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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百花洲》2023年第4期|龐羽:二手動物(節選)
    來源:《百花洲》2023年第4期 | 龐 羽  2023年09月26日08:41

    范明的手指穿過了貓的脊背,的士軋過一截截毛茸茸的樹影。他不知道應該去哪里,一只貓跳進了運煤火車廂,“噴嗤噴嗤”的蒸汽下,一塊貓形狀的煤球在黑色的煤堆里跳來跳去。穿過大半個中國,貓從火車廂里躍下來,在雪地里滾了一圈,白貓變成了黑貓,又變作了白貓。他還是不知道去哪里,的士駛入了過江隧道,他看見自己的皮膚逐漸變黑。

    城墻根下,范明下了車。他望著明城墻,一輛運了幾百年煤塊的老式蒸汽火車,它好久不冒煙了,上次冒煙,可能還是清軍入城的時候。范明坐在石頭臺階上,幾對男女在他身邊匆匆走過,一個女孩的腰間穗帶甩過他的耳朵。劉珍應該吃完午飯了吧,他掏出手機,又塞入口袋。風吹來,他聽見穗帶擺動得啪嗒響。范明轉過臉去找女孩,看到的只有一只貓躍下了城墻。繡球消失了一周了,貓糧袋空空地敞在那里,仿佛貓打了個哈欠,下巴再也合不上了。劉珍鏟了貓砂,倒在了樓梯間的垃圾桶里。范明老是站在垃圾桶前發愣,桶里會長出無數個貓腦袋,挨挨擠擠,他剛要靠近,貓腦袋間又翹起幾根毛茸茸的尾巴。范明伸出頭,探進垃圾桶,等出來時,他也有了個貓腦袋。頂著貓腦袋的范明望向窗外,紫金山上也有個貓腦袋,一點一點啃著山脈,流下金黃色的口水。范明往下看,金色的舌苔將整個南京城覆蓋住了,他正在一顆涂滿了金色口水的牙齒里看向天空的扁桃體。范爺看過不少扁桃體,紅的,紫的,腫的,癟的,他仔細地逗弄著小范明的小“雞雞”,說扁桃體的模樣就和這個差不多。小范明就去扒拉老范的嘴巴,他躺在床上睡覺,嘴巴朝著天花板吵吵嚷嚷。老范把小范明揍了一頓,不是因為打攪了他睡覺,而是因為這個不成器的兒子說,他嘴里的小“雞雞”太小了。范明在被窩里拱拱胳膊,劉珍翻了個身,說明天還要上班呢,又倒入了夢鄉。范明睜著眼睛看天花板,燈暗淡得像個無神的瞳孔。再往下看,范明嚇了一跳,那只黑白相間的奶牛貓,雙眼放光地盯著他,一動不動。范明一下子跳到了埃及,茫茫沙漠中,劉珍干癟著毫無血色的嘴唇臥在沙坑里,他抬頭一看,巨大的獅身人面像矗立在面前,缺了一半的鼻孔完全罩住了他的身影。你還沒睡嗎?范明輕聲地問了一句。奶牛貓沒回答他,依然紋絲不動。范明和它對視了許久,嘆口氣,起床去解手了,又覺得需要在馬桶上坐一會兒,就坐上去了。坐著又覺得無聊,玩著手機,又撥通了那個號碼。你還沒睡嗎?范明問。電話那頭還是忙音。俞紅就是這樣,陌生電話是不接的,她那個前夫,換了好幾個號碼來騷擾她,不是去她領導辦公室坐坐,就是夜里到她家樓下放炮仗。沒睡我們聊聊天吧,范明對忙音說。范明講了件小時候的趣事,沒講完自己笑了起來,停下來后,覺得自己一個人笑比較可笑,又笑了起來。你應該還沒睡吧?范明又嘟囔了一句。沒人回答他,他悵然望向窗外,月亮被簾子遮住了,但他能看見這玩意還是圓得像個乳房。范明靠在馬桶蓋上打了一會兒盹,他不想回床上睡覺,起碼現在不是很想。他聽見劉珍又翻了個身,想起身,又起不來。他確定了,馬桶也是個大嘴巴,一口咬住了他,而他這天夜里必須要做的事是,找到馬桶的扁桃體。石頭臺階慢慢變涼了,范明感覺涼意逐漸往上身涌,整個胸腔里都布滿了月光。

