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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小說選刊》2023年第10期|陳克海:好漢坡(節選)
    來源:《小說選刊》2023年第10期 | 陳克海  2023年10月12日08:37

    陳克海,男,土家族,1982年生,湖北宣恩人。現供職于山西文學院。出版有小說集《清白生活迎面撲來》《道德動物》《簡直像春天》《墊腳箱》《單槍匹馬》《烈日下》。曾獲趙樹理文學獎、2015年度《莽原》文學獎、首屆土家族文學獎、2020年度《黃河》文學獎。

    1

    忘了是怎么提起的漁川。一定是時不時麻煩黃道周,就順口問了那么一句。漁川是個什么地方呢?原始。原始倒也不是說真的有多落后,而是一種界定。光國家自然保護區就有七姊妹山、八大公山等好幾座。蕭養浩沒少跑過山區,他甚至記得布羅代爾還是誰說過那么一句話,山沒有自己的文明史。黃道周不覺得老家有多野蠻。真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漁川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呢?黃道周就說,我還是講個故事吧,來得更形象。

    前兩年,鄰村洪溪坪一個后生,二十來歲,在舟山打工,不知怎么見財起意,把房東一家三口滅門,人都傳言他跟著漁船跑到了公海上,哪里知道他竟然騎著輛破自行車回了村里。在自家房后山洞里躲了半年,跑出來偷東西,看見一個小姑娘,直接拖進了柑橘林。幾天后,過路人才發現尸體。幾百名公安滿山找人,除了在山洞里發現幾百本言情小說,再不見罪犯身影。溪水潺潺,警犬在河溝里嗅來嗅去,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殺人犯早已翻過好漢坡,上了漁川。

    正是七八月份,荒藤野草長瘋了,密密匝匝,都快把路埋住了。誰來砍路呢?平常村里就見不到年輕人。黃道周他爹黃福有六十好幾了,不愿意進城,非要守著熏了上百年的黑屋,說是如果木頭房子家里沒人住,瓦一打爛,幾天就塌了。這天睡到后半夜,只聽陽溝板壁拍得山響,還有哀求:老人家,可憐可憐我,給口飯吃吧。黃福有一下嚇醒,想,莫非這是那個殺人犯?前幾天,村支書領著人一戶一戶打問,還貼通緝令,說是誰知道情況,懸賞二十萬。當時和兒子黃道周打電話,黃福有還納悶,現在的人真是可怕,做個什么事不好,怎么想著去取人性命。下輩子還能投胎做人嗎?又說從前村里頭偷雞摸狗的多,邊鄰處近,為柴山里幾蔸茅草,打得頭破血流的也有。現在呢,地就那么荒著,想和人爭,還找不見對手。因為什么?都出門打工,掙到了錢。誰還有心思計較這荒山野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見墳堆變成青山,卻不見誰把山林搜羅到墳里去的。這是暗示黃有祿和人爭山林界權了。黃道周無心聽父親東拉西扯,只是在電話里提醒黃福有,要是害怕就去城里頭,祖孫幾個在一起,也好做個伴。黃福有還一臉不在乎,說殺人犯只怕早被警犬攆進黑老山了,有什么好怕的。嘴里這么說,那些天,他也不像從前摸黑撿柴,天還亮著,就上了門閂。這不,怕什么就來什么。殺人犯還在窗外喊著,黃福有大氣也不敢出,生怕弄出什么響動激怒對方。他清楚,這房子板壁也沒多結實,要真是飛起一腳,只怕也能踹開。雙手捏著被子暗暗禱告,也不知道禱告了些什么。

    黃道周講完這一段,又說,蕭老師,《蒙古草原天氣晴》你看過吧,我們那個地方,也值得轉一轉,架個攝像機,隨便剪一剪,就是一部好片子。他說不出來哪里該轉,只是模模糊糊有種印象,他出生的地方和經過的那些世界不大一樣。

    蕭養浩聽了,也并沒怎么熱心,只是淡淡應了一句,是嗎?不過,下一回電視臺的小劉來工作室喝酒,打問有沒有什么掙快錢的活兒,蕭養浩不知怎么就來了興趣,說,咱們都這把歲數了,怎么還想著掙錢?是不是也得好好發揮發揮咱們的專業,拍個片子,送到國際上去獲個獎?然后,就把黃道周講過的話重復了一遍。蕭養浩雖然沒去過漁川,卻早把那里的一草一木按他的思路重構了。小劉說,蕭老師到底還是個有情懷的人。一個破村子能拍出什么花來?那山那人那狗,不就是些人性獸性生存和毀滅嗎?

