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3年第9期|王族:雪夜中的白狼(節選)
那位牧民絕望地叫著:“完了,完了,傻羊啊,你們傻死了,一只白狼就臥在不遠的地方,你們這樣亂跑,不是往它的嘴里送嗎?”他正罵著,卻出現了讓他嘆為觀止的一幕。
清晨出發,傍晚歸來。
勇敢的獵人,你走過了兩千座山和五百條河流,見過了三百只狼和五十只狐貍。如果你要給人們講故事,那就請你講狼的故事,因為狼的故事最好聽。
白狼從不露面。如果白狼露面了,會是什么情景?在西藏阿里地區的札達縣,人們給我們講了一只白狼的故事。札達縣距神山岡仁布欽不遠,海拔卻不高,多處在3000米左右。二十多年前我入伍到海拔3000米的邊防連,還可以打籃球,但今年春節到了海拔3500余米的拉薩,卻高原反應得很厲害,以至于臨離開的最后一夜不得不在醫院吸氧才熬到天亮。人在西藏,最為關鍵的就是氧氣,若缺氧,便會頭疼胸悶,呼吸困難。
扎達以古格王國遺址和土林聞名于世,凡到扎達者,都必去這兩個地方游玩。古格王國遺址在一座山上,寺廟密布,遠遠地看上去猶如一個巨大蜂巢。走近了細看,寺廟只占其中一部分,另有大量廢墟分布山上。經打聽后才知道,這些廢墟大多是古格王朝所留,至今有四五百年歷史。土林處于古格王國遺址一側,去古格必經土林。土林實際上是雅丹地貌,因其凸立的土堆多像樹木,故得名“土林”。進入土林深處就會發現,因那些土林的樹木形狀十分逼真,便真的猶如進入了樹林之中。土林是風的杰作,時間長了,那些凸起的土堆被風雕得頗具樹林之神韻,成為阿里一景。
有一年,一只白狼從扎達土林中走出來,徑直向馬路走來。馬路上有很多人和車輛,皆為看土林而來。但它卻并不懼怕,只是高揚著頭,離馬路越來越近。土林中有狼并不奇怪,因為越往土林深處越閉塞,是狼一類的動物理想的棲息地。但奇怪的是,這只狼為何敢走出土林,而且向馬路上的人和車輛走來?待它走得近,人們看清它一身純白,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通體純白的狼是很少見的,大部分狼的毛色都很雜,有灰白相間的,也有黑灰、灰黃渾然一體的,其毛色看上去就給人一種恐懼之感。而純白的狼則顯得高貴和優雅,讓人覺得它是狼族中離群索居的獨行者,當白狼走過山岡或草原時,四周一片清靜,它和大自然融合成了一幅極美的畫。但人們并不為它美麗的外表而迷惑,仍警覺地防范著它。它發現了馬路上的人,愣怔片刻,仍走了過來。人們撿起地上的石頭,等它接近后打它。它慢慢走近了,人們才發現它嘴里叼著一個布袋,里面有三只小狼崽。那三只小狼崽可能剛出生不久,僅有拳頭般大小,連眼睛也是閉著的。不知它從哪里找到了一個破爛的布袋,巧妙地將三只小狼崽裝入其中,然后便上路了。人們知道,土林中很少有可捕食的動物出沒,這只白狼是想帶它們到有水草的地方去,因為有水草的地方有兔子,狼可以捕食。
它離人越來越近,眼中有兇殘之光射出,似乎要一口將擋住它去路的人咬死。人們喊叫著撲向它,手中的石頭也砸了過去。它躲閃著石頭,嘴里的布袋掉了,三只小狼崽像皮球一樣在地上滾動。
有人喊了一句:“大狼小狼都是狼,打!”
