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湖南文學(xué)》2023年第9期|何頓:師傅
    來源:《湖南文學(xué)》2023年第9期 | 何頓  2023年09月21日07:16

    何頓,長沙市人,當(dāng)過知青,教過書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九八五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已發(fā)表和出版長、中、短篇小說九百余萬字。主要作品作有:中篇小說集《生活無罪》《太陽很好》《流水年華》和《三棵樹》《青山綠水》等;長篇小說《我們像葵花》《就這么回事》《我們像野獸》《黑道》《抵抗者》《湖南騾子》《黃埔四期》和《幸福街》《國術(shù)》等。獲過多種文學(xué)獎。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一個冰天雪地的日子,身為國軍武術(shù)教官的我?guī)煾担持嘲嫌门f床單裹綁著的古琴,步履矯健地踏著沙沙響的雪,回到了沅江泗湖山老家虎坪村。師奶看見她威猛的二崽,眼睛濕了:“老二回來了?”師傅放下行李,瞧著五十多歲因而滿臉滄桑的娘說:“我退役了。”師奶讀過幾年私塾,懂“退役”一詞,問:“不走了?”師傅朗聲答:“不走了。”這話也是說給坐在一隅的我?guī)煚斅牎煚斒莿⑿兆彘L,寬臉,黝黑,長一雙虎吊眼,可謂生得威武,坐下來時像只老虎盤踞在太師椅上。師爺有四子,個個孔武有力,我?guī)煾凳抢隙煚斒莻€狠角,狠到六親不認(rèn)。師傅有個妹妹,也是家里唯一的妹子,讀了幾年書就要自由戀愛,偷偷與一個駐守在泗湖山街上的國軍連長好上了。有天,兩人上了一條劃子,劃到蘆葦茂密的野灘上尋找野鴨子蛋,在闃寂無人的蘆葦蕩里這對年輕男女海誓山盟地做了夫妻之事,不料小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這在上個世紀(jì)的三十年代不光是傷風(fēng)敗俗那么簡單,還被視為大逆不道!師爺在虎坪村乃一言九鼎之人,盛怒之下,沉了女兒的塘。為此,師傅與師爺成了“死敵”,彼此不講話,甚至都不看一眼。師爺見兒子回來了,訕笑了下,卻不敢在他這個打過武術(shù)冠軍、殺過日本鬼子的兒子面前威風(fēng),轉(zhuǎn)身進了臥房。

    師奶最疼愛我?guī)煾担瑤煾瞪杂旅停q就逃離了爹娘的管束,背井離鄉(xiāng)地去長沙讀書、學(xué)藝,二十歲就勇奪湖南首屆摔跤、散打兩項桂冠。民國二十五年又在洛陽奪取全國摔跤、散打兩項冠軍,與他爹相比,更要鐵骨錚錚,是師奶四個兒子里最有出息的!師奶昂起臉說:“娘給你收拾房間。”師傅說:“娘,我自己收拾。”師奶說:“哪有男人收拾屋子的。娘收拾。”師傅的房間有四年沒住人了,房里一股霉味。師傅打開門窗,讓冷冽的西北風(fēng)掃蕩著屋里的霉味。那是洞庭湖上的風(fēng),冰冷得同刀子一樣,刮得臉痛,很快就把室內(nèi)的霉味驅(qū)散了。師奶邊掃地邊說:“老二,你現(xiàn)在找堂客冇?”師傅答:“冇找。”他奪過娘手中的掃把掃地,師奶便拿抹布抹生了些霉點的桌椅。師傅要娘坐:“娘,我這次申請退役的理由就是回來孝順您。您坐。”師奶聽兒子這么說,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坐么子啊,你幾時看見娘閑下來過?”師奶從他四年前寫的信中得知,我從未謀面的師母、師哥被日軍飛機投下的炸彈炸死了。師奶和善著臉說:“老二,娘托媒人給你介紹一個吧。”師傅淡淡道:“不要,我的事我自己解決。”師奶嘆口氣:“你年紀(jì)不輕噠。”師傅說:“暫時不想找。”師奶眼睛一亮:“哦對噠,老三的堂客有個妹子,前幾天來過,長得水靈呢,要不娘問問老三的堂客,看她妹子對噠人家冇。”師傅搖頭:“娘,莫講噠。”師奶打比方說:“男人冇得堂客好比田里冇得水,稻子會枯死的呢。”師傅答:“那是稻子,我是人,死不了。”

    師爺不喜歡分家,盡管老大、老三、老四都娶了堂客,且都有了子女,該另立門戶了,但師爺仍把一家人團在身邊。一是師爺好熱鬧,二是便于約束兒孫。這天,吃飯時,一家人都看著師傅笑。老大高興道:“回來好,葉落歸根么。”師傅覺得老大這話說得沒邊,他才三十三歲呢,笑答:“大哥,我還冇老到葉落歸根的程度,我是厭倦了軍旅生活。”老三夸道:“二哥是堂堂正正的英雄。”老四咽下嘴里的飯:“二哥闖蕩江湖二十多年,是該回家歇歇噠。”老大吃了塊肥豬肉,滿嘴流油地說:“你不屬于咯里。”師傅瞟一眼老大,咽下嘴里的飯,問:“我不屬于咯里屬于哪里?”老大掃一眼滿桌子的人,搬出七伯道:“七伯說,你是天上的雄鷹,我們最多是地上的公雞。”七伯是村里有名望的幾個老人之一,在清末當(dāng)過兵勇,見過些世面。師傅覺得老大高看他了,說:“大哥,咯你也信?瞎扯的呢。”

    吃完飯,師傅走進自己房間,打開包裹。包裹里有他帶的三張銀票,也是他這幾年在軍隊里當(dāng)武術(shù)教官的全部積蓄。他打開大柜放東西——這是鄉(xiāng)下那種能裝一擔(dān)籮筐的大柜,柜里放著棉絮,還有亡妻和兒子穿過的幾件衣服。他拿起一件衣服,眼淚一粒粒地滾下來,掉在衣服上,啜泣道:“柳悅,我給你和軍兒報噠仇,親手殺了十幾個日本鬼子。”娘走過來,他不想讓娘看見他流淚,忙揩干淚水。娘見他的眼睛是濕的,在椅子上坐下說:“老二,莫嫌娘啰唆,既然回來噠就找個堂客過日子吧。”師傅看著娘:“我如果要找,在安徽就找噠。進元表弟跟我介紹過兩個,一個是小學(xué)老師,一個是銀行職員,我都婉拒噠。”娘問:“小學(xué)老師好啊,何解婉拒呢?”師傅說:“我冇心情找。”娘嘆息一聲說:“娘管不了你噠,進元還好吧?”進元姓周,是師奶親妹子的獨子。師傅答:“他好,現(xiàn)在是第二十一集團軍總部軍需處中校主任。”娘發(fā)出感嘆:“啊喲,官還蠻大吧。”

    正值農(nóng)閑季節(jié),師傅哪里也沒去,除了練武,就是寫字、彈琴。師傅的古琴彈得好,抗戰(zhàn)爆發(fā)前曾在湖南國術(shù)俱樂部演奏過,深受長沙聽眾喜愛。師傅這把古琴是師傅在上海鄭覲文老先生家學(xué)琴時,花四十塊大洋買的,據(jù)鄭覲文老先生介紹,這把古琴出于宋朝。師傅把古琴擺在琴案上,想宋朝至今有七百多年了,不知有多少雙手撫過這把烏紫色琴。師傅閉著眼睛撫《廣陵散》。師傅特別喜歡這支低沉、蒼涼又雄渾、激昂的古曲。師傅撫琴時,總覺得亡妻和兒子都在聽他撫,就力求把每一個音都撫得恰到妙處。當(dāng)最后一個余音繞梁而去后,師傅才起身,把木色烏紫的古琴塞進棕色琴套。一彎月亮懸在遠遠的山巔,仿佛對他眨了下眼睛。師傅吁一口憋在心里的氣,坐到桌前,桌上一盞煤油燈,黃燦燦地照在顏體多寶塔碑帖上。師傅邊磨墨,邊打量著字。墨磨好后,師傅坐直身體,握著毛筆,凝神屏氣地寫字。紙是他從街上買來的略微粗糙的毛邊紙,需多蘸點墨汁才能筆墨通暢。鄉(xiāng)下最多的就是時間,師傅用習(xí)武、撫琴、寫字打發(fā)時間。有天傍晚,師傅撫完琴,躺在床上回憶往事,師奶著一身藍布衣服推門進來,用批評的語氣說:“老二,你不能咯樣啊。生活是要繼續(xù)的。”師傅幾乎不跟村里人交往,村里人來找他聊天,他不愛搭理,也不出去串門。他回答:“娘,開春我就下田干活。”師奶覺得下田干活比縮在房里彈琴、寫字好,說:“那最好。”

    過完年,也就開春了,屋前三株光禿禿的桃樹枝上鼓出了花蕾,過了兩天盛開了,紅艷艷的;屋后的梨樹,也開起了雪白的梨花,招來了蝴蝶。師傅跟著老大、老三下田育秧,赤著一雙腳,褲腿挽在膝蓋上,頭戴一頂草帽。七伯找他套近乎:“老二,咯不是你做的事呢。”七伯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臉上笑瞇瞇的。師傅說:“咯是我干的事呢。”七伯說:“你是鷹呢。”師傅笑:“七伯,我跟您一樣是人。”滿叔走來,摘下草帽翻轉(zhuǎn)來丟在田埂上,一屁股坐在草帽上,嘻開滿口黃牙的嘴對我?guī)煾嫡f:“老二,你還曉得育秧不?”師傅回答:“學(xué)學(xué)就曉得噠。”滿叔也是虎坪村的人物,其爹當(dāng)過族長。滿叔家原是虎坪村最富的,他爹離世后沒人管他了,就經(jīng)常去街上賭錢,家當(dāng)被他敗得差不多了,要不是他堂客藏著二十畝好田的田契,死活也不肯拿出來而保住了那二十畝田,只怕滿叔早淪為別人家的長工或帶著一家人出去乞討了。滿叔嘿嘿說:“老二,你是豹子頭林沖呢。”豹子頭林沖是《水滸傳》中的英雄,八十萬禁軍教頭。師傅說:“滿叔,你莫亂講。”

    師傅跟著老大、老三干了一天農(nóng)活,在水渠邊洗了手腳,吃畢晚飯,天黑了。風(fēng)從空曠的田野上吹來,帶著泥土的腥味。師傅把古琴放到琴案上,就有琴聲從他房里飄出。老大和老三的兒子走來看他撫琴。師傅拉開抽屜,抓出一把糖果,分別給幾個侄兒侄女,打發(fā)他們走說:“玩去吧。”他坐到桌前,開始了一天里第三門功課,練毛筆字。他工工整整地寫了幾頁楷書,寫到月亮升到了正當(dāng)空,世界靜得無聲無息了才困覺。

    有天上午,師傅正在田里插秧,我?guī)煚斮R新一雄赳赳地站在田間,不滿道:“你一個武術(shù)家何解窩在田里?走走走,去我武館。”師傅說:“師傅……”師爺一口沅江話:“何解,嫌師傅的廟小噠?”面對恩師,師傅不敢找理由回絕。師傅換上一件干凈衣服,隨師爺向碼頭走去,一路說著話。師爺說:“徒弟,你一身本事,回到老家也不能窩在屋里啊。”師傅說:“師傅,弟子的本事都是您教的。”師爺哈哈大笑:“咯話為師愛聽。講正經(jīng)的,縣城邊上有個人,名叫皮樸,人很仗義,想跟你交個朋友。他聽講你回來噠就拜托師傅來請你。”師傅想,咯個叫皮樸的既然想與他交朋友為何自己不來?問:“皮樸是么子人?”

