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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美文》2023年第9期|趙雨:阿育王的遺產
    來源:《美文》2023年第9期 | 趙 雨  2023年10月17日08:28

    我無法準確說出對于公墓地的迷戀起于何時,家人不知道這個秘密,朋友們更不可能得知,這會讓他們覺得我的腦袋不正常。我還算個合群的人,保持大眾化是我一貫不變的理念,這秘密只能埋在心底。

    公墓地是確有所指的,就是育王公墓,它緊挨阿育王寺,兩者都是本地著名的場所。小時候聽村里人吵架,吵到關鍵處,若不拔出老拳,就會蹦出一句:你怎么還不去育王公墓報到呢!年紀再小我也知道這是一句不好的話,從而對育王公墓這四個字充滿畏懼,然而它又是我每年必到的場地之一,因為我的二伯和爺爺奶奶都葬在那里,鄰著還有我尚在人世的三叔、姑嬤的壽墳,那里差不多成了我的家族墓園。那一年,嬤嬤問我爸,要不要把墳也做在那里?每年都漲價。我爸想了想說不做了,他想另謀別地,為此嬤嬤著實生了他一個月悶氣,說他和家族人不親,死后不聚在一起。

    幼時的掃墓經歷,至今歷歷在目。親人死后三年,每年必須凌晨三點起,叫作祭掃早墳。育王公墓距離我家十公里,在沒有私家車的早年,自行車是出行必備交通工具,每戶人家騎一輛,孩子跨坐在車后,從趙家出發,途經人民路,拐向水杉大道。我現在還能清晰聞到凌晨三點獨特的清冽空氣,聽到自行車寬大的輪胎碾過水杉大道的聲音,枝干筆直的樹木下,一堆凌亂的落葉片片像羽毛。育王公墓高大的牌樓挺立在山腳的夜空下,歇山頂,廊柱高十六米,三人合抱不過來,遠遠望去,無異于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地標。過了牌樓,往左邊走,三十來米后,向上一折,便是我家的族墳。那時的夜色真叫黑得沉甸甸,若沒有手電筒,遠近模糊難辨。早有人在附近不知哪座墳頭上哭。大人們告訴我,那都是意外喪親的人,壽終正寢的人家一般不這么哭。我對他們報以同情,覺得意外喪親真是世間最痛苦的事。貢品擺上祭桌,兩棵遒勁的松柏立于墓碑兩側,蠟燭在供桌上搖曳,微弱的光芒不時照見松柏的枝葉和墓碑上亡者的名字,一晃一晃。大家依次祭拜,待蠟燭燃完,抖開錫箔袋,將錫箔一個個撐成元寶狀,在碑前焚燒,化為白灰,幾條金色細線閃爍、蜿蜒于白灰間,很好看。

    天色發白,出了三年期的舊墳陸續迎來祭掃者。大人們領著我,沿著一條羊腸小道,去阿育王寺。這是每年的既定動作。四月天,掃墓、踏青,游逛阿育王寺便當作踏青了。那時寺廟的山門還在育王嶺,過了山門,一道緩坡,通向魚樂國(放生池),看過池中游魚,入天王殿、大雄寶殿,看那高高的四大天王、彌勒佛、韋陀、十八羅漢。小時候看不懂,只覺泥塑菩薩造型各異,充滿神秘,寺里的香燭氣彌漫四周,絲絲縷縷滲入心脾,很多年后成為一種遙遠的牽絆。

    和普通游客不同,不知如何建構的因緣,我的小叔和方丈慧能竟是朋友,讓我們受到很好的待遇,由專門的小和尚引著,來到獨門獨戶的方丈室,與慧能法師飲茶。他和我印象中的僧人截然不同,談資頗豐,思維敏捷,邏輯縝密,笑容滿面,絕不枯寂蕭索。我從他口中聽了不少故事,最重要的無過于阿育王寺的典故,慧能法師講起來如數家珍。

    這是國內唯一以阿育王命名的寺廟。阿育王是印度孔雀王朝第三代君主,生性殘暴,南征北戰,戰功顯赫,后在羯陵伽戰役中頓悟皈依,以供奉佛祖舍利為己任。當年釋迦摩尼圓寂后,燒化舍利八斛四斗,由弟子們妥善保管,佛滅度百年,阿育王將其全部集齊,建造八萬四千佛塔,令八萬四千“羽飛鬼”各攜舍利一枚,安放于各地佛塔中,供世人瞻仰。阿育王寺便是其中一處,可惜明末清初毀于戰火。

