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3年第9期|楊知寒:獨釣(節選)
方片子在近岸邊的地方將冰鑿薄,一透光,中午氣溫升高,水溫也升得快,魚群在冰下聚沒聚集叫不準,但總歸是必要做的第一步。他等著小東和二黑,不時到岸上看看來車沒有,等他倆來了,又會不會彼此攙扶,但凡有一個醉的,今天都難成功。方片子反復跟二人申說,這挺危險,別當鬧玩。午時已過,三點之前,就這么會兒稍縱即逝的工夫,出門他跟老媽保證過,今晚做魚。眼瞅太陽高掛,荒涼四野上,車輪軋雪的咯吱聲,漸漸靠近了。
車停穩,半天沒人下來。方片子去拽門,小東剛拔下鑰匙,車里煙味濃重,空調沒開,冷颼颼的,將倆人一路開來積攢下的埋怨都化實體,雪片一樣摔到方片子跟前。他想知道發生了啥,沒人跟他解釋,二黑僵著臉,轉頭抓車上的釣竿。小東給一瓶子煙頭扔進雪地,胡嚕過他凍得一嘴鼻涕的臉,四下看,問方片子,這就是你選的地兒?方片子引他看剛選好的洞,沒透,現在溫度夠,人到齊了,鑿正合適。小東說,你應該早點兒鑿開,等啥啊,我倆到了就起竿,瞎耽誤工夫。方片子沒說話,小東二黑都頭回冰釣,不懂,正常,他愿意耐心教給兩個發小兒,這不是垂釣園,不是夏天江邊,坐一天就行;要有毅力,魚都熬了一冬,人要不能學會等待,別想有收獲,播種還講時令呢。小東打手勢叫停,說知道他行家,別上課了行不?這一路,他跟二黑給彼此課上夠夠的,都聽不進輔導了,只想拿分兒。
可方片子還想給他們說,這里挺有學問,得知道選洞,留心冰層厚度。有些水域雖然在近岸結冰牢固,中心可能仍是一層薄,只有當冰層厚度大于一捺才可開鑿。一捺,方片子摘下手套,跟小東比畫,十厘米不到,越長越好,電話里跟你們說了,帶短竿,帶短的了吧?二黑點頭,魚竿被他架在肩上,像個獵手架好了弓。要帶紅蟲,腥味兒重,冬季魚蔫兒,刺激必須強。餌不活不行。對了,方片子手一拍,盯緊倆人,千叮嚀萬囑咐,帶墨鏡沒有?二黑一笑,帶個屁。我來釣魚,不是來當殺手。小東說,行了方片子,趕緊弄吧。我有散光,不怕雪盲啥的,眼一閉一睜,看得是光明燦爛。方片子自去給墨鏡戴上,三人齊力,給最后一層冰干通透。泛熒光的冰塊下頭,水流看著慢,實則湍急,又黑又亮。你們總該帶凳兒了吧?方片子說。小東看他,我最后跟你說,今天心情不好,來這兒散心,開闊。你再叨叨,我現在回,二黑跟不跟我不好說,我一定走。不信你再說一句。
方圓十里,就他們仨,位置是方片子幾天前偵查好的。遠望能看見廢棄了的東灣大橋,所有遠離市區的地方,都有冰釣愛好者常年駐扎,方片子和他們混過一陣,學會了經驗,也學會他們的體驗,即這門愛好,還是講求單獨。有經驗的獵手不需要成群結隊,冰釣是孤獨者的選擇,他自己試了幾回,的確不賴,尤其有些時候,釣著釣著,雪花下落,感覺人成為課本里的插畫,差蓑衣和斗笠,不然便實打實地獨釣寒江,享一個宇宙的孤寂和自在。方片子很想把這種高于世俗的體驗同人分享,可他沒成家,沒孩子,身邊只一個老媽,朋友基本沒有,說不上屈指可數,屈指也就二黑小東倆人,而他們也是在若干年后,同為失意的情形下,才找見彼此。洞里架下倆竿,二黑沒下,站車旁抽煙,算聽進了方片子的話,即多網多收,純純妄想。