    師爺介紹:“皮樸也是我徒弟,為人豪爽,樂善好施,圈內(nèi)人稱他‘小旋風(fēng)紫進’。皮樸在縣城開了家很大的綢緞莊,印染的綢緞遠銷武漢、南京、杭州,家大業(yè)大,算得上一方豪杰。”師傅想,既然是徒弟就不應(yīng)該叫師傅來請他,這不是本末倒置嗎?隨口問:“他何解不自己來,喊師傅您來跑一趟?咯人不尊師啊。”師爺說:“皮樸冇要為師喊你,為師早幾天聽他講你回來噠,為師就自己來噠。你名聲在外,你的動靜傳播得遠。”師傅謙虛道:“虛名一個。”師爺笑笑:“皮樸身高一米九,力大無窮。他十歲拜我為師,只學(xué)了兩年為師就不是他的對手噠。為師對他講:‘你莫在我咯里浪費時間,去少林寺學(xué)吧。’皮樸去了少林寺,學(xué)噠四年少林羅漢拳和棍術(shù),學(xué)成后又去武當(dāng)山,跟一個道士學(xué)噠兩年武當(dāng)劍,后來在外面闖蕩三年,據(jù)他講從冇遇過對手。前兩年他回沅江,接過他爹的綢緞莊,他咯人財運旺,生意做得比他爹還紅火。”師傅想,這樣的人眼睛是望著天的,說:“師傅,我可以不去嗎?”師爺比我?guī)煾蛋孕U:“那不行,你跟皮樸都是我的好徒弟,你是師兄他是師弟,認(rèn)識一下么。”師傅也不想駁師爺?shù)拿孀樱f:“那我去會會。”

    師傅隨師爺來到泗湖山碼頭,上了機房船。天色明亮,河風(fēng)溫暖,河兩岸的樹木在陽光下閃爍著迷人的綠光。師爺說:“徒弟,其實你是我最佩服的人。在江湖上那么大的名聲還能靜下心來種田,若換噠別人,屁股都翹到天上去噠。”師傅笑道:“弟子冇得那么厲害,師傅,我是您教出來的徒弟,您還不了解我?莫信。”

    船駛到縣城碼頭已過午時。在船上,師傅從師爺嘴里得知了皮樸的許多驚人之舉,比如皮樸一個人扛著三百多斤的鐵煙囪,扶著梯子爬上屋頂,把鐵煙囪穩(wěn)穩(wěn)地安在屋頂上。又比如,去年一條公牛瘋了,逢人就用牛角頂,頂傷好幾人。皮樸奔上去逮住牛角,硬是扳倒了那條公牛。師傅和師爺在一家粉店吃了碗排骨粉,來到縣城邊上一棟青磚黑瓦屋前,屋前有一塊很大的水泥坪,那年月水泥可是稀罕物。門旁一邊一個石獅,使這房子看上去莊嚴(yán)、氣派。師爺呵呵道:“到噠。”只見一個身材高大、劍眉鳳眼的漢子站在門前,身旁還站著幾個人,但個頭都比他矮。師爺對師傅介紹皮樸:“咯就是我跟你講的皮樸。”皮樸哈哈一笑:“師傅,來者是師兄吧?”師爺說:“是哩。”師傅抱個拳,也不講客套話。皮樸瞧著師兄,師兄比他矮十一公分,人單瘦、臉色隨和,便不覺得師兄有何了不得。當(dāng)年他走江湖,不知有多少名聲極大的武林中人栽在他手上。他握著師兄的手,感覺師兄的手上有些繭(握槍、持刀弄的):“師兄,你的大名如雷貫耳啊。”他說這話時,臉上的笑容是豪氣的。師傅想,這人還不是大老粗,客氣道:“那都是瞎傳。”皮樸說:“師兄請。”

    師傅看出皮樸的臉上有驕傲之色,如樹林里的霧氣,自自然然的,想師弟這么大的體量怕沒把他放在眼里。師傅步入堂屋,堂屋里擺了一組木沙發(fā),前面的木茶幾上擺滿水果和沅江的特色食品。師弟向師兄介紹跟進來的人:“咯位是縣中學(xué)譚校長。”師弟特意強調(diào):“譚校長是沅江縣的文化名人,書教得好,詩寫得好,書法更是一絕。縣里很多官員都向譚校長討字呢。”譚校長向我?guī)煾当骸澳隳犉阆勾担瑑拥媚腔厥隆!睅煹苄Γ骸白T校長是謙虛。”師傅看一眼譚校長,見譚校長四十多歲,一張國字臉,斯斯文文的,就道:“幸會。”譚校長說:“劉大俠的名聲鄙人早有耳聞,今天一見,果然不凡。”師傅不愛聽恭維話,說:“鄙人就一個普通人。”接著,師弟又向他介紹縣保安團長和警察局長。師傅對拿槍的人沒興趣,淡淡一笑,握下手,在木沙發(fā)上坐下了。

    大家說著話,吃著水果和點心。譚校長挑起話題:“十年前,我在湖南《大公報》上看到,您在洛陽比武中榮獲全國摔跤、散打兩項冠軍。報紙上介紹你是沅江縣泗湖山人。我當(dāng)時為我們沅江出了個人物,高興死噠。”師傅是實在人,不愿在陌生人面前夸耀自己,擺手說:“不足掛齒。”師爺吃口水果說:“我跟我現(xiàn)在的眾多弟子講,我有兩個好徒弟,一個是劉杞榮,一個是皮樸。”師爺轉(zhuǎn)頭看著皮樸,贊譽說:“皮樸天生神力,八歲時就能把大他幾歲的孩子摔倒。劉杞榮八歲時腆著個鼓肚子,走路還要往前搬下椅子移一步。徒弟,為師揭你的短,你不怪為師吧?”師傅說:“不怪不怪,師傅講的是實情。師傅不教弟子功夫,弟子還不曉得死噠冇?”師傅看一眼在座的,解釋道:“我六歲時腿是軟的,下床要我娘抱。算命先生講我是討債鬼,命不過十歲。我爹好面子,看不得我那副樣子,不準(zhǔn)娘抱我進飯?zhí)眠蕊垼薏坏梦以琰c死。童年時我身上陰氣重,經(jīng)常夢見棺材和死人。”師爺?shù)溃骸澳隳菚r體內(nèi)有病魔,為師教你武術(shù)時講實話并冇想過你后來會有咯么大的成就。”師傅打個拱手給師爺:“所以我最要感謝您,我八歲時,莫講我爹,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看著我可憐,師傅您是第一個激勵我奮發(fā)圖強的人。”師爺驕傲地總結(jié)道:“我每次教育弟子,都是拿你做例子鼓勵他們。”保安團長抽口煙說:“佩服,八歲都走不得路,后來卻打了全國武術(shù)冠軍。”他打量一眼我?guī)煾担胍娮R一下我?guī)煾档墓Ψ颍_玩笑的模樣道:“兄弟有個建議,你倆過兩招,看誰更勝一籌如何?我咯建議,贊成的舉手。”在座的都響應(yīng)地舉起手。警察局長滿臉快活道:“皮樸的功夫我見識過,好個了得。劉兄的功夫,鄙人尚冇見過。”

    皮樸二十多歲,正是好勝年齡,劍眉一挑:“我也想見識一下師兄的功夫。”師傅不想比,道:“比力氣,我肯定不如你。你身材高大,牛都能扳倒,我冇得你那么大的勁。比打,同門師兄弟是不比的。”師爺?shù)牡茏釉?jīng)反復(fù)問:“師傅,咯師兄倆哪個更厲害。”他也講不清,就來了興致,提議道:“那就比摔跤。”師傅婉言道:“不好,摔跤也容易受傷。初次來皮家做客就比武,不妥不妥。”皮樸聽別人講師兄回沅江后,他最想打敗的人就是師兄,見師兄推諉,覺得師兄怕輸給他,鄙薄之色便溢于顏表,說:“師兄過慮噠,習(xí)武之人受點傷也正常!”我?guī)煾挡⒉恢闼迹霂煹苣贻p,想在朋友們面前逞能,就一笑:“真要摔跤,得有一塊不至于摔破皮、擦傷臉的地方。水泥坪太硬噠,要有塊柔軟的草坪才行。”見大家不語,又解釋:“以前我在國術(shù)訓(xùn)練所學(xué)摔跤,教練要求我們把草地上的小石子全要撿干凈。摔跤前,教練會在草地上檢查一遍,發(fā)現(xiàn)一顆小石子,撿起來就罵人。”

    大家彼此望著,覺得我?guī)煾凳钦彝性~,怕與皮樸摔。皮樸想師兄也就一百五六十斤,自己可以把師兄舉起來拋出三米遠。師兄獲過摔跤全國冠軍,習(xí)武之人都好勝,越是遇到厲害角色越有躍躍欲試的亢奮心理。說:“我屋后有塊菜地,我讓人把菜地鏟平,撿掉碎石子。菜地是黃泥巴土,不硬。師兄覺得如何?”師傅想,自己不想讓師弟難看,他倒好,硬要往上趕。說:“既然師弟咯么想比,那去看看。”

    眾人隨皮樸移步到屋后,確有一塊菜地,種著些蘿卜白菜,此刻正長得茂茂盛盛的。陽光鋪在菜地上,地是黃土,土疙瘩里包著石子。師傅搖頭:“咯不行。”皮樸對下人說:“把菜都拔掉,把地給我鏟平,把碎石子全給我撿干凈。”師傅說:“算噠。咯些菜長得好好的,莫糟蹋噠。”皮樸說:“冇關(guān)系,菜扯噠還可以栽。你們都過來,馬上干。”五六個下人忙走過去拔菜。師傅見皮樸硬要比,就交代:“一顆小石子都不能有。”皮樸說:“你們聽見冇?給我仔細(xì)點。師兄,讓他們收拾,我們進堂屋呷茶。”

    譚校長見皮樸比我?guī)煾蹈咴S多,肩寬腰粗,而我?guī)煾抵皇瞧愕陌雮€身形,就擔(dān)心我?guī)煾翟栽谄闶稚希瑴睾偷嘏南挛規(guī)煾档募纾÷曊f:“劉兄,你可以不比。”師傅曉得譚校長愛惜他的名聲,笑了聲。譚校長說:“在沅江,皮樸有個綽號叫魯智深。”師傅想師弟的綽號倒是蠻多的,笑著坐下。譚校長傍著我?guī)煾底拢瑪恿藗€話題:“劉先生,你崽多大了?”師傅回答:“我崽和堂客都被日軍飛機扔下的炸彈炸死了。”譚校長臉色一灰:“那我不該問咯話。劉兄貴庚?”師傅答:“三十四噠。”譚校長關(guān)心道:“那你該再討個堂客啊。”師傅說:“冇碰到合適的。”譚校長是文化人,很欣賞我?guī)煾担瑔枺骸皠⑿钟忻醋右螅课铱梢詭湍懔粢庀隆!睅煾涤X得譚校長人不錯,說:“謝謝你,不必。”大家說了半個小時話,下人進來說:“你們看看是不是要得噠。”幾人走進院子,菜都拔了,堆在墻角。地整平了。師傅看了幾眼:“不行。土疙瘩都要用鋤頭搕碎,小石子要撿得一粒不剩。”他說完這話,掉頭進了堂屋。師爺跟進來,懷疑地問:“杞榮,皮師弟那么大的個子,你能摔倒他?”師傅看一眼跟進來的保安團長說:“師傅,我摔不倒他。”師爺說:“那你還要摔?”“是皮師弟要摔。”譚校長打圓場道:“劉兄,我看算噠,哪個輸噠都冇面子。”師傅坦然道:“不比最好。”警察局長想看他倆摔跤,說:“菜都拔掉噠,不比對不起那些菜呢。”師傅沒搭腔。保安團長呵呵道:“劉兄,來我們保安團當(dāng)個副團長吧?”師傅說:“謝謝你,我若想當(dāng)官就不會回老家。退役時,我老師向愷然是第二十一集團軍總部少將主任,他要給我一個團長當(dāng),我婉言謝絕噠。”保安團長聽師傅這么講就不好說什么了。

