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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地域文學新觀察·新北京作家】 《江南》2023年第5期|于一爽: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節選)
    來源:《江南》2023年第5期 | 于一爽  2023年10月12日08:39

    推薦語

    一個看似熱鬧融洽的飯局,每個人都心不在焉、各懷心思,或為了打發時間,或為了功利的目的,聚在一起云山霧罩虛與委蛇地拉扯著無聊的話題。小說《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用懷疑主義的態度,通過一個各色人等聚集的飯局,犀利地反諷了一些群體和個人精神上的無聊和蒼白,并洞見現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異化的關系和隱約的時代病癥。

    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

    □ 于一爽

    空氣很清冷,城市的行道上栽種了叫不上名字的樹木,已經落葉了,像一些樹木的骨架,地面上的碎屑被風驅趕轉著圈。天氣預報說南下的冷空氣與逐漸衰減的暖濕氣流相遇,今明兩天將大規模降雨。牛莉就是在這樣的天氣下去找的老金吃飯。

    進到包間的時候,李楊正在說話,房間四周是灰色的墻壁,沒有任何圖案,貼著一幅字,寫得龍飛鳳舞,牛莉看不出來是什么字,但很像“龍飛鳳舞”四個字。墻壁是橢圓形的,像歐洲中世紀拱門,中西結合,她聽李楊的話很模糊,好像在說宗教教人智慧、看清真相,看不清真相就是蒙昧,之后又補充一句:“眼睛被糊住了。”牛莉坐下來揉了揉眼睛。他們很熟。還有老金、午哥,她都熟,有一個不認識的,一定就是今天負責買單的鐘總。牛莉輕喊了老金一聲,見他沒反應,她又大喊了一聲,老金說:“喝酒!”鐘總看了牛莉一眼,沒有再看第二眼。畢竟牛莉長相平平。服務員從牛莉座位旁邊上了一盤清湯飯,李楊盛了一碗清湯飯,小聲說:“做得不正宗,沒用豬油。”

    其他人推杯換盞,牛莉已經懷孕,自然以茶代酒。

    “你們剛才在聊什么?”牛莉問李楊。李楊和她說:“沒說什么。鐘總在跟我說信仰。”

    牛莉說:“有錢人什么時候開始關心哲學問題了?”

    李楊說:“你又錯了,這也不是哲學問題。我剛才就和他們說,沒有一個確定的神需要信仰。”牛莉低頭吃剛盛在碗里的清湯飯。她覺得沒有豬油更好。

    李楊接著說:“不管有什么信仰,我們能做的就是觀照。看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觀照的時候,概念就分崩離析了。不然哪天你跟我去聽聽課?”

    牛莉不知道他說的聽課是聽什么課,但感覺并非一般的課。或者說,應該是很貴的課。

    坐在主位的老金說:“不要竊竊私語。”他好像才意識到牛莉已經來了。李楊又去盛了一碗清湯飯。

    鐘總舉杯過來,牛莉以茶代酒,茶很濃,但她不想再提要求。老金介紹牛莉是位作曲家,大家都喝得有了一點狀態,其實才開始一個小時,老金讓鐘總拿出手機百度牛莉。

    牛莉把茶一飲而盡,旁邊的服務小姐又迅速給斟滿了。

    此時此刻,牛莉依然不知道鐘總是誰,只知道是買單的。因為對于老金的飯局來說,誰買單真的很重要。畢竟老金不會自己買單。

    又喝了一口茶,看著外面的天空,牛莉想,一切都是因緣際會,今天的飯局只是最微小的因緣際會。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但似乎又不是一分一秒,是用酒精的時間計算。于是飯桌上的酒一直在上,菜一直沒有再上,忽然老金大喊:“怎么沒有油炸花生米?”話音未落,服務小姐領著老中醫進來。說來就是這么巧,老中醫手里還拿著花生米,也不知道是不是油炸的。