人們向小狼圍了過去。白狼驚恐地發出一聲嗥叫,撲過去用嘴將三只小狼收攏在一起,然后趴下身子護住了它們。人們都很吃驚,這只白狼一副任由人怎樣打擊也要護住腹下小狼的樣子,是多么令人感動的母愛啊!他們將手中的石頭扔下,轉身走了。白狼看人們走遠,爬起身將三只小狼崽重新裝入布袋,叼起返回土林。狼很機敏果斷,只要意圖被他者發現,就會馬上放棄。它走到土林入口處,將布袋放在一塊石頭上,回頭朝人們叫了一聲。它的叫聲和緩悠長,以至讓每個人都聽明白了它要表達的意思。隨后,它又將布袋叼起,進入了土林。
人們議論,其實不應該打小狼,它們那么小,真的很可憐。有人擔心白狼會來報復,因為他們阻止了它的去路,而且還差點把它的三只小狼打死。狼的報復心是很強的,它們不論克服怎樣的困難,等待多么長的時間,都會報復傷害過它們的對象。也有人認為,他們沒有打到那只白狼和那三只小狼,它一定心存感激,不會來報復他們的。
第二天,它又出現了。它將三只小狼安頓在了土林中的隱蔽處,然后從土林中走出來,徑直向人們走去。陽光很好,它身上的白色顯得更加潔凈。但人們并不因此而受迷惑,還是警覺地把它迅速歸為狼類,并琢磨著如何防它撲上來,同時也琢磨著如何打它。它似乎并不懼怕人,離人越來越近,一副很坦然的樣子。人們斷定,它因為經歷了昨天的事情,已徹底放棄要去有水草的地方,而是要在土林中長期待下去了。藏北高原人煙稀少,牧養的牲畜不是很多,活動在山谷和雪地上的往往是牦牛、黃羊、野驢、兔子、雪雞等,狼通常把黃羊和兔子作為捕食對象,而黃羊和兔子通常活動在有水草的地方,因此狼便相應地跟隨它們而去,很少在有人的地方或馬路附近出現。現在,這只白狼又將做何打算呢?
這是一只奇怪的白狼。人們都很驚訝,這只狼為何會有如此大的膽子,昨天剛剛遇到過危險,僅僅過了一夜,似乎已全部忘記,居然又向人走來。老話說得好,狼敢走近人,一定有惡行。狼的固定形象是邪惡和恐懼,所以人們斷定它一定會進攻人。但人們又有些不解,狼只有一只,人卻有十幾個,狼將如何撲向人呢?疑惑歸疑惑,但人還是警覺地盯著它,唯恐一不小心被它突然襲擊。而它似乎對這些人視而不見,一直將頭揚得很高,邁著穩健的四只爪子走到了馬路邊,人們以為它要停住了,而它卻繼續向人們走來。它越來越近,氣氛變得緊張起來。有人想朝它喊叫一聲,意欲把它嚇走,但還沒等他們開口,它卻停住四腿望著人和車輛。它到底想干什么呢?人和狼之間,猶如隔了一層無法揭開的幕布,接下來在高原舞臺上將上演什么,誰也猜測不出。
馬路另一邊有一群馬,其中一匹馬發現了狼,便朝它叫了幾聲,它也回應著嗥叫了一聲,聲音急躁而又不安。人們想,如果它流露出要沖向馬群的意圖,必須及時把它攔住,否則馬群就會有危險。馬也是狼經常偷襲的對象,雖然馬比狼高大數倍,四蹄是防備侵襲的有力武器,但狼會避開馬的優勢,采取巧妙的攻擊辦法——只要能夠接近馬身,便一口咬掉馬的睪丸或喉嚨,要不了多長時間馬便會轟然倒地,它們會撲上去撕扯開馬的肉身吞噬一頓。現在,這只白狼又將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對馬發起攻擊呢?但令人意外的是,它嗥叫幾聲后卻突然轉身跑了。它速度很快,順著來路跑到土林谷口,身影一閃便徹底消失。人們想,它一定長期棲息于土林的某個避風處或土窩中,但那樣的地方往往很神秘,人是無法發現的。
它的身影消失很長時間后,人們仍然一臉疑惑,一只狼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出現,又莫名其妙地離去,實在是匪夷所思。但狼的行蹤往往都神秘難測,誰也猜測不出它為何如此反常地出現,最后又為何突然返回。正因為如此,多少年來人和狼之間才一直構成緊張的關系,人時時刻刻都在防狼,但狼卻總是制造事端,甚至造成狼災,讓人痛恨狼,但卻又無可奈何。就在所有人都對這只白狼的出現和離去感到費解時,有一位牧民騎馬從另一座山上奔馳而來,對人們說:“剛才太危險了,你們居然都不知道!”
人們驚異,忙問他:“出了什么危險?”