等待就是進程。方片子喜愛冰的顏色,特別是封凍住的江的色彩。冰洞開鑿產生的碎片,在原本平滑的淺藍色上,紛飛出白色紋路,像那些歷經百年身價飛漲的瓷器表面,線條開裂,橫七豎八,與經過烈火不同,眼前則飽經封凍。等到啥時候?小東問,魚是不都凍死了?不知道咬鉤。我們可都按你說的做的。方片子說,要等。小東說,你等吧,有魚叫我。早知道這么冷,我不下車,學那孫子,二黑早回車上了。方片子回頭,二黑正走下來,手揣棉襖里,罵上小東,讓你說的,我這么窩囊。小東說,你不窩囊,沒窩囊人了。還知道放個屁啊?二黑不置可否,臉色平靜,方片子一望便知,二黑沒喝多,但有酒打底,晃蕩著朝兩人來,拳頭也攥好了。小東和二黑臉對臉站著,冰洞下有魚打滾的痕跡,沒咬鉤,看著獵物跑了,方片子一聲嘆息。
他們沒對彼此使拳,都被環境的孤寂壓制,雙雙回洞口蹲下,凝視方片子的魚竿。浮漂動了,小東跳起,干他媽的方片子,你個傻子,起竿!方片子本可以等那只大魚,憑感覺得知,不止一條圍著逡巡,還是下意識收線,挑竿,看銀光閃過,法羅上岸。他有點兒灰心,老媽不愛吃這個,刺少,但是肉厚,不比鰲花或鯽花,小魚,炸了還行,冷水魚講究就是醬燉,吃一個鮮嫩。小東把魚摘下,扔桶里,埋怨說等半天,就等來這。他又在質疑方片子選址不對,說你有經驗,經驗哪兒呢?方片子說,你讓我起竿的。小東說,我讓你起大竿。方片子說,不釣就別指揮。小東笑起來,指給二黑,這小子有脾氣了,不讓說。咱這趟是圖于啥,看他節目?二黑笑了,一手掐腰站住,他背上的魚竿還沒落水,還像個獵手,氣定神閑站在一處。他叫了聲方片子,意思不明白,算安撫他,別和小東一般見識。他自己就不見識,感覺經風一吹,寒氣一凍,男人的心事也和游魚一致,可以冰封,對于餌料,能狡猾閃過。
一鐘頭過去,收獲兩只法羅、幾只老頭,老頭魚被方片子攥過倆手,攥得精滑,心想到家,要自己給它們收拾干凈。老媽歲數大了,記不下事,魚頭是有毒的,得剪掉,再細致地摘下內臟。他自己周全家里倆人吃飯,沒十年也八載,平時都好度過,無非將小時候老媽料理他的招數,再還施彼身,難度過的,是隨年歲經長,不咋熟悉的那個成人世界。他不愛煙酒,一時半會兒融入不了小東和二黑,但主打一個伴隨,覺得他們可能和自己一樣,也需要來自同齡人的寬慰。在一同走過不見希望的求學路后,期盼得到來自他者的風,吹醒死水。哪怕對彼此吹牛逼呢,牛逼也是亮——方片子能吹的,只有釣魚。在他聽二黑和小東談論家庭,談論哪個男的不是人時,偶爾會貢獻一句,三花五羅十八子,咱們冷水,咱們更嫩。說完,酒桌要涼一陣,無論小東還是二黑,眼底都一片無助,在空地上費力跋涉。方片子靜待氣氛再回熱鬧,幾張桌的叫罵中,隱約看見自己的世界,是白天藍冰下,一個個沒有安慰的洞,此消彼長,像打地鼠。
