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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生枝(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 | 崔故  2023年09月27日16:31

    當我再次被痛醒后,那兩個黑衣人已經從我的腹腔中摘除心臟,放入了桌旁的鐵盒里。新月初上,月色暗淡,他們黑色的輪廓消解在了更為緊密的黑暗里。我動彈不得,費勁睜開半只眼,看其中一個收拾好器具,提起鐵盒,平抱在胸前。另一個低頭看向刷滿黃漆的桌子,上面凌亂著我小說的稿件。他摘掉皮手套,從書架的縫隙里抽出筆,在我的稿紙上書寫。等我再勉強睜眼,兩人已不見蹤影。月亮斜移到窗戶邊沿,本就殘損的月又被切割成兩半,并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縮減。

    月落天清,院落里響起人的躁動,各處的租戶都起床洗漱,流水聲淌入我的耳朵,又催我深深睡去。再醒來已是中午,腦袋昏沉,疑心做了個大夢,有人偷走了我的心。我摸摸手腕,還有脈搏,活動四肢,歪斜著立起在床上。好的,我還活著。然而眼睛看向床被,沾染著血跡,已經干硬。我看向胸口的位置,有一圈血痂,卻并無半點傷口。我摳掉血痂,只留下些紅印。如果是夢,這些從何而來呢?我轉頭看向地板,堆積著不少的繃帶,染滿血色。壞了,我掀開被子,本想跑到桌前,看稿紙是否被動過,卻不想腿腳一軟,癱倒在地上。我攀附著旁邊的椅子站起,來到桌前。筆沒了蓋子,躺在紙旁,紙上原本是我昨晚臨睡前寫的小說開頭:“我的心,在離我幾千米之外的樹洞里,跳動?!比欢鴮懲瓯銦o半點靈感,只好蒙頭大睡?,F在紙張空白的地方,另落著幾個大字:“借你的心一用,切勿節外生枝?!蔽蚁蛐奶幟ィ魂囂弁?,突然感覺胸口空無一物,似乎那里有個洞,風不停朝里頭灌。

    我坐在椅子上,讓自己冷靜下來。一個人沒有心,怎么可能存活,可眼前的一切,卻又無法解釋。思考的空當,我把紗布全塞進垃圾桶,打掃干凈屋子,終于有了結論。有人在捉弄我。沒錯,肯定是有人專門扮演成那個樣子,又布置了這個場景,給我喝了什么催眠迷糊的東西,才使我有了半夢半醒的感覺??烧l會這樣無聊呢?我想不出,只好先收拾東西,準備外出吃飯。屋外陽光亂竄,跳進我的眼睛,又蹦到遠處的玻璃,重新反射進我的眼睛。我避開他人目光下樓,隨著身子起伏,心的位置開始發痛,左手本能地移上去捂住了胸口,卻感覺不到心跳。大事不妙,我必須得去醫院看看了。出門不遠就是市二醫院,吃碗牛肉面墊了肚子,我趕忙去到門診掛號。接待我的醫生,聽我說沒有心跳,取出聽診器按在我胸口。我疼得叫出聲來,讓他輕點。他說,還知道疼,說明沒事,要真沒了心跳,老早躺在地上了。他話沒說完,臉上開玩笑的表情立馬給疑惑外加驚訝的神色取代。他換著位置聽,就差把臉貼在我胸前。鼓搗半天,說可能聽診器壞了,他再找一個來。我徹底慌了,想起紙條上的字,讓我別節外生枝。怕他們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趁著空當,我從門診跑出,逃離了醫院。

    街上車來人往,汽車響著發動機,人跳動著心臟,唯有我,失去了生命的動力,雖然茍活著,可誰知道下一秒會不會倒地身亡呢?我走到附近的地鐵站,乘坐到城邊的洮河,沿著河岸漫步,希望讓腦袋轉動起來??傊?,現在我還活著,至少說明沒有心的我還有活命的機會。想來他們應該在我體內植入了什么可替代的東西,但能運作多長時間,誰也無法預知。好在我還剩下些時間,多少該想想后事了。身無一物,只有堆滿屋子的稿件讓我放心不下。想起文學交流會認識的小卡和小舒,倒是不錯的選擇,等今晚回到家里,整理好稿件,明天見面時候親自交給他們。這樣梳理下來,也沒那么可怕了。我坐到附近的凳子上,看河水起伏著遠去。

    河邊人并不多,前些日子對岸的山莫名傳來響動,嚇得人們都不敢靠近,一些地方還拉起了警戒線。這山不是火山,并無噴發的風險,山體也不過分陡峭,沒有滑坡的危害。然而正因如此,那轟隆隆的聲響從山體內部發出,延展到附近的鋼筋水泥里,帶來了更多難以言語的恐怖。聽說市里組織了地震局和地質部門的人前往考察,卻都沒有下文。附近的住戶紛紛搬走,把房子以極低的價格租給了打工的青年人。我本來也想撿漏租個房子,現在住的地方只有十多平方米,已被我塞得滿滿當當。不過夜晚我要寫作,山偏喜歡在夜里響動,我也就打消了念頭。最近怪事越來越多,我沒有心,估計反倒成了很平常的事情。