    又半個小時后,師弟要師兄再檢查。師兄查看了下說:“咯要得的,土粒還要搕細(xì)。”師弟覺得好笑,想師兄名堂蠻多的,笑著問:“要好細(xì)?”師兄說:“要臉擦上去不至于破皮。”師弟粗著喉嚨命令道:“你們都給我瞪大眼睛往細(xì)里搕。”幾個下人又忙碌起來。師傅再次步入堂屋,師爺在我?guī)煾蹈觳采献チ税眩骸拔铱葱袊},又不是搟面,擂那么細(xì)做么子。”師傅只好解釋:“師弟個子那么高,摔下來很重的,不把土疙瘩搕細(xì),會擦破皮。”師爺不好說什么了。譚校長耳朵尖,聽見這話,問:“你真有把握贏皮樸?”師傅笑而不語。一個小時后,土疙瘩被下人搗成沙子般細(xì)小了。師傅滿意了:“可以摔噠。”

    大家站在兩邊,看著他倆摔跤。按今天的比賽規(guī)則,兩人不在同一個級別上是不摔的,但那時還沒制定以體重分等級的規(guī)則。皮樸比師兄高十一公分,重六十斤,是重量級的。皮樸手一搭上去,就想一個背包把我?guī)煾邓さ埂煾笛杆僖焕_下一絆,皮樸就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皮樸很是驚訝,叫了聲“咦呀”,紅著臉爬起來,重新審度師兄,有些不解地繞著師兄轉(zhuǎn)了圈,想著如何制服師兄的辦法。突然,他沖上來,低頭抱師兄的腿。師兄又哪里會讓師弟抱腿,一折身,左手抓住師弟的左手一拉,右手在師弟的背上一推,師弟朝前沖的慣性太大了,收不住腳步,躥出三米遠,摔在地上,臉在地上摩擦了三十多厘米。師弟頓時明白為什么師兄要求把土疙瘩敲細(xì)了,這要是沒搕細(xì),他的臉勢必擦破皮了!師弟爬起來,目光不是生氣而是謹(jǐn)慎了,不敢貿(mào)然出手了。我?guī)煾挡幌胨ち耍f:“按摔跤比武規(guī)則,三跤兩勝,我連贏兩跤,已經(jīng)勝噠你。”皮樸覺得自己輸?shù)锰唵翁C囊了,答:“還摔一跤。”人就走攏來,手搭在師兄的肩上。師兄想,得讓師弟輸?shù)眯姆诜偷葞煹馨l(fā)力。師弟一彎腰,摟住師兄的左腿,企圖把師兄丟到身后去。師兄立即把左腳插到師弟的襠下,腳趾勾著師弟的臀溝。師弟抱著他轉(zhuǎn)了十幾圈,無論怎么發(fā)力都無法拋摔師兄。就在師弟累得夠嗆時,師兄左腳一著地,快速頂住師弟右腿膝蓋外側(cè),左手抓著師弟的左手臂順力一拉,同時右手在師弟的脖子上一按一送,師弟再次摔倒,而且倒得很難看。師弟服了,昂起羞愧的臉說:“師兄,我走南闖北咯么些年,跟很多名師打過,你是最有本事的。我皮樸拜你為師。”師傅可不敢在他師傅面前收徒,說:“摔跤不過是雕蟲小技,冇得么子好學(xué)的。”皮樸要下跪,師傅用腿抵著他下跪:“我的功夫都是師傅教的,師傅在此,我怎敢放肆?”師爺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譚校長心寬道:“我今天真是開噠眼。”師傅不愿多留,也不想與這些人交往,一個拱手打給師爺:“師傅,徒弟住泗湖山,路遠,先行一步。”

    過了幾天,皮樸著一身黑面料長袍,領(lǐng)著一行人,打著五部土車,吱扭吱扭地來了。一部土車上捆著一籮筐噴香的臘肉,臘肉碼到半人高了;一部土車上捆著一籮筐臘魚,臘魚上堆著一籮筐春筍;一部土車上綁著一箱白酒,白酒上堆著兩袋面粉。另一部土車上是幾捆不同顏色的布料,還一部土車上捆著被褥、蚊帳、衣褲等,浩浩蕩蕩地來了。進村就問:“請問劉杞榮師傅住在哪當(dāng)?”村里人從未見過如此風(fēng)光的陣勢,都嬉笑著跟過來看熱鬧。師傅在坪上打拳,見一群人吆五喝六地走來,走在最前面的是皮樸,身后一長溜土車,還有村里的大人和細(xì)伢子,便收了拳。皮樸看見師兄,撲通一聲跪下:“師傅。”師傅想,咯皮樸是現(xiàn)有錢嗎?搞得咯么威武、隆重,皺著眉頭制止道:“莫叫我?guī)煾怠!逼阏f:“徒弟來拜師。”對身后的人說:“把東西搬到師傅家里去。”眾人把土車打到堂屋前,開始卸貨。師傅說:“皮樸,我們是同門師兄弟,把東西拉回去。”皮樸劍眉一揚:“東西運來噠,請師傅收下。”師傅不喜歡被人強迫,煩道:“我講噠不收徒。”皮樸呵呵道:“也冇關(guān)系,師弟送些東西給師兄總可以吧。”他這樣說,師傅就不好拒絕了。師奶和師傅的哥哥弟弟、哥嫂弟媳都涌過來看。弟媳驚詫地說:“咦呀,都是上等面料哩。”哥嫂關(guān)心的是廚房里的事,稱贊說:“咯么多臘肉,都是好臘肉咧。”師傅的弟弟愛喝點酒,說:“啊呀五糧液。”師奶把鼻子湊到臘魚上:“咯臘魚熏得好。”師傅想,家里人都被皮樸的大方俘獲了,說:“娘,咯都是人家的東西。”師奶高興道:“娘曉得。”皮樸轉(zhuǎn)身跪到師奶身前:“師娭毑在上,受徒孫一拜。”說著就要磕頭。師傅伸腿攔住道:“師弟,你再咯樣,我發(fā)火噠。”皮樸昂起寬大的臉,涎皮賴臉地笑。師奶見師傅繃著臉說話,提醒道:“老二,老話講伸手不打笑臉人。”皮樸說:“就是,師娭毑明鑒。”師傅沒說話。師奶問明情況后說:“娘看他心咯么誠,你就收他為徒吧。”師傅告訴師奶:“娘,他也是賀新一師傅的徒弟,我們是同門師兄弟。”皮樸說:“少林寺的師傅講,能者為師。我在少林寺也拜了師兄為師。”

    幾人說了些話,氣氛緩和到和諧了,師傅才勉強答應(yīng),說:“習(xí)武之人須見義勇為,不能見利忘義,還要施恩不圖報。咯些事你能做到嗎?”皮樸立即答:“徒兒能做到。”師傅瞪著皮樸,指著上面:“咯是要對天發(fā)誓的,發(fā)噠誓就得恪守誓言。”皮樸立馬跪在地上,對天起誓:“我皮樸絕不見利忘義,若食言,天打雷劈。”師傅坐到太師椅上:“依規(guī)矩,要燒三支香,對天、對地、對師傅磕三個頭。”皮樸道:“師傅,我都備噠。”他從包里拿出三支香和一個紅布包,恭恭敬敬地遞呈上前:“師傅,咯是三十三塊大洋。請師傅收下。”師傅接過紅布包,放到桌上。皮樸點燃三支香,先對天拜了個,又朝地上拜了個,這才捧著三支香對坐在椅子上的師傅磕頭。師傅待他禮畢,揮手說:“回去吧你。”皮樸掃一眼捆在土車上的被褥、蚊帳,他是打算住下來學(xué)藝的,但師傅要他回去,他可不敢違拗,回答:“師傅,那弟子回去噠。”師奶看著退步出堂屋的皮樸,見師傅坐在椅子上沒動,不解:“何解就咯么走噠呢?”又批評兒子:“他送來咯么多東西,你不留他呷噠飯再走?”師傅回答師奶:“他眼睛長在頭頂上,來拜個師搞咯么大的場合,我先壓壓他。”

    幾天后,師傅在樹下跳繩,跳到七百下時,一個骯臟的老叫化子駝著背、端著個乞討的碗,拄根拐杖,一扭一拐地走來,在臺階上坐下,斜著雙眼睛覷著我?guī)煾堤K。師傅沒理老乞丐地跳著。老乞丐聲音怪怪地說:“東家,打發(fā)點啰。”師傅感覺這聲音有點熟樣,好像哪里聽過,就看一眼老乞丐,老乞丐低著頭。弟媳走來驅(qū)趕:“你何解坐在我家門口,走啰走開啰。”師傅問弟媳:“鍋里有稀飯嗎?”弟媳答:“有。”師傅說:“舀一碗稀飯給他,讓他呷噠走人。”弟媳進了灶屋,舀了碗稀飯,倒進老乞丐的碗里:“走啰,莫坐在我家門前呷。”老乞丐也不言語,一仰脖子,大半碗稀飯盡數(shù)倒入嘴里,說:“還打發(fā)點啰。”弟媳惱道:“冇得噠,走啰。”師傅說:“給他兩個熟紅薯吧。”弟媳轉(zhuǎn)身進屋,從蒸鍋里拿出兩個熟紅薯,遞給老乞丐:“走啰。”老乞丐吃著紅薯,沒有要走的意思。

    師傅沒理老乞丐了,打完一路拳,身上出了些汗,打算進房里換件衣,經(jīng)過老乞丐身邊時,老乞丐將拐杖一掃,要打他的腳。師傅本能地一腳踢開了拐杖。老乞丐起身就與我?guī)煾荡颉煾涤X得老乞丐十分無理,一腳踢向老乞丐的屁股。老乞丐敏捷地用拐杖擋了那一腳。師傅怕傷著老乞丐,沒用多大力,見老乞丐反應(yīng)那么快,想咯不是一般的乞丐,咯是來找事的,就跟老乞丐過招。幾招下來,師傅一腳把老乞丐踢得收不住腳地后退了一丈多遠,一屁股蹾在地上。老乞丐興奮地喝道:“好腳法。”師傅想,咯老乞丐功夫也不錯。老乞丐起身,扯出墊在背上的包袱,又摘掉頭上的假發(fā),笑著。師傅叫道:“啊呀范師傅,弟子有眼無珠,罪過罪過。受弟子一拜。”我應(yīng)該叫師爺?shù)姆稁煾凳菐煾翟诤蠂g(shù)訓(xùn)練所學(xué)武時,教過他棍術(shù)的師傅。范師爺昂起臟臉哈哈大笑,豪爽道:“早些年聽講你小子打噠冠軍,那時老夫就四處尋你小子,國術(shù)所的向愷然講你跟劉百川那老家伙走了。抗戰(zhàn)爆發(fā)時老夫在江西,日軍攻占南昌后老夫回到湖南,國術(shù)所成噠難民營,冇得一個國術(shù)所的人噠。后來老夫游歷到四川,在重慶差點被日軍飛機扔下的炸彈炸死。老天爺有眼,冇要老夫的命。咯次老夫從武當(dāng)山下來,經(jīng)武漢、岳陽,又沿途行乞到沅江,一打聽,你小子回來噠。”我?guī)煾禋g喜道:“師傅,我們可有好多年冇見噠。”范師爺說:“老夫教你的棍術(shù)冇丟噻?”師傅答:“冇丟。”范師爺快慰道:“那好,我?guī)熗絺z玩玩。”

