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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萬松浦》2023年第4期|陳小手:時差
    來源:《萬松浦》2023年4期 | 陳小手  2023年09月28日08:30

    陳小手,1993年出生于陜西蒲城,魯迅文學院青年教師。中短篇小說見《人民文學》《收獲》《花城》《北京文學》等刊,出版有小說集《離開動物園》。

    A:怪客

    我抱一只狗在夜里游蕩,無所謂方向,只要離家越來越遠就行。狗很小,但很聽話,始終一言不發,只聽我說。遠處蕩來一輛摩托,路不好,車燈跳躍,像誰在揮一把沒有盡頭的劍。梨花全開了,我穿進果園的心臟,等車過去。

    果園的心臟太熱了,出來后風才圍了上來。渠里有水在流,我站在渠邊看水里的月亮。天上有云,月亮在云里跑,在水里卻釘著不動,我動它才動。順著渠沿, 月亮跟著我走了好一會兒。

    沒有表,感覺時間都消失了。肚子好餓啊。光顧著走了,也沒記路,就是想回家也搞不清方向了。

    路上站了個人,這么晚了,還有人走夜路,嚇得我渾身一縮。我轉身要走, 他喊了聲,嗨,小鬼。我跑起來,他也跟著跑,越跑越快,喊著,你跑什么?我猛地鉆進果園,如跳入水中,嘩一聲,樹葉和梨花交錯攔著,沖擊迎面撞來,花瓣到處落。沒跑幾步,那人一把拽住我,直往外拖。

    小狗嚇得發抖。那人說了句你跑什么便僵住不動了。他盯著我研究,掐了掐自己,捧起我的臉仔細研究。愣了很久,他莫名說了句,撞鬼了。

    我一把掙開,喊著,你誰啊?你才是鬼!

    他沒有惱,只是愣著。小狗可能餓了,舔著腿下。他看了看小狗,問我,你是不是叫狗鞭?

    你才叫狗鞭呢,我叫茍斌。我從地上撈一把浮土朝他眼睛扔,扔完便跑,他蹲在地上啊啊叫。我撒腿狂奔,對他喊,你爹才叫狗鞭,茍斌是你爹。我一時得意,讓你叫我狗鞭,不過一細想,發現轉了一圈罵的還是自己,又懊惱不已。哪來的怪人,他怎么知道我外號?

    哪里有亮光,就往哪里走,前面是個小鎮,先把肚子喂飽。剛才跑得太猛,小狗顛得厲害,又吐了一次。它肚子早沒貨了,吐的是水。我摸著小狗,說,去了鎮子就喂你東西吃。

    正走著,有股力量從身后撲來,沒一點聲音。我一喊,小狗摔到地上。那人抓住我胳膊,扭到后背,我轉身甩脫加速急跑。他不再追,把狗抱在懷里,問,狗不要啦?我又跑回去搶狗,他一手摟狗,一手逗貓一樣和我周旋。我把狗奪到懷里,他從背包掏出一副手銬,一只銬自己,一只拷我右手上,說,挺有本事,這下看你怎么跑。說完一笑,按了個按鈕,手銬閃著光唱起兒歌:我有一個好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高興起來哈哈哈、哈哈哈,打起屁股啪啪啪、啪啪啪。神經病一樣,吵死了,我趕忙按滅。

    手銬是塑料玩具,質量挺好,手掙不出來。我對他喊,你欺負小孩欺負狗,狗都不如。他不惱不怒,輕輕一笑,把狗抱在懷里掏出面包喂,狗聞了聞沒吃,他又拿來喂我,我不接,他自己吃了起來。吃完又喝水,我不喝,瓶子里剩一點,他全喂了小狗。

    我問,你到底是誰啊?

    他說,你不用管我是誰,你抱著這只狗是不是要離家出走?

    關你什么事?

    是不關我事,但我得替你媽把你送回去。不能讓你媽著急。

    我還想反抗,怪人拖著玩具手銬說,碰到你我比你還絕望,趕緊引路吧!