    現在的寺廟是如何重建的呢?我們問。

    是云逝法師,他是新寺的開山鼻祖。在家時俗名叫作劉薩摩,三十歲那年做了個夢,夢中殺了一頭鹿,被勾入陰曹地府,受了一場冥判。醒來神思恍惚,突發瘋病,總覺壞事即將發生,有歹人要加害于他,惶惶不可終日,瘋癲異于常人,拋妻棄子,剃度出家,成了一名游僧。來到此地,結廬于野,夜間聽到地下傳來莫名鐘鼓聲,咣當入耳,驚覺有異,當下盤腿誦經,天明時只見一股泉水涌出地表,一汩汩慢慢上升,水中承托一物,發散白光,耀人眼目,不能直視,便是佛祖舍利。云逝膜拜再三,從此四處化緣,得以重建阿育王寺,供奉舍利,終成浙東名剎。

    少年的我熱衷傳奇故事,聽得熱血沸騰,有一百個問題要問慧能方丈,家人叫我耐心聽講,往下還有。

    連年戰亂,死人多矣,貧窮百姓無錢下葬,尸體直接裹了草席丟于荒野。云逝方丈夜間打坐,常聽野外鬼哭狼嚎,幽魂哀鳴,如歌如泣,發愿開辟義冢,讓鄉民體面安葬。阿育王寺北面山巒,山勢平緩,風水獨好,經過數次勘察,云逝選址于此。眾人幫襯開墾,收殮無名尸骸近百具,于同一天一道下葬。云逝帶領寺內眾僧打了一次水陸道場,超度亡靈,前往極樂,盛況空前,一時傳遍方圓百里,聞名遐邇,漸成規模,即為育王公墓的前身。從此鄉民以死后能得此處一地安葬為生前最大心愿。風水好自不必說,能受到阿育王寺佛祖舍利的庇佑,福及后代。

    一處公墓,挨著香火旺盛的佛地,哪里還有更好的搭配呢。

    云逝法師是位善心的得道高僧,我們說。

    阿彌陀佛,慧能方丈說。

    我第一次嗅到死亡的氣息是在十八歲那年。

    空空的房間,一盞白熾燈泡下,坐在書桌前看一本小說,只覺一陣暈眩,喘不上氣,天旋地轉,即刻就要栽倒,不過十秒就恢復了。我先想到的是心臟出了毛病,想到心梗,摸著胸口,掌心跳動,一股冷汗襲來。心梗的案例從小聽得多了,親戚中就有梗死的人,如果真是心梗,這次僥幸逃脫,如何逃過下次?遲早得暴斃。

    第二天前往醫院做了心電圖,證實昨晚確實有過心跳過速,但不是心梗,是一種叫作預激綜合征的先天性癥候,醫生解釋了一大堆醫學術語:心房多出一條血管,血液有時會去那里繞一繞,導致供血不及,出現暈眩癥狀。這些原理對我沒意義,只想知道這癥候會不會致死。醫生說,很難說。我需要他的保證,不能模棱兩可。醫生說,醫學上沒有百分之百的保證。我說,猝死的概率多大?他說,說不好。我繼續糾纏,非要得到一個安全的閾值,最后他惱火了,喚下一個病人,叫我離開。

    那之后,我時刻感覺心臟異常,生命面臨危機,不斷自測一分鐘脈搏數,極為夸張地呼吸,陷入焦灼狀態,早上神思恍惚,夜里睡不安穩,生怕一不小心猝死于床,翌日留下一具僵硬的尸體。由此泛化,對身體的每個部位產生了疑惑。拉了幾天肚子懷疑腸子里長了什么,去做腸鏡;撒尿次數多,懷疑前列腺;摸到食指和中指之間有塊小凸骨,懷疑骨癌;腦袋昏沉,伴有頭疼,懷疑腦癌;獻了一次血,擔心染上HIV,做了兩次抗原檢測……。只要我有意去關注身體的某個部位,那里肯定會出現設想的癥狀。

    這種狀態維持將近十年,折騰得每日焦慮不已。一位給我做了三次腸鏡的醫生拒絕開第四張檢測單,說我的身體沒有毛病,建議去心理科看看。

    一位和藹可親即將退休的老西醫接待了我,聽了我的陳述,診斷我患上了疑病癥,導致驚恐發作。他說,任何疑病癥都源于對死亡的恐懼。我說,死亡難道不應該恐懼嗎?他說,正常的恐懼誰都有,但你過分關注死亡,想象出來了恐懼——想一想,小時候有沒有受過創傷。我說沒有。他說不一定是現實發生的,比如經常做某一類的夢,也算。我說這倒是有。

