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陣
題記:讀者朋友,要是你打開地圖,找到我的家鄉遼寧省本溪市桓仁縣,會看到一個奇怪的地名:陰魂陣。我在大夏大學圖書館工作時,無意中發現了關于東北抗日義勇軍的一批檔案,其中有一個檔案袋和桓仁、和陰魂陣有關。里面有一枚民國時期的老校徽,還有一沓糟朽的紅格稿紙,字跡俊秀,作者不詳,記錄了九十年前一件不為人知的往事。我用了幾個月的時間,試著把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整理出來,以此告慰前輩的英魂。
楔子
1932年,除夕,通化。
地主張鳳閣家的大院,這一天熱熱鬧鬧。丈余高的四面青磚大墻,臘月里管家安排下人把脫落的泥皮補上,找來青白色的石灰重新粉刷了一圈;院落四角的炮臺,還披上了紅綢子。今天張鳳閣請來了駐通化日本領事興津良郎,每個炮臺,除了張家挎著盒子炮拿著遼十三式步槍的家丁,還各站著一名背著三八大蓋的日本軍人,帶著防寒護耳的軍帽,穿著一身羊毛領卡其色軍大衣,腿上綁著羊毛襯里的防寒綁腿,腳上蹬一雙牛皮的編上靴。家丁說不上話,哈著腰給日本兵敬煙。
大院北邊一左一右的炮臺下來,就是張家一邊一個兩個糧囤。西屋、堂屋和東屋坐落在兩個糧囤中間,東屋西屋里有南炕北炕,配著坐地式煙囪。堂屋大梁是長白山運下來的整棵的紅松,大梁下是木屏風,繪著一只雪地里的斑斕猛虎,屏風左右立著一對洪憲款淺絳彩童獻壽大花瓶,屏風前擺著條案,兩邊是太師椅,堂屋中間擺下了八仙桌。由堂屋門檻下臺階是院子。院子東邊,從北到南四間房,頭兩間用來儲藏,存著腌好的酸菜殺好的豬凍好的黏豆包、玉米大米各類糧食,后兩間是膳房和伙計住的地方,伙計屋里有大通鋪的火炕;院子西邊,從北到南也是四間房,第一間是倉房,張家做繅絲生意,里面堆著滿屋子的玉毛綾、焦眼羅、軟緞和羽緞,后幾間依次是碾房、草房和馬圈。院子中央,今天搭上了戲臺子,三尺高,三鋪炕大小。傳聞日本人要開進通化,當地幾個戲班子都往南邊跑了,找不齊人唱拉場戲。草房的伙計介紹來通化鄰縣桓仁一對夫妻,一旦一丑,能唱《劉金定》。臨近晌午,天上飄起雪花,管家招呼草房伙計照應他們,伙計把草房讓出來,讓兩個演員進去候著。鄉下的戲,妝容簡陋,女的拿一枚大銅簪子把頭發盤起,進去前手里還抓把雪,抹了一把草房門口的紅對聯,往臉上抹抹紅,進去就把草房的門關上了。
堂屋里,張鳳閣在右邊的太師椅上陪坐,陪著興津良郎說話,忙前忙后地遞糖遞茶,等著吉時開席。興津良郎大剌剌地坐在主位上,一對老鼠眼,留著衛生胡,身上的黑禮服有些皺,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張鳳閣說話,中文說得結巴,慢慢聽也聽得懂。興津良郎左邊的主位上,還端坐著一位日本老人,瘦得像一棵枯樹,須發皆白,雙眼微閉,一言不語,一身挺括的毛料軍大衣,怪的是軍大衣上沒有領章也沒有肩章。張鳳閣判斷不出對方什么來頭,迎進門的時候興津良郎也不多介紹,只說是剛剛從東京來的貴客。張鳳閣小心伺候著,自然不敢多問。
八仙桌前陸續走席,灶房伙計們魚貫而入,先擺上大拉皮、肉皮凍、五香花生、掛漿白果,之后熱騰騰端上來鍋包肉、炸大蝦、熘黃菜、煎丸子、小雞燉蘑菇、明太魚燉豆腐,中間擺上一大盆酸菜汆白肉,最后上了一道甜口的雪衣豆沙。張鳳閣殷勤著請兩位入席,招呼著管家讓唱二人轉的上場。日本老人話不多,對吃的倒是感興趣,張鳳閣舀一碗雞湯敬到面前,這老人難得地點點頭。興津良郎在通化住了幾年了,先喝了一杯張鳳閣敬過來的黃酒,酒里溫好了冰糖和果脯,一雙眼睛就在女旦的胸脯上打轉。
這對夫妻行裝寒磣,男的闊臉暴腮,就是個莊稼人,一身破爛黑棉襖,也沒戴丑帽,頭發亂糟糟,沾著草料,腰上扎了個白腰包,套一條紅彩褲。女的青布包頭,撲粉抹紅,一張柳葉臉,鼻梁邊有些雀斑。上身穿一件對襟紅襖,下身套了一條破破爛爛的綠褲子。也沒有鑼鼓班。張家也湊不齊板胡、嗩吶、大板、手玉子、大鼓、小扁鼓、大鑼、小鑼這八大件,胡亂安排了幾個伙計拉弦。夫妻倆倒退著入場,先是有些怯地唱了一段小帽、說口,最后唱段正文。所謂頭場看手,二場看扭,這夫妻倆手生得很,手絹耍得別扭,清冷著臉,不知道是凍得還是緊張。院子里的雪越下越大,棉絮一般扯下來,旦角嗓子倒好,硬氣的聲音,穿透嚴寒的空氣:
你在山下行你路
我在山上存我兵
井水不把河水犯
你不該罵我罵得這樣苦情
這真是太歲頭上來動土
老虎窩里捅馬蜂
圣人面前賣字畫
佛爺手心打能能
孫悟空面前耍金箍棒
火神面前來點燈
你稱稱四兩棉花紡一紡
姑奶奶不是省油燈
今日下山不去拿住你
枉在高山存大兵
興津良郎矜持地鼓了幾下掌,張鳳閣隨手丟下兩個銀元。夫妻倆對視一眼,過來行禮。兩人在臺階下弓著身子撿錢,突然媳婦撩開對襟襖,褲腰里別著一把漢陽造盒子炮。丈夫也從腰包里拉出一顆手榴彈,大喊一聲小日本子我操你媽。周圍看戲的伙計們都嚇呆了,啊啊大叫著往碾房馬圈里躲。炮臺上小鬼子慌得直拉槍栓,一雙手都凍得不利索。張鳳閣嚇得坐倒在地,興津良郎慌忙往桌子底下溜,只有那個日本老人,眼睛驟然一亮,渾身卻紋絲不動。