    老中醫是老金發小,五十出頭,曾在法國留學,在法國開過一家中醫診所,如今回國開了另一家中醫診所。老金說應該叫法醫診所。但老中醫卻說自己在法國原本學的是作曲。牛莉見過老中醫兩次,今天是第三次,但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就叫他“老中醫”。第一次見面,他說牛莉腎虛,免費給牛莉捏了脖子。第二次見面,他還說牛莉腎虛,牛莉沒再讓他捏脖子,免費的也不行。不知道他這次是不是還要說自己腎虛。除了花生米。老中醫還帶了一瓶丹丹紅曲酒。說到這里就更巧了。牛莉正是這家酒業的股東之一。中國的紅酒、白酒、啤酒市場都已經飽和,黃酒份額還很少,她的一位老同學正在做丹丹紅曲酒,據說非常養生。牛莉喝了幾次,不好意思不買,就買了一萬股,自然成了股東。想到這里,牛莉打開老同學的朋友圈,這個老同學也是學作曲的,如今棄文從商。一個不到十人的飯桌有兩個旅法作曲家,如果算上丹丹紅曲酒的老板就是三個,牛莉感覺一陣頭暈目眩。

    老中醫坐在牛莉對面,只有那里還剩一個位置,走過去的時候,他隨手拍了拍牛莉的肩膀,牛莉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多半還是提醒自己腎虛。但她想,老中醫說的也沒錯,自己備孕的時候去看過另外一個老中醫,也說自己腎虛,還開了藥叫逍遙丸,這個名字讓她實在逍遙不起來。

    片刻之后,牛莉端著茶杯,指著老中醫,對鐘總說:他也是學作曲的!接著哈哈大笑。

    老中醫挺身而出,主動打通關,和每人干了一杯。在這座城市,什么本事都沒有也行,但不能不會打通關,不能不敢打通關。通關有兩種打法——單打和雙打,比如老金和老中醫一起打,那被打的人就要喝兩杯。可惜此時此刻,老金正在低頭夾一片臭鱖魚,還是魚鰓上的肉,看上去完全沒有助力老中醫的意思。老中醫就這樣一杯一杯地干過去,速度很快,這就是晚來的優勢,敵弱我強。打到牛莉的時候,牛莉說:“不能喝了。”老中醫問:“你怎么不能喝了?”旁邊的李楊說:“她懷孕了。”老中醫身材微胖,今天穿了西裝,平時他都穿唐裝。他松了松自己的腰帶說:“其實喝點也沒事。”

    誰敢質疑老中醫的話呢?

    牛莉問老中醫:“你怎么喝酒還戴著墨鏡?”老中醫把眼睛從墨鏡里探出一點點說:“發炎了。”

    牛莉對眼睛發炎多少有一點了解,畢竟她也發炎過幾次。久病成醫,于是她問是病毒性的還是細菌性的。

    老金終于夾到了魚鰓上的肉,但并沒有放在嘴里,從筷子上又掉在了桌子上,他用一根筷子撥弄這片嫩肉說:“病毒是有生命的,細菌就是沒有生命的。”老金因為越來越老,于是對科學越來越感興趣,這類話在很多年前的飯桌上很難從老金嘴里說出來。年輕的老金寫詩,如今,詩歌已經不能解決生命問題了,于是他就轉向科學領域。老金類似這樣的奇談怪論還有很多。比如,人類肯定是被故意創造出來的,老金用的“故意”這個詞,看上去像一個無賴、一個撒嬌創造出來的一樣,因為有太多巧合,巧合之上還有巧合,如果不是故意的,誰信呢?又比如,人類未來的載體就不是身體了,一朵花、一根草都可以變成人類本身。老金說自己以后就附體成一只蚊子每天吸血!

    牛莉很喜歡聽老金說這些奇談怪論,甚至愿意和他爭論一番,但是大家看鐘總全無興趣,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了。

    老中醫對牛莉說:“那你喝這個。”接著他打開丹丹紅曲酒,又說今天是秋分,謹察陰陽之所在,以平為期,秋三月,早臥早起,與雞俱興……

    “好好說話!”老金說,“不能好好說話就滾!”