    師傅找出一根兩米多長的棍,范師爺振奮起來,舉棍向我?guī)煾荡騺怼煾狄膊欢嘣挘c范師爺過招,只聽見棍聲啪啪叭叭,劈砍撩掃打戳擋刺挑,兩人十分激烈地對打了幾十回合。村里經(jīng)過的人都駐足觀看。師傅有些讓,只接擋撩架挑。范師爺怒道:“呸,你竟敢瞧不起老夫,你小子只管打。”師傅說:“好。”一旋棍打在范師爺戳來的棍梢上,范師爺手一麻,棍子掉到地上。范師爺往地上一跪,朝南邊連磕三個頭:“師傅,您的棍術(shù)有傳人噠。你小子快給你師爺磕頭。”師傅不敢怠慢,趕緊跪下,面朝南邊磕頭。范師爺咧嘴大笑:“老夫行走江湖三十年,無人能打落老夫手中的棍,臭小子你是第一人。夠狠。”師傅忙說:“徒兒不敬。”范師爺昂起臟臉對天說:“師傅,徒兒范志桂教了個好徒弟,徒兒打不過他噠。徒兒愿您老人家的在天之靈保佑您的徒子徒孫。”師傅看著神神叨叨的年過半百的范師爺,一時不知如何答話。范師爺呵呵道:“好徒弟,師傅呷飽噠,架也打噠,痛快,該騎馬登程噠。”師傅堅決不許:“師傅,您既然來噠,一定要在徒兒家住段時間。徒兒說什么都不讓你走。”范師爺伸個懶腰,又改變了主意,說:“好。那師傅歇歇腳。”

    范師爺身上味很重,我?guī)煾嫡f:“師傅,您洗個澡吧。”“嫌老夫臟啰?”范師爺?shù)梢谎畚規(guī)煾怠煾禃缘脦煚數(shù)钠猓斓紫逻@么多習(xí)武之人,唯范師傅最天馬行空,忙說:“不敢,師傅。”師爺指著臺階:“我不進你屋,晚上老夫就困在屋檐下。”“那怎么行?到了弟子家困屋檐下,你咯是要弟子不孝啊。”師爺搖手:“老夫早習(xí)慣天當(dāng)被子地當(dāng)床,困在床上反而不自在。你小子莫妄想改變師傅啊,師傅會賴上你一輩子。”我?guī)煾敌Γ骸澳钦茫瑤煾担瑒e的我不敢保證,飯總有師傅一口呷的。”

    晚上,師傅在自己臥房給師爺開個床,師爺洗了澡,換上徒弟給他的干凈衣服,躺在床上說:“徒弟,老夫每天要呷肉,你能養(yǎng)活老夫?”師傅說:“您要求不高啊,肉每天都有呷的。”師爺拍拍床說:“來,莫坐那么遠,陪老夫講講話。”師傅就在師爺一旁側(cè)坐,師徒倆說話到深夜,師爺打哈欠了才困覺。

    師爺在我?guī)煾导易×艘粋€多月,每天把自己在江湖上學(xué)到的陰招陽術(shù)演示給我?guī)煾悼矗掏降苋绾畏婪丁煚敵缘煤茫孟悖槇A了,人也胖了,笑道:“以前的師傅都留一手懲治徒弟,怕徒弟走歪門邪道。我范志桂把看家本領(lǐng)全教給你噠。”師傅對師爺說:“謝謝師傅。”師爺坦率道:“師傅在你咯里過了一個多月的舒服日子,不能再待噠,再待師傅就真的賴上你噠。該走噠。”我?guī)煾祮枺骸皫煾迪肴ツ睦铮客降芘隳ァ!睅煚敁u頭:“多年前,師傅算過命,算命的講我生來就是乞丐命,浪跡天涯的。”師傅說:“莫信那些鬼話。”

    師爺是平江人,從小跟隨一道人習(xí)武,那道人住在山上的一間破廟里,經(jīng)常餓著肚子去街上乞討,有天討到師爺家附近,五條惡犬圍著道人咬,道人手里的一根棍子把五條惡犬打得半死不活,讓我十四歲的師爺十分欽佩。師爺跟那道人學(xué)了三年,十七歲時挑著一擔(dān)行李上了武當(dāng)山,五年后憑借一身好武藝,在平江縣城開了家武館。武館位置好,縣城一惡霸仗著其父是警察局長,想霸占那家武館改為妓院。師爺自然不肯,與惡霸講理,惡霸不跟師爺講理,還侮辱師爺?shù)拿妹谩煚攽嵟幸还鞔蛩懒四菒喊裕瑥拇死僳E江湖。師爺呵呵說:“老夫漂泊慣噠,生性喜歡流浪,餓了討口飯?zhí)疃亲印@哿耍囟А挓┝耍鹕碜呷恕K懒耍臀挂肮贰?┙袣w塵。”師傅覺得師爺這話說得有些蒼涼、悲壯,好像一片荒野迎面撲來。我?guī)煾蹈锌溃骸皫煾档男木掣唛煟钔絻汉诡仭D妥≡谕絻嚎├铮睦锒寄ァ!睅煚斦f:“好徒弟,困覺吧。”師爺說完這話,頭一偏,鼾聲就在屋子里漾開了。

    清晨,師傅醒來,范師爺不在床上。師傅想起范師爺?shù)脑挘嚨匾惑@,走出來,師奶起得早,說:“醒噠。”“我?guī)煾的兀俊睅熌袒卮穑骸澳飪涌匆娔銕煾怠!睅煾邓奶帉ふ曳稁煚敚粋€村婦說:“我看見他一早向那邊走噠。”師傅追尋過去,沒看見師爺?shù)纳碛埃阊赝敬蚵牎S腥苏f:“我看見范師傅上了去縣城的船。”師傅跳上一艘開往縣城的機房船,來到縣城已是中午,師傅餓了,走進一家粉店,要了一碗酸辣排骨粉,剛坐下,就見一個長發(fā)飄飄的妹子提個籃子走來,從籃子里掏出一只藍花邊瓷碗,放到案板上:“老板娘,下一碗酸辣牛肉粉。”老板娘答:“好哩。”師傅低頭吃粉時,有三個街痞耀武揚威地走來,其中一個街痞無聊地扯了下長發(fā)妹的長發(fā)。長發(fā)妹生氣道:“你干么子!”街痞嬉笑著,又要摸長發(fā)妹的腰。長發(fā)妹閃開。另一個街痞趁機拍了下長發(fā)妹的屁股。長發(fā)妹怒斥:“流氓。”老板娘說:“人家是正經(jīng)妹子,不是青樓女子。”“給我們下三碗牛肉粉。”街痞說。老板娘答:“好咧。”老板娘把煮好的粉夾起來放進長發(fā)妹帶來的碗里時,另一個街痞伸手掐長發(fā)妹的腰。長發(fā)妹怒道:“臭流氓!”那街痞淫笑,竟要摸長發(fā)妹的臉。長發(fā)妹一躲,一碗粉倒在那街痞身上,燙得那街痞大叫并對另兩個街痞說:“攔住她,莫讓她跑噠。”師傅看不下去了,拍了下桌子。三個街痞瞪著我?guī)煾担渲幸粋€說:“找死啊你。”師傅眼睛一瞪:“光天化日之下調(diào)戲良家婦女,哪個找死?”一街痞搬起一張凳子朝師傅劈來。師傅一腳把那街痞踢了個四肢朝天。只一腳就把三個街痞鎮(zhèn)住了。一個街痞拉起仰倒在地的街痞,粉也不呷了,慌張而去。長發(fā)妹說:“謝謝你。”師傅說:“不謝。”長發(fā)妹的碗摔破了,她拿起籃子,感激地看師傅一眼,疾步而去。師傅在縣城街上找了幾個小時,把縣城的旮旮旯旯找遍了也不見師爺?shù)嫩櫽埃趩实氐巧狭碎_往泗湖山的機房船。

    端午節(jié)前一天的上午,師傅寫完毛筆字,坐在桌前彈《高山流水》。皮樸和譚校長來拜節(jié)。兩人來到門前時,師傅正撥弄《高山流水》的二、三段,琴聲活潑、清澈,猶如淙淙流水。譚校長制止皮樸說話,站在原地傾聽,感覺旋律宛如行云流水,悠悠揚揚的,接著是跌宕起伏、激流奔涌的琴音,最后一段卻舒緩、優(yōu)雅,琴聲縈繞在聽得如醉如癡的譚校長的耳畔。譚校長說:“冇想到劉兄武功天下第一,琴也彈得煞是好聽。”師傅撫琴時閉著眼睛,這會兒睜開,見是譚校長和皮樸,起身說:“坐,坐。”譚校長儒雅的樣范說:“初次登門,提了些我娘親手包的粽子,不成敬意。”師傅“嗬”一聲:“你是文化人,跟我們武夫講么子客氣。”譚校長放下粽子:“咯是禮節(jié),要的。”皮樸左手提著鹽蛋和粽子,右手拎個麻繩網(wǎng)袋,網(wǎng)袋里是三只老母雞。師傅說:“你咯家伙,講你么子好!”話里含責(zé)備,語氣卻是親熱的。師傅見譚校長的襯衣都汗?jié)窳耍樕系暮怪橐涣A5赝绿剩f:“譚校長,天咯么熱,跑一趟勞神費力的。洗把臉吧,我去打盆水。”譚校長擺手:“不用不用,有風(fēng),吹一下子就干噠。”見桌上的毛邊紙上寫著工工整整的楷書,筆墨飽滿、字體端莊,問:“劉大俠,咯是你寫的字?”師傅說:“見笑噠。”譚校長稱贊:“字不錯呵,你是全才啊劉兄。”師傅說:“哪里啊,閑時寫寫字,練練屏氣。坐,你們。”

    譚校長和皮樸分別坐下。皮樸不懂琴,也不懂書法,說:“師傅,住到我家去吧,我跟您準(zhǔn)備了一間窗戶朝南的房子。很涼快。”師傅不想皮樸把他當(dāng)祖宗供著,說:“不去。”譚校長說:“后天我想請幾個朋友去我家聚聚,不知劉大俠肯不肯賞臉?”師傅想,譚校長特意乘船從縣城趕來請他,不去就是打譚校長的臉,說:“好啊,一定去府上拜訪。”譚校長謙遜的模樣說:“劉大俠可否帶上琴?”師傅答:“冇問題。”