媳婦剛掏出槍,日本老人張開枯枝一樣的手,仿佛就在她面前一樣,捏著脖子慢慢收緊。兩人相距足足有七八米,但是這媳婦的身體就像被一根線提起來了,她踮起腳,兩只手死命去打自己的脖頸,如同真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掐住那個地方。老人的手懸在空中一扭,媳婦的脖頸似乎被瞬間扭斷了,整個身體一下子歪倒在雪地上,像是沒了呼吸。丈夫看著媳婦身子軟下去了,腦門暴起青筋,猛地去拉手榴彈。老人緩慢地搖搖手指,手榴彈的弦竟似被死死凍住一般,丈夫顫抖著手,就是拉不開。這男人驚愕地轉過頭,盯著這個老鬼子的臉,不知道這是碰到了什么東西。老人陰鷙地看著他,有些倦怠地揮了一下手,這男人就像被一股強風重錘一般撞到胸口,一下子后仰著倒下,兩腿抽搐幾下,不再動了。
這時炮臺上的鬼子沖進了院子,幾個鬼子把夫妻兩個人的尸首抬下去了,另幾個鬼子守在堂屋門前,端起三八大蓋,拉動槍栓,刺刀明晃晃地對著院子。滿院的伙計們目瞪口呆,一時間竟鴉雀無聲,恐懼地縮著頭看著這日本老人。張鳳閣緩過來,忙不迭地向興津良郎賠禮,拜老祖宗一樣地不斷給日本老人鞠躬。管家著急忙慌地跑進來講,進來的時候都搜過身,現在草房伙計找不見了,槍和手榴彈準是藏在草料里。興津良郎拍著桌子,把酸菜湯都震了出來,嘴里飆出一串日語。老人倒是淡然,平靜地抓起桌子上的熱毛巾擦擦手,好像手上真的染上了血。他那雙發灰的眼睛,冷漠地望向了桓仁的方向。日本人已然得到情報,遼寧民眾自衛軍準備開春在桓仁成立,這個老人正是為此而來。
一
正月初四,桓仁。
遼東山區這連著幾天的雪,今晚上終于停了。沿街屋檐上積著一層雪,屋檐下掛著一排冰溜子。縣城不大,從東到西是一條長街。從東邊的長街漫步向西,你會依次走過官銀號、浴池、醫院,醫院緊鄰著城墻的東門賓陽門。桓仁的城墻頗為別致,圍成了一個八卦形,不知道要鎮著什么東西。從賓陽門進來,先后經過武廟和城隍廟。再往西走,就走到長街的中心,也是當地的縣署。縣署東側是教養所和監獄,西側是財政局。再往西,就從城墻的西門朝京門出去了。以縣署為界,東邊是東關大街,西邊是西關大街。縣師范學校在城墻外的東關大街上,鄰著當地的天后宮。街道上杳無人聲,偶爾有一兩聲低低的狗吠,不知從哪間掛著草簾子的門板后面傳出來。
大過年的,學校里沒什么人。東西南三排平房,望過去一片漆黑。只有北間的平房,國文教師許英的宿舍里,亮著一盞煤油燈。空氣沉悶,許英推開木門,敞著棉襖仰望著家鄉的天空。許英三十歲左右的年紀,劍眉星目,看起來斯文而沉著,如一棵雪中的白樺。冬夜里,無論星光還是月色,都有一種透骨的明亮,幽然照著院子里的雪垛。高空中北風呼嘯,吹動院子中央光禿禿的旗桿。他站了一會兒,把手中鋁杯里的茶葉倒在雪堆上,轉身回到屋里。
炕上擺著個小木桌,放了一盞油燈。圍著桌子,橫七豎八靠著幾條漢子。靠在炕里被褥垛上,一副娃娃臉,戴著圓框眼鏡的,是東北軍下來的秘書郭光宇。胳膊撐在桌子上,一張國字臉的,是縣城公安大隊的副隊長葛巍。葛巍對面,又瘦又小的一個小伙計,正是張鳳閣家的草房伙計趙三。
“你親眼看見的?”葛巍擰著眉毛問趙三。
趙三端起眼前的粗瓷碗,里面是剛剛沖開的大半碗油茶面。他吃上一口,十分確定地說:“我就躲在膳房后頭的小門口,親眼看著連海和淑梅倒下去的。那個老鬼子,不是個人,是個活鬼。”
許英站在趙三身邊,“連海他們的尸體呢?”
“估摸著被小日本扔在亂墳崗了。”
許英轉頭對葛巍說:“得通知通化的老張,能不能找到關系,把連海他們的尸首偷偷運出來安葬。”
葛巍猶疑著說:“試試看,再說,我之前不知道連海夫婦參加了自衛軍,他們一次活動都沒參加過。”
郭光宇這時候說話了:“無論是否正式參加,只要抗擊日寇,就是我們的同志。”
葛巍點點頭,“連海和淑梅還有一對兒女,就跟姥姥住在這附近,可憐的,都沒成人,一下沒了爸媽。”
趙三狼吞虎咽地吃著油茶面,看來餓得夠嗆,通化到桓仁,冰天雪地二百多里山路。趙三說:“我心里有點怕,郭秘書,許老師,要不咱們也躲躲吧。想個法子聯系上唐將軍,把救國會的事情緩一緩。”
許英在炕沿下坐下來,盯著趙三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郭光宇提高了嗓門兒:“那怎么成,現在抗日,一分一毫都不能耽擱。”
趙三一臉苦相:“郭秘書,人家會法術,這仗咱咋打。”
郭光宇一時無語,許英拍拍趙三:“老三,你看到的這些,在咱們桓仁跟誰都不要講。”
趙三點點頭。許英又逼問一句:“你可得記到心里。”趙三想一想,又說:“那天院里的伙計很多,我尋思早晚要傳開。”
葛巍有點猶豫,“趙三說得也有理,我覺得還得告訴郭隊長和唐司令,要是這個老小子真這么邪乎,咱們治不住他。”
許英想了想,說:“先等等看。這件事太怪。”他看看趙三,又說:“你老家是六道河子的吧?天一亮,先回去躲一躲。”
大家一時都不說話,窗臺上結著一層銅錢厚的白霜,寒氣滲進房間里,火炕只有褥子下還有余溫,窗外是黑沉沉的夜。
天蒙蒙亮,趙三就動身回老家躲躲。送走趙三,葛巍招呼許英和郭光宇去自己家吃餃子,當天是“破五”,按照桓仁的風俗是要吃一頓酸菜餃子。郭光宇是上海人,在馬思南路長大,前些年在大西路的光華大學讀書,認識了在膠州路的大夏大學讀書的許英。畢業后兩個人失聯了幾年,沒想到幾個月前在桓仁又遇見了。兩個人是一前一后到的桓仁,郭光宇是“九一八”之后帶著少帥手諭從北平過來,收攏遼東當地的隊伍。許英是年前從哈爾濱到的桓仁。他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但父母都已過世,老宅凋敝,暫時以國文教師的身份安頓在學校里。
