子時代,時空隧道
也被證偽了。“只有運動是唯一的,
它建構了宏觀和微觀的雙重宇宙。”
——而真理,只誕生于
“一個杯子的破碎,
或者,兩片嘴唇的觸碰——”
愛的殘片,像沙漠上的金字塔
對應著,古老天體的神秘運行
【谷禾,1967年出生于河南,現居北京。著有《鮮花寧靜》《坐一輛拖拉機去耶路撒冷》《北運河書》《世界的每一個早晨》《黑棉花,白棉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