    隔一日,師傅一早打完拳,換上一身白棉布短袖對襟衫,把古琴放到琴套里,背上,去了縣城。譚校長住在縣中學(xué)旁,是一棟紅磚黑瓦屋,坪上栽了幾棵橘子樹和幾株桃樹。師傅趕到時已是中午,人到齊了,有賀師爺、皮樸、保安團長和警察局長。保安團長見我?guī)煾当持鴤€長長的袋子,奇怪道:“劉大俠,你咯背的是么子?xùn)|西?”“古琴,”譚校長替我?guī)煾祷卮穑拔艺垊⒋髠b背來的。你們還不曉得劉大俠會彈琴吧?”師傅把古琴取下說:“我是冇事時彈彈。”譚校長說:“劉大俠多才多藝,不但武藝精湛,琴彈得好,字也寫得相當(dāng)好。”師傅謙虛道:“都上不得正版的。”譚校長說:“嘿,弟兄們歡迎劉大俠彈支琴曲如何?”警察局長想,他一介武夫,彈琴咯不是哄鬼,哪里稱得上么子好?笑道:“劉大俠,你彈一曲給我們聽聽吧。”師傅不怯場,把茶幾上的茶杯一一撿開,解開琴套,抽出古琴擺好,撥幾下琴弦,問:“你們想聽古曲還是聽熟悉的歌曲?”譚校長有些音樂細(xì)胞,拉過二胡,說:“彈支古曲嚇嚇咯些人。”師傅彈起了他最喜歡的《廣陵散》,琴聲由舒緩變得激昂、慷慨,就滿堂屋激越的琴音。譚校長雖然琴棋書畫都來得一點,也只能聽懂一半,保安團長、警察局長、皮樸和賀師爺都是門外漢,不曉得我?guī)煾祻椀氖鞘裁礀|西。師傅彈完最后一個音符,見在座的人都一頭霧水,猜他們都不懂古琴,一笑。譚校長忽然叫聲“好”,鼓起掌來。幾人也客氣地拍了幾下。賀師爺說:“我冇得音樂細(xì)胞,不懂,倒是喜歡聽周璇的歌。徒弟會彈周璇的歌么?”那個年代的人都看過周璇演的電影都熟悉周璇的歌。師傅彈起了《夜上海》,人人都聽懂了就欣然地鼓著掌。譚校長說:“劉大俠,你會彈《天涯歌女》嗎?”師傅太熟悉這首歌了,《馬路天使》這部電影,師傅曾陪亡妻看過三遍。師傅微笑地彈了一段,譚校長認(rèn)可道:“好聽。九妹,你來一下。”

    一個穿一件藕色短袖衫、黑長裙的長發(fā)飄飄的妹子步入堂屋。譚校長說:“這是鄙人的九妹。九妹,你最喜歡唱《天涯歌女》噠,哥的朋友會彈琴,你唱《天涯歌女》給大家聽聽湊下趣噻。”九妹臉一紅:“大哥,你咯是要我出丑呢。”譚校長說:“大哥是喊你湊興,在座的除了劉大俠,你都認(rèn)得。”九妹看一眼我?guī)煾担汇丁煾狄惨汇叮@個九妹竟是粉店里遇見的長發(fā)妹。師傅笑著彈起《天涯歌女》的過門。九妹紅著臉唱:“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愛呀愛呀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眾人笑起來,覺得極有趣。九妹天生一副好嗓音,生得十分俏麗,柳葉眉、月牙眼,眼睛里似有秋波蕩漾。九妹唱完第一段,嗓音放開了,第二段唱得更是好聽:“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愛呀愛呀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賀師爺瞧一眼眾人,贊嘆一句:“真是郎才女貌呵。”

    譚校長一怔,看一眼我?guī)煾担挚匆谎劬琶谩煾的樕系谋砬榈模琶脜s紅著臉對我?guī)煾递笭栆恍Γ骸澳銖椀谜婧谩!睅煾嫡f:“你唱得好。”九妹說:“我要謝謝你。”師傅說:“不謝。”警察局長歪著臉問:“么子事要謝謝劉大俠?”九妹大大方方地說:“那天中午不想呷飯,想呷酸辣牛肉粉,我去端粉,碰見三個壞人,劉大俠幫我打走噠三個街痞子。”譚校長樂了:“九妹,劉大俠就是幫你打跑流氓的?”九妹臉又一紅:“正是呢大哥。”譚校長立即說:“謝謝劉大俠解了我九妹的圍。”師傅道:“舉手之勞。”譚校長道:“對你是舉手之勞,對我九妹卻是個危難事。我娘生噠九個崽女,前面八個伢子,九妹是家里唯一的妹子。九妹咯些天總是講,那天冇好生謝謝你就走噠心里過意不去呢。”九妹說:“那是——”眾人呵呵笑。賀師爺積極道:“徒弟,九妹還冇嫁人的,還是個黃花閨女。”

    九妹羞澀地走開了。師傅也不好意思地對師爺說:“師傅,莫講咯些。”保安團長道:“九妹是譚校長母親大人的掌上明珠,要嫁人早嫁噠,就是挑剔得很。譚校長我講得對不對?”譚校長放下茶杯:“我九妹的婚姻大事是我咯做大哥的心病,媒人上門介紹,有的家境不錯,可九妹就是不中意。”皮樸說:“譚校長,我看你九妹對我?guī)煾涤幸饽亍!眲㈣綐s瞪一眼皮樸:“莫瞎講。”皮樸馬上捂了嘴。賀師爺說:“在座的我年紀(jì)最大,咯媒我來做。”警察局長插話道:“好啊,我等著呷劉大俠的喜酒。”師傅說:“諸位仁兄,今天我們是來譚校長家做客,講點別的吧。”譚校長很滿意有大俠風(fēng)范的我?guī)煾担呛堑溃骸拔揖琶米T志清今年二十歲,比你小十多歲,若劉大俠不嫌棄,我咯做大哥的就給妹妹做主了。”賀師爺一拍大腿:“好事情啊。老話講得好,舉賢不避親。”師傅的臉不覺紅了:“不好。我年齡太大了,不合適。”警察局長駁斥道:“此言差矣。你咯算么子年齡大?縣城一姓馬的六十多歲續(xù)弦,娶噠個十七歲的妹子。”他掉頭望著譚校長:“譚校長,你給九妹找噠個文武雙全的好妹夫。”譚校長笑笑說:“咯事還得劉大俠同意才算數(shù)。”師傅把古琴塞進琴套,將帶子系個活結(jié),淡然道:“我咯人臉皮薄,莫講我噠。”

    譚校長是文化人,提倡男女平等,一家人就坐在一起吃飯。九妹在娘的臥室里聽見了他們說話,吃飯時羞紅著臉坐在桌前,柳葉眉下的一雙月牙眼不是盯著菜便是看著娘,就是不敢看我?guī)煾怠WT老太太六十多了,雖有了些白發(fā),但臉色紅潤、目光和善。她為幺女兒的婚事操碎了心,幺女兒眼界高,不想不明不白地嫁人,非要見一面,結(jié)果這個看不上那個也瞧不起。當(dāng)娘的,能不急嗎?老太太聽了我?guī)煾祻椙伲致犃伺畠撼瑁瑥那俾暫透杪曋校牫隽恕皭垩綈邸钡暮椭C之音。老太太問了問我?guī)煾档募彝デ闆r,心里認(rèn)可了,一張嘴說了出來:“行,娘不反對。”賀師爺對坐在旁邊的我?guī)煾档溃骸巴降埽咸纪鈬},你得敬丈母娘一杯酒呀。”師傅心里很亂,但出于禮數(shù),起身敬了老太太酒。老太太不喝酒,以茶代酒喝口茶,放下杯子說:“我九妹最小,上面八個哥哥都寵她,你可要對她好。”這事來得有些猝不及防,師傅不知如何回答,看一眼九妹,九妹給人一種溫柔、漂亮、賢惠的感覺。賀師爺起勁地催道:“徒弟,你快跟丈母娘表個態(tài)啊。”師傅望著譚老太太說:“您放心。”譚老太太說:“好,我咯心總算落下噠。”九妹紅著臉跑開了。

    師傅那天喝多了酒,頭有些暈,睡在師爺家里。在譚校長家的宴席上,師傅答應(yīng)去師爺?shù)奈漯^教拳。師爺?shù)奈漯^像所學(xué)校,三棟房子,兩棟坐北朝南的房子是師爺全家人住,一棟坐東朝西的房子給家遠在鄉(xiāng)下的弟子住。武館建了圍墻,傍圍墻又建了長廊,長廊里吊著練拳擊的沙袋和練箭的靶子,還有擱刀槍棍劍的木架子。師爺把朝南的一間房子騰給我?guī)煾担瑢ξ規(guī)煾嫡f:“你是我請來的拳師,以后我不叫你徒弟噠,叫你劉師傅合適些。”師傅給師爺一個抱拳:“不妥不妥,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傅,您還是叫我徒弟吧。”師爺昂臉大笑:“你啊莫拘泥咯些禮數(shù)。師傅既然請你來教拳就不能叫你徒弟,叫你劉師傅吧。”師傅說:“那怎么行?秩序不能亂啊。”師爺拍下我?guī)煾档募纾骸盁o所謂的。你怎么稱呼我都行,在弟子們面前,我叫你劉師傅。”

    那年我十五歲,跟著爹打鐵,一早爬起床,撒泡尿,洗把臉,就奉命坐到火爐前拉扯風(fēng)箱,讓火旺起來。爹是縣城里最好的鐵匠,鐵匠鋪在縣城南,整日叮叮梆梆,那是打鐮刀、鋤頭、鏟子、一齒、二齒等農(nóng)具,當(dāng)然還打菜刀、剪刀和火鉗。給縣里的十來家日雜店打,打好了,交給日雜店,讓日雜店賣給需要這些東西的用戶。我爺爺就是打鐵的,我爹跟著他爹打鐵,也指望我長大后繼承衣缽,給我取的名字就叫“何打鐵”。可是,自從楊四喜進了武館學(xué)拳后,我就恨起打鐵這營生來了。爹再叫我打鐵,我就賴著不動或慢騰騰的。爹視為家傳的技能,我居然漠視,爹是暴脾氣,瞪圓眼睛道:“狗東西,打鐵哪點不好?”我堅決地答:“爹,我想學(xué)武術(shù)。”爹一個耳光甩在我臉上,喝道:“你咯畜生,學(xué)武術(shù)能當(dāng)飯呷?你是想學(xué)噠武術(shù)打老子吧?”爹看到我的用心了,我想過,學(xué)會武術(shù)后爹再打我我就可以還手了,但實話是講不得的,辯白道:“不是打老子是打別個。”爹打鐵的,手重,又一耳光扇在我臉上,我頓時感覺臉火辣辣地疼。爹喝道:“別個也打不得,打傷了別個還不是要老子出醫(yī)藥費。”我捂著半邊紅腫的臉,憤慨道:“我就是要學(xué)武術(shù)。”爹揚起手,又要扇我第三個耳光,我躲避了:“爹,楊四喜說,現(xiàn)在教他們武術(shù)的是劉杞榮師傅。”

    爹沒讀過書,粗人一個,少年時是縣城街上的小混混,經(jīng)常把別的孩子打得哇哇哭,那些孩子的家長就牽著孩子來鐵鋪找我爺爺理論,爺爺也不客氣,把爹摁在地上捶一頓。爹長大些后,被一個學(xué)了武術(shù)的孩子打得鼻青臉腫,爹想打回來,就進了賀家武館拜我祖師爺學(xué)拳,沒想這一學(xué),改變了爹的人生。爹不再在外面惹事,因為祖師爺告誡我爹說:“強中更有強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爹懂,想要出去顯狠,首先得打敗比他狠的我?guī)煚斮R新一,連賀新一都打不敗,出去顯狠那不是找打?兩人在眾師兄弟面前比過無數(shù)次武,爹次次都敗給了我?guī)煚敗5尥噶宋規(guī)煚敚挥写驍∥規(guī)煚敳拍艹鲱^,但爹始終無法出頭。爹恨恨地問賀新一:“你何解不死?”賀新一脾氣再好也憤怒了,喝道:“滾出武館,滾,不然老子一拳打死你。”爹慪脹地朝地上吐口痰,指天發(fā)誓:“我若再踏進賀家一步就是你孫子!”