    我那類夢和墳墓有關,貫穿整個青少年時期。夢的場景有兩種,開端是一片黑得如鍋底的夜空,夜空下半山腰有一座墳,墳里面有一口老棺材,棺材內被褥一層層疊加,把我壓在最底下。我被活埋在墳墓中,動彈不得,哭告無門,尖叫聲劃過棺材壁,回蕩在耳邊,只有自己才能聽見,棺材里的空氣一點點被呼吸抽空,最后我成了一具真正的尸體。這個夢最令我恐懼之處在于與世隔絕的那種密閉空間,將死未死之際那種極端絕望的情緒,和死亡零距離貼面相遇,甚至能聞到它朽爛的陰冥氣息。另一個場景同樣是在那片半山腰,我從沉睡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座墳墓的墓碑邊,周圍還有成百上千墳墓,將我重重包圍。我拔腿奔跑,然而找不到出山的路,小道錯綜復雜,眼前都是規制相仿的墓冢……這兩個場景,一個我在墳墓內,另一個我在墳墓外,不管在墓內還是墓外,都找不到出路,墓外的空間不過是更為廣闊的墓內罷了。

    老西醫聽了,問我做這夢的頻率有多高。我說最頻繁的時候一個月得有一兩次。他說那很高了。我說是的。接下去他就為我解夢,說這一類的夢一般人都會做,但不會一個月做一兩次,那是屬于你獨有的恐懼。墳墓意味著死亡,你對身體消亡的抗拒有一種高于別人數倍的敏感度,以致被墳墓的夢困擾,如今投射到疑病癥,一脈相承。不管是被活埋在墓中還是拼命想逃離墓地,都說明你被困住了。

    我和他在那個向陽的小房間談了一上午,他讓我轉移注意力,多關注別的事物,讓自己更加充實,祝愿我早日康復,我感謝他的好意,付了三百六十元咨詢費。

    但效果不大,除了獲知病癥的學術名,對自己到底怎么了有所了解,疑心死亡近在咫尺時,該驚恐還是驚恐,該焦慮還是避不過。

    沒再光顧那位老西醫的科室,如今他早已退休了吧。

    又過了幾年,我在單位辦公室,同樣有一盞白熾燈,同樣在看一本小說,又想到心臟的問題,隨即腦袋里跳出一樣物件,是一座牌樓——育王公墓的歇山頂牌樓。想到牌樓,想起那個下午和那位老西醫的交談,如果正如他所說,墳墓對我具有特殊的意義,何不前去探尋一番,或許有意外的發現也未可知。意識到太久沒去那里(爺奶的墳墓已愈二十年之久,即便清明也并非一定要去掃墓),我似被什么觸動,突然很想看一看那座牌樓和它背后的公墓地界,沖動強烈,不即刻行動便按捺不住。

    此地已開通輕軌線,在水杉大道上方飛馳而過,幾乎看不到昔日的自行車影子。

    有專門的站點,出站正對牌樓的方位,我走了過去。

    就這樣,在一個尋常工作日,我莫名其妙光顧了公墓地。

    我沒去家族的墳頭,本就不為掃墓,走到哪算哪,這使我得以重新打量自幼年起就萬分熟悉的育王公墓,其實只不過熟悉它的冰山一角。它的占地之廣超出我的想象,東區和西區是它的兩大主區域。東區的墓葬年代比較近,一般是七零、八零年以后;西區年代早,光緒年間、民國初年的墓隨處可見。每個區域各有十個坑,以寬約一米的經緯小道分割,每個坑有自己的名字,水竹坑、陰坑、黃泉坑……都和冥界搭著點邊。

    那天天氣陰沉,飄著肉眼可見的雨絲,這樣的天氣走一走公墓地,體驗獨特。

    沿著小道將一排排墓碑挨個看過去,從碑上的墓主名能瞧出不少信息。

    比較常見的是先父、先母墓,立碑者是子嗣。

    不大常見的是愛子、愛女,立碑者為父母,那就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比較罕見的墓主是舅舅、舅母等親眷,立碑者為旁系后代,說明亡者沒有子嗣。

    特別罕見的是一墓葬三人:丈夫和兩任妻子。可以推測,第一任妻子意外亡故,男人續弦,到他和第二任妻子死后,與第一任妻子合葬(若第一任妻子和該男人離異,斷不可能再進這個墓穴),而兩任妻子的子女必定比較通情達理,否則成就不了讓各自的母親、共同的父親和另一個女人合葬。