    范明正處于明城墻的兩排牙齒之間。他撥了撥,牙齒還有些松動,從斑駁的牙垢中往下掉著泥渣。老范在飯后總是用竹簽剔牙,一邊剔牙一邊講鎮上人的八卦,隔壁那個“老實人”,家里有個老婆,東頭還有個相好,結果約打麻將時兩人碰上了,麻將室到現在都沒把那副上好的賽璐珞麻將牌湊齊;幼兒園長得最好的那個女老師,嫁人被婆家騙了,攢了點小錢又被她表叔騙了,現在她專騙幼兒園孩子的男家長,風風光光地給自家房子裝了太陽能熱水器;巷頭的那家,搞煙酒倒賣賺了些錢,跑去中學那里蓋了幢粉色小洋樓,兒子在城里醉酒開車,撞死了人,賠了不少錢,兒子還說要去澳門把這筆錢賺回來。范爺問老范,嘴巴說得干不干,老范吐了一口西瓜子,和一道乘涼的人說,他這老子年輕時還去過什么法國呢,乘涼的人來了興致,問他,法國人吃西瓜嗎?外國人個頭那么大,一口就能吃大半個瓜吧。老范搖了搖蒲扇,說,你們就不懂了,我們結婚三大件,自行車、電視機、縫紉機,法國人不同,沒什么三大件,在一起了不一定結婚,結婚了也不一定在一起。一個喝蓮子百合茶的男人抬起頭,說,還是中國好,結婚了不僅在一起,而且大的中的小的都在一起。瓜農推著一車西瓜來了,一個乘涼的人指著瓜車說,你去挑個小的,大家一起分分。乘涼的人們哈哈笑起來,范爺拿著蒼蠅拍四處揮舞著,一拍拍到老范的肩膀上,說,不讀書就得吃虧,老范嘻嘻笑著,撥開蒼蠅拍,說,讀了書就得眼花。小范明還在摳著瓜瓤里的瓜子,范爺一把把他抱起,去屋里聽錄音機了,海燕,在蒼茫的大海上……屋外還時不時傳來笑聲,小范明一邊聽著錄音機,一邊往屋外探頭,他們似乎在講一些有趣的事情,讓他不得不覺得長大后的人生也是有趣的。范明把胳膊架在石頭牙齒上,托著腮幫看遠方,紫金山又翹起來了,天空白得讓人掃興,遠遠能看見一架宇宙飛船,仔細一看,是個逐漸變小的圓形風箏。脫軌了。范明突然想起這個詞。一個孩子一手拿著線軸,一手遮著眉骨往天上瞧。劉珍不同,她往地上瞧,瞧講臺下的學生們,瞧操場上做早操的學生們,瞧背著書包下臺階的學生們,她手拿著教棒,隨手一揮,城門就關上了,城墻上的將士們放下弓箭,靠著石墻打著哈欠,劉珍也倦了,靠著椅背,放下了鑲著翡翠和彩色寶石的旗頭。一想到她閉眼打盹的模樣,范明就腿一軟,想拍兩把袖子跪下。介紹劉珍給他時,他正處于事業低潮期,沒能調去總行。劉珍比他小一歲,處處為他著想,照顧他關心他,點的菜都是他喜歡吃的。結婚時敬酒,他酒量不大,除了必要的,全都是劉珍幫他擋的酒。送走了客人,躺在婚床上,迷迷糊糊中,劉珍晃悠悠的,倒像《倩女幽魂》里的聶小倩了。酒醒了一大半,范明睜開眼,看見的卻是劉珍背著他一張張地數禮錢,一邊數一邊記錄,他沒喊她,頭一倒閉上了眼,想起聶小倩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醒來后,一張張百元大鈔被疊成了磚塊,排在床上,像抵御外敵入侵的城墻,他在城墻這頭,劉珍在城墻那頭。我算了下,劉珍邊說邊抽出身旁的A4紙,上面一排排的數字,仿佛是懸賞之下范明的人頭值的價錢。范明又倒在了婚床上,身周布滿了細細密密的褶皺,蜿蜒的褶皺城墻暫時阻隔了敵方劉珍的進攻,他還可以再瞇一會兒,直到他和這床綢緞喜被一起流淌到地面上,如城墻上倒下的破敗旗幟。結婚前的最后一個晚上,老范陪他扎了一天的紅氣球,大的小的,圓的扁的,他在扁的紅氣球表面看見了扁的自己,一時愣在那里沒動。老范湊過來喊他一句,小子,結婚哪里需要多少愛情。范明又拿了一個氣球,他又在圓的紅氣球表面看見了圓的自己,他給了氣球一巴掌,氣球反彈朝他砸來,他看見圓的自己猛然要親上這個不是很圓的自己了,一驚,啪地往地上一坐。老范看著他笑,把氣球撥得咣咣響,矮下去的氣球咕嚕咕嚕往上冒著,老范又把它們按下去,高起來的氣球被空調風吹得左搖右擺,老范又伸出手逗弄氣球線,紅氣球晃動的影子掃過范明的身體,他詫異地看到,紅氣球給他穿上了一雙灰色的襪子,轉眼褪掉了,露出白花花的肉,像是小時候的他不停往屋外探頭時,他所期待的人生有趣的事。啪的一聲,老范手里的氣球爆炸了,氣球皮碎成了紅色的幾片,范明挑起發酸的眼角,問老范:外國人一口氣真能吃大半個西瓜嗎?