大正月的,家家起得遲,郭光宇建議先去吃頓豆腐腦。他到桓仁這一段,迷上了當地的小吃。桓仁當地的豆腐腦,習慣將深山里采來的木耳切細,和胡蘿卜絲一起炒,用一點面粉勾芡,撒上蝦皮蔥花紫菜,配上當地鹵水點出的嫩豆腐,吃起來爽滑鮮香。幾個人于是去學校對面臨街的小店,草房頂上鋪著一層高粱稈,覆著黑褐色的稗草,土墻上歪歪扭扭寫著“老孫家”。郭光宇他們掀開簾子推門進去,熱氣撲面而來,眼鏡上蒙上一層水霧。郭光宇摘下眼鏡擦擦,正看到老孫頭從廚房里端著兩碗豆腐腦出來,店里靠著爐子的木桌邊上,一對七八歲的小孩在嬉鬧。
葛巍看到這對小孩,一時有些呆住。他壓低聲音告訴身邊的許英和郭光宇,這對小孩,小虎小慧,正是犧牲的連海和淑梅的孩子。幾個人圍著爐子坐下來,心里都有些沉重。葛巍和老孫頭招呼,叫了三碗豆腐腦,一碟糖餅,一碟大米餅。郭光宇摸摸孩子的頭,把糖餅和大米餅推在孩子面前。許英抽出一雙筷子,給孩子們夾過去大米餅,淡然地問道:“你們爸爸媽媽呢?”此言一出,郭光宇和葛巍有些驚愕,感覺似有些突兀。孩子們愣愣地不明就里,穿著破破爛爛的小慧,抬起頭,有些奶聲奶氣地說:“爸爸媽媽年前就出門了,去外地唱戲。”小虎抹一把鼻涕:“他們很快就回家了。”
聽到這句話,許英有些沉默。郭光宇嘆一口氣,站起身再去端幾碗豆漿,當地人俗稱漿子。郭光宇給老孫頭拱拱手拜個年,熱情地攀談幾句。老孫頭話很少,眼神黯淡,臉上的皺紋千溝萬壑,訥訥地說現在生意難做,就是提到小日本時還是很激動。郭光宇聽葛巍講過,老孫頭的老婆年紀輕輕的時候,和剛出生的孩子一起,死在了光緒年的日俄戰爭。
葛巍各給孩子們倒了一碗漿子,問問他們姥姥的近況。當地人迷信鬼神之力,縣城里跳大神的,淑梅她媽最靈。葛巍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發高燒,深夜里被抱到淑梅家。淑梅她媽敬上香,圍上一條系著五顏六色布帶的紅裙,敲著一面手鼓,念叨著一些順口的話,渾身顫抖地搖著不停,布帶上的銅鈴鐺就隨著叮當響。完事后用黃表紙收攏香灰,疊成幾包,讓葛巍回家后順著熱水喝下去,在炕上捂捂汗,高燒幾天后就退了。現在淑梅她媽癱瘓在家幾年了,腦子也糊涂了,就指望淑梅和連海農忙時種種苞米,農閑時出去唱二人轉。淑梅、連海一走,往后的日子實在熬煎。想到這,葛巍招呼老孫頭,剛想替孩子們付錢,就看到小慧從棉襖的內懷里摸出一枚現大洋,小虎也隨著摸出一枚一樣的。孩子們不認識錢,就這么擺在桌上了。葛巍過去嚴厲地說家里的錢不能亂拿,讓小虎小慧回家還給姥姥。許英把桌子上的錢撿起,分別放回孩子們的棉襖里了,還仔細地拍了拍,怕孩子們掉出來。
吃完早飯,太陽升起,一點淡淡的黃暈,透過冬日的密云。三個人身上暖起來,從東關溜達去西關葛巍家里。幾個人邊走邊聊,這幾個月日本人主要沿著鐵路運兵,北上哈爾濱南下錦州,還顧不上這一片遼東山區。但大勢崩壞,上個月錦州剛剛淪陷,這幾天哈爾濱戰事吃緊,消息傳來,桓仁這一片人心惶惶,有賴縣公安大隊的郭隊長帶著隊伍維持著社會秩序。葛巍知道郭隊長和駐扎在鳳城的唐將軍是結拜兄弟,他們正跟劉縣長等人一起,密商遼東十四縣聯合起來抵抗日寇的大事。郭隊長也暗自囑咐過葛巍,照顧好保護好許英。葛巍和許英打小就認識,后來許英去上海讀書,葛巍聽人傳說他在上海加入了共產黨。這次許英從哈爾濱回來,縣里上下都很尊重,知道他離開家鄉這些年,在外面干的是救國救民的大事。
幾個人聊著聊著,走到了舊日的縣衙門前。辛亥之后,縣衙改成縣署,門前僻出一片廣場,集會慶典,每每在此舉行。這幾年春節前,劉縣長命人從城外的渾江取來冰塊,雕出一龍一鳳,中間是渾圓的一個冰球。龍鳳吐珠,寓意吉祥,擺在廣場的中央。圍繞這個廣場,正月間總有些賣藝的、唱戲的、踩高蹺的、變戲法的,元宵節的時候家家掌著花燈看,尤其熱鬧。現在這大年初五大清早,稀稀拉拉人不多,雪地里三五個孩子來打哧溜滑,嘻嘻哈哈地你追我趕,在這冬日里反而有一絲寧靜。冰球前,倒有一個瘦瘦高高的老人,套了一件臟兮兮的長袍,帶著個半大孩子出來賣藝。孩子正從隨身背著的木箱里一件件取出寶劍、七星盤、瓷碗、花瓶、火盆、海碗,依次擺在一塊氈子上。木箱用磚頭支起來,就是個簡單的臺案,箱子上還刻著字,一面刻著“是是非非非亦是”,另一面刻著“真真假假假即真”。老人看許英等人器宇不凡地走過來,知道是體面人,作個揖,在臺案上擺出一根筷子,兩個碗,三個球。許英似乎很有興致,竟站著不動,認真看完老人這場三仙歸洞,一邊看一邊擰著眉頭,不知在想些什么。郭光宇打著哈欠,覺得鄉野把戲沒甚意思,遠不如上海大世界里的雜耍精彩。老人表演完這一場,叫孩子去取花瓶,還想來一場瓶升三戟。葛巍擺擺手,遞過去一張奉票,又推推許英,“戲法是假的,餃子是真的。”許英不理葛巍,像是沒看過戲法一樣,聚精會神地盯著提線木偶般的孩子,心里升起一個念頭。他臨走時走到變戲法的老人身邊,低聲耳語了幾句。
二
正月初七,通化。
當地陰陽先生老張頭的大院,也是當地的棺材鋪,今晚木門虛掩著,院子里整齊地擺著幾口杉木棺材,有的刷著紅漆,有的刷著黑漆。油漆是新刷的,沒有干透,擺在雪地里,月亮一照,陰氣更濃。院子里空氣寒冽,老張頭坐在正房門口,抽著旱煙,心神不寧地等著伙計小崔回來。
