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9期|彭愫英:登頂碧羅雪山(節(jié)選)
彭愫英,筆名滄江霞衣,白族,云南怒江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7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出版長篇小說《棗紅》、中篇小說集《云朵上的樹》、散文集《怒江記》等8部作品。
碧羅雪山是怒山別名。怒山山脈地處云南西部,屬于橫斷山脈的一列山體,是唐古拉山脈的南延部分,為怒江、瀾滄江分水嶺。怒山山脈自怒江州貢山縣丙中洛以南至瀘水市老窩河以北的雪蒙山為怒江中段,被稱為碧羅雪山,從南至北構(gòu)成迪慶州德欽縣、維西縣、怒江州蘭坪縣與貢山縣、福貢縣、瀘水市的界山。《元一統(tǒng)志》稱碧羅雪山為“冰浪山”,乾隆《麗江府志》稱之為“風玀大山”。《新纂云南志》載“走入本省怒夷界瀾滄江西、怒江東為怒山”,稱其為“怒江山脈”。
云嶺、碧羅雪山、高黎貢山、擔當力卡山四座高山與瀾滄江、怒江、獨龍江三條大江,自東向西相間并列,使得地處滇西北的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簡稱怒江州)成為高山峽谷地貌典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怒江州境內(nèi)通行馬幫的驛道只有六百余公里,其余都是步道。因為蘭坪白族普米族自治縣(簡稱蘭坪縣)產(chǎn)鹽,蘭坪境內(nèi)的道路被當?shù)乩习傩辗Q為鹽馬古道,瀘水市、福貢縣、貢山獨龍族怒族自治縣(簡稱貢山縣)境內(nèi)的道路被稱為茶馬古道。怒江大地上沉淀鹽茶古道文化,怒江歷史往事說不盡道不完道路艱辛。從瀾滄江峽谷到怒江大峽谷,翻越碧羅雪山的山路九曲十八彎且崎嶇不平,穿密林過深箐,山路險峻,加之雪山上氣候反常,長蟲出沒,土匪擋道,被世人稱之為鳥道,民間歌謠傳唱不盡碧羅雪山鳥道心酸血淚。從蘭坪縣到貢山縣、福貢縣、瀘水市,碧羅雪山鳥道鐫刻在怒江人的鄉(xiāng)愁記憶里。
在碧羅雪山上,從鳥道到驛道,最著名的有滇藏道、福貢維西道、碧江營盤道。三條古驛道中,碧江營盤道是居住在怒江大峽谷的各族人民走內(nèi)地的咽喉。在碧江營盤道上,走過歸國遠征軍戰(zhàn)士的身影,走過滇西邊縱七支隊的隊伍,怒江州軍民用的生產(chǎn)生活物資、糧食、器材,源源不斷地從這條通道運入怒江大峽谷。直至1962年,怒江州第一條公路瓦碧公路開通,碧江營盤道才退出了歷史舞臺。
猴子巖是一座險峻的山峰,緊挨碧羅雪山,過去常有猴群出沒,故得名。營盤鎮(zhèn)松林小組包括兩個小村寨,即猴子巖村、松林村,共有56戶傈僳族人家。猴子巖村因與猴子巖毗鄰而得名,只有12戶居民。營盤鎮(zhèn)政府工作人員送我到瀾滄江西岸的小橋村民委員會,松林小組組長雀山保在村委會等候我多時,他家在猴子巖村。雀山保趕著一匹馬在前,我跟隨在后,一起走上通往猴子巖村的驛道。雀山保是個淳樸的山里人,一路上,我問他什么就答什么,極少主動說話。
村莊就像大地繡衣上的一顆小星星,掛在陡峭的山巖上。