    最為罕見的是一塊青白石板,長寬不及普通墓碑的一半,豎立在一條不起眼的小道的不起眼的角落,碑上沒有立碑人,沒有下葬時間,只有這么幾個字:獨孤人之墓。墓主不知是誰,在這世上活了幾歲,死時沒有父母,沒有子女,沒有兄弟姐妹,是哪位好心人士為他安的葬,頗具文士氣地刻上“獨孤人”稱號?這也算一位來人間走過一遭的人,也算做過一世人,生前身后沒留下任何東西,連名字都沒有。碑上的五個字經多年風吹日曬,只留下五塊凹面,不仔細辨認甚至看不出它的內容,一個微隆的小土堆,獨孤人的尸骨早已不復存在。

    東區和西區之間以一棵大樹為界。這樹在別處從未見過,學名叫糖膠樹,除墓地之外極少種植。多樹冠,分枝,每條枝上頂著一團巨大的蓬松花叢,一叢叢起碼數十團,小花呈喇叭狀,似繡球,色微黃,像過期的蛋黃,花期散發一種獨特的刺鼻味,人皆不喜,招蚊蠅,遠遠看去,它在低矮的陰沉天空下,妖艷地黃著,尤為詭異。

    越接近西區,墳墓越古老,出了百年,后代可不必祭掃(墓主投胎去了)。墓碑造型和近代不一樣,墓體規制也不一樣。不少大戶人家的墳冢,面積約為半個籃球場,墓體夯土累累,碑頂有石獅、墓獸守護,其中的幾座甚至還有矮矮的墓墻。因年代久遠,雜草叢生,荒蕪一片,加上肉眼可見的雨絲飄拂,造成一種不真實感。整個墓區沒有一個人,這種時候,連墓地管理員、拾荒者都不會出現在此,在這幾個世紀以來生平不同、性別不同、家境不同的逝者長眠之地,只有無邊的寂靜成為無上的主宰。

    此時,身在墓地的夢境襲上心頭,那個困擾我多年的夢仍如此清晰,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懷疑自己在現實中確實在墓地奔跑過,而非夢本身。眼下的場景和夢重疊起來,我獨自一人來到墓地,在一片墓冢之間,原先預想的夢境中的恐懼并未萌生。我深刻記著那種感受,緊張、驚慌,此刻都沒有,反倒有一種豁然情緒襲上心頭。在一處古墓邊鋪滿落葉的石上坐下,頭頂一棵樹遮住了雨絲,望向漫山遍野的參差錯落的墳冢,和一切融為了一體。

    想到“死亡”這件事,不再是可怖而急需逃避的,它真實的模樣就呈現在眼前,眼前每一位都是死者,一座墳墓產生不了這樣的效果,成百上千的墳墓就有這種效果——說到底,歸根結底就那么回事。想得更遠些,如果從來便視“死亡”為自然之事,活時好好活,將死時,也自然接受;活時做好隨時將死的準備,培養一種和學習如何更好地活著一樣如何更好地迎接死亡的心態,不正是一項必修課么?甚至比如何更好地活更為重要。

    我如得到啟示,在那天墓地的雨絲中,丟掉了對身體的擔憂,當作在這公墓地已死過一回。接下去的日子,不再畏葸、戰戰兢兢。

    在最艱難的時候,焦慮和驚恐達到頂峰,不少次,我會想到一個人:慧能方丈。他在我記憶中留下的印象是明朗的,像一顆發光的球體,叫人感到他內心沒有一絲渣滓。隨著年歲增長,我愈發羨慕那樣的精神面貌,將其歸因為他是一名佛教徒,禮佛參經的緣故讓他的境界異于常人。

    遠在迷上公墓之前,早年清明踏青的經歷使我對寺廟報以濃厚興致,任何地方,只要路過大小寺廟的山門,都會進去看一看,阿育王寺更不用說,每年必去一趟。若非節假日,那里是少有人的,雖不及育王公墓靜謐,和別處相比,算得是上等清幽。小時候看不懂的泥塑菩薩,慢慢能懂了,叫得出他們的名號,背后的典故也說得出一二。遙遠的牽絆被激活在一縷縷似有若無的香燭氣中,尤其愛聞寺廟的味道,香燭打底,其他不知具體何物散發的氣息(有一款必是木料——大量木料)摻雜其中,仿佛能消融時光,打通遠古與近前的邊界,讓這一刻停頓于此。高高的大殿,威武的鑲了金邊的柱子,木格窗外射進的陽光,連那光芒也沾染了香燭氣。