    一場酒喝到最后,蕭養浩見小劉還是提不起興致,就打電話叫黃道周,還扭頭和小劉說,你不信?我把老黃叫來,你聽聽他的形容,就知道這里頭有戲沒戲。小劉忙問老黃是誰。蕭養浩說,我們單位的能人,早年一個人跑來濱海炒鐵,后來自己考了技工證書,把老婆孩子都接了過來。兩口子都吃得下苦,沒幾年,攢了些錢,竟然在單位門口盤下一家店洗車。有回單位領導在門口買煙,兩人聊得投機,得知黃道周還想找個活兒干,就問他有沒有駕照。黃道周指了指快要散架的帝豪,道,濱海漁川一年跑幾趟,是不是老司機咱不敢吹牛,反正這些年下來總里程繞地球走個兩三圈是有的。這才知道老干處還缺個司機。領導問黃道周想不想干。這么好的事情怎么能不干?黃道周抖著手又過去給領導點煙。領導說,你先想一想,想好了,再給個回話。黃道周說,這還用想?搞得我倒像是個會端架子的人。不想了不想了,現在就能,只要領導收留我,咱一農村人,別的本事沒有,知恩圖報還是懂的。領導聽了,果然答應得更加痛快。幫誰不是個幫呢?

    那個時候,機關單位管理得還不像如今這么嚴格,調個人,也就領導的一句話。更何況黃道周還不是個普通人。黃道周到單位借調了一段時間,也不止開車。老干部們誰家電表壞了,他懂得拆裝,還順路就在五金店買上功率更好的空氣開關。馬桶堵了,蹲下來就用鋼絲捅,也不管渾濁的糞水會不會濺到身上。至于地下室跑了水,重新粉墻刷膩子粉,更算不上技術活兒,只要得空,他戴上口罩就去忙活。別人給他錢,他也不會坦然接受,總要推讓一番,說上幾句感謝。慢慢地,單位人都覺得老黃不錯。有一天人們發現,老黃不只是借調,他和大家是同事了。調進來的理由,還是人才引進。因為他不光會開車,還有煉鋼工的技能證書。說起來別人都是公務員,他只是個后勤崗上的三級工,七股八雜算下來,工資待遇卻并不比干部們差多少。

    人緣又好,一個單位幾十號人,提起別的人可能還要緩下神,獨說起老黃,一個個都跟自己家人似的。蕭養浩和黃道周也不見外,平日在門口小飯館里喝酒,沒人就喊上他,人多也要把剩下的飯菜打包帶回來,順手放在傳達室。黃道周呢,也不是不懂禮數,每到年關,就會給蕭養浩兩只火腿,有兩年還弄了些野味。蕭養浩還說,這都是國家保護動物,不會犯法吧?黃道周說,犯什么法呢?現在的野豬都快跑到豬圈里來搶吃的了。在山上是國家的,進了自家院里,咱把它馴養熟了,是不是也可以打個擦邊球?見黃道周不像是說笑,蕭養浩就問東西到底怎么來的,可千萬別圖一時口腹之欲,觸犯法律。黃道周就講,真沒違法,土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上繳了,森林警察一再宣傳,就是下套、安鐵夾子,也得勞改。一般人誰敢亂來?村里都是些老弱病殘,野雞就是飛到鍋邊,老胳膊老腿也追攆不住。不過也有膽子大的。村里有個年輕人,說年輕也不年輕了,快四十歲,有回看到野豬成群結隊過來,他不知道怎么想到一個辦法,竟然私接電線,想著用電和它們斗爭。結果野豬沒電到,一只熊瞎子誤打誤撞,給電翻了。起先也不敢聲張,只是幾大塊卸了,做成臘味。后來終是按捺不住,賣到縣城館子里。好家伙,還有人敢吃熊掌?警察順藤摸瓜,捉住判了三年。

    蕭養浩本是感慨如此蠻荒之地,竟也出了黃道周這么一個有意思的人。小劉別的沒聽見,獨獨被后半段吸引,就說這個人與動物爭奪領地的故事好像有那么點意思。蕭養浩說,老黃的生活沒有意思?你要有心,花上個十年八年,跟蹤拍一下老黃在城里的生活,也是了不得的一個標本。小劉說,不是我有沒有心,是人家未必肯讓咱拍。蕭養浩說,一會兒老黃來了,你讓他自己講一講。我跟你說,這些年我若不是因為老被重大題材任務绹住,早跟著他回漁川逍逍遙遙住上一年半載。根本不用你多費心思,三腳架一放,十天半月換回電池,就把這活兒干了。