    范明還是不確定那只奶牛貓去了哪里,不過他幾乎可以肯定,奶牛貓那四只毛茸茸的爪子,很適合在城墻上走個穴。范明將左腳掌覆在一塊城磚上,右腳掌蓋在另一塊城磚上,再將左腳掌踏在更前面的城磚上,走了兩步,風把鞋尖都吹歪了。范爺將小范明的鼻梁撥正了,說他以后別和人打架了,他又打不過,小范明撅著腦袋,說,總有一天我打得過的。范爺一聽樂了,指著外面的雨說,你把天都打漏咯。小范明探頭看天,滿天空都是瘀青,他回過頭問范爺,你有打不過的人嗎?我替你去打。范爺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說,打我的人也都是老頭子了,我老了他們也老了,你長大了,打你的人也長大了。小范明沒答話,伸手捅了捅天,捅出了太陽那么大一個窟窿。范明立在了那里,用腳尖在城磚上窩出了一個洞。也許那個洞早就在那里了,一個箭頭射過來,一撮炮灰彈過來,一把白旗插過來,都有可能。他特別想打電話給俞紅,沒什么大事,就是想告訴她,城墻上有一個洞,這個洞正好能囊括他的腳尖。他想起俞紅穿著高跟鞋,裊娜地走在辦公室的過道上,要是再過幾年,過道上的瓷磚就會有兩排小小的洞,他伸出腳指頭,第一個不行,第二個……他又想起了劉珍,她總是將手指甲、腳指甲修剪得分毫不差,躺著還在磨手上的死皮,手指上的螺紋都快被磨沒了。范明想到,她不是在磨死皮,她是在拆除螺紋一般的城墻,一層層拆,一寸寸矮下去,直到她伸一伸頭,就能看見他在做什么,蹲著還是坐著上廁所,站著還是彎著腰打肥皂,腿毛上沾著幾顆水珠,手指甲里藏著多少污垢,只要城墻夠低,她還可以沖進來,幫他沖廁所,抹沐浴露,刮腿毛,剪指甲。俞紅高跟鞋的嗒嗒聲愈加近了,范明縮回了剛邁出的右腳。仔細聽,是一串機槍的聲音,還有子彈殼啪嗒啪嗒往下落。俞紅抬一抬腳,就有一顆子彈射進了他的胸膛,地面瓷磚上滿是彈殼飛過的擦痕。他一邊捂著發緊的胸口,一邊跟著俞紅的高跟鞋,一顆一顆拾起掉落的彈殼,滾燙的。范明掏出了手機,迎著風撥通了那個號碼。風快把他的鼻涕吹得飛起來了,俞紅還是認為這是她前夫的一個伎倆。上次范明騎單車去社區辦事,路過了俞紅家樓下,那里停著一排自行車,藍的黃的黑的,也許有一輛是她前夫的,他在俞紅家門口敲門,或者躲在樓梯間抽煙,煙抽完了,往墻壁上一摁,咳一嗓子,告訴街坊鄰里他又來了,膝蓋骨前凸后凹地下樓來了,口袋里裝著炮仗,灰色的引線被磨成了黑色。范明一輛輛地坐過了那排自行車,藍的黃的黑的,綿軟的,有彈性,樓上還是沒動靜。轉身去社區時,他心中滿是懊悔,他要是帶了煙和打火機,保準將那排自行車的坐墊一一燙出個洞。范明點燃了自己的雙腳,在城墻上一走一個洞。俞紅這個時候在干些什么呢?和朋友小聚吃日料,和男人在長江邊吹風,坐著公交車跨江去辦事,或者只是剛剛沐浴出來,用浴巾摩挲著滴水的頭發?范明伸著鼻子去聞俞紅洗發水的香味,卻只聞到從腳底冒出的濃濃煙味。