    迷糊間躺平在長椅上,我又睡了過去,等再醒來,已經天黑月升。河道兩邊的彩燈此亮彼暗,交替著閃向遠處。我坐起身子,風從河道散來,搖晃著水面的光影。在波光中,我看到不遠處亭臺邊上有個人影,半浮在欄桿旁,歪著身子嘆氣。我揉揉眼,拍拍臉頰,聲音傳過去,他回轉過頭望一眼,不再看我。我并不懼怕,反倒有種遇到同類的欣喜,快步上前,踮起腳尖,伸長胳膊,拍拍他的肩膀。他猛地轉頭,我這才看清他的臉面。皺紋滿布,眼睛渾濁,皮膚是黃土的色調,胡子則從褶皺里爬出,多數散布在下巴,幾根從臉頰兩側鉆出。他稍微低下些身子,雙腳卻并不著地。我還沒有開口,他先問我:“你能看得著我?”我點點頭,表示疑惑。他這才告訴我,他已經在這里游蕩好些時日了。他原本在市里打工,好些年過來,也攢了不少錢。前些日子,接到村里通知,說要拆除家里房子,政府補貼錢,去到鎮上住樓房。他帶著妻兒,搬進了鎮上的樓里。安置好房屋,裝修一番,家里錢財所剩無幾,他又出來打工,可去到工地,沒有人管他。他說話別人也聽不到,剛開始還有幾個老鄉能看到他,后來,他徹底被人們遺忘了。更可怕的是,他的身子開始脫離地面,手也抓取不到任何事物。他已經好久沒有吃過東西了。他本想回家就能恢復,可等到了家里,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老婆孩子也看不到他,以為他去打工了,盼望著能早些回來。沒了辦法,他只好重新回到市里,另謀打算。游蕩數日,他無處可去,見人們因為山的事情都紛紛逃離,河邊人少消停,就一直待在了這里。我聽他講完,拍拍自己胸口,說:“別擔心,你丟了身子,昨天夜里,我也丟掉了自己的心,但好在還活著,一定會有辦法的?!?/p>

    我們來到路燈下的長椅上,他問我有沒有手機,他想給妻子打個電話。我掏出碎屏的手機,讓他說號碼,打過去幫他轉述。他雙手貼緊頭發揉搓,慢慢下滑到臉,掩面沉思,半晌才抬起頭,說還是算了,打過去也不好解釋,還白讓妻子擔心。等找到解決辦法,再打吧。他長舒一口氣,淚翻越褶皺的皮膚,滑落到嘴角。我拍拍他并不存在的肩膀,讓他別擔心,說一定幫他恢復正常。山又發出聲響,先是低沉的幾聲,接著便是拉長的怒吼。我感到地在震動,身子也發出響動,和山形成了共鳴。等山停了動靜,肚子還不時涌動,我意識到,原來是餓了。我想請他吃飯,但他接觸不到食物,只好作罷。他說不用擔心,不吃飯對他并無影響。他能接觸到水,喝點水就可以了。說完,他怕我不信,飄到洮河河面,掬起一捧水,回到我面前,喝了下去,說這樣身子就有精神了。我拍拍他肩膀,往市里趕去。

    路上我介紹自己名字,讓他叫我小崔就行,又問他姓名,他讓我稱呼他老馬,工友都這么叫他。我接連叫了三聲,路上行人詫異地望向我,我才想起來,他們看不到老馬。趕到風味一條街,我點了碗炒面片,吃完和老馬回住所。房子在市區邊緣,是房東自建的三層平樓,周遭這樣的房子很多,密密麻麻扎堆著,只留足摩托車通過的巷道。一些電線交錯著盤在水泥墻面上,水泥桿彼此交替著把電線送向四處。有些地方還豎著木頭的電線桿,傾斜著靠墻而立。我帶著老馬,踏著滿是裂縫的水泥地面,拐過兩道彎,穿過三戶人家,才到我租住的地方。院落不大,四面都建了房子,抬頭望上去,像水井一樣。此時夜已深,幾戶人家已經滅燈睡覺。我領著老馬,穿過堆滿雜物的過道,爬上樓梯,到了我的房間。房里還有血的味道,我打開門窗透氣,把桌上的紙張清理干凈。老馬問我什么工作。我拍拍稿子,說主業打零工,副業搞寫作。他說我是有文化的人。我搖頭笑笑,說原本的待客之道,得給客人泡茶,不過他喝水只能用手,等我找個碟子,泡好倒進去。雖然對他來說都一樣,但至少看起來舒服些。老馬讓我不必客氣,我還是泡好茶,倒入碟中,等涼些,端到他面前。他微屈雙手,合并一處,捧起茶來,吸入口中。喝完咂咂嘴,說好久沒有喝過茶了,太香了。我又給他添上,他喝過三回,才擺手說夠了,滿意地浮在空中,盯著我桌上的稿件看。我本想整理好稿件,給小卡帶過去,但遇到老馬,我又有了生的希望,決定不能就這樣放棄。老馬看到那張留有黑衣人字跡的紙張,說:“上面這句話寫得不錯,心在幾千米外跳動,我現在就是,我的心牽掛著妻兒,它就在我們鎮子上跳動呢?!蔽夷闷鸺垙垼醋蛱鞂懙男≌f開頭。對啊,我還活著,也許我的心還在跳動,只不過是在其他地方。我閉眼沉思,讓思緒脫離身子,向身外感知,突然有陣跳動的感觸,連接進入我的大腦。我感受到了我的心,它還在跳,它就在城市的某個地方,被移植到了某個人的身上。我得找到它,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可我只能模糊感知到它,卻無法準確定位,等到了明天文學交流會上,讓小卡和小舒出出主意吧。我昏沉睡下,窗外燥熱的風,一股一股旋入,企圖灌滿我心空缺的位置。

    早晨醒來,老馬已浮在桌邊,看我釘在墻上的寫作計劃和一些思路。我洗漱完畢,帶好前些日子完工的文稿,準備去往北街什子。老馬問我去干什么,我說修改稿子,我們成立了文學交流會,會集了不少喜歡文學的人,每逢周四就聚在一處,相互看稿子,提意見,分享讀書心得。這活動最先是卡卡奶茶店的負責人發起的,他和我年歲差不多,人們都叫他小卡。老馬點點頭,想也去看看。我帶著他,坐上公交,等到時,大家都四五人一組,開始了討論。我先和小舒找了地方坐好,小卡忙完事情,也過來坐下。我掏出稿件放到桌上,問他們上周成果如何。兩人笑笑,說故事已有,尚在構思中,拿起我的稿件看。小卡讀完,說意料之中,又問我上周說要寫的關于心的故事,進展如何,記得我講了開頭的句子,很有意味。我說遇到點問題,雖然構思已久,但直到昨天才把想好的開頭落在紙上,下文卻怎么也出不來。小舒點點頭,說是了是了,他時常有這種感覺。