就這干等?小東問。方片子搖頭,不是干等,也不是不等,一種策略而已。他不知道小東和二黑是怎么看待等候的。二黑自去抽煙,小東跟上,在冰凍外圍走出螺旋,談話聲讓方片子和魚,都聽一清二楚。二黑,小東說,該舍就舍,別以為能感動中國。岸上有倆人腳印,以及伐倒后還沒帶走的整根原木。二黑說,你不知道啥叫責任,別問,你不知道。小東說,不算方片子,咱倆是不在一塊兒二十來年?跟我你都不掏心,跟誰?二黑說,我不針對任何人。你要因這個挑我,咱倆白交。小東說,你太不瀟灑。二黑踢走一塊兒雪,我是男人,能扛的自己扛,沒義務把什么都告訴你。我有自尊。小東說,你就是怕人看笑話,我還能不知道。二黑說,那的確是我白交你。小東眼睛不眨地看他,想一通拳給二黑揍死,又茫然所知,啥也不能解決,感覺是傷了心了。二黑比傻逼方片子還難交,方片子說不知道的時候,是想有人問他,啥不知道?二黑說不知道的時候,是想讓人反躬自省,你憑啥不知道。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勢,別說發小兒,誰都難消受,小東對空無打了兩拳,二黑還是哼哼著笑。
你們得等。方片子望著冰洞,說好來釣魚,計劃那么多時候,真來了,留我一人守著,那我自己也行。二黑蹲在他身邊,他第一次聽方片子說冰釣時,就覺得這該是單人活動,他也一直渴望這樣的氣氛,不同于方片子,在漫長的寂寞后期待同盟,在自己看來,所有伴隨,都是消耗。離婚后,他對人情有了天翻地覆的感知,事事也無不坐實自青春期起,便亙守于心的理念——如果你不想顯得扎眼,就要學別人一樣,恨爹罵娘,糟踐你的生活,而非糟踐自身。可有些話,只有放在被酒精戰勝的肉身中講出,才顯得不那么格格不入。二黑從方片子肩后,望去對方,不是第一次體會,像方片子這樣視若傻逼的存在,也許享有更飽滿的自由。沒奢望,全是剛需,非得如此,才好不被貸款和婚變壓垮,心存一個童話。
太寂寞了。小東說,我想是有四五個老哥,在邊上結網。查干湖冬捕你倆看過沒,一網網大魚,熱火朝天。方片子說,那是活動。二黑問,咱有啥不同。方片子說,咱們是狩獵。小東說,自己跟自己熬唄,你釣魚,魚釣你,誰解乏誰算。方片子換了手,說也可以這么論。小東說,不網住自己就行,一竿釣一個,冤種才上鉤。二黑看他,你把話說明了。小東搖頭,我沒說你,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都自愿。方片子聽不懂倆人的話,不想懂,他們隔著距離,還各自揣兜,對洞里的魚貨看熱鬧一般,不夠上心。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小東其間回到車上,順窗給二黑扔煙,后者沒有一次接到,在雪地里尋摸,光是看著,方片子也覺得不妥,那姿態簡直像是給狗扔飛盤。上學時二黑小東坐一張桌,倆人成績不分勝負,都在車尾吊住,畢業后,結下了相比過去更深厚的情誼,當雙雙步入社會,也各自吊在尾部,雖說分開了車廂。