    城墻的凸起處鉤住了一個白色塑料袋。范明饒有興致地看著它扁下去,鼓起來,又一小格子一小格子地凸凸凹凹,像是手指在上面彈奏著。單位組織年會時,俞紅透露過,她以前學過鋼琴。范明靠著城磚,城墻正像是綿延不盡的鋼琴鍵,他是黑鍵還是白鍵呢?他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劉珍將那只奶牛貓帶回家,他問劉珍,這只貓,到底算白貓還是黑貓呢?劉珍也愣住了,奶牛貓喵叫了一聲,劉珍用她掃視了無數學生的眼睛白了他一眼,去浴室給奶牛貓洗澡了。范明站在那里自己回答自己:白的多,就是白貓;黑的多,就是黑貓。劉珍在浴室里叫了兩聲,奶牛貓披著一身白色泡沫躥出來了,他又有了一個問題:一個患有白化病的黑人,和一個患有黑棘皮病的白人,他們本質上是不是相同的?隨后他看見了光溜著身子、罩著一件透明雨衣的劉珍,她還頂著一頭的泡沫。這是一件奇怪的事,他的老婆居然和一只貓一起洗澡。他動身攔住了那只奶牛貓,它靈活地往左邊一躍,跑陽臺上去了。劉珍站在他面前,頭發往下滴水,在水的泡發下,劉珍眼角的皺紋飽脹到近乎看不見。范明覺得劉珍像一片被泡開的檸檬片,還散發著一股檸檬香。他伸出手想摟住她的腰,她的腰又像小學生考試時穿梭的小紙條,剛一伸手就不見了。劉珍跑到了他背后,瞧往陽臺的方向,他覺得這件裹著劉珍身體的透明雨衣,就是一層層粘著她的膠帶紙,只要一一撕去,她的腳,她的膝蓋,她的腰,她的乳房,她的腦袋,就一一消失了,由此,他幾乎可以斷定,她是一個錯誤答案,她需要被膠帶紙連根拔起。范爺給小范明買過修正液,用白色液體將錯誤答案覆蓋住,就可以寫正確答案了。小范明更喜歡用透明膠帶,一粘一撕,頗有種報復的快感。而錯誤答案之后不一定是正確答案,再次使用透明膠帶時,作業本上常常會透出一個洞。范爺笑瞇瞇地舉起修正液,疊蓋了前面那個答案。小范明一邊搖著腦袋做作業,一邊問范爺,我聽人家說,你給人看牙前,還是個教授,教外語的,是嗎?范爺笑瞇瞇的不說話,指著作業本說,修正液已經干了。小范明想了想,說,你是覺得即使學會了外語,說起外語來人也不好看,所以先把他們牙齒搞好,是嗎?范爺咧開嘴笑了,說,你小子真聰明,你爺爺是想讓大家能說一口漂亮的話,你長大了,也要漂漂亮亮地走出去,漂漂亮亮地和別人說話。范明倚靠在城磚上,那起起伏伏的琴鍵又變成了一口整齊的牙齒,在很久以前,這兩排牙齒是撕咬其他地方的人的,過了很多年后,這兩排牙齒是對其他地方的人說漂亮話的。