    我說,出門太遠,記不清了。

    他戳我頭說,你就沒讓人省心過。那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吃飽了再想辦法。

    來到一個陌生鎮子,燈大多熄了,街道冷冷清清。有一家燒烤還開著,油煙直飛,肉香和火光在空中搖晃,看不清楚,胃能看清一切,頂著我們往那邊走。幾個人喊著搖骰子,聲音在街道來回蕩。老板看見我和那怪人,一笑說,你兒子啊?可真鬧,這么晚了還瘋玩亂跑。怪人一抱拳,說,生意興隆。他大拇指一歪,指著我說,干啥啥不行,亂跑第一名,差點沒把我追嗝屁。我說,叔,救救我,他是個瘋子。怪人一笑,說,一把筋,一把肉,各自八分熟,孜然辣椒都加重,米線配烤餅。給他上個營養快線,我來瓶冰烏蘇。說完他搓搓手,說,好久沒吃這口了。老板左手翻肉,右手撒料,忙得眼睛四處招呼,說,隨便坐,馬上就好。隨后對怪人咧嘴說,不聽話就拿鞋底揍。

    原本很絕望,但一吃一喝什么都忘了。我們都是左撇子,他的左手拷著我的右手,兩只手連在一塊不停起伏。我對那群搖骰子的人喊,叔,救救我,叔叔,救救我。怪人一按按鈕,手銬又閃爍著唱起來。怪人說,哥幾個繼續,吃飽就打他屁股。那些人看看我,再看看怪人,全都嘿嘿笑。借著燈光仔細看,那人竟跟我爸長得有幾分像,跟我也很像,怪不得他們無動于衷。

    吃飽喝足,怪人說先給我媽打個電話, 免得她著急。我問,你到底是誰啊?他回答, 你爸的好兄弟。我說,沒見過你啊。他回, 你屌還沒毛長,沒見過的事多著呢。怪人找老板借了手機,說,號碼是7148多少來著?你怎么知道我家電話?他說,這會兒不是你好奇的時候。我亂說了幾個,他說,你最好老實點,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只是記不大清了。

    084。最后我說。

    是這個號碼。這么親切的一串數字,我竟給忘了。真是的!

    打了好久,家里沒人接。怪人把手機還給老板,說,快走,你媽正到處找你呢。

    怪人問老板,長西在哪個方向?老板說, 沒聽過這個地方。他問,平雨鎮你知道嗎?老板說,也沒聽過。這里是辰縣吧?不是,辰縣在隔壁,我們這是陽縣。

    怪人拍了下我的頭說,你可真能跑!沒有辦法,明天搭車回去吧。

    小狗在書包里又吐了一次。怪人問老板哪兒有診所,老板指了家。怪人說,先給小狗看病吧,你倒是跑了個爽,罪全讓小狗遭了。

    診所的門敲了很久,沒人答應,怪人不停敲,敲了沒用就抓著門把手搖,一片轟隆,終于把人吵了出來。一卷發大媽開的門,她喊著,是急著治精神病嗎?怪人不好意思地說,你家門環太小了,敲著沒聲。我們的朋友情況不太好,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很著急。大媽情緒不好,問,人呢?怪人從書包抱出狗,說,就它。大媽說,該給你腦子打一針,我只給人看病,狗看不了。小狗嚶嚶了幾下,怪人說,就給它打一針吧,要不然孩子也不會大半夜跑來找您。大媽看看我,再看看我們的手銬,問,這是什么?怪人一按按鈕, 又閃又唱的,說,沒什么,孩子瞎鬧,他嫌我不來,就把我銬來了。我說,他胡說。大媽笑了,翻了翻藥柜,給小狗推了一針,小狗嗷嗷直叫。大媽說,還有勁叫就死不了。這幾天別給它吃東西,餓一餓就好了。我問,大媽,真能治好嗎?大媽平靜地說,看它命硬不硬,活下來是運氣,活不下來就怪你。

    原本要找旅館過夜,旅館沒找到,倒遇到個游樂場。游樂場已全黑,有一個值班老頭在房間睡覺。怪人說,這么好的夜晚,睡覺多浪費,咱們能碰見,無異于中彩票,怎么也得來個難忘今宵。我眉毛打結,什么也不想說。他說,別再擰眉頭了,今晚我請客,讓你玩個痛快。這樣等你長到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回想起有一個夜晚,有一個人不僅給你的狗看病,還陪你玩了個通宵,那時候你會懷念那個人的。