我今天等你,還是小東在說,今天不給我話,我給小鳳說你死了,掉冰窟窿了,她不用再等,可以換人。他又喊向方片子,釣你的魚!方片子不再回頭,卻深受屈辱。二黑說,我是不給你臉了,錢小東?小東說,我給你臉。二黑說,我和小鳳的事兒,跟你有啥關系。小東說,真他媽可樂。和我沒關系?一個我兄弟,一個我親妹妹。我不樂意看你倆好?還是我給你倆介紹的,別忘了。二黑說他沒忘,也不用老是提醒,他對小鳳是真心,但前妻帶著兒子,過得不易,他不伸手幫忙,不是男人樣。為啥小東理解不了呢,這就是時間問題。方片子聽倆人撕巴,分神,凝視魚竿,漂半天不動,像是冰層之下也久沒聽聞是非,想把戲聽一完整。方片子,小東一聲吆喝,猿猴似的拉長聲音,方片子!他哼哈帶笑,來我給你講講,你這黑哥,外頭該多些賬。方片子捂上耳朵,說我不聽,你倆是哥,你倆解決。我被你們騙了,以為真的來釣魚。小東笑個不停,拍膝蓋一手指二黑,一手指方片子,我真長見識,他說,你倆都屬那個鴕鳥的。二黑不發一言,煙頭在他指尖閃爍又丟失。
這個洞不靈,小東看看桶里的漁獲,說。他變著法兒地圍窟窿踩踏。方片子勸不住,他們學不會耐心,將魚都給勸走了。冰洞幽深,只要是洞,對方片子而言,都飽含誘惑。他起先有理想做考古學家,后來思維收緊,走入偏狹,專研盜墓小說看。他牽掛的不是寶物,而是深處有多深,無人知曉的龐大黑暗下,有沒有另一條抵達開闊的路。這些他能講給誰聽呢?他看見小東左拐右拐,消失在一個山坡后,二黑說他去撒尿了。他和方片子一起靜靜待著,方片子觀察,二黑見老不少。后者給方片子的印象一直是條黑瘦的豹子,孤僻,兇惡,其實自己給自己舔爪子時流露的情緒,比上學時所有姑娘還見脆弱。脆弱讓他總那么迷人,無論男女,都感到自己在悄無聲息,被其吸引。二黑說,別他媽看了,傻子似的。方片子問,小東為啥罵你?二黑說,感情的事兒,你不懂。方片子說,好吧,我不懂。我有啥不懂的,你們老覺著自己懂。二黑冷笑,處過對象嗎,處過一個嗎?方片子動了動沒有變化的魚竿,說到時候,我媽會給我介紹。給你介紹到被窩兒里去?二黑今天一直在笑,像小東一直在罵,方片子一直在說魚的事,在堅持等。風變大了,把近處碎冰和遠處的雪片吹向人的眼睛。
二黑說,還你倆玩吧,我要走。小東回來,問他打算咋走。二黑說開車,他要回去見小鳳,明擺著的。你們倆人,你們能再叫著車。小東咧嘴笑,對方片子,不是你說,他是人不?方片子也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結果。他想的是他們能一起開車回去,帶著滿滿的漁獲,都到他家。不說好了的,他來做魚,給他倆下酒,也讓他倆見見老媽,陪老媽說說話,告訴她,兒子在外有朋友,都人高馬大的,體面極了。他聽見小東也說行,說他晚上的班,白天在家睡飽了不好嗎,養精蓄銳,多掙點兒錢。結果為陪朋友,來釣什么破魚。釣個屁。小東一腳給旁邊的魚桶踢倒,魚順著流水滑出,在冰上賣力蹦跶。方片子給魚抓起,可每抓一只扔回桶,不舒服的感覺就重一些。小東二黑已經在互相扯衣服了,半天沒動真格。方片子問,為啥這么對我?他走過去,一把推開倆人,指著小東,你為啥這么對我?