    范明再一次撥打了那個號碼。他有很多話對電話那頭的人說,天很藍水很清,金陵的夜色很美,都是些動聽的好話。電話那頭的人并沒有領情,還是熟悉的嘟嘟聲。俞紅的前夫是個粗大漢,套上緊身T恤衫,往他們辦公室一坐,頗有一種震懾力。范明還沒能和俞紅聊過,她前夫為人怎么樣,他倆為什么離婚,離婚后她前夫為什么還糾纏她。俞紅就是這么個神秘的女人,在范明參加過的飯局上,俞紅一直是他們的話題。有人說,她前夫抓到了她出軌的證據;又有人說,她抓到了她前夫出軌的證據;還有人說,某某科室的誰誰還曾經追求過她,被她前夫揍了一頓。說到興頭上了,有醉意迷蒙的領導說,把她喊過來,大家對質對質。俞紅蹬著高跟鞋裊裊娜娜地來了,入座,一杯一杯敬酒,一杯一杯喝酒,兄弟們的臉都成紅屁股了,俞紅依舊面不改色,像抿茶一般嘗著酒的咸淡。有人忍不住了,問她,馬上誰送她回去,俞紅微微一笑,說自己打的。她這一笑,把場面都鎮住了,一時間只能聽到窸窸窣窣的呼吸聲。范明聽人講過,俞紅是個東北姑娘,那個講的人又嘖嘖起來,說是東北人,倒也不像,說話柔柔雅雅的,表情也斯斯文文,笑起來,常常牙齒都看不到,難道俞紅的牙齒不夠整齊?范明坐在飯桌邊,看著俞紅細細慢慢地將一杯杯酒灌進去,他有些暈乎了,也許俞紅是個牙齒不好看卻溫柔的東北姑娘吧。范明再次舉起手機,只要俞紅接了他這個電話,他就能從她的話音推斷出,她到底哪些牙齒不夠整齊。范爺帶他去過動物園,老虎的牙齒撕咬力很強,熊貓的牙齒經過由吃葷轉向吃素的漫長演化,咬合力已經不同了,鯊魚有好幾排銳利的牙齒,一瞬間就能貫穿獵物的臟腑。動物園深處是一個圓形的石坑,里面有假山和小樹,假山里穿梭著大大小小的猴子,人們圍在欄桿邊給它們投食。幾只猴子跑到假山下,撅起屁股撿地上的瓜果吃,小范明說,你看,它們都是紅屁股。范爺笑了,說,紅屁股,猴子都是紅屁股,我們人類也都是紅屁股。小范明說,你胡說,我洗澡時照過鏡子,我是白屁股。范爺說,只要踹一腳,白屁股不就是紅屁股了嗎?小范明說,為什么要踹我的屁股?范爺說,起初,人被踹了一腳,來到了這個世界,最后,人又被踹了一腳,噔地一下,去了另一個世界。小范明帶著哭腔說,我不要被踹,我不要變成紅屁股—范明還坐在那個飯桌旁,屁股在椅子上攤成了一個橢圓。他看向俞紅,那些一杯接一杯的酒水,也會被俞紅尿出來,大家都是這樣,殊途同歸。城墻上空刮來一陣巨大的風,把范明的衣服撐得溜圓。他想起了范爺,那個會說會笑會看牙的范爺,已經成為風的一部分了。而他也會這樣。他再次舉起手機,熟悉的嘟嘟聲,提醒了他,他還活著,活生生的。