    怪人敲窗把老頭叫醒,跑進房間興奮說著,老頭一直搖頭拒絕,磨了半天,最后老頭搖晃著走了出來。電閘一開,噔一聲,所有沉睡的玩具一瞬清醒,各自嚴肅地堅守崗位。音樂流動起來,彩燈追逐閃爍。怪人口袋里塞滿游戲幣,他分我一大半,解開手銬對我說,好久沒過癮了吧,先來幾局,讓我看看你水平有沒有長進。游戲是《街頭霸王》,音樂一起,我整個人都亮了。爸爸生病后我就再沒玩過。這是我最拿手的游戲,整個平雨鎮,沒人是我對手。我選沙加特,他也選沙加特。我用猛虎波,他用升龍擊,見招拆招,上躥下跳,他似乎知道我的每個絕技,我也能明白他的意圖。眼花繚亂,持續纏斗,兩個沙加特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在被誰操縱。我們一直打著,左右手忙出虛影,身體跟著起伏扭動,機子都發燙了。整個鎮子真空一般寂靜,追逐打斗聲飄向黢黑的夜空,我們笑個不停,最后還是我贏了。怪人癱坐著說,多少年沒玩了,輸給你不丟人。

    游戲再好玩,一直打也沒啥意思。怪人看著碰碰車說,我們玩會兒那個?我說,小屁孩才玩那玩意,就那么點地,碰來碰去有什么意思。怪人說,在里面開當然沒意思,我們去外面開如何?我問,怎么開?那老頭看著呢。他說,老頭喝醉了,咱們先給它抬出去,走遠點就能開。這不是偷人家車嗎?他說,偷什么,我給了錢的,為了你我可花了大價錢包場了。咱們把車開出去玩個夠,再給他送回來不就行了。不然掏那么多錢就打會兒游戲,不虧大了。

    一切都很順利,我們把碰碰車開出了鎮子,開上了公路。鄉間公路沒什么車,只有細長的黑和無盡的靜。碰碰車是UFO,有圓形的氣墊底座和各色跳躍的彩燈,一按射擊按鈕,炮彈齊齊沖出,當然,只是音效。我們開著UFO追逐戰斗,UFO年齡大了,比老奶奶快不了多少,你追我我追你,你碰我我碰你,碰得我們前仰后搖。路上有車駛過,對我們狂按喇叭,可能司機也很蒙,疑惑這到底是什么。安全起見,我們開著UFO下了公路,在田野里胡亂穿著,萬物都已入夢,只有我們在鬧。四月是個好季節,麥苗和草都還不高,車輪碾過,到處是春天的味道。沒鬧多遠,怪人的車燈滅了,過了會兒我的車也滅了。

    哪有UFO是充電的,一個鎮子都飛不出去,完蛋玩意。怪人說。沒辦法了,黑燈瞎火的,咱們就在車上湊合睡一晚吧,天亮了再給人家送回去。我實在太困了,拿過怪人的背包,掛在胸前照看小狗。小狗狀態好了一些,我抱著它一會兒就睡著了。

    天亮之后,我們在麥田中心醒來。麥田春灌不久,還有點軟,UFO推起來費勁。怪人說,靠咱倆不行,還是回去找人幫忙吧。我們向鎮子走去,把兩個UFO孤零零停在那里,陌生的地方讓它們有點膽怯,它們互相依偎,靜默不語。一群羊慢慢湊近,有兩只羊停在UFO旁邊,盯著UFO歪頭好奇。

    路不熟,也沒遇到人,我們胡亂走著,走進一個鄉下墓園。墓園到處是上了年紀的柳樹,柳絮滿天飛,老迷人眼睛。新墳舊墳散落交錯,一團一團的柳枝把亮光切碎吸收,大白天太陽直照,也還是很陰森。原本要退出去,怪人看見遠處有個老奶奶,便停下不走了。老奶奶在修一座奇怪的塔,泥土壘起,分為四層,遠看有點歪斜,近看更斜了。我們走過去,發現老奶奶頭發花白,踩在自制的梯子上往塔身抹泥。怪人要幫忙,被老奶奶回絕。她說,思念這種事不能讓別人代替。

    塔有四層,里面放了好多寶貝,有皮鞋,有衣服,皮鞋開了膠,衣服很破舊。塔的正中擺了一束塑料花。里面還有很多小玩意,塑料手槍,汽車模型,不是沒輪胎就是缺槍屁股。塔頂掛了一個鐘,鐘里沒時間,指針已不走了。鐘前面還放了個電子燈籠,是一只圓頭大肚的機器貓,機器貓笑著,胸前的百寶袋塞得囊囊鼓鼓。老奶奶專門展示了一下,燈籠可以用,一掀按鈕能一直亮,不僅亮還能唱兒歌。奇怪的是機器貓唱《黑貓警長》,眼睛瞪得像銅鈴,射出閃電般的精明。串臺了。