    正說得熱烈,黃道周進來了。他站在那里,聽蕭養浩夸贊了一番,也不多言語,只是不尷不尬地跟著笑。又去書房搬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來,先干了大半杯白酒,才說,蕭老師,你不給我打電話,我也正準備找你,有事求你呢。

    2

    起初事情沒那么復雜。

    不過是為爭一座山。林改多年,早就確權到戶,只是新換的林權證遲遲下不來。隔壁洪溪坪的人都領了快十年補貼,他們還是沒聽到什么音信。這中間到底有什么貓膩?黃道周也跟著脹氣。只不過他表現得不像別人那么激動。什么都講究個依據。他怕自己身在局中,被偏見蒙蔽了雙眼,就想請個有名望的人居中看一看。

    越野車在盤山公路上屁股還沒擺正,又到了回頭線,感覺車子就在懸崖邊騰挪。小劉雙手緊緊攥著吊環,直喊,這路!黃道周就笑,說,這路是政府前些年修的,花了上千萬。原先老百姓進城,都是走路,光翻過這座山就得兩三個小時,還是空手。要是挑個百八十斤東西,回到屋里肯定是摸路黢黑。前面那座山頭看見了吧,我們叫火燒巖,現在長得跟黑老山似的,早年走了一把野火,不知幾百還是上千年的林木燒得精光。黃道周像個導游似的,看到什么講什么,語氣聽不出多少激動,還是能感受到他內心的雀躍。

    又轉過一座山頭,一棵歪脖子樹立在路邊。幾個穿著迷彩服的人正在樹邊拍照。黃道周忙喊停車,說,這里就是好漢坡,現在成了咱漁川一道標志性景觀,尤其是下雪時候,白茫茫一片,這棵樹渾身也跟披掛了銀子一樣,閃亮通透,拍的照片那叫一個漂亮。北京的記者都來拍過。村里人也喜歡來這里拍,動不動就在朋友圈發照片,直喊,想看雪景的快來。這才幾年啊。從前人們提起好漢坡,都直擺腦殼。

    黃道周還沒招呼大家拍照,小趙已經架好三腳架,擰開了攝像機鏡頭,好像眼前枝枝丫丫歪向一邊的老樹也有可以挖掘的故事。在樹旁擺姿勢拍照的人認出黃道周,直喊稀客,問大老板回來是不是來投資領著大家共同富裕。黃道周說,有你們這么挖苦人的?我一炒鐵工,大什么老板?人一個飛步過來,說,我們又不找你借錢,看把你緊張的,說吧黃大老板,今天攏屋了準備怎么喝?黃道周就笑著給蕭養浩介紹,說都是小時候一起念書的同學。那人就笑,說,念一樣的書,吃一樣的苞谷飯,我們還是泥腿桿子,你黃大老板早當了干部啦。說起來誰信,那會兒全班二十來號人,作文我考三十分還是第一名,現在就你脫掉了農皮。黃道周也跟著笑。蕭養浩聽他們說得熱鬧,忙掏出煙給大家散。

    山上起霧了,幾棵枯枝隱在其中,人站在那里說話,聲音也像帶上了露水。再往前走,霧氣稀薄,一車人像是從云層里沖了出來。遠處是一重又一重黑魆魆的山,看不到盡頭。蕭養浩就說,老黃,你這老家可真是夠老,能把這路修通,太不容易了。黃道周說,可不是,路沒修通時候,山里也沒什么出產,又趕上幾任村干部不得力,把靠近河邊的山林全砍了燒炭,就剩好漢坡火燒巖那幾坨山林,實在太遠,沒人愿意去砍伐。結果現在路一修通,人們又開始爭。結果周邊村子都搞規矩了,國家林業補貼領了幾年,就我們漁川這幾坨山搞不歸一。眾人好像并沒有誰真的關心這個村里正在發生什么,只是打開窗戶聞著草木氣味,好像被這層層疊疊的各式顏色弄花了眼。

    公路扯了十來個回頭線,終于看清了漁川。村子不知道在哪里。到處都是樹。藤蔓從坎下爬到了公路中央。看見崖邊一道清泉飄下來,蕭養浩忙喊停車,說是想洗把臉。洗了臉,又沖著山里尿了一泡,扭頭再看,公路又消失在了密林中。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