我對你咋了?小東明白了必須干個人,不然邪火出不去,可沒想到是對方片子。想明白的時候,已經給方片子揍進雪里,騎著他,方片子嗷嗷號叫,越叫打得越重,而二黑一直看著。行了,二黑說,給方片子揪起來。小東嘴上不停,一直問候方片子的媽,方片子的生活方式,他在周圍跳舞似的走路,抬手給桶里魚又倒回了洞。方片子聽見魚被倒進去,像倒幾塊石頭,發出沉重的咚咚聲,他嘴邊淌出血來,擦一把,樣子更嚇人。讓其余倆人快速想起過去的一個時刻,即當著所有人在班級,方片子也這么和老師對峙過。他好像從來也不覺得磕磣,怎么狼狽怎么展現給人,而不是去還手。方片子從不還手,他就是欠,讓誰都覺得他自找,大家都有其他敵人和仇恨,誰也沒拿他當個對手,可方片子怎么就一回回往上撞,撞到如今都不明白,二黑和小東可能是他遇見過的最善良的兩個人。當他們還愿意陪陪他,讓他有個平等機會出現——不捫心自問嗎,誰真傷害他了?他又有啥理由,不能咽下去。
二黑讓方片子冷靜冷靜,回車里坐會兒。他們都上車了,桶和竿留在原地,估計方片子還準備再釣,到時他倆就先回去。方片子,二黑給他拿紙,擦擦。小東坐在后頭,說剛才都蒙啦,真蒙。不是故意的嗷,片子。他伸手捏方片子兩只肩膀,跟二黑示意,這事兒挺有意思。他們都等著方片子說點兒啥,哭也行,給個反應,他倆就可以哼哈地安慰,然后結束今天。方片子擦了臉,說他好幾年沒挨揍了。他把血紙團揉在手,感覺小東和二黑之間,氣氛和睦多了,上學時他倆也一起這么揍過人,每次揍完,倆人感情更好,更像兄弟。如果能順利度過這次的危機,倆人還要一個嫁妹,一個娶妹,成為真正一家,小東還想給二黑也發展成出租車司機,慫恿他把這臺破車賣了,換個能拉腳的。我咋記得過去你老挨揍呢,小東提醒二黑,你記得不?學校誰得誰揍他。方片子說,出學校就沒有了。二黑說,是,法治社會,小東你以后不許這樣。小東點棵煙,往外吐氣,邊笑邊咳嗽,像個被對象埋怨的壞小子,說保證不了,最后一回。
他倆打配合說越來越冷,太陽眼看下沉,今天不可能有啥收獲。何況,他倆后面還有事兒。方片子,你也聽見了,都十萬火急,整不好出人命啊。小東嚇唬他,我那妹妹,性子急,我都整不住。方片子說,都怪你倆。現在兩點,三點前都還能釣著,再試試。二黑瞇眼看他,我倆陪你夠久了。方片子說,沒有,你倆沒陪。小東發出忍受的嘆氣,感覺被折磨夠夠,他越過方片子,抓二黑胳膊說,來,你把門給他開開,讓他去釣。車下比先前昏暗得多,乍暖還寒,白天如一場漫長的流星,不給人后悔機會,許愿便再次結束。方片子一動不動,他挺明白的,等我下車,你倆就會把車開走,是吧?二黑沒說話,自剛才,他就問自己,和方片子到底是不是朋友。他是什么時候和他們混到一起的。二黑和小東一樣覺得好笑,理解了小東揍他的理由,這么艮呢,感覺精神不正常。方片子難道看不出嗎?哪怕現在他氣呼呼地甩門走人,給他倆送句滾,也算種氣魄。方片子沒有。只是跟個賭氣的孩子,對峙同他并不親密的父母一樣,好像他的情緒,還能給倆人造成啥負擔,渾然不知,要拋下他才是他們最大的共識。
要是你倆煩我,你倆下去。方片子說,車也不遠,我順窗說話,你們能聽見。我想讓你倆幫我釣一條,不挑大小,有一條就行。跟我媽說好了,今晚吃魚,得讓她吃著。小東還想說什么,二黑已打開門,招呼他下來。走前二黑和方片子說,十分鐘,行嗎,我倆就釣十分鐘。要沒有魚,你也別抱怨了。方片子把手表從衣服里拽出,說他看著,十分鐘行。小東說,你就慣他吧。方片子卻喊,別罵我了,我能聽著!小東回身比個中指,跟二黑大笑。這小孫子,小東叼煙,在洞口蹲上,換他拿竿,上頭紅蟲早沒影了,讓二黑再給他捻一個。二黑鉤蟲,小東撇他,操,我想給你衣服鉤了呢。二黑說,咋不鉤你爹。小東說,以后都備不住是你丈人。叫聲舅哥!二黑說,碰上你這家子,算我沒積下德。方片子喊他倆不準再說話了,聽你倆說,魚都精神了。不能讓它們精神,得渾渾噩噩地走入死亡。小東壓聲音,學女人動靜,得渾渾噩噩地走入死亡。上學時他語文也不好啊。二黑一笑,蔫人出豹子,出大腦炎。你沒覺得嗎,他有問題。小東點頭,覺得了。方片子一字一頓,我沒問題,我就是不愛說話。他盯著他們車下的后腦勺,像上學時候,他坐在最后,盯著一排排漆黑的后腦勺,很想鉆進他們的思維,找到那個將自己和別人分開的路障在哪兒。方片子委屈地抽著嘴,剛才沒哭,現在想哭,哭的又不是剛才。