    我問,這些東西做什么用?老奶奶說, 沒什么用,我拾荒撿的。抹泥做什么?她說, 最近雨多,抹泥防雨。老奶奶干得認真,圍著梯子上上下下,腿腳一點不哆嗦。我想幫她扶梯子,她說不用,太陽正毒,讓我去樹下歇著。怪人帶我到樹下,說,咱歇會兒再走。我們看著塔,看著那座新墳,看著老奶奶忙活。我給小狗喂了點水,它站起來胡亂聞四處走。

    我問,你說我的小狗能活嗎?

    怪人想了想,說,原本不好說,但你遇到我算遇對人了。有我在,保管它能活。

    我問,它病成這樣,你怎么保管?

    他說,你切切記住,從現在開始,再也不要抱著小狗睡覺。

    這個回答莫名其妙。

    怪人問我,你媽最近好嗎?我說,不好,不吃不喝,也不睡覺。他繼續問,你爸呢?這問題突如其來,如卡車失控般將我撞倒,一團熱潮在我后腦轟響躥升,我沒法說出他已經死了,更不知該怎么回答,嘴里含混說,嗯很好。

    怪人問,他的病怎么樣了?

    我不知該怎么編,生氣說,你怎么問題那么多!

    他說,你跟他最熟,能跟我說說他嗎?我們好多年沒見了,我都快把他忘了。

    不能!我喊著,我什么都不想說。說完,我們都沉默下來。沉默一直蔓延,怪人對我輕輕一笑,不再追問。他有點失落。我停了停,也莫名失落起來,失落起起伏伏,讓我想起了我們的UFO,他們停在麥田中心等待救援,又或者,被那兩只羊開走了。

    我說,有一天我爸午睡起來,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這問題老虎一樣跳出來,把我按在爪子下,當時我就愣住了,心里又木又疼。后面一想到這個問題,我心里就又木又疼,像有一雙手在捏我的心臟,捏橡皮泥一樣。

    怪人問,什么問題?

    他問,你是誰?你在這兒干什么?

    我爸當時一臉嚴肅地問我,問完沒一會兒,他眼角掛著淚又睡著了。

    我是誰?我在這兒干什么呢?

    怪人眼神發空,喃喃說道。

    我難過說,他把我忘了你知道嗎?從那以后,他的世界再也沒我了。

    B:回家

    父親這次是走著來的,渾身濕透。他沒有寒暄,開口就說,你沒良心,我幫你治好了小甜的兔唇,你就這樣待我?我說,爸,真不怪我,怪只怪你消息不靈通,那醫生早去你那邊報到了。父親說,真夠了,我也想去城里享享福,只要你把我和你媽接一塊住,咱就一筆勾銷再無恩仇。他從懷里掏出一只黃鼠狼,扔我懷里,說,來不能空手,送你的禮物,一下雨家成了龍宮,黃鼠狼到處打洞。

    父親好久沒來夢中找我了,我想是不是他非法滯留,被那邊關了起來,現在估摸是放出來了。只要找我,準是麻煩事,這是他一貫風格,凡事不求人,有事只找我。沒多久,村委會打來電話,說政府要平墳,后人回家處理下。就這么準,你不信都不行。遷墳是大事,麻煩倒不說,多少有點膈應,多年老墳刨開,對著一堆白骨走一套流程。完事重新燒成灰,再一路抱著帶回城里和母親重逢。

    小甜像個兔子一樣可愛,知道我要回老家,非要跟我去。我沒法帶,她就用玩具手銬把我銬起來,最后還是慧慧出面,她才沒有哭崩。不能讓她哭,防止她兔唇傷口變歪,這是我們的心病。慧慧對遷墳一事很上心, 她說,把老爹孤零零撇鄉下那么多年,你也忍心。你事業不順,肯定跟這有關系。這次遷墳,你們好好聯絡一下感情,就當給你轉運。出門時,慧慧給我戴了塊表,說新買的,花了不少錢,人靠衣裝,狗配鈴鐺,穿得好點到鄉下管用。