老張頭名義上是陰陽先生,實際上是唐將軍的營部參謀,幾年前從鳳城過來,親生兒子還留在唐將軍身邊當警衛。通化駐軍長官是東北軍步兵第二團團長廖弼宸,和唐將軍一樣,隸屬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于芷山統轄。“九一八”之后,于芷山投靠日本人,當上了奉天警備司令官。眼饞著老上級的榮華富貴,左右搖擺的廖弼宸,心思放在賣身投敵上。唐將軍對于廖弼宸這個老相識虛與委蛇,暗地里已做好了各方面的準備,只等自衛軍成立后,聯合遼東各路人馬先拿下通化。
小崔是深夜才回來的,推著一輛板車,板車上蓋著一床棉被。小崔圍著狗皮圍脖,眉毛上結著霜,挺大的個子,眼神里慌慌張張。老張頭掐滅旱煙,在院門外左右瞅瞅,輕聲關上門,不敢在正房里掌燈,把小崔拉到院子一角的倉房里。倉房里有一張瘸腿的八仙桌,拿石頭墊著桌角,桌面上擺放著羅盤葫蘆魯班尺,堆著黃紙香燭,桌邊還靠著兩個花圈。倉房一角碼著玉米芯和柴火柈子,另一角放了兩大缸酸菜,用大石頭壓著,缸面上白花花一片。老張頭把小崔拉到柴火柈子前,低聲問他:“事情咋樣?”
小崔拉下圍脖,搓搓手,“掌柜的,這事邪乎。你昨天吩咐后,我就托關系去張鳳閣家打聽,說是前天才送出去的。”
張老頭一算,“前天是初五,怎么還停了幾天?”
“也可能是大前天,但肯定不是當天。也不是丟在亂墳崗,兩個小日本帶了張家的人,給埋在渾江邊了。小日本非要丟進江里,逼著人把江面鑿開,凍得太厚了沒鑿動,就在江邊找塊荒地挖坑埋了。”
老張頭拉著小崔的胳膊,“就是你車上的……你都帶回來了?”
小崔咽一口吐沫,“掌柜的你聽我說,我就帶回來一具。”
“一具?”
“事情怪就怪在這,坑挺淺的,也不小,但我挖開的時候就一個人。”
老張頭有些疑惑,“桓仁那邊不是送信說兩個人嗎?”
小崔說:“這我整不明白。大爺,挖人比埋人瘆人多了。咱們以后還是只管埋人吧。”
老張頭敲敲他腦袋,領著小崔出去。他借著月光把板車上的棉被揭開,連海一張青冷的臉露出來,渾身凍得硬邦邦的。老張頭仔細看了一下,發現連海胸前兩個血洞,是槍傷,從后背貫穿過來,連海的黑棉襖和白腰包上都是血。老張頭罵了一句,這小日本有多大的恨,對死人還開槍糟蹋。老張頭轉過身對小崔說,這地方咱們不能待了,你跟我抓緊回一趟桓仁。
也是在同一晚,張鳳閣家的堂屋里,興津良郎正陪著日本老人喝茶,堂屋外面站著兩個明哨,幾個家丁挎著盒子炮在周圍巡視。這個老人是日本陸軍大學的資深教師,名叫賀茂藏,教過關東軍司令本莊繁,現在被本莊繁禮聘為軍事顧問。自從賀茂藏露了這鬼神難測的一手后,興津良郎對他尤其敬畏;同時關東軍司令部也從奉天發來密電,駐扎通化的日軍,全權交賀茂藏大佐指揮。
賀茂藏談興頗高,給興津良郎講起二十年前的東北。原來這是他第二次來這片遼東山區,1904年日俄戰爭時他作為軍事觀察團的一員也來過這里,在桓仁城外的渾江一帶,還和俄國的小股部隊打過一仗。回憶往昔,賀茂藏蒼白的臉上,也閃過一絲不安的神情:“斯拉夫人的法師,我們是第一次見。”
興津良郎不敢作聲,等著賀茂藏往下講。
“那些斯拉夫人的法師,穿著黃色的長袍,戴著紫帽子,留著大胡子,領頭的舉著一把鑲著寶石的金色十字架,像一把軍刀。”賀茂藏頓了頓,像給晚輩講故事的老人,望向虛空,陷在往事中。
“他們的法術是?”興津良郎小聲問道。
賀茂藏猶豫了一下:“冰,江面上長出了冰刺。”他意味深長地看著興津良郎:“你去過桓仁的渾江嗎?”
“還沒有,我只熟悉通化的渾江。”
“桓仁一帶的渾江很寬闊,一岸是山,一岸是縣城。那天我們剛剛走到江邊,俄國人就知道了消息,提前在江邊布陣。”
“他們有幾個人?”
“五個人,我們二十多人,只有我活下來了。”
興津良郎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
賀茂藏有些痛苦地皺著眉頭:“那是我們第一次接觸到陰魂陣,之前我一直以為就是種傳說。”
“陰魂陣……?”
“從拜占庭時代流傳下來的邪術,他們在冰面上站成一個十字架。十字架周圍的人,都會化為陰魂。”賀茂藏喃喃說:“那天對方只有五個人,擺了個小陰魂陣。如果有九個人的話,擺出個大陰魂陣,所有人都會死。陰魂陣,是斯拉夫人死神的祈禱。”
堂屋里一時安靜下來,興津良郎不禁打了個冷戰。有一陣陰風吹了進來,混雜著冰雪的寒意,在房間里游蕩。
賀茂藏說到這里,開始講起他要講的正題:“興津桑,我要回一次桓仁。”
聽到老人這么客氣,興津良郎趕忙站了起來:“大佐,一切聽您指揮。”
賀茂藏擺擺手示意他坐下,有些滄桑地說:“我要回一次桓仁,去祭奠當年大日本皇軍的御魂,他們在渾江的江面上,游蕩得太久了。”
興津良郎連連附和,又試探著說:“這是一次秘密行動?桓仁目前還有很多抗日分子,當地的中國官員,對我們的態度很復雜。
賀茂藏搖搖頭,有些不屑地望著興津良郎:“中國人像渾江里的魚,是怎么也網不盡的。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們最快地占領這片土地。”他看著興津良郎一臉呆滯的表情,就抬起一只手,帶著陰慘慘的微笑對著興津良郎說:“中國有一句古話,殺人誅心。”
“殺人誅心?”