    老金經常在體面的場合說“滾”這類動詞,并且把這個字說得滴溜亂轉。于是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老中醫接著說:“真的,你喝特別好。”牛莉不知道他說的“特別好”是什么意思,是對孕婦特別好,還是對女的特別好。老金的飯桌上都沒什么女的,今天只有牛莉一個。老金說牛莉是他的“秦淮八艷”,另外“七艷”尚未找到。

    打到李楊,李楊不喝酒,但高級年份的紅酒,他也會喝一杯。他現在正舉著一杯高級年份紅酒。

    牛莉有點走神,透過窗戶,她看見外面遺存的高爐、轉爐、冷卻塔、煤氣罐、運輸廊道、管線、鐵路專用線……這是一座廢舊園區改造的私房菜館。落地窗很大,路燈照得很亮,一覽無余。今天聚會的主要目的是老金收藏了成百上千個古代的小動物雕塑,想做一個博物館。午哥推薦此處,鐘總是地產負責人。至于牛莉和其他人,大概是老金覺得拿得出手,一起來撐撐場面。

    打關之后,老中醫又問到懷孕事宜,誰叫他是老中醫呢!他問牛莉怎么發現懷孕的。

    “別老打聽自己聽不懂的事。”老金說。

    “你不會真的覺得世界會越來越好,才讓孩子出生吧?”老金又對牛莉說。

    牛莉想,沒有孩子之前哪管洪水滔天,現在,還是希望世界越來越好吧。但是她沒有說,說出來就像講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一樣。于是她就笑,笑什么時候都沒錯。

    老金一定明白了笑的意思,說:“你還是比較善良。”牛莉想,如果男人能生孩子,可能也會像女人一樣善良。但是很快她又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善良,于是她對老中醫說:“兩條線,就懷孕了。”

    世界如此簡單。她感覺一些光影在灰色的墻壁上集結、閃現。

    “那你們做檢查了嗎?”老中醫繼續追問。

    “沒做,做了就不合格,王波也抽煙喝酒。醫生說,能留下來就自然會留下來,和抽煙喝酒沒關系,是1和100的關系,不存在中間的可能性。”飯桌上很嘈雜,如果不認真聽牛莉在說什么,是什么都不會聽到的,于是真的只有老中醫一人聽到,就像在會診。

    “那王波高興壞了吧?”老中醫說。

    牛莉說,他就看著加號,一開始還不明白什么意思。看來他是真的沒讓女士懷過孕。

    “可惜我太老了,能陪伴小孩的時間有限。”牛莉繼續和老中醫說。

    “放心,你看老金,肯定能活100歲。”

    這句話被老金聽見了,他說是150歲!

    忽然,窗外一支禮花“嗖”一下躥到天空,接著便是一聲巨響。什么人會這時放煙花呢。

    老中醫又和牛莉說:“我有孩子衣服,以后給你。不過現在不給,不吉利。”當他說不吉利的時候,牛莉就已經不打算要了。但同時,她又覺得這個想法很卑鄙。懷孕之后她幾乎不敢有任何卑鄙的想法,覺得十分造次。老中醫又問:“那你孕吐嗎?”牛莉說:“提到這個就太搞笑了。之前醫生說必須吐,我就每天吐,后來有一天又說不用吐了,我當天就不吐了。王波說我這是薛定諤的孕吐。”

    老中醫聽著,嘴里正好有一口酒,不知道要喝下去還是吐出來。

    “預產期哪天?”老中醫打開了話匣子。好像真的很關心牛莉一樣。

    “三月底四月初。”牛莉說,但是因為她的經期很不準,所以這個時間也是醫生根據B超猜的。

    老中醫說:“別趕上清明節!”又說,“你找我,我給你往前或者往后。”

    “清明節怎么不行了?”老金又聽見了,于是質問老中醫,“元旦出生就比清明節出生偉大?”

    李楊在一旁笑,他也有一種本領——一種笑的本領,但并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笑。既讓人看不出開心,又讓人看不出嘲諷,可以說修煉極深。牛莉想到他曾經和自己說:“真正的佛法不是‘忍’,是‘覺’。‘覺’是清明透徹,不及過往和未來。”大致如此,她記不清了。于是,她也開始模仿起李楊那種笑的本領。牛莉感覺自己笑得很僵硬,大概李楊的笑是先天的,或者是比先天更先天的東西,于是她收回笑,和老中醫繼續說:“你搞中醫的,怎么穿起了西裝?”老中醫說:“腐朽!”