    老家離得太遠了,坐完飛機坐火車,坐完火車坐汽車,折騰一整天,夜深才到縣城。燈光很少,什么都看不清,好多年沒回了, 這地方怎么跟雕塑一樣,幾乎沒變動。一看表,發現狗配鈴鐺,沒啥屌用,這表的指針竟是逆時針走的,時間在里面早亂套了。掏出手機,手機已沒電黑屏。一番躊躇,原本計劃在縣城住一晚,可第二天一大早村委會就要統一安排平墳,算了,還是回鎮子住吧。鎮子不遠,但山路橫行,開車顛簸搖晃,實在折騰。回家不易呀。以往清明祭祖只在城里找個十字路口燒幾張紙應付應付。身不到,心到就行。

    時至午夜,找了半天出租沒見車影,倒有個老年代步車在路邊把我攔住。探頭一看司機是個少年,年齡不大,穿著校服。他問,走不走,半夜不漲價,送到家門口。我問,平雨鎮能去嗎?他說,只要錢給夠,去哪兒都行。我問,多少錢?他說,你看著給,夠上網吧就行。我掏了二十,他笑著不動。我掏了五十,他狗叼飛盤一樣接住,連忙下車扶我坐入。兩人坐定,他狂擰把手,車子吃上勁向前猛沖,窗外的樹影很快被拖成虛線。我說,你慢點,路邊有深溝。他回,我趕時間,車是偷我爺的,天亮前要送回去。

    一路過山車,左搖右晃,上下起伏,我扶著把手要吐。少年問,要不放歌給你聽,聽了就不會吐。我說不用,他找了盤磁帶,嘿嘿一笑說,那我自己聽。車子走了一路,唱了一路,全是周杰倫,沒一首新歌,全是零幾年的。我說,現在還用磁帶,你爺爺挺懷舊,這些歌都是我小時候的歌。少年說,拉倒屁吧,這帶我剛買的,網上出來沒多久。我還欲跟少年爭,少年停了車,說,迷路了,走不了了。我一看,梨花滿夜開,四周都是果樹,路我也不熟。少年說,你去的地方太遠了,不去了,不去了。車快沒油了,我得回去了。我拽著車不讓他走,少年不管不顧,說,我爺會紅拳,車要不還回去,他那套朝天錘和窩心肘我可扛不住,說完閃身溜了。

    往哪兒挪步,一時沒了主意,我順著路胡亂走,前瞻后顧。借著月光看了看表,發現指針又順時針了,難道之前是錯覺?再一細看,表盤底部年份是 2003,這表沒救了。水渠有水,洗了把臉清醒清醒,一抬頭看見遠處站了個人,再仔細看是個孩子。走到近處,差點沒站穩栽到渠里,那小孩不是別人, 竟是我小時候。我愣住,不知該做何反應,喊了聲,嗨,小鬼。他一激靈,轉身就跑,他跑我追,追上后我徹底絕望了,的確是我小時候。撞鬼了,真是撞鬼了。

    小鬼懷里抱一只狗,狗看著快不行了。我回憶了下,小時候確實抱一只狗離家出走過。放學路上,那只狗跟我一路,怎么也甩不掉。我就一廂情愿相信是老天派來保護我的,抱回家養了一段時間。后來母親怎么也不愿我養,說狗得了細小,活不了多久。我不愿屈服,就抱著狗走了。母親到處找我,把腿摔骨折了,拄了好久拐杖,耽擱了地里的活。父親那會兒還在不在,我記不大清楚,反正母親的左手已被造紙廠的機器壓沒了。母親去世很久了,我很想念她。我心中一亮,把小鬼送回家不就能見到她了。

    小鬼又跑又鬧,鎖上小甜的手銬才消停。來到一個陌生小鎮,吃了點燒烤,找老板確認了下,今晚回去是不可能了,只能白天再搭車還鄉。給母親打了個電話,一直沒通。手機耳邊響,我心中回轉著期待,也有一種奇妙的錯覺,天人相隔,我們似在用電話勾連時空。

    始終沒通。

    沒轍可想,那就先給小狗看病。記得我當時一放學就往家狂奔猛沖,擠羊奶,找草藥,給小狗喂家里過期的感冒藥,甚至給它肚子拔火罐,各種折騰,希望小狗能活,能有奇跡發生。這樣折騰,小狗還真活了一段時間,也算是拼了命。原本估摸還能多活些日子,沒想到我抱著它離家出走,晚上在草堆睡覺,因睡得太熟,把它給壓死了。那會兒鎮上沒有獸醫,我也沒錢給狗看病,現在我有錢了,而且現在,我的狗還活著。