    小卡摸摸下巴,談起最近洮河邊那山響動的怪事,說:“我下篇小說,就要以此為內核。聽說有個老人,住在南源什子,自從山發出怪響以來,他逢人就說,山快要塌了,山的根系連接著城市的地脈,山倒塌之后,這個城市也就完了。人們都拿他當笑話,雖然確實是杞人憂天,但放到小說里卻別有韻味。你們都別跟我搶,這內容我先寫了?!毙∈鏀[擺手,說:“誰和你搶,不過這事全城人都知曉,再加上網絡的傳播,估計會有很多人寫。”小卡讓他不必操心,他自有創新的辦法,又把手交叉放在胸前,問小舒有無新的構思。小舒左右看看,見眾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氛圍里,半彎手放到嘴邊,說:“也不是什么大事,聽說昨天有個赤身裸體的女子在大街上亂跑,有人還為此報了警。這女子我雖未見過,但只細細一聽,就很有創作的沖動,感覺她背后一定有很多故事,而且這些故事,只有小說家才能發掘出來。當然目前我只給她起了名字,叫凌思,其他還沒有半點思路?!蔽遗氖?,想起《聊齋志異》里有篇文章,也寫一個來歷不明的赤裸女子,建議小舒可以參照。兩人又問我接下來的打算,我想發生在我身上的荒唐事,肯定不能明說,但得找人商量對策,又不能不言。我靈機一動,說:“還是關于心的故事,不過內容有所調整。大概是男主在某天夜里,突然被兩個黑衣人掏走心臟,他奇跡地活了下來,又遇到一個中年男人。男人名叫老馬,來自農村,除水之外,無法接觸任何東西,別人也看不到他。兩人都遭遇怪事,便結合一處,決定共同尋找解決方法。這個設定很新奇,也讓我很有寫作的欲望,但不知接下來情節該如何發展。初步設想,男主能感知到那顆心在城市的某處跳動,可如何尋找,我犯了難。”小卡聽完,拍手大笑,說:“這是科幻小說,還是玄幻小說?人被摘去心臟,如何存活?邏輯不通。”小舒沉思片刻,說:“小說倒也不必完全追求現實邏輯,不過下面的情節,就得老老實實寫。我想男主找人,必然按照現實的辦法,他可以在街上賣藝,這也許是接觸人最多最快的辦法。你可以寫男主有一技之長,賣藝時候,感知到心在附近跳動,因此尋到了人?!蔽蚁肓讼耄@辦法不錯,不過我沒有能拿出手的本事,總不至于擺個攤位,讓人觀看我寫作吧?看來還得另尋計策。當然,尋個接觸人多的差事,這個思路不錯。

    接近中午,眾人交流差不多了,小卡作完總結,人們陸續從店里出來。我們幫小卡恢復店面,下午還得做生意。收拾妥當,小卡要請我和小舒吃飯。我四下尋找老馬,才發現他在一樓角落的沙發旁,浮在空中睡著了。我過去叫醒他,讓他先在這里等著,過會兒我來找他,又接了水倒在他手里。這時小舒走過來,瞪大眼睛,說:“奇怪,怎么水浮在空中?”老馬趕忙喝進肚里,我過去拍拍小舒肩膀,說,一個小魔術,最近在網上新學的。小舒沒有起疑。吃完飯,我到奶茶店帶了老馬,回到家中。

    躺倒在床,癱軟片刻,我又想起小舒的建議。如果讓老馬配合我表演魔術,倒是不錯的選擇。然而理智想想,偌大的城市,妄圖通過表演才藝找到人,無異于大海撈針,要真能找到,怕也只能發生在小說里??裳巯乱仓挥羞@一個辦法,我求得老馬的許諾,準備明天就行動。為了取得絕佳的效果,我特意找到人流量多的岳麓公園,制作木板,印上“水飄術”三個大字作為招牌。公園有塊高地,我帶老馬上去,又拎來一桶水當作道具。開始人們驚奇,問我如何個飄法,我說指哪兒飄哪兒,示意老馬捧水而起,隨我手里的指揮棒浮動。人們滿臉驚異,伸手到水的四周試探,看有沒有輔助道具。我端坐到一旁,讓他們盡管嘗試,誰能破解,獎勵一萬塊。魔術并不吸引人,獎金卻讓人們眼饞,有人拍了視頻發到網絡上,陸續有人過來湊熱鬧。每次表演,我都留心周圍人群,一旦感知到異樣的心跳,好立刻鎖定目標殺過去。然而一周過后,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卻沒有絲毫收獲。也許帶著我心的那個人是上層精英,根本不可能來到這個地方觀看表演,那我豈不是在做無用功?我懊悔聽了小舒的建議,決定明天不再繼續。等到晚上快要收攤,旁邊還有些人圍觀。我不耐煩了,想趕走他們,突然感知到一陣心跳,就像有樂曲從遠處飄來,在我腦海擴散。那聲音越來越近,我在人群中搜索。一個女孩子跳到我面前,穿著不合身的衣服,說:“你們看不到嗎?這算什么魔術,不就一個人用手捧著水嘛。我破解了你的魔術,給錢?!彼焓殖蛭?,我的腦海里,全是心跳的聲音。沒錯,就是她,她能看到老馬,肯定有問題。