    爹回到鐵鋪對爺爺說:“我不學(xué)武噠,跟你打鐵。”就掄起鐵錘跟著爺爺打鐵。爹最恨的人莫過于賀新一,死活不準(zhǔn)我去賀家學(xué)武,警告我道:“你敢去賀家學(xué)拳,老子打斷你的腳。”但爹再蠻橫也曉得沅江出了個劉杞榮。爹不相信地歪著頭問:“他會教你們咯些小畜生?”我怕爹舉著的手掌掄下來,退到門外說:“爹,楊四喜說的,不信你問楊四喜。”

    楊四喜與我一般大,他爹是開壽服店的,一個讓人感覺晦氣的店鋪杵在何記鐵鋪的斜對面。以前楊氏壽服店開在縣城最繁華的街上,那條街是賣日用百貨、綢緞布匹或沅江風(fēng)味小吃的街,大家都嫌壽服店開在這條街上晦氣,綢緞莊和布行的老板就叫下人半夜里把糞潑在壽服店的門上,氣得楊四喜的爹跳起腳罵娘,揚言要一刀砍死潑糞的畜生,但沒用,照樣有人半夜?jié)娂S。這樣潑了幾回,楊四喜的爹深感拗不過那些害他的拐人,便搬到了何記鐵鋪的斜對面,與日雜店、花圈店和棺材鋪為伍。我和楊四喜在縣城洋學(xué)堂讀完高小,因討厭老師不茍言笑的面孔和嚴(yán)苛的目光,就都沒上學(xué)了。我在家跟著爹打鐵,楊四喜的爹卻送楊四喜去武館學(xué)武。以前,楊四喜與同學(xué)打架,先要看我在哪里,有我在他才敢打,假如我上廁所了或被老師罰站,他寧可挨幾拳也不還手。可這小子只學(xué)了兩個月就敢跟我叫板,以前我說東他就朝東的,現(xiàn)在我要他去買紫蘇姜——離我們不遠有家小店做的紫蘇姜好吃,他居然不動,這讓我大為光火,威脅他:“楊四喜,你想討打嗎?”他竟然笑,伸出一條腿讓我抱:“何打鐵,我就是給你一條腿抱,你也不見得能贏我。”我不信,想他既沒我壯也沒我高,還敢吹牛,立即瞪著他說:“試試就曉得了。”結(jié)果我自取其辱,連輸八跤,輸?shù)梦乙稽c脾氣都沒了,好在那天我倆是在江邊的沙灘上摔跤,沒人看見臉就沒丟多大。這是上個星期的事,從那天起我就憎惡起打鐵了。

    爹恨我?guī)煚斒鞘聦崳l(fā)誓“不踏入賀家一步”也是事實,盡管誓言已過去了二十多年,可爹一想起這事,頭就脹疼。但這絲毫不影響爹打算去賀家看他崇拜的偶像,對我娘說:“即使賀師兄當(dāng)眾羞辱我我也要去。”十年前,爹的師弟即楊四喜的爹告訴他劉杞榮在洛陽奪得摔跤、散打兩頂桂冠時,爹都不敢相信沅江會出一個這樣的牛人,望著楊師弟說:“咯是真的不?那他太了不起噠我的天!”此刻,爹換上一件干凈的青布衣服,梳了下一頭濃密的烏發(fā),問在門口擇菜的我娘:“堂客,咯可以出門噻?”娘笑爹癡:“又不是去相親。”爹說:“咯比相親還重要。”轉(zhuǎn)身嚇唬我:“你咯臭小子敢騙爹,看爹回來不捶死你。”

    賀師爺看見年輕時發(fā)誓與他老死不相往來的何師弟,當(dāng)即滿臉堆笑:“啊呀何師弟,你可是從不來的。”爹好像聽出了嘲諷,紅著臉說:“師兄,聽講你請了劉大俠來教弟子。”師兄指著在一旁指導(dǎo)皮樸摔跤的劉師傅:“他就是劉大俠,你也聽講噠?”爹喃喃道:“我崽講的。”爹瞟見那么大個子的皮樸被劉大俠輕而易舉地?fù)サ乖诘鼐蜐M心佩服。師爺把我爹介紹給劉大俠:“咯位是我?guī)煹芎舞F匠。”爹一看見他心目中的英雄,竟激動地沖上去握著我?guī)煾档氖郑Y(jié)巴著說:“劉劉劉大俠,太太太好噠。”假如那時就有智能手機,爹一定會讓我?guī)煚斀o他和我?guī)煾蹬膫€合影發(fā)朋友圈。我爹屁點大的事都愛炫耀,打把好菜刀都要在街坊面前炫幾天,何況是與我?guī)煾岛嫌啊N規(guī)煾刀Y節(jié),客氣道:“你是我?guī)煾档膸煹埽俏乙心銕熓濉!钡畈欢嘁獣灹耍瑳]想到他的偶像竟叫他“師叔”,更加緊緊地握著偶像的手說:“慚愧慚愧,劉大俠的英名我六百年前就聽說噠。”若我爹曉得“如雷貫耳”這詞,就不會說“六百年前”這樣的蠢話,因為按“1946年”推算,六百年前是“1346年”,那還是元朝。我?guī)煾档恍ΓX得我爹神經(jīng)不正常,抽出手,去指導(dǎo)弟子們摔跤。

    爹在武館待到晚上才回家,吃了飯,還喝了半斤白酒,走著貓步,滿心歡喜的樣子。看見我,爹抑制著喜悅——爹摳,喜歡偷著樂,不愿與兒子分享他的快樂,板著臉說:“你小子聽著,爹冇得天賦,只有百十斤力氣。你想學(xué)武術(shù)就給爹好好學(xué),莫讓人家看不起。”我見爹的目光落到洋瓷缸上,趕緊把洋瓷缸端起來,捧給爹,說:“爹,我會認(rèn)真學(xué)。”爹咕嘟咕嘟地把洋瓷缸里的茶全喝進肚子,沒再說什么,迷迷糊糊的模樣進房睡了。

    武館有一百多名兒童、少年和青年,最小的七八歲,最大的二十出頭。以前,師傅沒來時,武館里少的時候只有二十幾個弟子,多的時候也只有四五十人。師傅一來,不用打廣告,一傳十十傳百,很多家長都把不爭氣的崽送來習(xí)武。師爺把眾弟子分成初學(xué)班、少年班和青年班。初學(xué)班由師爺?shù)膬蓚€崽教,少年班由師爺?shù)膬蓚€弟弟教,青年班則是師爺和師傅教。師爺教賀家拳,師傅教摔跤和拳擊。師傅看著身體壯實的我,問我學(xué)過拳沒有,我答:“我五歲就跟我爹學(xué)南少林拳。”師傅說:“打給我看看。”我不敢馬虎,把爹教的南少林拳打了遍。師傅說了句:“還行。”師爺捋著山羊胡子,咨詢師傅:“劉師傅,讓他跟著少年班學(xué),還是放在青年班?”我生怕師傅把我塞進少年班,楊四喜是青年班里年齡最小的,我指著楊四喜說:“師傅,我想和楊四喜一個班。”師傅說:“行,那你在青年班吧。”

    從此,每天早上七點鐘我便和楊四喜趕到武館,師爺先教我們站半個小時樁,站完樁再練拳。師爺教我們賀家拳。賀家拳是在南少林拳、八拳和通臂上演變和發(fā)展的,招式繁多,變化也多。師傅在我們練站樁和學(xué)賀家拳時在一隅打拳。吃過早飯,師傅教我們摔跤,讓我們換上跤衣,叫一個人上去,讓我們仔細(xì)盯著,看他是如何把對手摔翻在地的。師傅把要點變成動作示范給我們看,摔畢,講解兩遍,再讓我們找對手練。我和楊四喜是搭檔,一天要摔五十跤,有時候摔百來跤。師傅挨個檢查,不對的,師傅會繃著臉說:“重來。”接著,師傅又教我們?nèi)绾纹平猓瑒偛潘侨绾嗡さ箤Ψ降模谒l(fā)力時該怎么破招。師傅說:“任何招式都有反制,關(guān)鍵是不能讓對手發(fā)出力來。”

    爹鐵也不打了,天天跑來觀摩,站在一隅看我?guī)煾凳痉丁煾狄娢医Y(jié)實,不怕絆跤,就叫我上去。師傅拿我當(dāng)活跤袋,一招一式地拆開給弟子們看,同時對我說:“剛才我是怎么摔你的,你體會最深,去找人摔吧。”之前我摔楊四喜不贏,可不到兩個月,楊四喜再想把我摔倒就難了。又過了一個月,我和楊四喜摔,倒地的多半是楊四喜了。爹看見了,笑得合不攏嘴,回到家,很難得地表揚我說:“你小子有進步。”我說:“爹,你莫天天去要得不?”爹眼睛一瞪:“爹礙你的眼噠?你師傅、師爺都冇嫌你爹,你倒嫌棄起爹來噠你咯畜生。”我說:“爹,別個講得難聽呢,講你小氣,出一份錢,父子倆跑來學(xué)功夫。”爹臉都青了,這話戳了他的痛處,問:“是你賀師爺那個拐東西講的吧?”沒人講,是我討厭爹天天來武館,瞎編的。說:“不是賀師爺,是別個講的。”爹有自尊心,雖然這個自尊心與涎皮賴臉相鄰,只隔著一層皮,但畢竟是自尊心,就不好再來武館了。

    有天傍晚,我一身疲憊地回到家,吃過晚飯,我搬張椅子到門外,坐到門前吹風(fēng)。天熱,風(fēng)吹在身上很舒服。娘在灶屋里洗碗,爹望著把腿伸在月光下的我,要檢查我武功是否有進展,說:“你小子過來。”爹走到坪上,一顆皎潔的月亮懸在天上。那天的月光很明媚,近距離內(nèi)人啊狗啊貓啊都看得清衣服和毛色。爹偷偷在家里練師傅教我的摔跤動作,苦于沒人對摔就對我說:“爹年輕時摔跤除了輸給你賀師爺,再冇遇過對手。我們父子摔兩跤。”爹一輩子好勝,過年前還跟棺材鋪的伙計打架,嫌擺在棺材鋪門外的棺材礙路,把兩個講狠的伙計打傷了,賠了不少醫(yī)藥費。我不愿跟爹摔跤,贏了爹,爹的一張老臉往哪里放?我說:“爹,我們父子莫摔啰,哪里有父子比武的。”爹眼睛一瞪,來氣了:“何解,學(xué)了幾天武就看不起爹噠是吧?”我說:“你是爹我是崽,崽贏了爹,爹不會拿崽撒氣?不摔不摔。”爹偏要摔道:“哪來的咯些混賬道理?摔。”我叫道:“娘,爹要跟我摔跤。”

    娘蓬頭垢面地從灶屋里走來,拍打著衣服上的灰:“老何,你幾十歲的人噠,跟你崽摔么子跤?”爹說:“你個婦道人家不懂,咯叫切磋武藝。”娘冷聲說:“我看你是呷飽噠撐的。”爹對我說:“摔兩跤,爹就是想看看你進步冇。”我看一眼娘,娘年輕時在草臺戲班子里演花旦,也練過功夫,曾一腳把調(diào)戲她的人的下頜骨踢得脫了臼。娘鄙夷道:“你爹就是賤。”爹笑著對我說:“來啊你小子。”