    費了些周折,給狗打了一針,猛藥去病,人的藥用在狗身上,打完不久小狗就眼睛冒光,耳朵支棱。看它這樣,我和小鬼都很高興,這高興在我們體內潮汐一般蕩漾,都不知該怎么慶祝。路過游樂場時,我來了主意,把游樂場包下來,我小時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住在游樂場。住在里面,那些過往的游戲被我們撫摸了一遍,我有點手生,小鬼則像游戲角色附體般閃轉騰挪,招招致命。

    玩了很久,小鬼有點累,望著碰碰車愣神。我說,進去開一會兒?他連連擺手,說,你知道瞎子可以開什么車嗎?我心中一動,說,碰碰車。他笑著說,這是我爸給我出的腦筋急轉彎,他說碰碰車碰誰都行,而且大家都會很高興。后來我爸帶我去玩碰碰車,那時候他已經看不見了,開著碰碰車到處亂碰,別人嫌他玩得瘋都躲開他,他就一個人在那兒尋找,空轉,撞著圍擋。我原本想去碰他,但始終沒過去,遠遠看著他。我問,你知道他為什么想玩碰碰車嗎?小鬼搖頭。我說,碰碰車讓他覺得自由。小鬼說,不大懂。我那會兒覺得他有點可憐,但更多是丟人和難為情。

    我提議把碰碰車開到野外去,去感受更大的自由。小鬼有點為難,但還是經不起慫恿。碰碰車小馬一般,初次離開馬欄,在鄉間公路上放不開手腳,春天的風吹著我們,車身的彩燈呼吸一般輕柔和安靜,小鬼邊開邊碰我,笑個不停。我說,這兩輛碰碰車這輩子第一次出圍擋,心里別提有多高興。鄉間公路有車駛過,對我們狂按喇叭,我們也狂按喇叭回應,司機肯定很蒙。過于危險,我和小鬼開著碰碰車向麥田移去。穿過麥田還是麥田,夜晚讓一切都失去邊界,閃光的UFO,貼著麥田四處飛行。我問小鬼,怎么樣,有沒有感受到那種自由?小鬼一吐舌頭,不做回應。

    碰碰車沒出過遠門,很快沒電了。夜已深盡,有多少事在這一晚發生。小鬼很快睡著,我始終醒著,琢磨接下來該怎么辦。世上不會有這么事無巨細的夢,一晚上我走了不少路,就像跌入河中,怎么也沒法上岸。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穩穩流動,沒有任何跳躍。如果再也回不去,小甜怎么辦,慧慧怎么辦?我和她們就徹底分離了。

    一瞬之間,我領悟了父親離世前那種絕望的心情。

    天亮了,我們重新上路。路過一鄉下墓園,看見一老奶奶在修一座塔,雙手往塔身抹泥。塔不高,估計兩米,她說修一座塔, 她兒子就能回來。我問,回哪里?她說,回到這個世界。他兒子五十老多,開卡車拉貨撞沒了頭,她說沒頭鬼是要在那邊銷戶的,銷了戶就不能再回來了。我問老奶奶,眼睛壞了的人去了那邊還能不能再回來?她說,眼睛壞了的人容易走丟,要在那邊走丟了,就得永遠扎在那兒。我問,永遠扎在那兒是什么意思?她說,做個游鬼或當個小兵,不準喝忘川水,得永遠困在人世記憶的牢籠里,直到所有親人都故去,他還記得所有人,可沒人再記得他了。

    老奶奶的回答讓我戚戚然,想到父親為恢復光明,好和母親在那邊重逢,之前讓我找醫生在夢中給他做手術,我沒幫到他,心里很沉重。我看了看塔,里面擺了很多寶貝,日用品居多,舊衣碗筷,筷子還長短不一,收音機缺天線少按鈕,不過有一束塑料花擺在最醒目的位置,就像塔的心臟,既逼真又永恒。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頂層,掛了個白色鐘表,表蒙玻璃碎了,指針不往前走,只在原地抖動。表旁邊還有個卡通燈籠,是機器貓,他瞪著眼睛咧嘴大笑,手塞進胸前的百寶袋似要掏出什么。

    我問,為什么修了這座塔,你兒子就能回來?