    我騰地立起,向她撲去,她靈巧躲過,鉆入人群想逃跑。我緊追其后,大喊:“還我心來,你個小偷,賊!”穿過人群,跑過兩三棵樹,我在花壇前將她摁倒在地。先前攤位旁的人都聚攏過來,議論紛紛,說這女子是神經病,又通過我的喊叫,猜測我是她男朋友,被她甩了。我想爭辯,但作用不大,決定將錯就錯,說她就是我女朋友,拽她到攤位前。她大喊救命,其他人以為是情侶吵架,也不再管,四散而去。我拽緊她胳膊,說:“你個偷心賊,說,是不是你雇了兩個黑衣人?”她搖頭表示聽不懂我在說什么,掙扎著要逃跑。老馬勸開我們,讓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說。我帶她到一旁奶茶店,告訴她最近發生的事情。她聽完點點頭,說難怪有那么多人上了我拙劣魔術的當。我問她底細,她喝口奶茶,說:“我什么都忘記了,只恍惚記得我從山上醒來,赤裸著身體,覺得有十分緊要的事情要我去解決。我跑到山下,想尋求幫助,但給人舉報了,差點被警察帶走,好在有個大媽送我一件衣裳,才得以幸免。這些日子,我在四處游蕩,希望能恢復記憶,然后就碰到了你。”失憶這事,一般都是電視劇的設定,要是別人說,肯定在胡扯,但她能看到老馬,讓我不得不選擇相信她。我又想起小舒說的事,赤裸身體在市里亂跑的女子,想必就是她。世界可真奇妙。我說我們三人能遇到一塊兒,也算是緣分,只要團結在一起,總會找到辦法。我問她名字,她搖頭不知??粗臉用?,我想起上篇小說里的女主人公,就叫她喬林。她倒也無所謂,說肚子餓了,想吃飯。我帶她去吃羊肉串,正好這些日子表演魔術,歪打正著賺了不少錢。吃完離開飯館,她沒有睡覺的地方,我記起文學交流會上認識的沈麗達,她是高中老師,就在附近住著。我冒昧上門,把喬林托付給她,說是遠方的表妹,來市里玩,在她這里暫住幾天。她住樓房,房子寬展,又單身一人,也就接納了。我悄聲叮囑喬林,我們的事千萬別走漏風聲,確認她明白我的意思,才和老馬回到屋子。事情終于有了進展,但接下來又該從何處著手,我輾轉在床上,想還是得找小舒和小卡幫忙。遠處山的鳴響,從地下延展而來,避開高低密集的樓群,擴散向主城區,最終沖破地表,落入每個人耳里。我一夜未眠。

    第二天是周四,又是交流會的日子。我到的時候,大家都在自由討論。小卡和小舒等我多時,見我來了,讓出座位。小舒說:“這是找到新的賺錢門路,不打算寫作了?”我搖頭否認,說昨晚失眠,清早才睡著。他們問我小說寫得如何,我回答進展還行,男主找到了偷他心的人。不過為了使故事曲折一些,我準備讓偷心的人失憶。但這樣一來,線索中斷,接下來情節不好構思,我卡在這地方,已經有一兩天了。小卡說:“這有何難,一般這個時候,才是小說的關鍵部分,關鍵人物才能出場。只要找到這個關鍵人物,小說自然能順暢發展下去?!蔽覕偸直硎緹o能為力,想聽聽他的意見。小卡說:“舉個例子,比如我要寫的小說,山體坍塌之后,原本山的位置,出現一個深洞,洞漆黑不見底,有一棵巨樹從下生長而來,樹冠基本蓋住了整個洞口。人們吊繩子下去,發現根本沒有盡頭。人們這時想到那個老人,記起他的預言,便去找他。我想你的小說,恰好需要一個智者,一個超自然的、有先知能力的人物。他能幫助主角解答問題,小說因此也將迎來轉機。”這話說得不錯,寫小說確實得在要緊關頭,安排這樣一個人物,把主人公引出迷途。但我卻非真的寫小說,上次走了狗屎運遇到喬林,好歹小舒給出了具體實施方案。小卡的建議,便完全沒有門路,我上哪里去找一個智者呢?難不成逮著全市的老人挨個問一遍嗎?我轉向小舒求救。小舒卻并不顧我,說:“我的小說有了新的進展。上次開完會后,我特意找來《聊齋志異》翻閱,找到小崔說的那篇文章,保存在了手機里,我發給你們看。”我打開手機,看具體內容:

    橋木村胡云之子,幼喪母,家貧,葬于荒林。其年方八九,常嬉山林中。一日,子歸,有女隨其來,赤足裸身,長發垂腰,眉目蹙然。村人睨之,逐于山野,子遽倒地而泣,夜中乃止。次日,女子逡巡村野,復趺坐樹下,閉目自語。村有晨起者,見樹葉黃枝斷,視為不祥,告以村人。遂舉斧驅之,又斫樹燃盡,聚灰,圍村而撒,以隔其身。入夜,山鳴凄聲,久而不絕。子假寐,待父鼾睡,出村尋女,引于后院老屋,攜母衣與之。女子攝衣,席草而眠。子悄然歸室,闔扉和衣就枕。后女子常居,子日濟湯食以生。然鄰人有訪者,入院而聞之,驚走大呼,曰:“胡云之子,私養鬼,今若不除之,后必有禍患?!贝迦丝`胡云父子,跪后院,聞老屋鏗鏗作響,不敢涉足。俄而近窗覘視,忽有金光飛出,繞轉九圈,升天而去。眾人長拜不起,抬頭窺望,胡云之妻入門而來,與子相認。后村人于此修葺房屋,立碑為廟,永世供奉。

    這故事和我之前所看并不相同,但更貼合小舒的小說。見我們看完,小舒繼續道:“這個故事里,救女子的是孩童,其遭受的磨難來自村人。然而我的故事發生在城市,她遭受的磨難該來自何處呢?拯救她的人,又是什么身份呢?”小卡仰躺在椅子上,說:“這還不簡單,她的磨難,應該和她赤裸身體相關。她應該遭受了身體的折磨,或得怪病,或有殘疾。至于救她的男主,倒是可以寫成同齡之人,作以情侶。畢竟所有小說,都逃不過一個‘情’字?!蔽蚁肫鹋说脑褪菃塘郑】ǖ南敕▽嵲诓患ㄗh道:“小說不一定全都是恩怨情仇,你倒可以寫得很唯美,把她塑造成淤泥里的荷花,也不必非得讓她殘缺一部分,世上也有很多完整的美。”小舒點點頭,說我們兩人的意見,他都會參考。我忙問他對我的小說有何看法。他說小卡的提議不錯,找到這個關鍵人物即可,實在不知道怎么寫,不如去拜訪一下小卡說的那個老人,說不定會有思路。這樣的建議,我不可能抱有期望,決定還是從喬林身上下手。交流會結束,我找到沈麗達,問她喬林的情況。她說還行,就是有些臟,身上全是土,她給幫忙洗澡,搓下來一層泥。我解釋說她從鄉下來,來前還在地里干活,希望她別介意。她擺手說不會。我順路到她家里,把喬林接了出來,準備去尋找線索。