太陽落山后,幾個馬鍋頭趕著馬幫從雪山歸來。馬馱著竹葉菜等山貨,走過村子。翌日是營盤街街子天,到碧羅雪山上采野菜找藥材的人回家了,要趁早把山貨馱到市集出售。
雀山保的妻子與同村姐妹到深圳打工去了。他們有兩個孩子,男孩在小橋村讀一年級,吃住在學校里。女孩尚未到上學年齡,待在家里,由奶奶照管。雀山保的父親在碧羅雪山上放羊,吃住在一間公棚里。雀山保做好家里農(nóng)活兒外,還要盡組長職責,操心猴子巖村的事務(wù)。此時雀父回家取米,正巧大兒子從學校回來,一家人難得團聚在一起。
與雀山保一家人夜話正歡,一位大媽來訪。她戴著泛白的頭帕,頭帕下露出白發(fā),穿著長褂,外罩一件斜衣襟紐褂,腰系圍腰,腳穿布鞋。她身子消瘦,衣服雖合體,但穿在身上,還是給人癯瘦的感覺。老大媽臉頰凸出,眼眶凹陷,眼角掛著深深魚尾紋,睫毛長而密,眼睛又大又亮,靈活而調(diào)皮地轉(zhuǎn)動。雀山保給她倒了一大碗酒,她也不推讓,端起酒碗,“咕嘟”喝下一大口,用手抹了抹碗沿,遞給我,說:“老人喝過的你嫌棄吧。”我沒有接酒碗,趕緊申明,絕沒有嫌棄老人的心思,我是真的不會喝酒。
大媽坐在我身邊,就像不怕生的小女孩,一邊說話一邊熱情地撫摸我的膝蓋。大媽的煙口袋是用方便面的包裝袋縫制成,里面裝著水煙絲和棉紙。她利索地卷了根煙,從衣兜里掏出打火機,點上。抽著煙,挨近我坐,煙霧直沖向我,嗆得我忍不住咳嗽起來。知道我不會傈僳話后,她與雀山保家里人交談,改用漢語。
我告訴大媽,我也是營盤人,是白族支系拉瑪人,老家就在瀾滄江東岸西營村。她笑了,改用拉瑪話與我交談。她健談,話題就像機關(guān)槍掃射,“嗒嗒”響個不停。一大碗酒見底,她興猶未盡,高叫主人家來斟酒。雀山保對她說,明早客人要早早上碧羅雪山,需要早點休息,酒改日再喝。他連哄帶勸,送她回家。跨出堂屋門時,她回頭看向我,眼神狐疑。我點頭肯定,她才帶著些許無奈和遺憾走了。
山里人樸實憨厚,性格直爽。大山深處的村落,可愛而有個性的村民,沾滿泥土氣息的言語,原始質(zhì)樸的感情,與世無爭的幸福,猶如陣雨過后破土而出的嫩芽,對于一位習慣了城市生活節(jié)奏的人來說,不啻是世外桃源。
“嘩嘩,嘩啦啦”,后半夜,猴子巖村刮起大風,風聲一浪高過一浪,令我無法入睡。我開了燈,打開采訪筆記,重溫一路記載的內(nèi)容。來猴子巖村前,我在蘭坪縣崇山峻嶺里行走了十多天,從期井到富和山再到啦井、營盤,循著鹽馬古道線路,走村串寨采訪當年行走在古道上的耄耋老人,融入當?shù)厝宋娘L情,撫摸歷史印記,情思就像山間溪水,歡快地向著遠方奔去。
猴子巖村的夜,風呼嘯著在核桃樹上溜滑梯。風嘯聲中輾轉(zhuǎn)難眠,我想起艾蕪南行。十多年前,我在怒江畔讀《南行記》,心思被那個在偏僻鄉(xiāng)村里行走的背影打動。他在大山深處與村民交談。巉巖滴水孤獨,一個人的行走艱苦。靜夜聽風吟,于萬般孤清里,艾蕪坦然抒寫南行情懷,字里行間關(guān)心百姓疾苦。而今我的行走,正如當年艾蕪南行。猴子巖村的深夜,我安靜地用文字素描村民形象,憐惜漣漣。風嘯聲嚇人,木格子窗戶作響,悲憫之情油然而生,我在日記本上寫下了一行字:“2012年5月19日,猴子巖村。緬懷艾蕪,難忘《南行記》。”
風肆意撥動琴弦,在猴子巖盡情演奏夜的交響。碧羅雪山的呼吸化作無眠的夜曲。思緒猶如撥浪鼓,“叮咚叮咚”響個不停。