“嗯,讓他們從心底對你感到恐懼,讓他們像家畜一樣溫順,不敢有任何反抗的意念。”賀茂藏又補充了一句:“興津桑,想想那兩個沉在江底的人。”
三
正月初九,桓仁。
空氣清冽,站在許英的房門前,郭光宇深吸一口氣,感覺肺里都是涼的,像喝了一口冰水。這還是他在東北經歷的第一個冬天。屋頂仰砌著縱橫整齊的小青瓦,他抬起頭,沿著屋頂望上去,晴冷的藍天,高得讓人恍惚,和灰云細雨的江南冬日全然不同。認識許英的那個冬天,他記得許英穿著棉袍,裹著圍巾,坐在東海咖啡館里喝著羅宋湯,苦笑著說上海比東北還冷。也是在東海咖啡館里,他們幾個人激烈地爭論著上海工人的武裝起義,分析著北伐軍何時進入杭州。大家總是說不到一起去,爭論時的許英不像現在這么冷靜,他記得許英的語速像機關槍一樣,憤怒地批判有的同學對于戴季陶的推崇,斥責戴季陶等人對于國民革命的歪曲……
他推門進去,彎子炕的南炕上,睡著鼾聲如雷的兩個人。看起來乏得很,胡亂睡在褥子下面,滿臉通紅,額頭上有層細汗。他認出這是通化來的老張和小崔。北炕上許英在炕桌上寫字,他俯下身子看,許英俊逸的毛筆字寫著:“邦家不幸,橫遭咎殃,倭寇逞兇,犯我界疆,半載以來,賊勢彌張,凡我人民,痛苦備嘗……”郭光宇贊了一聲,拍拍許英的肩膀。
許英淡淡地表示說,這是救國誓詞,唐將軍老早就委托他寫一份,這兩天想提前寫好。他放下筆,平靜地看著郭光宇:“你知道老張帶回來的消息嗎?”
正在說話的工夫,葛巍風風火火地推門進來,粗聲大氣地說:“街面上有點亂,趙三嘴上沒個把門的,過年喝點大酒到處咧咧。”
郭光宇吃了一驚,許英很平靜,似在意料之中。他只是輕輕搖搖手,示意老張他們還睡著。葛巍摘下帽子和耳包,沿著炕沿坐下,把一雙大手伸進褥子下面暖暖。他講春節后開市這幾天人心惶惶的,都在傳哈爾濱守不住了。趙三回到六道河子老家后天天在村子里耍錢喝大酒,喝大了就和大車店的那幫師傅瞎咧咧,咋呼通化那個日本老頭多厲害,空手就能隔著老遠掐死人。鄉親們都傳開了,連外縣的都在傳,說小日本的陰陽師從東京到咱們這了,斬草為馬撒豆成兵,這下子陰的陽的咱們都斗不過。葛巍咽一口水,繼續說商會里的人昨天去找劉縣長和郭隊長,話里話外地表示聽本溪縣那邊福興奎燒鍋的老板講,日本人進來后挺和氣的,咱們和日本人往遠了論還是同文同種。
郭光宇有點焦急:“這么下去蠻危險的,人心浮動,不利于開春后自衛軍的成立。”
許英點點頭:“這個日本老人是個大麻煩,必須解決掉。”
幾個人沒聊幾句,老張翻個身醒了,睜開眼睛看見大伙都來了,又把小崔拍醒。幾個人寒暄幾句,葛巍問問唐將軍的近況,老張給葛巍和郭光宇又講了一遍怎么把連海的尸首運回來的。葛巍聽完老張的話,有點遲疑,看了一眼許英,有點忐忑地問:“老張,你是通化的老陰陽先生,你給咱講講,小日本的陰陽師到底有多厲害?”
老張大笑,說葛巍老弟你知道我原來就是個營部參謀,小崔就是我的衛兵,我那羅盤都是唬人的,這兩年經我手的吉穴,大多不靠譜。小日本的陰陽師,這得問許先生,許先生懂得多。
許英笑笑,說有一本叫《異聞錄》的古書記載,中國人和日本的陰陽師交手,最早在壬辰倭變的時候,據說錦衣衛在松江府和豐臣秀吉的探子斗了一場,對方幻術了得,水遁而走。日本的陰陽道源自漢土,受陰陽五行的影響很大,也融合了日本古代的一些思想。繁盛的時期,主要在日本的平安時代,大概就是咱們的晚唐到南宋。那時候的天武天皇,專門建立了一個管理陰陽師的機構“陰陽寮”,陰陽師們據說精通天文、歷法、堪輿、占卜、符咒、遁甲、幻術、祭祀,神工鬼力,神秘莫測。到了明治元年,日本頒發了“神佛分離令”,陰陽師就漸漸消隱。現在看來,那些傳說中的法術,都是一些野史寫的,不過是道聽途說。
許英說完后大家一時沉默,這個日本老頭露了這一手,多少人親眼見過,咋還是道聽途說?小崔心直口快,把這個意思說出來了。他問許英:“許先生您怎么看待通化這個日本老頭?他空手就掐死咱們兩個人。”
許英沉吟不語,他想了想,有些嚴肅地說:“大伙覺得,中日這一仗,勝負的關鍵在哪里?”
葛巍率先答話:“那不用問,誰有槍誰就贏。小日本打錦州的時候,天上飛著飛機,地上跑著坦克,鐵道上一趟趟運著裝甲列車,你再瞅瞅咱們縣的公安大隊,步槍都配不齊,只有郭隊長有一把花口擼子。”
老張說:“有槍,也得有好的訓練和指揮,咱們現在行軍、射靶、野外演習都不太行。”
郭光宇說:“中日這一戰,國際支持很重要。如果國聯推動的錦州中立區方案能通過,錦州走到國際共管這一步就好了。”
許英看著大家:“勝負的關鍵在民心,老百姓相信能贏,咱們就能贏。喚醒民眾是第一位的。”許英頓了頓,“要喚醒就要有犧牲。”
眾人都不知道怎么接話,他們覺得許英的一些想法,固然沒錯,但過于務虛,葛巍有時候笑話他在上海待了幾年,俄文讀多了。郭光宇也以為民眾是勝負手,但他對于喚醒民眾,并不以為意:民眾喚醒太難,哄哄倒是容易的。但這種事能做不能說,郭光宇于是換個話題,說起今天早上的一件怪事。今早他又去老孫家喝豆腐腦,沒碰到小虎,碰到了小慧。小慧這孩子小臉煞白,跟他和老孫頭說家里昨天晚上鬧鬼。
聽到這里,許英突然直起身:“鬧鬼?”