    目前果真如一般小說中間的部分,看似情節有所發展,但人物卻一籌莫展,陷入了困境。我想喬林既然是從山上而來,那么就帶她去山上,說不定能找到些線索。但她聽到山的轟鳴聲,就抱頭大喊,說什么也不能靠近。我害怕她的喊叫已經遠勝于山的轟鳴,只好撤退,再作打算。過了幾天,小卡突然發來他寫的小說,內容和他之前說的相差無幾。小說在主角尋找那個預言山會塌陷的老人時結束,后面附帶有小卡的困惑,說不知道這個老人應不應該存在,他的權力在小說中太過強大,感覺都超過了自己這個作者。如果繼續下去,小說的走向會出現偏差。我說前面幾章寫得不錯,尤其對洞和樹的描寫,營造出神秘卻又不失現實感的氛圍,令人回味。我讓他別想太多,繼續寫下去。實在不行,下次找個理由,讓那老人消失就好。他回復我說可以,下次見面再細聊。

    我關上手機,想起小舒的話,決定去拜訪那個老人。倒不是我真的相信了他的建議,只是想來老人傳言山會坍塌,而喬林又從山上而來,兩者間有某種聯系,應該能得到一些線索。我打開手機,從小卡那里要來老人的大概位置,帶著老馬和喬林趕到南源什子,詢問周邊的人,最終確定他在城邊的廢舊房屋里。那是一片待拆遷的區域,很多房子都用紅筆畫著大大的“拆”字,有些只剩下墻體胡亂堆著。我穿過馬路,邁上斜坡,進到小巷里。巷道兩邊的房子還算規整,但多數沒人居住。我進到最深處,被褪盡黃漆的木門攔住,看到門牌號,應該就是這家。

    門敞開著,似乎知道我們要來。我先踏進去,邊走邊喊是否有人。院落很大,北面是三層的樓房,但整個院子被大布從上方遮蓋,太陽從縫隙處流進的光,勉強能讓我們相互看到。聽到我的喊叫,樓層高處傳來老者的聲音,讓我們上去。我踏上側邊的樓梯,通過落滿灰塵的過道,上到最頂層,在最里面的一個小房間里,尋到了聲音的來源。老人房間完全被黑暗盤踞,好在進門以來,幾乎不見太陽,我的眼睛已經適應這樣的環境,才得以看清屋里的排布。老人抽著旱煙,蓋好被子,躺在一側床邊,見我們進來,拉開半邊窗簾,屋里才亮堂些許。我道明自己身份,問他何以知道山要塌陷。他反問我后面跟隨的女子從何而來。我說她失了記憶,似乎從山上而來,而我們前來的目的,也是想弄清她的身份。老人敲掉煙渣,直指山的方向,說今晚午夜時分,你們三人登到山頂,或許會有所收獲。我還要再問,他卻已經倚靠著枕頭,打起了呼嚕。我退出房間,出了院門,本以為他裝神弄鬼,但琢磨他的話,里面提到“你們三人”??磥硭材芸吹嚼像R,這就不得不讓人相信了。我決定今晚就到山上一探究竟。喬林自然不肯,我好言相勸,說唯有如此,才能破開她的身份之謎,也能知道她所謂的要緊事到底是什么,不至于貽誤時機。喬林無奈,猶豫搖擺,我去商店買了耳塞給她,她才不情不愿點了頭。

    等到晚上,準備妥當,我們繞過警戒線,往山頂趕去。山奇怪地沒了聲響,一路上去,不見半點轟鳴。喬林摘掉耳塞,心情愉快。老馬飄在空中不費力氣,喬林開始還跑在我前頭,要和我比賽,爬至山腰,不肯再動。老馬能接觸到喬林,想著背了她也不費多少力氣。喬林猛勁點頭,上到臺階,跳到老馬后背。老馬身子下墜一些,腳離地面僅有一掌之隔。我們抓緊時間,和月亮一同抵達了山頂。山上林木盡被砍倒,翻出裸露的黃土,平鋪一片,地上堆放著不少的木頭。風從木頭的縫隙里穿梭而來,劃過臉面,倏忽而去。之前這里被鐵皮圍封著,里面滿是順著盤山公路而來的挖機和卡車,估計是要建什么東西。我平素喜歡爬山,總能在圍欄里看到升騰的黃土和倒地的樹木,后來因為響動的事情,山上的項目才停了工。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撤走了,只留下堆疊的木頭,還有散落各處,半嵌入地里的磚塊。我癱坐在磚塊旁,看是否還有存活下來的樹。

    喬林跳到我面前,反問道:“然后呢?”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問她有沒有想起些什么。她搖搖頭,不再說話。老馬拉住我的衣服,讓我看他的腳。我低頭望去,他居然踩到了地面。他捧起一抔黃土,揚撒在空中,歡喜地說:“我能碰到土,我的腳,終于踏到實地了?!闭f話間,身旁突然竄過兩個人影,從輪廓來看,是那兩個黑衣人無疑。我站起朝著他們的方向追去,卻繞著山頂轉過一圈,又返回了原地。我累倒在地,轉頭看到喬林在山中間的木頭旁,給兩個黑衣人圍著。兩人半跪在她眼前,一言不發。我起身趕過去,那兩人健步而起,隱入山下林中。我本想追去,氣力不支,只好作罷,問喬林如何。她淚作兩股掉落,說:“我記起來了,我記起來了。山馬上就要塌陷,我下山是要尋找救山的辦法,要拯救它,拯救它。可我,可我無能為力,無能為力。”說完,喬林如散落的黃土,松軟在地上。我趕忙扶她起來,她早已昏迷不醒。我心的地方隱隱作痛,背她到身上,往山下趕。