才安靜一分鐘,竿動彈了,小東眼睛發亮,被二黑按住,他說,你等等。小東看對方,二黑有些時刻,會讓人懵懂著想信他,跟隨他,小東霎時想過,如果二黑也開出租,會很快混成小圈子里的大哥。還設想,往后年節再回家,二黑坐在桌上,身邊是他妹妹,小東和小東一家人會把所有專注都奉獻給他,相信二黑瘦弱的肩膀和那種雖讓人感覺冒犯,卻飽有力量的穩當,能帶領全家收獲尊嚴。尊嚴,男人這輩子就圖個尊嚴。過去二黑和他喝酒時這么說過,小東挺不以為然,就這一瞬,感受著曠野安靜,他聞見二黑身上的汗味,深感贊同。聽二黑的對了,一起竿,帶上居然是兩條,一條吃餌,一條吃前者的尾巴,都咬得那么死,餓瘋了似的,脫水還不放松。鰲花帶鯽花,給倆人樂的,尤其小東,小心翼翼抓著魚,往桶里送。二黑喊給方片子,收成了!方片子知道會是這樣,把手放在車上不靈的風孔處,感受微弱的暖意,太陽幾乎消失,藏到云后。
二黑要走,小東問他干嗎不再試試,他感覺現在運氣到了,也許方片子真選了個好地兒,這里聚魚,鰲花也不便宜。好容易來一回,方片子就要一條,再釣多了,咱們賣唄。他打了一下二黑的肩膀,沒到十分鐘呢。二黑回頭看車,方片子人如外號,理出梯形的頭型和他的國字臉搭配,木訥得就像塊磚,一塊青磚。方片子臉色蒼白,死不瞑目的眼睛瞪著他們,嘴唇半張,又像剛上岸那些魚,吞吐著模糊的氣泡一樣的語言,不知道和自己叨咕些什么。
方片子在想他昨晚寫的日記。老媽睡下了,客廳就他自己,電視放著電視劇的重播,老小區,樓上還有沖馬桶時那種總讓人醍醐灌頂的,崩潰的打擾。如果能在看到一朵喜歡的花的時候,就笑起來,不介意任何反應,說喜歡它,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它。如果能在面對喜歡的女人的時候,狠狠抱住她頭,說你看看清楚,欲望是你帶來的,蔓延去了冰層,將咱們都給凍住。假如,能夠,說我想說的實話,就不用一直進行幻想,維持休息,在你們一次次揍我的時候,認定有另外一個世界,在人類無望達到的認識下頭,遙遠,漆黑,珍貴。我看到過,就在我身上,有了躍躍欲試的兇神。這就是我為什么沒人喜歡,也是為什么,我信賴自己的心肝脾臟,遠超相信人生有公斷。我絕望小心地活過三十五歲,吃媽媽的養老金。我能欺騙更多的人,像冰層下的魚,欺騙過一個冬天。假如神明就是這樣塑造我,要我偽裝,要我獻祭。假如獻祭能夠讓我真清醒,我已經在走這條路。寫完,他念了幾遍,方片子很容易記住寫下的話,雖然這從沒讓他脫穎而出,但一定有所幫助。老媽也起夜,沖響他家的馬桶,經過方片子時,問他為啥不睡。她猜他興奮,明天要和朋友去冰釣。方片子說,可不,小東和二黑玩這個,都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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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原載《作家》2023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