    手機響了,是劉珍的電話。她說,小區里有人找到了那只奶牛貓,用一個塑料袋把它掛在他們家門把手上了。范明嗯了幾聲,說他馬上回家,把它拿下來。他沒有立即動身,只是雙手架在城墻上,俯身看著金陵逐漸暗淡下來的街景。梧桐樹的葉子相互摩挲著,他能聽見葉片中,葉綠素持久不絕的尖叫。街道上的斑馬線已經褪色了,人們的腳在上面彈著沙啞的感傷歌曲。云霧中的紫金山松懈了下來,歸巢的動物們往山上跑,渴了,就吸食紫金山淡紫色的乳汁。他不是很想回家,但不知為什么,他有點想念那只老是朝他翻白眼的奶牛貓。在那個“不管白貓黑貓,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貓”的年代,范爺從床底下翻出這些年看牙看出的存款,讓老范去美國溜達了一圈。老范穿著一身西裝回來了,人們圍著他,問地球那端的生活是怎樣的,老范搖頭晃腦地說,漢堡是大的,商場是大的,連那邊的妞體形都是巨大的,他去了一個看起來很大的國家。他們家熱鬧了好一陣,小范明一邊吐著“大大卷”泡泡,一邊聽他們哄笑,什么沙灘、比基尼、短裙、走秀T型臺,老范邊講,邊用牙簽剔牙,仿佛說出來的話塞住了他的牙縫。范爺將牙簽筒拿走了,換了個針線盒。那堆人笑得更厲害了。長大后,老師在講臺上講著歷史知識,范明在臺下想,老范是白貓還是黑貓,或者說,他是白一點的黑貓,還是黑一點的白貓?范明閉上眼睛,還亮著的金陵城,一下子就黑了。閉著眼睛的范明,看見了俞紅,她穿著一襲長裙,腳上蹬著高跟鞋,端坐在鋼琴凳上,手指在一排黑白的鋼琴鍵上躍動著。東北那邊冷,不一會兒飄起了雪,雪越下越大,飄在俞紅的黑發上,飄在了琴鍵上,飄在大地上,俞紅變成了白頭發,琴鍵也全變白了,黑色的大地,裹上了白色的棉被。鋼琴聲還在大雪中飄蕩著,琴譜被白雪抹去了,黑色的音符融化在了紙張上。范爺出殯的那天,也是雪天,他的親人們穿著一身白色的孝服,陸陸續續地走在后頭,送他最后一程。一個和范爺年紀差不多的老人走了過來,跟著隊伍默默走著。有人問老人來干什么,老人說,他很感謝范爺,年輕那會兒,他那不成器的兒子,翻出了他的外文書,還把他兩排牙齒打掉了,導致他說話漏風,而正是范爺,讓他重新擁有了兩排好牙齒,有了這副好牙齒,他和人說了一輩子好話,做了一輩子好事。范明睜開了眼睛,街道上亮起了燈,燈下的人紛紛張大了嘴巴。

    范明放下了塑料袋,袋子里的奶牛貓嗅了嗅地板,往貓食盆跑去了。范明躺在沙發上,看著這團黑白色毛茸茸的小東西在貓食里拱來拱去,一切又照常了,他舒了一口氣,又感到心里空蕩蕩的。門外傳來了貓叫聲,一聲接著一聲。范明打開門,是和那只吃貓食的奶牛貓一樣的又一只奶牛貓。奶牛貓嗅了嗅地板,跑到貓食盆前,和前面一只一起吃了。范明在沙發上瞪大了眼睛,它們無論黑白的分布、紋路、色澤、大小,都可以說是一模一樣。吃完了貓糧,兩只奶牛貓互相依偎著,看著范明。你們中誰是我的貓?范明喊了一句。沒有任何應答。兩只奶牛貓互相舔起了毛。范明托著兩只瞪大的眼睛去衛生間洗臉,也許是他眼花了,也許那只奶牛貓身旁有一面鏡子,照出了一只一樣的貓。突然,陽臺上一聲響動,像是有什么跳下去了。他回到客廳,那面鏡子被打碎了,只剩下一只奶牛貓。范明坐在了沙發上,瞪大眼睛,如果剛才是真的,兩只貓中哪只才是他家的?或者說,他有了兩只一模一樣的貓,后來又走了一只,那剩下的這只還是他原先的那只嗎?再或者說,無論是前一只,還是后一只,其實都不是他的貓,而他會繼續撫養一只不屬于他的奶牛貓,而這個過程中,走了的那只貓完全可以回來,替換現在的這一只,他會撫養兩只混淆的奶牛貓,或者更多,三只、四只、五只,只要它們長得差不多。那究竟哪只才是真的?他慢慢張開了嘴巴,從喉嚨深處,喊出了一聲貓叫。

    ……

    選自《百花洲》2023年第4期

    【龐羽,女,1993年3月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畢業于南京大學。曾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花城》等刊發表小說40萬字,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載。作品入選《2015中國年度短篇小說》《2016中國好小說》《2017中國年度短篇小說》等年選。獲得過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獎、第六屆紫金山文學獎等。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文、德文、俄文與韓文。已出版短篇小說集《一只胳膊的拳擊》《我們馳騁的悲傷》《白貓一閃》《野豬先生:南京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