    來到洮河邊,我用水清洗喬林臉面,她才有了意識,但嘴里說著胡話,身子發抖,滲出汗來,浸透了衣服。我到路邊截停一輛出租車,抱喬林上車,往沈麗達家里趕去。下了車,老馬又半浮起來。我背起喬林,敲開沈麗達家門,將喬林安置到床上。沈麗達取來毛巾,不斷擦拭喬林的身體,不消片刻,一條毛巾便浸滿了水,還附帶有大量的泥土。一直到清晨,喬林才有了意識,身子也不再流汗。沈麗達忙活一晚,見喬林好轉,輕關上門出來。她拉我到沙發上,問我這女子到底是誰。我承認自己撒了謊,說她是前些日子赤裸身體亂跑的女子。她失了記憶,只說自己從山上而來,有要緊的事情要辦。沈麗達聽完,淘洗干凈毛巾,說:“換作別人,肯定不信你的鬼話,但我不一樣,我寫小說,在我看來,萬事皆有可能。你放心,喬林我來照顧?!蔽蚁蛩乐x,回屋看喬林恢復些許才道別,帶著老馬離開。

    原本以為事情有了轉機,卻不想陷入了更大的危機。我等不及下次的會議,提前約小卡和小舒出來商量。小卡說他的小說進展順利,他聽從我的建議,已經把那個老頭從小說中抹去了,現在他這個作者主導著小說。他又在前稿的基礎上,續寫了部分內容,腦洞大開,說有不知名的動物從洞里飛出,很快占據了整個城市。城市大大小小的街道馬路,都出現不同程度的坍塌,市里所有地鐵全部停運,人們處于惶恐之中。我稱贊他的想法,說:“與你相反,我的創作遇到了很大問題。我找到了那個關鍵人物,我讓他給男主提供了線索,男主也再次遇到了那兩個黑衣人。老馬除水以外,又可以接觸到土,腳也能踏實到地面了。那個偷去男主心的人,也恢復了大半的記憶。但正如你說的一樣,這種關鍵性人物,我們很難操控他,我寫到后面,按照他的思路走,發現他給的線索,反倒讓人物進入了死胡同,陷入了更加絕望的處境。我該怎么辦?”小卡說:“按你的辦法,刪掉他。我新寫的文本里,那個老人不存在了,整個故事清晰了很多。等我給你看詳細文稿。”我已無心再看,只粗略瞥了幾眼,把目光轉向了小舒。小舒看看我,笑著說:“我倒沒有你們那樣的煩惱,相反,我有了更加絕妙的創意。女主凌思不需要愛情,男主不是她的另一半,相反,是她的一部分,你們懂嗎?是那種身體上的一部分,就像夏娃是亞當的一條肋骨,男主是凌思身上的某個器官。我原本還沒想到該是什么,但看到小崔你,我突然就有了想法。你莫怪我偷你的創意,男主該是凌思的心,男主把自己的心獻給了凌思。怎么樣,這個創意如何?”小卡拍手稱贊。小舒看向我,繼續道:“我想好了,凌思最后一定得悲壯而亡,這樣她的美才能盡數體現。她最好化成一陣風、一抔土、一池水,總之一定是自然之物,就像你說的一樣。她可以什么事情都不用干,她或許什么事情都干不了,她出現在小說里,只是為了毀滅,或者說,她之前曾努力過,但已不再重要?!蔽译[約感覺事情不對,想勸他別這樣寫,卻一字難言。

    小卡看著我們,在地上繞圈,雙手一拍,大笑說:“天助我們也。我有一個絕佳的創意,不知你們想不想聽?”小舒用手半卷耳朵,表示愿聞其詳。小卡說:“我的小說雖好,但缺乏前因,你們二人的小說,一個缺少結尾,一個缺少背景,不如將我們三人的小說合三為一,如何?”小舒說:“怎么個合法?”小卡坐到椅子上,雙手攬住我們肩膀,說:“簡單。小舒的女主,由男主的心造就,而小崔的男主,恰好缺失了心,這豈不暗中相合?要我說,光有心還造不得,小崔小說里的老馬,只能接觸到水和土,水土相容,你們想到什么?”小舒搖頭表示不知。小卡說:“女媧,女媧造人,她通過水和土,造就了人類的軀體。這樣一來,小崔的小說,就成了小舒小說的背景,而你們的小說,則共同構筑成我的前因。女主其實是山神的轉化,山神預感山要塌陷,所以派出黑衣人,從城里找到兩人,一個借其心,一個借其體,化成女形,企圖保全自己。然而山的倒塌是必然,女主最終在山轟然倒塌之后,消失不見。之后就是我的部分,原本山的位置,出現坑洞,長出巨樹,城市危機四伏。這樣小崔的情節有了進展,小舒想要的悲劇美也得以展現,我的故事也有了豐滿的開頭?!毙∈嬲f:“妙,妙得很。這是你的創意,你要愿意寫,我把文稿交給你,你盡心整理,怎樣修改都好?!毙】纯次?,我失魂落魄,僵硬地點點頭,說還有事,先行離開了。

    走在路上,山的轟鳴聲從地下翻涌上來,愈發頻繁。我總感覺他們不是在談論小說,而是在描繪現實??尚≌f就是小說,如何與現實掛鉤呢?一定是我最先把現實假以小說作借口講給他們,才讓他們生出現在的想法,是我的問題。那么接下來,我該如何是好呢?我趕到沈麗達家中,她匆忙開門,說喬林癥狀又開始加重,皮膚滲出泥土,怎么也止不住,而且身子開始癱軟下去,摁壓皮膚,會出現坑洞,很久才能恢復。我感知到那顆心的跳動越來越慢,甚至于快要停止。我一直待在沈麗達家中,等到凌晨,喬林稍微好轉,我才躺倒在沙發上睡著。第二天醒來,身上蓋著被子,我起身去看喬林,她雙眼緊閉,臉色蒼白。我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看沈麗達在臥室熟睡,給她留下字條,離開了屋子。