    午哥沒怎么喝酒,一直在喝酸奶。他說酸奶是他一個朋友公司的,要想多少都有,喝一輩子都沒問題。聽他這么說,牛莉感覺酸奶完全擋住了自己人生的出口。

    “人都到齊了,照張相。”就在這個時候,老金提議,“讓投資人看看。”

    所謂的投資人,就是周圍一群朋友,自然也包括牛莉。

    牛莉幾年前大醉,給了老金一萬塊錢,次日酒醒,用腳指頭想都知道要不回來了,就說:“干脆做博物館的投資吧。”那個時候,博物館的概念只是雛形,之后這句話煽動了老金,他又在飯桌上湊了七七八八個投資人,如今錢已大體到位,就缺地理位置。老金喜歡拍著自己的大胖腿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牛莉反倒覺得東風具備,只欠萬事。她看看窗外,好像真的刮起了東風。

    可千萬別是西北風啊。

    老金的手機是翻蓋的,隨便拍了兩張之后,他把照片發進微信群。牛莉找了一張尚可的修了圖,又重新發進群里,看著照片,牛莉感覺懷孕之后自己真的變丑了,但也說不出哪兒丑。她思考半天,忽然發現,是那種要為人妻、為人母,愛情已經遠去,對,就是那樣一種丑,愛情再也和自己無關的那種丑。她放下手機后,就不想再看照片了。手機里有幾個信息,她沒有點開。其中一條是來自某個作曲同行的獲獎信息。懷孕后,準確說是結婚后,她已經很少關心音樂了,對比作曲,她更喜歡掃地。她獨自喝了一杯茶,為陌生的獲獎者開心,但,又會改變什么呢?又有什么區別呢?我們自認為和別人有區別的心都是假的,我們自認為和自己有區別的心也都是假的。這當然也是李楊告訴她的,幾乎每次在飯桌上,李楊都會說出這么一兩句話,別人多半沒聽到,牛莉總是偷偷記下來。但她也不知道這又有什么區別。

    她從房間的一角看見外面的窗,天是青灰色的,看上去不會下雨了,天氣預報都是隨機的。青灰色就像死者的身體,牛莉感覺也有一部分自己死去了,但她不知道是哪一部分,飄在天上,看著自己和未出世的孩子,有點不真實,但,孩子,這總不會是假的吧?

    李楊好像具備了一種看透別人的本領,忽然對牛莉說:“你想得太多,這就叫‘微細身’。”

    “人作惡會不會受到懲罰?”她問。

    李楊說:“一切都只是一些概念,不可得到。意識到的惡,都不是惡。”

    她感覺李楊說得都對,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問題。除了以茶代酒,她不知道今晚有什么稱得上惡。

    “一個人有才還為惡,是不是更惡?”牛莉問。李楊笑而不語。過了一會兒才說:“菩提心就是出世心。所有的事物都是‘一’,所以是‘不二’。沒有分別心。哎,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不然真的,哪天你跟我一起去聽聽課?”

    這次輪到牛莉笑而不語。

    沒有了共同話題,但每個人和每個人依然在說話。好像受到了詛咒。午哥拉住鐘總,看上去很親密的樣子。老中醫和老金干完一杯又一杯,接下來又是一杯又一杯,牛莉聽見老金說:“老中醫因為吃了自己配的草藥才千杯不醉。”老金又說,“但我就從來不上衛生間。”牛莉想,腎不虛。李楊正在和手機里的一個人語音通話,很嘈雜,聽不清,大概對方也已經醉了。人在語言中才有世界,牛莉不由得得出這種結論。牛莉又摸了摸肚子,不知道胎兒會不會聽見,是從自己的耳朵還是肚皮聽見?一個胖子和一個瘦子的肚皮會一樣嗎?牛莉又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腰,她想沒有男人愿意再摸這個地方。

    她瞥了一眼李楊,李楊掛上電話,閉著眼睛,臉非常白,可以說有點可惜了,要是一個女士有李楊這么白的膚色,無論她的五官怎么樣,都算得上是一個美人。可是李楊的白,只讓他顯得更胖、更虛,虛胖。四周的聲音越來越大,閉著眼睛的李楊好像在悟什么。牛莉用手撥弄他,問:“你在悟什么呢?”她以為這是一句玩笑話,因為并不確定李楊是在悟什么還是睡著了,李楊一本正經地說:“很多詞語來自佛經。悟,是無所得;悟,是桶底脫落。”

    “還是不懂。”牛莉說。她感覺很累,也感覺自己的身體很輕,要飄到天花板上,貼在上面,看著下面。下面的人就像一只只蟲子。至少此刻很歡快。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五期)

    于一爽,作家,出版小說集《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火不是我點的》《生活別爆炸》《船在海上》、長篇小說《經年》,“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