    梅子走來,穿著淺灰色長裙,頭發(fā)梳得很整齊地扎在腦后,月光下都能看出腦后扎的是紅結(jié)子。對面的日雜店就是梅子爹開的,爹打的農(nóng)具和菜刀、剪刀、火鉗,大多放在梅子家的日雜店賣。梅子比我小一歲,從小跟著我和楊四喜瘋跑,追在我們的身后喊“等一下”,若我們想甩掉這個“嗲嗲屁”,她就哭,好像我們欺負(fù)了她似的。如今她長成大妹子了,她爹送她去繡坊跟一個湘繡師傅學(xué)湘繡。我一看見梅子就歡喜,問娘:“娘,你說我是真摔還是假摔。”娘說:“當(dāng)然要真摔。”我在梅子的注視下,興奮地走上去說:“爹,輸噠莫發(fā)氣啊。”爹的手一搭上我的肩,就想折身摔我,我沒給爹摔我的機會,一個“撐抹”動作就把爹撂倒在地。梅子“咦呀”一聲,是贊許。爹卻“嚯”一聲,是沒想到,眼睛里就有驚異,不服氣:“哎呀,被你小子暗算噠。再來。”爹一上手,我又把爹摔倒了,梅子欣喜地說:“打鐵哥,你真厲害。”我特別喜歡聽梅子叫我“打鐵哥”,梅子不但聲音好聽,臉也白皙好看。娘開心得直笑,說:“老何,咯叫青出于藍勝于藍。”爹原先是經(jīng)常在街坊面前打不聽話的我的,梅子自然瞧見過我爹揍我,我看她時她那雙大眼睛滿含欣賞,還對我吐了下舌頭。我頓時心花怒放,嘻嘻笑。爹十分惱怒:“你小子行,再摔一跤。”我看不起爹道:“爹,莫摔噠,你摔我不贏。”爹不好在梅子面前發(fā)作,說:“還摔一跤。”有我暗戀的梅子觀戰(zhàn),我就不愿輸,又把爹摜倒了。爹還不服氣還要摔,于是接連摔了七跤,我跤跤都把爹摔翻在地。我那時好強,不懂應(yīng)該讓爹一跤,和爹一起倒地,給爹在梅子面前留點面子。爹發(fā)輸氣了,月光下都能感覺到爹的眼睛里飆出了火星。娘懂爹,打圓場道:“老何,你該高興,冇白送你崽去武館學(xué)功夫。”梅子咯咯咯笑,聲音銀鈴般躥入我耳中,見我爹瞪了她一眼,馬上捂住嘴不笑了。爹環(huán)顧四周,操起一根半米長的木棍要打我,我閃到娘身后。娘說:“你幾十歲的人噠,發(fā)么子輸氣,輸給崽是好事,又冇輸給別個。”

    大師兄皮樸每天來跟師傅學(xué)摔跤,他武功好,力氣大,武館里找不到對手,他跟師傅摔跤,倒地的都是他。他不惱,但有些氣餒。師傅說:“你得找一個對練的。”皮樸掃一眼青年班的人,他摔我、摔楊四喜等師兄師弟隨便丟,沒一個師弟能入他的眼簾,就問師傅:“師傅,熊局長可以不?”師傅說:“他身為警察局長,公務(wù)繁忙,會有時間學(xué)嗎?”皮樸說:“我問過,他愿意學(xué)。”

    熊局長是土生土長的沅江人,少年時在街上打架很有些惡名,后來成了小警察,靠身為縣長的堂兄提攜,一步兩跨地坐到了局長的寶座上。師傅曉得熊局長人品差,不太喜歡這個人,但苦于找不到與皮樸身材相仿的人就勉強答應(yīng)了。熊局長比皮樸大兩歲,一米八二,矮皮樸八公分,可在沅江縣城再想找一個他這么高的人也難。師傅看著隨皮樸來武館的熊局長,問:“你想學(xué)摔跤?”熊局長說:“想學(xué)呢,師傅。”師傅聽他叫“師傅”,皺下眉說:“練武之人不能恃強欺弱,你能做到嗎?”熊局長的眼珠轉(zhuǎn)了圈,答:“弟子能做到。”師傅告誡道:“我們練武人要行善積德,你能做到嗎?”熊局長低眉順眼地答:“我能做到。”師傅曉得熊局長做不到,還是嚴(yán)肅道:“記住你講的話。”師傅不教熊局長拳腳功夫,說:“你有槍,功夫再好也不抵子彈快。學(xué)學(xué)摔跤就行噠。”

    熊局長一開始熱情高漲,來了就換上跤衣,與皮樸對摔。皮樸可不給熊局長面子,把一米八二的熊局長摔麻袋樣丟來丟去。熊局長是警察局長,而青年班里的青年大多住在縣城,有的青年的父親就在警察局公干,看著平常著一身虎皮耀武揚威的熊局長倒柴一樣?xùn)|倒西歪,不知有多開心。熊局長要臉面,來了幾次后就借故公務(wù)纏身,不來了。皮樸去問他,熊局長拍著腰間的手槍:“摔跤冇么子卵用,你再會摔跤,老子一槍就解決你噠。”這話帶攻擊性,皮樸不懼他,回一句:“你拿槍嚇唬誰?”熊局長瞪一眼皮樸,想發(fā)作又忍了,道:“我哥講噠,我再出去胡鬧就撤我的職。”

    皮樸氣呼呼地回到武館,一腳把一塊碎瓦片踢得扎進了墻壁:“咯個雜種,不是靠堂兄提拔,現(xiàn)在最多就是個小警察。在老子面前拽么子拽!”師傅笑:“他不是學(xué)武的料。來,師傅陪你練。”師徒倆每天摔四十跤,摔完,皮樸就拿起衣服去綢緞莊忙生意。有天,我們看師傅和皮樸摔,皮樸總是倒柴樣倒在地上,無論他多么用心多么努力,倒地的還是他。皮樸困惑不解地問:“師傅,我用你教的動作摔你,何解倒地的還是我?有么子訣竅嗎師傅?”師傅說:“訣竅就是師傅比你出手快。”皮樸問:“師傅,我怎么才能做到你咯么快?”師傅笑瞇瞇地說:“多練多摔,就能隨機應(yīng)變不拘泥招式,反應(yīng)自然就快。”皮樸那么大的個子,體壯如牛,摔我們跟丟麻袋似的,但他怎么也贏不了師傅一跤。一個下雨天,大家坐在走廊里看下雨,等著雨停。師傅稱贊皮樸:“你現(xiàn)在的身手,摔一般的高手冇得一點問題。不信,你可以去北平或天津試試身手。北平和天津的人都愛摔跤,你去那兩個城市,會看見一些人摔跤,你要摔跤,一定有人跟你摔。”皮樸看著淅淅瀝瀝的雨說:“師傅,弟子想去長沙找劉松連摔跤。我聽講,劉松連是個厲害角色。”

    師傅說:“劉松連在長沙是有蠻大的名聲,你要找他摔跤,千萬莫講跟我學(xué)過。”皮樸頗為奇怪:“何解呢?”師傅一笑:“民國二十一年,湖南首屆摔跤、散打比武,我奪得了摔跤桂冠。你咯么大的體量,又跟我學(xué)過摔跤,他自然不會跟你摔。你要裝著不會摔跤而是找他學(xué)摔跤,他才會教你。”皮樸嘿嘿兩聲:“師傅,你跟劉松連摔過嗎?”師傅看一眼我們:“我和他沒交過手。他自稱峨眉派,有些功夫,但遠冇得傳說的那么厲害。那年湖南首屆摔跤比賽,劉松連也參加了,帶了幾十個弟子來,排場很大。國術(shù)訓(xùn)練所里有個教練跟他摔跤,一上手就把劉松連摔倒在臺上。劉松連在社會上名聲很大,不肯認(rèn)輸,纏抱著那人不松手。裁判說他輸了,他說他冇輸,要肩膀著地才算輸。中國自由式摔跤叫快跤,頭、肩、背著地或手撐地都算輸。我們比的是中國自由式摔跤,劉松連說的是柔道規(guī)則。裁判不干了,對向愷然說:‘向主任,哪里有這樣的人,我走。’”皮樸問:“后來呢?”師傅說:“沒有后來,他和他的弟子鬧騰了一陣子,走了。向愷然又宣布繼續(xù)比賽。”皮樸問:“向愷然是不是寫《江湖奇?zhèn)b傳》的平江不肖生?”師傅見皮樸還知道這本書,點頭道:“嗯。向愷然是我的恩師,當(dāng)時是湖南國術(shù)訓(xùn)練所的主任,我是國術(shù)訓(xùn)練所的教練。”

    翌年四月,皮樸為檢驗師傅教的摔跤招式有沒有用,去了長沙,穿著一身灰色衣褲,肩上挎?zhèn)€布袋,布袋里裝著銀元和幾身換洗衣褲,一副鄉(xiāng)下人打扮,一下船就四處打聽。那時抗戰(zhàn)勝利快兩年了,但長沙街上到處是斷垣殘壁,都是日軍前后四次攻打長沙時炸彈、炮彈留下的罪行。劉松連的名聲在長沙蓋過了我?guī)煾担坏湫g(shù)界的人曉得他,長沙市民全曉得他,說他輕功一流,能飛檐走壁,飛鏢百發(fā)百中。他的徒弟這么一吹,一傳十十傳百就把劉松連傳得神乎其神了。皮樸沿途打聽了幾人,很快就找到了劉公館。劉公館是棟兩層的紅磚樓房,圍了個院子,劉松連中等身高,著一身青色長衫,坐在一張?zhí)梢紊希掷锒藗€紫砂壺。幾個徒弟坐或站在院子里說話。皮樸站在大門前敲了敲門,說:“我找劉松連師傅。”大家都望著身材偉岸的皮樸,不知來者何意。這幾年總是有些慕名而來的陌生人,不是來找劉松連比武,就是來拜劉松連為師。劉松連有兩個弟弟,劉老二功夫一般,劉老三功夫不錯,見皮樸身材威猛,神經(jīng)就繃緊了,戒備地問:“你找劉師傅么子事?”