    我找到老馬,他愈發向高處飄去,我讓他待好在屋里,防止真的飄離不見。想起那個老者,我不信邪,坐上地鐵,轉乘公交,來到南源什子,找到當初那片區域。然而再次來到老人家里,木門已被拆毀,原本頭頂的大布掉落,均勻地攤平在院落里。我大聲呼喊,卻無人回應,上到三樓,屋里早已空空如也,沒有半點人煙氣息。出了門,我好不容易在附近尋得一戶人家,問他之前說山要塌的老人現在何處。那人搖頭說沒聽說過,又問我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可不敢造謠。我忽然想起小卡的小說來,上次見面,他說刪掉了那個老人,難道兩者有什么聯系?或者是我多慮了,老人只是搬遷離開了而已。我腦袋如糨糊,后悔給了小卡這個建議。折返回家后,小卡打來電話,說他等不及我的稿子,已經按照之前的想法,合三為一,全寫了出來。這算是定稿,除了一些錯別字和有語病的句子,不再改動。我匆匆看過內容,是他之前所講的擴充版,最后那洞越來越大,吞噬了整個城市。小說分為上下兩部,上部主要是小舒和我的故事,在山倒塌之前作結,下部則銜接他的構想,科幻味十足,合起來大概有十五六萬字。我呆住片刻,手機從手里滑落。現在做什么,都已于事無補。我躺倒在床,屋外傳來劇烈的轟鳴聲,打開窗戶,空中開始彌漫起沙土,住戶紛紛緊閉門窗。我掩住口鼻,艱難向沈麗達家中趕去。老馬不顧我的勸阻,也一同趕來。

    喬林還昏迷躺在床上,身上滲出大量的水和土,沾滿了床單。沈麗達盡心盡力照顧著她,說起了沙塵,過來干什么。我難以言語,坐在床邊,握緊喬林發冷的手。沙塵持續了一晚上,其間不停傳來震耳的轟鳴,直到清晨驚天炸雷般的一聲巨響后,方死寂不再出聲。我看向窗外,全是滾滾塵土,持續到中午才沉積到地面,落有一指厚。城市的街道樓宇,無一幸免。我打開手機,仔細翻閱小卡的小說,按照里面的情節,城市揚起沙塵后的一周將會出現坑洞,山體開始下沉,一切都會被吞噬毀滅。我愈發懷疑小說的預言性,或者說小說對未來的決定性,畢竟小卡刪掉老人后,我的找尋也沒了結果,天下哪有這么巧的事。我必須要阻止小卡,但書寫出來的文字,已無法抹除更改。小卡早已把文稿交付給了洮河印刷廠,連夜打印了兩百冊,準備作為內部資料,分發給文學交流會的人。他還把小說上傳到了網絡,因為昨晚離奇的巨響和中午堆積的塵土在書里都有描寫,人們被吸引而去,目前小說點擊量已破十萬。我覺得有必要告訴小卡真相,告訴他喬林和老馬的存在。他必須得停手,和我一同尋找可以補救的辦法。

    來到屋外,所有人都戴上了口罩。環衛工人弓著身子,艱難移動雙臂,好把塵土聚攏。我坐上地鐵,趕到店里,小舒正坐在柜臺邊鼓搗著手機。我問他小卡人在何處,他順勢攬我到一旁坐下,給我看手機屏幕。里面是小卡的小說,點擊量還在飆升,有很多人的評論,都在擔心小說成真,整個城市會塌陷消失。有些人已經備好食物,準備驅車離開,在網上發布相關的攻略。小舒說小卡去印刷廠拿書了,等會兒就來,并預感小說一定會引起很大反響。半小時后,小卡指揮兩個工人,從車上卸下成箱的書,搬運到了二樓的角落里。我迫切想讓他們坐下,聽我講話。小卡卻拆開書箱,掏出兩本放到我們懷里,拉我們坐下,揉搓著手說:“這一天終于來了,我們的小說終于有了出頭之日。網上的點擊量你們應該看到了吧,那些評論也確實有意思,小說怎么可能有預言,甚至左右未來的能力?昨天夜里的聲響,估計是山石滾落,或者是地質問題。至于沙塵,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有,不過是這次比較多罷了。再極端一些,日后城市要是真沒了,那保管是有科學依據的,找原因,怎么也輪不到我一個寫小說的人頭上。你們千萬別被網上的言論嚇住了,我想趁著現在還有熱度,繼續往下寫。你們動動腦袋,給我點建議?!蔽业脑挼阶爝叄坏貌煌O?。小卡態度堅決,說了他也不會信,他看不到老馬,喬林的話更不會留意,畢竟他們都早已在我的小說里出現過,他只會以為是我找人來玩弄他。我只好放棄這個打算,可這樣一來,我又該找誰商量呢?

    我記起那個老人,小卡剛才談到續寫,也許還有辦法。小說里的問題,就應該用小說的辦法解決。我計上心來,拿起書翻到最后,看著小卡說:“就現在的內容而言,你把所有線索都寫死了,情節無法延展,強行去寫,反倒畫蛇添足。我沒有特別的辦法,還是你教給我的,去找一個關鍵人物,他能引導情節,同時也能創造情節?!毙】ㄅ矂由碜訙惤c,問我該如何尋找。我把書從頭到尾快速翻一遍,說:“無須尋找,你的小說本來就有,那個老人可以擔此大任?!毙】ǖ拖骂^,懊悔地說:“可我已經刪掉他了。”我說:“現實里人死不能復生,但這是小說,小說是有魔法的現實,用點小說的技法,就足以讓人重生?!毙∈娌坏任艺f完,拍手大笑:“是了是了,我知道小崔說的是什么。補敘,小說特有的魔法棒,揮一揮,就可以大變活人,讓小說重煥生機。我仔細看過你的小說,雖然終稿里老人的戲份被刪除了,但早期為他設置的鋪墊和伏筆,卻依舊殘存在小說里。一些情節還保留著他的影子,我記得你刻意強調過騾馬市旁的紫金小區,有近百字的景物描寫,在你的初稿里,老人后期是搬到了這里,和子女住在一起。雖然老人不在了,前期南源什子的住所也被你劃掉了,但對于小區的描寫,不知是不是疏忽,還留存在小說里。將老人用補敘的辦法引渡回來,在你的小說里有合法性,你放心地寫?!毙】犕?,把店交給員工,說我們的提議非常不錯,他得立刻趕回家寫,預計晚上就能完成。我懸著的心落下一半,希望小卡的寫作,真能幫我找回老人。我回想起小舒說的紫金小區,應該就是那里,按照小卡的寫作速度,假如小說真能影響現實,不出意外,我今晚就能見到老人了。