不知何時,迷迷糊糊進入夢鄉(xiāng)。一陣響動驚醒了我,下意識打開手機看,凌晨四點過十分,我翻身又睡著了。雀山保敲門喊我起床吃飯時,正好早上六點過十分,天空泛起魚肚白。廚房香氣撲鼻,火塘燒得旺旺,鐵三角上架著的鍋“咕嘟咕嘟”煮著雞肉。電飯煲擺放在火塘邊,鍋蓋打開,米飯熱氣騰騰。雀山保憨厚地笑著對我說,早起殺雞做飯,起得早了,回頭睡了一小時的覺。
早晨七點,天大亮。我在雀山保的帶路下走上了碧羅雪山鳥道。一路鳥鳴啁啾,杜鵑含苞待放。處在恩羅村和猴子巖村之間的猴子巖,山巖兩邊是深箐,從碧羅雪山下來的兩股溪水在深箐里奔流,相會巖腳。盤山公路就像大山的腸子,從瀾滄江邊往猴子巖蜿蜒盤旋。猴子巖電站正在建設(shè)中,感覺就像大力天神在瀾滄江西岸鑿下重重一錘。
從營盤街起步,走鳥道到碧羅雪山風口處,有“老路”“新路”之分。所謂老路,指鹽馬古道從營盤街到達滄東橋,渡過瀾滄江,經(jīng)梭羅寨到恩羅村,過三山兩箐,經(jīng)過猴子巖到達猴子巖村,再到碧羅雪山風口,這條路被當?shù)厝朔Q為老路。民國元年,殖邊當局把老路由人行步道改建成人馬驛道,在碧羅雪山西麓建了救命房,怒俅殖邊隊順利進入怒江。所謂新路,指20世紀50年代怒江傈僳族自治區(qū)(州)成立后,在老路的基礎(chǔ)上改道、拓寬,從碧江縣的達羅村改至蘭坪縣的彌羅煙村,縮短了三分之一里程,并在碧羅雪山兩側(cè)和中間建了“東哨房”“中哨房”“西哨房”。“新路”到恩羅村后與“老路”重合。
恩羅村到猴子巖村的這段路,要過三山兩箐,往返碧羅雪山鳥道的人們稱之為“最窮剝的路”。背鹽人從江東岸經(jīng)滄東橋渡過瀾滄江,由西岸的梭羅寨順著山勢而上到達恩羅村,又從恩羅村下山到山箐里流淌的羅姆坪河畔。羅姆坪河上架著一座石拱橋,橋邊有一間水磨房。背鹽人在水磨房小憩,過石拱橋,往山上爬,到彌羅煙村后再次下山,到山箐底猴子巖河邊。猴子巖河上架著的橋極其簡陋,兩棵樹干稍加修整后并排橫搭在河面上。背鹽人過猴子巖河,再次上山到達猴子巖村,再從猴子巖村往碧羅雪山峰巔攀去。猴子巖是分水嶺,人們過猴子巖后,意味著鹽馬古道從瀾滄江峽谷進入怒江大峽谷。猴子巖村是背夫們翻越碧羅雪山前在營盤鎮(zhèn)境內(nèi)的最后宿營地。背夫借宿猴子巖村,第二天凌晨上路,要趕在碧羅雪山風口起風前翻越雪山。雀山保帶我所走的路是碧羅雪山鳥道中“老路”的一部分。我從營盤街坐車直達小橋村委會,避開了走“最窮剝的路”。
陽光最早灑到猴子巖上,一點一點地從山頭往山腳悄悄移去。山火洗劫過猴子巖,樹木與山體一色,黑得冷酷,猴子巖更顯峻峭。望著猴子巖,我突然想起詩句“巉巖百丈欲撐天”,只是猴子巖欲撐的不是天,而是碧羅雪山。猴子巖村到碧羅雪山,山路保存鳥道原貌,有的路段緊貼懸崖,萬丈深淵令人頭暈?zāi)垦#榷亲哟驊?zhàn)。走在這條步道上,我不敢想象負重的背夫是如何通過懸崖上的羊腸小道,民國時期怒俅殖邊隊馱著輜重的騾馬是如何通過的。巉巖棧道,如果不是親歷,我無法體會耄耋老人向我講述當年他們當背夫行走碧羅雪山鳥道的艱險。當通過最危險的路段后,自我安慰地想,或許是“新路”拓展后,“老路”再也沒有馬幫的蹤影,經(jīng)風雨剝蝕,我已經(jīng)看不到民國初年殖邊隊進入怒江時修整過的“老路”原貌。現(xiàn)今走在上面,當年馬幫在“老路”上所經(jīng)歷的一切對于我來說更是不可思議的傳奇。