“嗯,小慧說昨天夜里有人敲門,還低聲喊她的名字,她一激靈就醒了,嚇哭了。”
小崔說:“不是孩子做夢吧?”
“不是,她說她一哭,屋后的警察就來了。”
老張問:“哪來的警察?”
葛巍解釋說:“這還是許英安排的,連海他們出事后,我在他們家那條胡同布了兩個警察保護孩子。”
郭光宇接著講:“警察一跑過來,門外的人就不見了,夜里太黑也沒找見人,就是窗戶紙上留了個血手印。”
聽到這里,許英眼睛一亮:“大伙穿衣服,咱們去一趟。”
四
正月十五,桓仁。
江面上冰封雪蓋,和對岸的莽莽雪山連在一起,遠遠地有人駕著馬車在兩岸往返,馬蹄嗒嗒地敲打著江面。許英和郭光宇站在渾江邊,四野無人,北風不時吹起江面上的浮雪,恍如白色的煙塵。遠遠地傳來一陣陣鼓聲,節奏怪異,透著一股邪氣,和當地擊鼓的方式不同。
郭光宇十分焦急,兩眼布滿血絲。他側過頭看著許英:“為什么不能考慮我的方案呢?”
許英沒有答話,他靜靜地望著家鄉的江面。“小時候我經常來江邊捉魚。這條江里有好多魚,鯉魚、鰱魚、鯽魚、草魚。岸邊種著水稻,這里的大米尤其好,曾經是皇帝吃的貢米。”
郭光宇似沒有耐心聽他話舊:“篝火狐鳴,獨眼石人,歷史上這些例子多的是。老百姓蠢得很,他們聽不懂別的道理。”
許英轉過頭,盯著郭光宇:“如果我們變成了他們,未來的勝利還有什么意義。人民,不能被愚弄。”
被搶白了一番,郭光宇略有些尷尬,他急沖沖地反駁道:“你就是愛說這些虛頭巴腦扯犢子的話,你們信的那套,現在啥用沒有。這是你死我活的戰爭啊,能贏才是最重要的,怎么贏不重要。”
許英笑笑,夸他這幾個月東北話進步很大。他一邊岔開話題,一邊從衣兜里掏出幾枚銅錢,銅錢里混雜著一枚銅制琺瑯校徽。校徽的中央是一枚六角星,六角涂黑,中間是“大夏”兩個字,六角星下面圍著一圈英文:THE GREAT CHINA UNI。許英摩挲幾下,把這枚校徽放到郭光宇手里:“自衛軍成立后,你要是回上海,替我把這枚校徽送回大夏大學,你知道應該交給誰……”看著郭光宇還是一臉焦慮的愁緒,許英拍拍他的肩膀:“你還記得我們當年在上海的約定吧,‘光華’,‘大夏’,合起來就是‘光大華夏’,偉大之中國,總要有犧牲。”
說完,許英轉回頭,大踏步走向縣政府門前的土場,郭光宇急忙跟了上去。土場上的積雪被壓得平整,四周用煤灰畫線,圈出正中好大一片。場地中央,用松木壘起一個高臺,臺面上鋪著黑氈,黑氈上擺著十二張條案,條案上擺上十二道清供,供奉冥道十二神:天曹、地府、水官、北帝大王、五道大王、泰山府君、司命、司祿、六曹判官、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家親丈人。高臺下,東西南北設置四面大鼓,鼓身用的上好的櫸木,徑長一米,兩面蒙著熟牛皮。高臺北面,二十步開外,立著兩根桿子,乍看起來像是兩根索羅桿。只是這兩根桿子的桿頂,不像索羅桿擺上錫碗,而是橫貫著兩根木頭,就像橫著插進來一雙筷子。上面那根木頭是彎著的,兩頭高中間低,像個馬鞍子;下面那根木頭是直的,穿進兩根柱子里。許英一眼就認出,這是日本的鳥居——人與神兩個世界的交界。鳥居下面,雪地上一道煤線相隔,就是土場上過年時擺放的龍鳳冰雕,現在被日本人這套擺設映襯得有些局促。為了元宵節的喜慶,冰雕的龍角和鳳爪上,裝飾上了彩色燈籠。黃昏時分,還沒有掌上蠟燭,五顏六色的燈籠隨風飄蕩,帶出一絲詭異。冰涼剔透的龍睛鳳目,冷冷地打量著眼前這一切。
土場四周,全城的百姓都來了,熙熙攘攘,踮著腳,站著板凳,圍得水泄不通。老張和小崔也擠在人群中。老張戴著頂大皮帽子,脖子上套著圍脖,兩只大手,把小虎小慧護在身邊。小虎和小慧手里各拿著一串糖葫蘆,緊緊貼著老張的腿。老張身后還站著一個人,一身黑袍子,一條墨綠色的大圍巾,密密實實地包頭蒙臉。小崔這邊站著趙三,似乎被日本兵嚇破了膽,滿眼驚恐,雙腳虛浮,被小崔的胳膊牢牢挽著。趙三的后面,站著賣豆腐腦的老孫頭,雙拳攥緊,望著場子里的日本兵,兩只眼睛似要噴出火。老孫頭身邊,站著變戲法的瘦老頭,一只手拄著寶劍,一只手摟著他帶的孩子,孩子站在箱子上東張西瞅,遠遠地望見許英和郭光宇擠進人群。許英從變戲法的老人身邊經過,微微頷首。老人點頭還禮,猶豫了一下,對許英低聲說:“許先生,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許英恍然一笑,低聲對曰:“窮數達變,因形移易,幻化不異生死。”老人拱拱手,讓出身前路。許英走到人群最前面,看著日本兵趾高氣揚地晃來晃去,把老百姓和場子里的祭臺、鳥居隔開。在日本兵和老百姓中間,還站著一圈當地的保安大隊,葛巍帶著人神情凝重地維持著秩序,和日本兵之間沒有半句言語。土場中央,興津良郞殷勤陪著賀茂藏。這老人戴著烏帽,身著紫黑色的狩衣,下著指貫袴,手拿蝙蝠扇,仿佛從平安時代穿越而來。
桓仁的鄉親們沒見過這樣的排場。當地常見的祭典是七星祭,秋季九月后挑一個北斗閃爍的夜晚,在房子西窗外煙囪后面擺上祭桌,桌上擺著七盞油燈碗,七個香碟,七盅米酒。祭桌旁往往擺個小桌,放一頭祭豬,口噙五谷,面朝北斗,全族的人依次跪拜。而像今天這樣的場面,老百姓都很茫然,只是被趕著來圍觀,就當湊個熱鬧。只有許英知道,這是陰陽道赫赫有名的天曹地府祭,祭奠亡魂,安妥人心。
只見賀茂藏步罡踏斗,正要登臺,許英從人群中咳嗽一聲,坦然走進場中。有日本兵作勢要攔,被身邊的警察擋住。另外過來兩個警察,想將許英拉回到人群中。許英捻指低吟,聽不清念叨了什么,朝兩個警察腳下各丟出一枚銅錢。兩個警察仿佛被突然催眠,直挺挺地各來了一個僵尸摔,躺在雪地里一動不動。全場瞬間驚呼,興津良郎慌忙看向賀茂藏,低聲問道:“這是支那的陰陽師?”賀茂藏頗為驚愕,又有一點不屑,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
許英長身鶴立,站在賀茂藏面前,周遭的日本兵沖了過來,賀茂藏擺擺手示意退下。他瞇著眼睛打量著許英,用帶點京腔的中國話說:“你就是從哈爾濱來的許英?”