    我和小舒閑聊片刻,也出了門。回到沈麗達家,我告訴老馬小卡要續寫的事,帶他往紫金小區趕去。正值下班時候,來往車輛堵得水泄不通,人行道上的黃土,也被人踩得揚不起半分。老馬對身體的控制力愈發差勁,街邊有個癟了氣的氣球,我解開上面半透明的繩子,綁在他的腳踝,牽著他來到南街廣場。紫金小區就在對面,我走到正對門口的長椅坐下,把老馬拴到扶手上,緊盯進出的行人。天色原本還藍白一片,不知從何處打翻的墨汁,逐漸從遠方暈染而來,不多久便浸透了整片天空。門口的路燈亮起,進出的人們,影子被拉長、折疊又延展,長久盯下來,卻沒有一個屬于老人。我的雙眼不聽使喚,周邊的吵鬧聲,居然和諧成了催眠曲,在逐漸模糊的視線里離我越來越遠。就在聲音將要坍縮成一個點時,刺耳的爭吵聲將其打斷,迅速在我腦海里膨脹開來。我被嚇得立起,才看到小區旁邊路上正是那個老人,佝僂著身子,被一個男人拖拽著。我趕忙解開繩子,沖了過去,從男人口中得知,他昨天在小區門口碰到老人賣書,隨手挑了一本泛黃的《聊齋志異》,本想著能有收藏價值,可拿回家,上面的字跡卻都消失了。他氣不過,追來,要老人退錢,還要再挑一本算作補償。老人的攤位不大,只一個木頭箱子,書全積壓在里面,放置在一排灌木前,剛好被藏起來。我后悔沒有早點到門口看,不然早可以遇見老人??赊D念一想,或許是小卡的小說剛剛完成,我才得以碰到老人,這并不是我能決定的,未來的走向,全在小卡的筆下。如此一來,我必須得讓小卡做出修正,甚至于趁早結束小說,免得節外生枝。我幫老人退還了錢,男人又挑去一本書,才滿意離開。我問老人喬林的事該如何解決,他擺擺手說:“今天太累了,明天這個點你再來。我家里還有本好書,印象中書里有提到過這個名字,我送你,算是感謝?!蔽也缓迷賳?,幫老人整理完箱子,看到小區出來一個女人,扶著老人,抱著箱子上了樓。

    我和老馬趕回沈麗達家里,喬林還是不見蘇醒。我守在床邊,為她換來干凈的毛巾擦汗,不覺趴在床邊睡了過去。醒來已是第二天,整個身子平鋪在地面的毛毯上,手里握著的換下的毛巾,已被夜風吹得半干。我顧不上洗臉,用水沖沖。小卡約我到店里見面,小舒也在。沈麗達還在睡覺,我讓老馬照顧好喬林,往店里趕去。

    聽見我來了,小舒出門迎接,說小卡昨晚寫東西太晚,他趕到時,小卡就已經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我無人可以傾吐,只能告訴小舒,說我想讓小卡修改小說,畢竟最近事情越來越邪乎,我擔心城市塌陷的情節在現實就可能會上演,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也不能掉以輕心。當然另有一個棘手的問題,已經寫出來的東西,又如何能讓它消失呢?小舒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又不是不了解小卡的脾性,他認定的東西,別人很難勸服,除非你能提出更好的點子,讓他甘心放棄已有的構想。至于已經寫出的東西,畢竟是在小說里,改變它,倒不是沒有辦法。”我聽小舒有主意,拉住他的手,說:“找出讓小卡滿意的點子,這個我可以解決,只是改變既定的小說事實這事,我實在沒有頭緒?!毙】牭轿覀冋f話,敲著腦袋從沙發坐起。小舒笑著拍拍我的手,拉我過去,說:“小卡,昨晚我又通讀了一遍小說,確實很不錯,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現在的小說,文體其實很割裂,上部雖有奇幻的地方,但還是以現實為主,可到下部,也就是你的部分,風格則變成了科幻,前后不協調,算不得好小說?!毙】惿锨?,問該如何是好。小舒說:“這個好辦,還是按小說的方式來,人們不都說你的小說和現實聯系過于緊密嗎?那為什么就不能這么干一次呢?”我恍然大悟,作為虛構代名詞的小說,想讓成真的它變假,只需把它再退回小說形態就好。我握緊小卡的手,補充道:“沒錯,就是這個意思,你把現實寫進去,塑造一個類似你的人物,小說的下部,其實是他寫的一篇小說,是他在聽到山體響動后的創作。這樣小說就有了兩層敘事,原本的結尾被嵌套進去,整體故事又轉回到了上部,你又可以繼續寫一個全新的結尾了?!毙】ㄋ伎及胩?,說:“這個確實有新意,不過,然后呢,這樣一來,里面的山神也好,老人也罷,還有那兩個失去心失去身體的人,他們又該如何發展?既然小說里的小說已經寫到過城市塌陷的事情,再繼續寫,就不能出現這個情節了。前面的構思都出自你們之手,后續的發展,你們也要給我提供思路,只要有好的想法,我就修改。”聽到小卡松了口,我終于緩過勁來,拍著胸脯向他保證,明天一定帶來讓他滿意的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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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聊齋志異》《山海經》片段均為虛構。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9期,責編梁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