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走在碧羅雪山鳥道上,腦海里閃出李白的詩句。碧羅雪山鳥道不僅崎嶇險峻,而且氣候惡劣莫測,長蟲出沒,匪患不絕。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隨著公路建設(shè)的不斷深入,怒江州的交通四通八達,碧羅雪山鳥道退出歷史舞臺,沉寂在時光深處。隨著戶外運動的興起,碧羅雪山鳥道備受戶外運動愛好者青睞,不時有人結(jié)伴前往。但無論是走小橋村到猴子巖村這條線,或是走恩羅村到彌羅煙村那條線,都避開了碧羅雪山鳥道中“最窮剝的路”。
我們穿過一片灌木和松樹林后,路突然變陡,直往山頂通去,這是碧羅雪山首站一臺坡。一臺坡地勢陡峭,路就像羊腸子掛在峰巒上。山路緊貼懸崖,沒有什么可以攀附的植物,僅容一人勉強通過。我時常停下腳步喘息,但不敢往懸崖下瞅。走著走著,視線看不到猴子巖,松樹雜木密集,間有竹林,路邊有遺棄的竹子。走碧羅雪山鳥道,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翻越雪山走到一臺坡,背夫會砍些竹子當拄拐,通過雪山風口時,把拄拐當禮物留下,由衷感謝山神保佑自己安全通過碧羅雪山。
一臺坡和二臺坡交界處有一座公棚。越接近公棚,樹木越稀疏,實心竹多了起來。公棚由木頭板搭建而成,棚頂釘著塑料布。火塘邊分列著床,鋪蓋、炊具俱全。火塘里有燒紅的柴塊火炭,一吹就燃。鐵三角上架著鍋,煮著香噴噴的火腿野菜,火塘邊有一鍋飯、一壺燒開的水,這是雀山保的叔叔給我們做好的早飯。他和兩個哥哥搭建了這個公棚,并住在這里放牛牧羊,他給我們做好早飯后查看羊群去了。公棚周邊是竹林,幾棵高大的冷杉點綴其間。五月驕陽似火,竹竿泛著金黃。碧羅雪山積雪在不遠處招手,云在雪峰上甩著衣袖。
我們離開公棚前往二臺坡,已是上午十一點多。二臺坡山路比一臺坡相對緩和一些。高大的冷杉聳立眼前,一蓬蓬箭竹頂著枯黃的蓋子佇立在路兩邊,山黛青,雪潔白,野花零零星星開放,或黃或紅或紫或白,在一地枯黃里顯得格外耀眼。走到一個開闊的山坡上,枯黃的草地泛起新綠。捕鷹人住過的木棚已坍塌,令人想起捕殺老鷹的情景:坡地上擺放醒目的肉塊,離肉塊不遠的樹樁,拴著一只馴養(yǎng)過的鷹,在陷阱周圍悠然走動。盤旋在雪山上空的山鷹,見地上的同類優(yōu)哉游哉,再也經(jīng)不起誘惑,俯沖下來叼肉塊,隨即落入捕鷹人布下的羅網(wǎng)。
路傾斜向前,山巒一層疊著一層,顏色由深到淺,涌向天邊。山與天相接處,霧靄重重。云如潮水般一波接著一波向碧羅雪山涌來。越往前走,冷杉越來越矮,竹子越來越細。有的路段掛在巖嘴上,周邊只有枯黃的草,令人不得不小心翼翼。我無意間抬頭看,恍惚在攀登天梯,走在前面的雀山保立在天地間,手可摘星。碧羅雪山上的云連片升起,太陽露著笑臉,但空氣越來越冷。
中午十二點十五分,我們到了二臺坡和三臺坡交界處。竹子變得細細的,可以扎成掃把掃地。冷杉不知何時躲了起來,一路上再也沒有遇到大樹,只有細竹枝在風中搖曳。三臺坡處在碧羅雪山峰巔,山路橫著向前,比二臺坡好走,不用擔心懸崖。隨著山路延伸,竹子漸漸稀少,直到消失。路愈加平坦,路上邊,枯草稀疏,傾伏在地,其間開著淡紫色的花。路下邊,成片的杜鵑灌木向著山谷傾伏,也有不知名的植物,成片打著花苞。山脊上皚皚素裹,歐德嘚落啵(傈僳話,意為恩羅村與猴子巖村交界山的湖)依山而臥,猶如一面圓鏡,映襯著雪山神容。山脊上隆起一座石峰,石峰上聳立電線塔,我國海拔高差最大的220千伏輸電線路——蘭福線跨過碧羅雪山,這條全長一百多千米的輸電線路,連接蘭坪縣和福貢縣,橫跨瀾滄江峽谷和怒江大峽谷。