許英點頭:“原來賀茂藏先生的中文講得這么好。”
賀茂藏說:“你知道我是誰?”
“據說你是日本第一流的陰陽師,平安時代賀茂家的后人。”
“你今天還敢來?不怕死嗎?”
此言一出,全場鴉雀無聲。人群中的郭光宇他們手心都是汗,葛巍向身邊的警察使眼色,暗暗把手扣在扳機上。
許英目不轉睛地看著賀茂藏:“怕,聽說你會隔空殺人。”聽到這句話,賀茂藏不僅露出幾分得意的神色。許英頓了頓,望著周圍的鄉親,周圍的鄉親們也望著他,望著這個桓仁長大的孩子,眼神中流露著擔心。許英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說:“我更擔心的是我的家鄉,中國的大好河山,落在你們手里。”
賀茂藏也有準備,努力做出一副和善的表情,對許英說:“許先生,你和你的那些同志,我相信都是識時務的人。日中兩國,同種同洲,今日之世,系黃種白種之競爭。而我日本,正是亞細亞文明之傳承者……”
許英打斷他的話:“賀茂藏先生,我國有位青年作家叫郭沫若,他寫過一篇文章,我在上海讀書的時候恰好背過:‘夫以仁道正義為國是,雖異文異種,無在而不可親善。以霸道私利為國是,雖以黃帝子孫之袁洪憲,吾國人猶鳴鼓而攻之矣’。”許英背完這段話,像是要給賀茂藏翻譯,轉身對著民眾說:“咱們中國人,看重的不是長相,不是長得像中國人就是好人,看重的是心里的道義。”
賀茂藏眼露兇光:“許先生讀書多,‘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內’,這句話你應該熟悉。現在哈爾濱已是王道樂土,你們那個省委,恐怕被碾成這雪地里的泥土了吧。”
許英朗然一笑:“血沃我鄉我土,有何不可。你們也許能跨過地面上的長城,但是無法跨過我們血肉的長城。”
賀茂藏惱羞成怒地點點頭:“既然事已至此……”
許英搖搖手:“精彩的部分才剛剛開始,且稍安勿躁,我給你變個戲法。”說罷他吆喝了一聲,剛才倒在雪地上的兩個警察,嘻嘻哈哈地拍打著警服上的雪,就這么站了起來。
鄉親們一片嘩然,賀茂藏臉色鐵青。許英左右走了幾步,對眾人說:“父老鄉親們,想必大伙聽過這個謠言,說是日本人法術了得,隔空殺了兩個抗日義士。趙三,趙三你出來,這話是你傳的不是?”
小崔狠狠地推了一把趙三,趙三一個趔趄,摔在雪地里。他仰頭看著許英,又瞄了一眼賀茂藏,舌頭打顫,說不成話。
許英說:“趙三初四晚上回來那天我就懷疑,這世上哪有什么陰陽家的法術,這個趙三,信誓旦旦,講得流暢至極,就像是提前背過。初五早上,我們在孫大爺的店里,遇到了小虎小慧。兩個孩子居然拿得出銀元。我當時在孩子們的兜里仔細拍了拍,兜里還有不少。這錢哪來的?我當時就想,這莫不是唬人的戲法?”人群中變戲法的瘦老頭,聽到這句話,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許英在初五當晚,找到他請教了諸多戲法的細節。
許英繼續講:“后來我想,趙三這種小嘍啰,日本人不可能給他透底。趙三原來確實是張鳳閣家的草房伙計,連海、淑梅除夕當天去唱戲,也是趙三介紹去的,但卻是連海、淑梅主動找趙三這個老鄉介紹的。連海、淑梅被殺之后,趙三沒有跑,也跑不成,當時就被日本人控制起來了。日本人威逼利誘,教他怎么把事情傳回來。趙三經不住嚇,就答應了。”
“那連海、淑梅為什么主動找的趙三?想到連海家憑空多了一袋子銀元,想到孩子們不懂事拿著銀元到處玩,也就明白了。連海的尸首我們找到了,死在了槍傷,從后背貫穿進去的,身上其他地方都沒啥異常。小日本是初五那天把連海送出去埋的,應該是事發后雙方沒有談攏,連海往外跑的時候被打死了。恐怕小日本在布這場局之前,就有了殺人滅口的心思。連海、淑梅他們只有真死了,這場戲才演得真。賀茂藏先生,我猜得對吧?”