    老奶奶說,這座塔是一個郵局。有人掛念他,他就還能回來。有人記得他,他就不會被銷戶。

    聽到這兒,我心里一動。

    怎么這么多小孩子玩具,還有機器貓,小鬼說,你兒子都五十多了。

    他小時候沒玩過這些玩意。這種燈籠很好用,只要有電池就能一直亮,放在塔頂,能給他指路。

    我問,那個表又不走,放那兒干啥?

    那個表把時間捉住了,有了那個表,時間在我身上就不起作用了,我能一直等他回來。

    歇會兒再趕路。我們來到樹下,看看那座塔,看看老奶奶,看看那些新新舊舊的墳,看看我們的狗。我問小鬼,你爸還好嗎?他一瞬臉紅,支支吾吾,想了半天含混說,嗯很好。我問,他的病怎么樣了?小鬼有點生氣,你怎么問題那么多。我說,你跟他最熟,能跟我說說他嗎?我們好多年沒見了,我都快把他忘了。小鬼說,不能!我什么都不想說。

    是沒什么好說的,但最后他還是說了。說完,我們都有點沉重。小鬼問,你老跟著我,沒自己的事要做嗎?

    我想回家,我說,可太遠了,回不去了。

    屁了,只要在地球上,還有回不去的地方?

    很遠很遠的,遠到都不知道該用哪種方式回去。

    有多遠?

    你知道美國嗎?就因為太遠,咱們中國和美國有時差,用時差算距離的話,咱差人家十二小時。

    時差跟距離有什么關系?凈亂扯。

    時差就是距離,光年你沒學過嗎?就算是你說的那樣,又怎樣?

    從我家到這兒的距離,用時差換算,估計得二十年,你就知道有多遠了。

    吹去吧你,那得多遠,地球都擱不下你家,早出太陽系了。

    我一笑,說,你還挺聰明,這距離是比太陽系還遠。

    時差是時差,距離是距離,你別以為能唬得了我。我見你第一面就覺得你有點那個。說著,他神秘一笑,用指尖敲了敲腦袋。

    我說,這個也好,那個也罷。能帶我去看看你爸嗎?

    小鬼望著一座新墳,低低說,誰也見不到他了。

    我不再說什么,跟他一起靜靜望著。

    小鬼看了看我的表說,你把表摘下來,我可以送你回家。我摘下來遞給他,他摳出旋鈕調了起來。我一笑,說,這要真管用就好了。他也一笑,再次用指尖敲敲腦袋,說, 你這種人就得用適合你的方法,多大個事。

    旋鈕不大,調起來很費勁,分針跑得快,跑一大圈時針才走一點點,小鬼咬著嘴唇賣力去扭,不一會兒手上起了汗,手指擰紅了,不停打滑。他很有耐心,當一項事業來做,分針翻山越嶺,時針不緊不慢累積,就這樣一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 表盤上的日期一點一點變動。調了十分鐘, 表盤上的年份數字才長了三年。這樣調,時間都走這么慢,那一格一格跳動的時間得有多慢。可事實上二十年一晃太快了,比這樣調還快,只不過它擠滿細節罷了。

    小鬼埋頭調著時間,無暇他顧。小狗又恢復一些,能自己跑了,它在樹與樹之間聞嗅,尋找,在墓與墓之間仰視,辨認,一會兒就跑不見了。我去找狗,它不斷往來拐彎,我跟著它跑,跑了很遠。小狗在一堆荊棘叢前鉆了進去,一時沒影了。我輕聲呼喊,四處尋找,把整個墓園尋了個遍,還是沒找到。這可跟小鬼怎么交代。老奶奶找了過來,說,我得走了,來把表還給你。我問,那個小孩呢?她說,找你和狗去了。那小孩擔心你回到原地找不到他,就把表留給了我,讓我轉交給你。我拿過表,發現小鬼已幫我調到了2023 年,日期也對,表盤有泥和汗印,一定費了不少勁。老奶奶說,別亂跑了,你也趕緊回家吧。我答應了一聲,她對我一笑,慢慢走遠了。

    戴上表,我繼續在荊棘叢找狗。撥開雜草,沒見狗的蹤影,卻找到一塊墓碑,墓碑上赫然寫著父親的名字。名字蒼老,漆已掉大半。我起身看了看周圍的世界,似乎跟之前一樣,又似乎完全翻轉。無論如何,父親的墳墓就在眼前,荒草在上面搖晃,時間已化成云煙。我想,我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