周邊的山峰渺小如蟻,以膜拜的姿態(tài)簇擁碧羅雪山。行走在雪山峰巔,感覺自己是皇冠上一顆移動的寶石。接近風口,地表上再也找不到一朵小花,矮腳杜鵑的枝干粗糙得就像百歲老人臉上的皺紋。海拔已近4000米,我的手凍得僵硬。風口聳立著高壓線塔,旁邊有大風吹倒高壓線塔留下的痕跡。高壓線塔旁有石堆,石堆邊凌亂丟棄著竹拐杖。雀山保撿了一塊石頭丟向亂石堆,我也學著照做。路上聽他說,凡是通過風口的人,都把拄著的竹拐杖留在風口,或者撿一塊石頭丟在風口石堆上,除了感謝山神外,也有為鎮(zhèn)住狂風出點力的意思。
無名小花開在路邊,我就像戀花的蝶,停停飛飛向著碧羅雪山峰頂攀登。走過一臺坡、二臺坡、三臺坡,到達峰頂時,正是風口起風時間,可山上卻沒有一絲風。營盤鎮(zhèn)近兩年來干旱較嚴重,碧羅雪山上的積雪基本融化了,眼前所見的雪不多。已是五月,置身碧羅雪山之巔,仍是寒氣逼人。
碧羅雪山峰頂比較平坦,仍有一片片沒有融化的雪,在一地荒涼里格外顯眼。矮狀杜鵑往一個方向傾伏,枝頭掛著花蕾,枝干沒皮,就像裸露的白骨,給人怪異的感覺。枯草緊貼地皮,傾伏的方向與杜鵑一致,向著深谷。石頭泛白,有的像骷髏。雪山上的景致,滄桑悲涼。
在風口處俯瞰,鳥道直下山谷,感覺路就像突然掉入山神口袋里一樣。碧羅雪山鳥道未改建成五尺馬幫道時,從風口下山到九道彎,這段路異常兇險,處在光禿禿的巖石上,無草無樹,走在懸崖峭壁上,令人頭暈?zāi)垦!G疫@段路暴露在狂風肆虐之下,走在上面真可謂提心吊膽,觸目驚心。
碧羅雪山鳥道由風口直下山谷,九曲十八彎避風而行。“九道彎,人相見,叫不開”,背鹽人中流傳著這樣的話。九道彎的路其實就是避風的路,在一個山坡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從九道彎經(jīng)打洛村,過打洛河。打洛河上架著的橋是一根獨木。背著貨物的人走獨木橋,手牽著河里涉水的馬。有時趕不到知子羅,背鹽人和馬幫就住在大巖房。大巖房是山巖天然形成的大房子,可住得下八十多人。人在一邊住,馬馱子和背子卸在另一邊。大巖房中間住人,兩邊流淌清泉水,方便人馬飲用和埋鍋造飯。碧羅雪山鳥道過大巖房,經(jīng)頭道水、二道水、三道水,到達知子羅。
天空陰著臉,云卷云舒。已經(jīng)過了起風時間,風口沒有刮起雀山保所擔憂的大風。
聽老人講,翻越碧羅雪山要有經(jīng)驗,每年農(nóng)歷九月到翌年二月這半年,天晴時才可以翻越碧羅雪山,而且必須在早上七點至九點這三個鐘頭內(nèi)翻山,十點以后,碧羅雪山風很大,同時也會下雪。風挾積雪沖天而起,雪有齊腰深。這幾個月里,天陰下雨,碧羅雪山走不通。農(nóng)歷二月到八月份,天陰下雨也可以翻越碧羅雪山,但要在中午十二點以前翻山,十二點以后,風口便會起風。風口起風,就像風婆婆打開風口袋,狂風卷起雪塊石頭,呼嘯著從碧羅雪山峰頂往瀾滄江西岸小橋村一帶的山谷飛去。以前的背鹽人,在碧羅雪山風口遭遇風暴時,往往被暴風吞噬,也有的踩在雪窩下面的杜鵑樹上,陷入杜鵑樹枝空隙里再也出不來。還有的被風裹著走,迷了路,活活困死在雪山上。即便沒遇到大風,但有的人背著鹽走到雪山峰頂,累得走不動,歇下喘口氣,一口氣上不來,背板繩還在頭上,人靠著背籮再也起不來了。