    在阿育王寺天王殿和大雄寶殿之間的院落,種著兩棵大樟樹,腰身五人合抱不過來,樹皮長滿青苔和石韋草,樹冠像一把廣袤的大傘。樹后的大雄寶殿的重檐下掛著一塊橫匾,上書:覺行俱圓。據說是乾隆真跡。這四字在某一個陰雨連綿的五月天如一顆子彈擊中了我。當時我以一名游客的身份不知何故正站在大樟樹下,看細雨落入枝葉的深處像一枚枚針。距離樹身兩米遠處,放著一口銅鼎,仿古的青銅器構造,四柱鼎腿粗碩無方,紋絡精致。鼎內橫擱一根長鐵條,四根尖錐,插著四根粗壯的蠟燭,火苗在鼎檐的護佑下,絲毫不受雨的影響,鼎內鋪了一層厚厚的香灰,不計其數的檀香插于其間。此景將現實一隅裝扮成不真實的幻境,那四字擊中我的力道不亞于后來我在育王公墓面對半山墳墓萌發的死亡暢想,原因至今未明,那遒勁的字體似透露著某種真諦,叫人心生寧靜。

    阿育王寺有件至寶,即佛祖舍利。

    當年云逝法師(劉薩摩)誦經,從地下涌出來的。

    寺內有一處景點,涌見泉,紀念的就是那個神奇時刻。

    我認為是編造的故事,充滿傳奇性,誰能依靠誦經讓地表如泉漿般涌動呢?真正信其有的香客想必也不多。但寺內確實有一枚價值連城的舍利,供奉在懸有“覺行俱圓”橫匾的大雄寶殿正北的舍利殿中。

    舍利殿在其他寺廟估計不一定有,建構奇特,整個大殿不設一尊菩薩,殿中央立一座佛塔,塔身呈圓錐形,似一口寶鼎,四面一窗窗正方體小佛龕內塑滿菩薩,金碧輝煌。塔上延出一根支柱,細長如避雷針,柱頂撐著一只寶匣,匣中便盛放那枚聞名遐邇的舍利。

    有一個流傳甚廣的說法:

    香客于塔前跪拜,從寶匣孔望進去,若見舍利散發黃光,說明本人近期諸事不順,需多加注意;

    若見舍利散發紅光,說明本人不出七日便即斃命,無方可解,趕緊回家安排后事;

    若見舍利散發白光,則吉星高照。

    歷來每位香客在面對舍利塔的寶匣孔時,心情復雜,想看,又不敢看。

    我看過很多次,踮著腳尖,差不多望眼欲穿,了無所見,什么光都沒有。

    寶匣內還套著一個更小的寶匣。

    是假的,有一次慧能方丈笑著對我們說。

    假的?

    也不能說假的,佛門叫作影骨,模擬真身制作的,佛祖舍利這么珍貴的東西怎好放在光天化日下,叫所有人想看就看呢。

    真身舍利放在哪?

    我給你們看看。

    那年我十八歲,我們趙家人難得在清明又聚在一起,掃了一次先人的墓,依循舊規,結束后移步阿育王寺。此時的阿育王寺今非昔比,經擴建,把東邊一片古木林納入寺內,挖了新的池塘,鋪了新的漫道,新建六座廟宇、三座七層佛塔,總面積大了一倍不止。原本的山門棄而不用,在育王嶺下另辟新山門,門樓像一堵古城墻,樓前立起四根粗大的法門柱,上刻《金剛經》全文——這都是慧能方丈于社會各界活動得來的成果。

    我問過小叔怎么和慧能方丈認識的,小叔說慧能是他三十年前在時敏小學的同桌。我問他是怎么出家的,小叔說那就不清楚了,他們失去聯系有二十年之久,彼此從未談過這方面的話題,反正這是個有本事的人。

    說一個僧人有本事,不是壞話,以出世的心態辦入世的事,擴大佛家道場的影響力。

    他帶我們前往方丈室西邊的一處場所,推開月亮門,是另一座隱在竹林后的廟宇,叫藏經閣。開了主槅門,一層是一個小型圖書館,四壁書架擺放各類經書典籍,左手邊有一架樓梯,梯面狹窄,與二樓的交界處另有一扇槅門,上去,一間雅致的廂房,有床鋪、有書桌,一個靠壁的木柜,夾著一只大鎖。開鎖,柜內是一只現代保險箱,繼續開鎖,見到一口手掌般大的水晶棺,承托出來,水晶棺晶瑩剔透,棺內便是那枚舍利,是指骨,像一枚扳指,色潤、白質、微黃,其間有蚊子腳一般細的小裂縫數條,看起來絲毫不起眼,真是佛祖的舍利。

    我們不是佛門中人,無需行膜拜禮。

    小叔感謝慧能方丈給我們如此厚的待遇,得以一見稀釋珍寶。

    慧能方丈讓我們今晚就在寺里住一晚。

    你這兒有客房?