賀茂藏哼了一聲,也不言語。
“我們打聽到,小日本把連海、淑梅都運出去了,想鑿開江面扔進渾江里,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小日本想把淑梅掐死,她當時暈過去了。地里上凍,小日本埋得淺,淑梅命大,醒來后用頭上戴的銅簪子,愣是把墳包挖開了。”說到這里,許英招招手,“淑梅,你出來見見大家吧。”
小虎小慧身后的黑衣人,拉開圍巾走了進來。一張蒼白的柳葉臉上,橫七豎八都是傷口,看來是被埋進土里的時候,被石子、樹枝之類劃的。淑梅的眼神如怨鬼一般,死死盯著賀茂藏。興津良郞看到淑梅,嘴里發苦,明白自己也是被賀茂藏愚弄了,什么斯拉夫人的陰魂陣編得栩栩如生。但興津良郞不清楚這是賀茂藏的意思,還是本莊繁司令的計劃,自己一個小小的領事也不敢和關東軍發作。賀茂藏被戳穿后,也不見了裝腔作勢的傲慢,拿著蝙蝠扇的手似有些顫抖,他惡狠狠地對著淑梅也對著許英說:“大日本皇軍碾死你們,不過是早幾天晚幾天而已。”
許英厲聲回答道:“蕞爾島國,妄想以蛇吞象!你們的軍隊南下北上,不過是守著鐵道線調動。要是有足夠的兵力分兵遼東,也不用設計出這場把戲,裝神弄鬼,妄圖以此動搖我遼東軍民抗日之決心。你們終究只是學到了中華文化的皮毛,殊不知在這中華民族的危險關頭,不愿當奴隸的遼東人民,不愿當奴隸的四萬萬中國人,抗日之決心,絕無可能更改。”
此言一出,人群潮動,四周的鄉親們激動地鼓起掌來,老孫頭等人眼含熱淚,想起多年來所受的欺辱,從心底深處喊了一聲好。日本兵看勢頭不對,紛紛舉槍;葛巍早有準備,立刻招呼保安大隊舉槍回應,自己則拔出花口擼子,指著場內的興津良郞等人。賀茂藏陰森地指著許英:“許先生,你想過沒有,萬一你這番推理從頭就錯了,不識得我大日本陰陽師的神通呢?”
許英大笑:“那不妨現在就隔空掐死我,為你們陰陽道正名。”
賀茂藏一甩手,狩衣袖子里有個暗兜,里面有一把勃朗寧袖珍手槍。他甩槍在手,桀然一笑,瞄著許英。人群中郭光宇等人驚呼不好,正要沖上去,卻被洶涌的人流絆個跟頭。周遭亂紛紛,只看見無數條腿,無數雙棉鞋、靰鞡鞋、毛氈靴子從眼前涌過去。一聲槍響,像一場雪崩,轟然響在耳邊。
尾聲
1935年,上海。
北京路貴州路路口,金城大戲院門前,清晨一場急雨,滿地梧桐落葉。郭光宇穿著雙排扣灰色呢子大衣,禮帽的帽檐壓得很低,在戲院門口買了一張田漢編劇的《風云兒女》。田漢曾是大夏大學中文系的青年教師,郭光宇也旁聽過他的課。平日里郭光宇常去霞飛路邁爾西愛路口的國泰大戲院,或是靜安寺路50號的大光明電影院,來到金城大戲院,還是第一次。他坐在戲院后排的角落里,攥了攥大衣兜,里面有一份國際飯店的蝴蝶酥。包著這份蝴蝶酥的報紙有兩層,上面一層是當天的《申報》,下面一層是從巴黎秘密傳進上海的《救國報》,上面印刷著《八一宣言》。
《風云兒女》的主題曲名為《義勇軍進行曲》,在回滬后的一次聚會上,郭光宇聽田漢講過,這首歌就取材自東北當地義勇軍的抗戰。歌曲響起的那一刻,黑暗中的郭光宇潸然淚下,恍惚中回到了那片黑土地。他想起三年前的春天,站在桓仁師范學校的廣場上,望著蒼翠的松枝扎起的牌樓高高聳立,牌樓兩側懸掛著紅綠的彩綢,映著瓦藍瓦藍的天空,在北國的春風里高高飄蕩。唐將軍騎著高頭大馬進場,軍隊、警察、學生列隊而行,遼東十四縣的代表,在牌樓下“誓師起義”的匾額下魚貫而入,桓仁、通化、寬甸、新賓、長白、撫松、輯安、臨江、安圖、金川、輝南、柳河、岫巖、莊河,軍民一體,改旗反正。主席臺前升起“遼寧民眾自衛軍”的大旗,彩旗翻動,鼓號齊鳴,摩肩擦踵的人群,激昂慷慨的宣誓……
他記得在誓師大會結束后,校工們收拾桌椅,爬上幡桿解下彩繩,取下彩繩上系著的三角旗;他踏過從熱鬧中重回寧靜的操場,站在北面教師宿舍許英的門前。門上長久地掛著一把鎖,沒有人忍心打開收拾,窗戶紙有些破損,窗欞上滿是灰塵。他想起那個夜晚他和許英的長談。當時他們已經找到了躲在菜窖里的淑梅,葛巍也帶人去六道河子把趙三抓了回來,逼著他說出真相。他想到一個借力打力的方案,建議許英也演同一場戲,屆時在小日本的臺子上做些手腳,破了他們的天曹地府祭,讓老百姓相信老天保佑的是自衛軍,以此收撫民心,堅定老百姓抗日的意愿。許英堅定地回絕了他,表示抗日的隊伍不當五斗米也不當黃巾軍,靠著虛假的宣傳來控制民眾斗爭,拿民眾當工具當牛馬,就走上了革命的歪路。最好的啟蒙,就是和民眾站在一起,把真相告訴民眾。他總是無法說服許英,經過這幾年的所見所聞,親眼目睹多少人前赴后繼地犧牲,他想,許英是對的。歷史不是一個謎,歷史是一條道路。就像他讀到《八一宣言》時的激動:東北數十萬武裝反日戰士,前仆后繼地英勇作戰,在在都表現我民族救亡圖存的偉大精神,在在都證明我民族抗日救國的必然勝利。
電影散場,天色陰郁,秋意蕭然,戲院隔壁咖啡館的燈光,隔著玻璃窗上的鏤空窗紗,透出絲絲橘黃色的暖意。他緊緊大衣,搭上電車,趕往滬西的大夏大學,要送出衣兜里這份特殊的蝴蝶酥。他在1932年夏天回到上海的時候,大夏大學已然物是人非,搬到了如今的中山路校舍。這幾年漂泊各地,他一直沒有忘記許英的囑托,只要有機會去大夏大學,那枚校徽就一直帶在身上。
他到得早了些,從中山路的校門進去,先去麗娃栗妲河轉轉,也尋不到美酒、音樂、舊俄的名媛,倒是有一灣綠水,綠蔭如幔。他散步到校園中央的群賢堂,穿過群賢堂前那四塊“田”字形的草坪,望了一眼草坪中央方臺上插著的大夏大學校旗。一陣風起,吹動草坪上的落葉,似乎傳來大飯堂的菜香。他從懷中取出許英交給他的那枚校徽,想起許英講給他的大夏大學的過往……出神的一瞬,在秋日的暮靄中,遠遠地,一個酷似許英的穿長衫的人,就依在群賢堂前的愛奧尼柱下,微笑著向他招手。
在遼寧民眾自衛軍于故鄉成立九十周年之際,謹以此文紀念白山黑水間的抗日先烈。故事虛構,英魂不滅。
2022年8—11月,寫于桓仁、上海
(原載《作家》2023年第8期,責任編校 譚廣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