受采訪對象的影響,在我心目中,碧羅雪山風口不是一個可愛的風婆婆,而是一個猙獰的魔鬼。翻越碧羅雪山因季節(jié)不同有一個安全越過風口的時間段,如果違背這個時間段過山,風口必會吐出惡風,裹挾著人不知去向,難以生還。眼下正是風口起風時間,但沒有風。站在風口處,我忘記了危險,極想沿鳥道下山谷看看,走走背鹽人稱作“叫不開”的九道彎,但時間不容許我任性,我們還要返回猴子巖村。我在風口極目張望,想看看擋風墻,了解擋風墻被風雨損壞到啥程度,遺憾的是啥也看不到。
碧羅雪山風口是鹽馬古道歷史血淚凝結(jié)的風口,傷痛盤結(jié)在一代人的心中,結(jié)痂在一代人的記憶里。當年的背夫,無論從怒江大峽谷來,或是從瀾滄江峽谷來,都要趕在風口起風前過碧羅雪山,不然風會刮起漫天大雪,還裹著小石頭,把人刮到山谷里。碧羅雪山上,鳥道兩邊時常見到倒斃的尸體,或者沒見到尸身,卻見到杜鵑樹枝掛著的背籮。
1939年,蘭坪縣雪災(zāi),顆粒無收,知子羅一帶玉米卻是罕見的大豐收。家住石登的一對母女為躲避饑荒,想到知子羅投奔親戚。母女渡過瀾滄江,經(jīng)過猴子巖村翻越碧羅雪山,趕到風口時,恰逢風口刮大風,饑寒交迫的母親倒斃在路邊,孩子才一歲半,在母親懷里含著奶頭哭。從知子羅方向來了一伙人,過風口時聽到孩子哭聲,把孩子抱回村里撫養(yǎng)。有一個怒族老阿媽,從知子羅翻越碧羅雪山,要到猴子巖村看望出嫁的女兒。老阿媽剛過風口,就被大風刮往黑白龍?zhí)兜姆较颍罨顑鏊涝诎執(zhí)陡浇?/p>
從小橋村到猴子巖村,我耳朵里灌滿了昔日鄉(xiāng)民翻越碧羅雪山所遭遇的悲苦。碧羅雪山上不僅有奪命風口,還有匪患。土匪劫掠財物,奸淫婦女。前輩人走夷方不易,我的感慨落入火塘里,引得燃燒的柴塊共鳴,“嗶剝”“嗶剝”。
碧羅雪山風口處,高壓線塔“嗡嗡”響,為竹拄拐供奉的亂石堆吹簫。關(guān)于亂石堆,民間流傳是花石女的墳?zāi)梗粌H嫌貧愛富,還貪婪成性。居住在瀾滄江東岸一帶的人,在翻越碧羅雪山風口時,男人會往花石女墳上放上一塊石頭,表示嫌棄;女人出于同性間的同情,會從花石女墳頭上拿掉一塊石頭。登上碧羅雪山前,我不知道花石女的故事,入鄉(xiāng)隨俗,學著雀山保往花石女墳頭上丟了一塊石頭,以石頭為禮,敬獻山神,答謝山神保佑讓我們平安到達雪山峰巔,安全通過風口。人們無法破解碧羅雪山上的自然神力,對山神充滿敬畏。碧羅雪山鳥道的苦難歲月,衍生花石女的不同版本故事,不能不說這是復雜的民生情愫所致。
盤坐懸崖邊看風景,千山萬壑臥伏腳下。置身千山之上看山,山已經(jīng)不是山,猶如波動的海浪,連綿不絕地涌向天邊。置身碧羅雪山峰巔,眼光高遠開闊,豪情萬丈滿襟懷,情不自禁吟詠杜甫詩句,“蕩胸生層云,絕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兀自陶醉于碧羅雪山的巍峨氣勢里,突然,眼球被黏住,一圈光暈從谷底往山上走,就像空氣中隱藏著巨人,倒立著,自下而上如履平地行走在山峰上,我甚至感覺到巨人走路的衣袂飄飄。太陽出來了嗎?我本能地往天上看,天空風云際會,云層翻滾,無聲警告我,趕快返回吧,就要下雨了。天陰霾,不見太陽蹤影。我困惑地望著快速往山上走的光暈,以為是自己恍惚中的錯覺,咬了一下嘴唇,生疼。