    有,今年剛落成,還沒對外開放。

    客房在古木林新建廟宇的西南側,聯排房子,共二十四間,開放后將成為外來游客的借宿地,全部設施一應按照賓館標準,空調、熱水器、電視、無線網,無一疏漏。

    我們有幸被安排一人一間,十八歲的我就這樣第一次在一座寺內夜宿。

    十八歲的我精神時好時壞,雖不及后來那般頻繁爆發焦慮,也不好受。那天躺下后橫豎睡不著,輕輕出門到外,古木林的樹少則百年樹齡,多則五百年,在眼前沉下來的暮色中,猶如守護陵寢的大個子衛兵。

    我想念阿育王寺的舊址部分,沿著漫道走去,樹上不知名的夜鳥發出不同頻率的鳴囀,松鼠從一根樹枝跨跳到另一根樹枝,輕盈的一團毛球,降落時悄無聲息。各大殿都關了殿門,五分鐘后看到久違的魚樂國,便在石欄上坐一坐,一輪月亮掛在天際,池水中也有一輪,上下輝映。從這里能看到天王殿的琉璃瓦,四根瓦脊上各盤旋著一條昂首弄姿的石虬龍,形成飛翹的架勢,正脊的中央雕有“風調雨順”四個大字。

    從殿頂望過去,育王公墓的山坡赫然在目,云逝法師當年因不忍倒斃之人曝尸荒野,收骨葬于義冢,超度亡靈,委實一副菩薩心腸,深具悲憫心,真正稱得上是位“覺行俱圓”之人。

    佛教講究“緣起”。

    阿育王寺、育王公墓、佛主舍利,三者有同樣的“因”,沒有這個“因”,不會有后來的“果”,這個“因”就是孔雀王朝的阿育王。

    我曾追尋過阿育王的皈依之路。

    在那座被稱為哭泣之城的“羯陵迦”,當黎明的朝陽緩緩升起,這位君王和以往任何一場勝戰后一樣,帶著勝者不可一世的驕傲,在萬千軍隊的擁護下,浩浩蕩蕩進入羯陵迦殘破的城墻。當他的雙腳踏入羯陵迦土地那一刻,一切都在瞬間改變,放眼望去,滿地橫陳的死尸、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淪為俘虜的老人、婦女、孩子,不絕如縷的哭泣聲、叫喊聲、悲鳴聲……。這些曾讓阿育王引以為豪的東西,彼時盡化為一股酸澀的感觸,震撼這位統領者的心靈。他忽而悲憫起那些因他而亡的人,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在原本屬于一位征服者展現其戰績從而接受眾人高呼萬歲的時刻,他懷疑起前半生所謂的戰功赫赫是否只是一個華而不實的笑話。一個高于他然而又確實是他的聲音對他進行了否定。他渾身戰栗,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這便是偉大的開悟時刻,一位暴君由此消失,一位推動佛教事業的門徒從而誕生。

    相比于云逝法師,阿育王更是一位“覺行俱圓”者。

    我得益于育王公墓、阿育王寺為我療愈精神之疾,細細想來,其實都是阿育王的遺產。

    夜已深,天上的月亮被一層厚重的云遮蔽,不見了,魚樂國池面的月亮便也不見了。一只木筏上趴著十余只大小不等的烏龜,似在等待月的再來。

    天王殿正門右邊的小門扉被輕輕推開,一位小和尚走出來,穿著一身素灰色海清,左右四顧,側身掩上門,向古木林走去。

    夜氣襲來,我踏葉而歸。

    趙雨,1984年生,浙江寧波人,魯迅文學院第41屆高研班學員。文字見《十月》《天涯》《作家》《山花》《青年文學》《江南》等,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載,出版小說集《蛇行入草》《白鷺林》。入選浙江省“新荷十家”,獲第十四屆滇池文學獎,寧波市青年文藝之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