那人說:“剛才有一群狼從山坡上下來,利用平灘中的溝渠慢慢爬過來,都快接近你們的馬了,但有一只白狼從土林中出來,朝著那群狼叫了幾聲,那群狼停下,過了一會兒就轉身走了。當時你們的注意力都在白狼身上,所以不知道有一群狼已經接近了你們的馬。你們離馬那么遠,如果狼撲上去的話,至少會咬死一兩匹。這件事太奇怪了,那只白狼叫了幾聲,那群狼就乖乖地走了。那只白狼應該是在幫你們,它為什么會幫人呢?奇怪。”
聽他一說,人們才明白那只白狼剛才舉動的原因。這件事是它用無言的行動做的,讓人們很感動,而且這件事可證明,它確實已經和這里的人有感情了。如果它不及時讓那群狼離去,真的會被狼群咬死一兩匹馬。
過了幾天,這只白狼又走到了馬路上。也許因為前面已經來過兩次,加之人對它心存感激,所以它輕松自如地在馬路上走動,就像馬路上的人或馬路邊的一匹馬一樣。有一位攝影家趕緊架好相機,他覺得人、馬群和一只白狼,構成了一幅很難得的畫面,他選好角度將其拍了下來。他很興奮,覺得自己拍了一幅好作品,但事后打開相機翻看時,那張照片卻一片黑色,什么也看不見。以前有人拍一匹白馬時就曾遇到過這樣的情景,其奇怪程度讓攝影家無可名狀,以至于這件事成為攝影界的忌諱,若無意間提及,人們馬上就會把話題繞到別處去。
這只白狼走到馬群跟前,臥下望著馬群。因為馬群已經熟悉它,并對它消除了敵意,所以,它們之間并沒有出現人們擔心的撕咬場面。過了一會兒,它起身隨意走動,和馬越來越近,彼此之間顯得頗為親近。
有一位牧民趕著羊從土林入口前經過,他看見一只白狼臥在幾匹馬前面,驚嚇得叫了起來,白狼……白狼……狼里面最厲害的東西,馬上當了,要被狼吃了。他邊叫邊趕著羊往回走,遇到了狼,無論如何就得返回,不然就會被狼咬死幾只羊。在他的觀念里,哪有狼不吃馬和羊的,那些馬太傻了,正往狼的圈套里鉆呢!但因為太過于慌亂,他的羊群在土林前的大草灘上亂成了一團。他大聲吆喝,意欲把羊群收攏在一起,但他的羊卻一改以往老實聽話的樣子,任憑他怎樣費勁喊叫,卻仍然亂跑向各個角落。
那位牧民絕望地叫著:“完了,完了,傻羊啊,你們傻死了,一只白狼就臥在不遠的地方,你們這樣亂跑,不是往它的嘴里送嗎?”他正罵著,卻出現了讓他嘆為觀止的一幕。那只白狼站了起來,一邊叫著一邊走近羊。它的叫聲對正在亂跑的羊來說猶如是某種命令,它們都停了下來,極其溫順地望著白狼。白狼從它們身邊走過,它們像是迎送君王一樣用雙目凝視著它,直至它進入了土林。
“白狼不吃羊!羊很尊重狼!”那個人驚呼,似乎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從此,它每天都從土林里出來,到荒灘上走走,并不時地發出長嗥,那群馬聽到它的聲音便遙相呼應,紛紛與它對鳴,山谷中響起一片熱鬧的鳴叫聲。
那位牧民感嘆說:“狼和馬變成朋友了,以后要是和我的羊也變成朋友多好,我再也不用防狼了。”
但究竟是什么原因讓白狼不吃羊,而且它的叫聲讓羊變得如此乖順,卻沒有人能說得清楚。從此,關于白狼被拍攝后會變成一片黑色以及它不吃羊的事情,便久久被人們談論,人們猜測著種種可能,但都不能肯定。于是,這只白狼便變得像一個傳說,而且在人們的講述中變得越來越神奇。
……
(節選自《天津文學》2023年第9期)
【王族,現居烏魯木齊,供職新疆作家協會,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詩集、小說集、長篇小說、長篇報告文學等。曾獲豐子愷散文獎、天山文藝獎、三毛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西部》散文獎等。有作品譯為英、法、日、韓、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