我想看個究竟,沿著懸崖追趕光暈。苔衣斑駁的石頭挽留追趕的腳步,緊貼地表裸露如骨的杜鵑樹枝挽留追趕的腳步,唯恐我掉落懸崖。追著追著,想起脖子上掛著相機,我停下腳步,趕緊取下相機抓拍,手忙腳亂,生怕錯過這一自然奇觀,不由得在心里默禱,等我一下啊!令人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光暈居然停了下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來不及多想,急忙連拍了三張照片,光暈又走動了。我邊抓拍邊與光暈對話,慢些走啊,讓我拍照好嗎?光暈應(yīng)聲放緩腳步。一旦我的拍攝停頓下來,光暈又快速走了起來。我緊追兩步,再次抓拍,光暈干脆停下腳步等我。“咔嚓”“咔嚓”,我盡情按動快門,顧不及想別的。拍攝夠了,我感激地在心里對光暈說,你走吧,我已經(jīng)拍好了。光暈又“唰唰”往山上走了,眼看就要走上碧羅雪山峰頂上隆起如手掌的山峰,我莫名其妙地心疼起來,光暈如此走路夠辛苦的。我在心里說道,不要再往上走了,你也夠累的了,休息吧。光暈居然聽話地往埡口拐去。出埡口,山不再是同一座山。雪隱藏在云霧里,光暈突然降臨,令雪線陡然亮起來,呈現(xiàn)金色。峰巒或遠或近,色彩或淡或濃。
默默祈禱,碧羅雪山應(yīng)驗了我的請求。就在那一刻,我相信萬物有靈,鹽馬古道之行得到雪山神祝福。依依難舍地望著光暈遠去,我不知道危險,全然不覺得冷,沒發(fā)覺手凍得僵硬,手指頭就像紅蘿卜。懸崖邊,我沒有思想,坐定在一片空白里。
光暈在山坳里消失后,陰云四起,忽明忽暗。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云在雪山上空展露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漸漸地,天空破開一個洞,露出藍瑩瑩的天色。無形的釣竿從“洞”里釣起遺忘的詩句,唐詩宋詞從腦海浮起,紛呈雜亂。一句接著一句,詩句就像釣竿摔落到唇齒間的水珠,口若吐蘭般散落峰巒上。我不知所措,眼光不敢凝視“洞口”,扭頭望向來時路,但見荒草萋萋,一地蒼涼,雀山保不知在何處。遠處三臺坡,枯黃的細竹枝與藍天相連。藍黃之間出現(xiàn)一個身影,凌波踏浪般從細竹枝上走來,走到由杜鵑樹、石頭、枯草、殘雪織成的“地毯”上,向著我走來,眼光犀利而又溫和,流露無盡的疼惜。就像閃電劃過黑暗,我百感交集地流下了淚水。碧羅雪山峰頂?shù)暮J序讟牵钗一厥卓部廊松野杨^埋在雙膝間低聲哭了起來。
天空中沒有飛翔的鷹,我分明聽到鷹的叫聲,來自云層之上。起身離開懸崖,我走到開闊的地帶,腳旁開著淡紫色的花。碧羅雪山鳥道在身后蔓延,風口離我不遠。眼光再次撫摸鳥道,鹽馬古道歷史在眼里顯得異常凝重。
不知雀山保從何處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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