    皮樸見有人搭腔,一個拱手打給劉老三:“在下姓皮單名一個樸字,沅江人,聽說劉松連師傅武功蓋世,特意來拜師學(xué)藝。”劉老三看一眼哥哥,回頭問:“你學(xué)過武藝嗎?”皮樸懂江湖人的心理,回答:“跟我們沅江的拳師學(xué)噠一點功夫。”劉老三一聽沅江的拳師,嘴角就飄著一絲輕蔑。皮樸可不是我等沒出過門的雛鳥,曉得人都是見錢眼開的,取下挎袋,掏出一個黑布包,說:“劉師傅,這是我準(zhǔn)備的三十三塊大洋,我是個鄉(xiāng)下粗人,不懂城里的規(guī)矩,懇請師傅收下。”劉老三接過布包,感覺沉甸甸的,看一眼劉松連:“哥,收不收?”劉松連放下茶壺,從頭到腳掃一眼皮樸,見來者十分高大、壯碩,說:“讓他進來。”皮樸大步走到劉松連面前,跪下,叫了聲:“師傅。”劉松連問:“你在沅江學(xué)的么子功夫?”皮樸回答:“南少林拳。”劉松連說:“打給我看看。”

    皮樸放下包袱,把南少林拳打給劉松連看,故意打得不好不壞,打完,拘謹(jǐn)?shù)乜粗鴦⑺蛇B。劉松連說了聲:“還行。你還學(xué)過么子功夫?”皮樸回答:“還跟我?guī)煾祵W(xué)過摔跤。”劉松連問:“你師傅叫么子名字?”皮樸拋出了我?guī)煚敚骸百R新一。”劉松連說:“冇聽講過咯個人。”皮樸裝不懂:“我?guī)煾翟阢浣苡忻!便浣忻娜水?dāng)然入不了劉松連的法眼,輕慢道:“你跟老三摔兩跤,我看你摔跤練到了什么程度。”皮樸望一眼院子,院子很大,地很平整,顯然是劉家弟子練武用的。說:“好。”劉松連對一個弟子說:“去拿件大點的跤衣給他換上。”那弟子拿來一件跤衣,皮樸身高一米九,換上的大號跤衣還是有些小,但他沒管那么多,沖劉老三抱個拳:“師傅請。”劉老三驕傲的模樣走到場地中間,活動了下腰身和腳踝。劉松連說:“開始吧。”劉老三試著把左手搭到皮樸的肩上,逮著跤衣的一角,右手伸過來抓皮樸的手腕。如果不是來拜師,皮樸用師傅教的一個招式就能把劉老三撂個四仰八叉,但他是來找劉松連學(xué)藝的,就順著劉老三的動作走,絆倒在地。第二跤,劉老三把右手搭到皮樸的跤衣上,笑著,突然一折身,用臀部頂著皮樸的腰,左手摳抓著皮樸的跤衣往上和前提,右手抓著他的手腕往外和前拉。這個招式很容易破,但皮樸裝不懂,身體順著劉老三用的力仰倒在地。劉老三比皮樸矮十幾公分,因天天練武,很是壯碩,背摔皮樸一點也不吃力。他看著倒在地上的皮樸,覺得此人是傻大個,說:“哥,他不懂摔跤。”劉松連生性多疑,說:“再摔一跤。”

    兩人纏在一起,皮樸又順著劉老三的動作側(cè)身倒地,還故意嚷道:“哎呀,厲害。”劉老三呵呵兩聲,拉起他。皮樸裝道:“我在沅江,冇幾個人摔得動我,何解一到你咯里,我就搞不贏呢?”劉老三拍下他的肩,自詡道:“那當(dāng)然啊,我們是呷咯碗飯的。”皮樸心里冷笑,嘴上卻“哦”了聲。劉松連問:“你有地方住嗎?”皮樸來的路上看見了一家小旅館,說:“我來時看見一家旅館,打聽了下,還便宜。”劉松連指著一個站在一旁看他與劉老三摔跤的青年:“你跟我這個徒弟睡間房吧,給你省點錢,不過伙食費是要交的。先跟老三學(xué)兩個月,有進步再跟我學(xué)。”皮樸立即答:“弟子聽師傅的。”

    從此,皮樸每天一早就跟著劉松連的徒弟摔跤,感覺自己隨便一個拉扯動作就能把對手摔出丈把遠,但他不是來跟這些無名小卒摔的,就裝摔不動對手。劉老三過來指教,他笨手笨腳地學(xué),動作不做到位,不是踉蹌倒地就是拉著對手一起摔倒,之后遺憾地說:“冇摔好。”吃過早飯,休息半個小時又接著跟這個師兄摔,與那個師兄摔,當(dāng)然不能贏他們,該上步時不上步,該別腿時不別腿,呆笨得要死的樣子。劉老三帶他摔時,他總是倒地,又總是佩服地說:“師傅,弟子明明曉得師傅用咯一招,就是防不住。”幾個弟子都笑。劉松連摔跤與劉老三不分伯仲,劉老三摔不贏的他不教,劉老三能勝的他才指導(dǎo)。他的武功是弟子們吹出來的,治傷的功夫倒是真的,因名氣大,每天來訪的人一撥一撥的。無事時他會在一旁看和點撥這個徒弟或那個徒弟,也只是講兩句,來了患者,便給患者治傷。

    日子一天天過,皮樸很想看劉松連的功夫,想名聲如此大的劉松連一定功夫了得,但劉松連從不露功夫,這讓皮樸更加期待。到了七月份,長沙是個火爐子,熱得不行,某天下午三點鐘,市內(nèi)的氣溫高得人不動也熱得淌汗。劉松連問皮樸:“你會游泳嗎?”在沅江岸邊長大的皮樸當(dāng)然會游泳,說:“會。”劉松連說:“走,游泳去。”一行十幾人穿著短衣短褲,來到倒映著藍天白云的湘江邊,一個個躥入河中,向水綠洲游去。水綠洲上有一片耀眼的白沙灘,沙灘后面是一片翠綠的柳樹林。十幾個人游到水綠洲,累了,坐或躺在樹蔭下歇氣。因沒一絲風(fēng),柳枝垂下來紋絲不動。皮樸坐到柳樹下,劉松連躺在一旁,看著柳樹梢。知了在柳枝上吱吱吱鳴個不休,歌唱著那個夏日的美麗。大家都把目光拋到柳枝上,聽著知了鳴唱,邊說話。劉松連興致來了,對皮樸說:“你不是想學(xué)摔跤嗎?來,師傅教你幾招。”皮樸等的就是這一時刻,卻裝萌地看著劉松連說:“師傅,冇得跤衣啊。”劉松連說:“莫蠢啰,你在外面打架,還穿跤衣嗎?我們光著膀子摔,咯叫捉泥鰍。”

    劉松連走到陽光燦爛的沙灘上。沙子有些燙,但受得住。皮樸跟過去,劉松連左手抓住皮樸的胳膊,右手拉扯皮樸的手臂,同時右腿上前,卡住皮樸左腿的外側(cè),轉(zhuǎn)身就摔。皮樸迅速破了這一招,反倒把劉松連摔倒了。劉松連十分驚訝,想這個傻大個怕是僥幸勝了他,說:“我冇防備,再來。”兩人一交手,劉松連又絆倒在地。這一下,他不敢輕視皮樸了,眼角的余光看見幾個弟子都不解地望著他與皮樸。他心里憋著氣,再次與皮樸交手。皮樸用師傅教的“牽別”摔,又很輕松地把劉松連撂倒在沙灘上。皮樸覺得自己贏得太簡單了,勝負(fù)已分,便給劉松連一個抱拳:“師傅承讓。”劉松連不太明白地看著皮樸。皮樸也不多言,又給相處了三個月的弟兄們一個拱手:“再會。”轉(zhuǎn)身步入河中,向?qū)Π队稳ァ?/p>

    皮樸只身回到劉公館,拿了自己的包裹,來到客運碼頭,買了張傍晚回沅江的票,上了船。回到家是清晨。上午,他忙完自己這段時間丟下沒管的生意,下午四點鐘,我們正在太陽下練拳時,皮樸著一身白衣白褲地來了。大家都曉得他去長沙找劉松連比武去了,見他滿面春風(fēng)的樣子就都走上來圍著他,我忍不住問:“大師兄,怎么樣啊你?”皮樸淡淡道:“還好。”楊四喜好奇地問:“大師兄與劉松連比了武嗎?”皮樸沒回答楊四喜,望著坐下來的師傅說:“師傅,劉松連別的功夫怎么樣我不好說,摔跤還冇入門。”師傅笑道:“也不能這么講。”皮樸把自己跟劉松連摔跤的全過程講給了我們聽,師傅聽畢說:“有的人名氣大得下不得地,也就得了個虛名,功夫并不行。”

    大家說了會兒話,都為皮樸旗開得勝而欣喜。傍晚,皮樸和師傅走了,我們也回家了。娘見身體曬得黝黑的我,形容道:“你曬得跟蛐蛐樣,油光發(fā)亮的。”我說:“娘,皮樸回來了,他贏了劉松連。”娘聽我說了這事,欣慰道:“到底是劉師傅教出來的徒弟。崽,好好跟你師傅學(xué),把你師傅的功夫全學(xué)到手。”爹小心眼,輸了那次摔跤后,看著我就不順眼,時常找我的茬,說兒子打老子,說養(yǎng)了只白眼狼。娘要我莫計較,說爹還不適應(yīng),過段時間自己就調(diào)整過來了。爹在火爐前打鐵,叮叮梆梆的打鐵聲傳來。爹使喚娘:“堂客,把我的茶端來。”爹那滿是茶垢的洋瓷缸就擱在灶臺上。娘瞟我一眼,我端著滿杯的茶走出來,放到爹面前。爹問:“你跟你娘嘀咕么子?”爹其實有指揮家的耳朵,在叮叮梆梆的敲打聲中,能聽見我和娘的只言片語。我說:“爹,皮樸贏了劉松連。”爹不信:“皮樸能贏劉松連?”爹也聽說過劉松連,在沅江,劉松連被傳為原省主席何鍵的保鏢。我說:“嗯。”爹說:“講詳細(xì)點。”我就把皮樸的話全盤托出,爹笑起來,突然意識到自己彎轉(zhuǎn)得太快了,臉色一變,喝道:“你小子莫以為爹原諒你噠。爹還冇找你算賬的!”我曉得爹還在品嘗輸給我的滋味,那滋味讓爹像食草動物樣經(jīng)常反芻,還要些時間才能愈合“傷口”。我看見梅子站在日雜店門口梳頭,就渾身是勁地走到坪上,吸一口氣,打拳給梅子看。

    娘見梅子靠在門邊看我打拳,邊吃著西瓜,一笑,對我說:“吃飯噠。”我收了拳,望著梅子。梅子的眼睛大大的,迷人地眨了下,轉(zhuǎn)身進了屋。我心里高興,坐到桌旁,桌上三個菜,一個辣椒炒肉,一個黃瓜和一個蕹菜。娘夾了塊肉吃著,問我:“你喜歡梅子吧?”我臉一紅,回答:“不喜歡。”娘笑了下,戳道:“不老實。”我望一眼爹,不愿承認(rèn):“真不喜歡。”娘放心道:“不喜歡就好,早兩天娘跟梅子娘閑扯,她想把梅子嫁一戶好人家。她娘勢利,看不上我們家。”爹咽下一口飯,不屑道:“我們家哪里不好?一不偷二不搶,憑手藝呷飯,堂堂正正的。”娘望著我:“你還小,要把心思放在學(xué)武上。”我答:“曉得。”

    晚上,爹把二胡從墻上取下來,坐在堂屋里拉花鼓戲,一邊對娘笑。爹就是靠這把二胡俘虜了娘的心。娘在她那個草臺班子里是主角,很多男人都打著我娘的主意,設(shè)計了很多半途劫持或夜闖戲班先斬后奏的陰招,但都被我娘識破或成功地?fù)敉恕.?dāng)然娘的成功離不開“見義勇為”的我爹,爹總是在關(guān)鍵的時候出現(xiàn)且臨危不懼。有次,爹一個人打三個,被人砍傷了也絕不后退。娘十分感動,替爹包扎,護送爹回家。爹讓娘坐,拉二胡給娘聽。娘沒想到爹武功好,二胡拉得更好,就贊美說:“你二胡拉得比我大師兄都好。”爹說:“這不算什么。”娘喜歡男人勇敢和謙虛,夸我爹:“你是個有本事而不驕傲的人。”爹見娘的眼睛里含著溫情,高興道:“你唱段戲吧,我伴奏。”爹拉著過門,娘禁不住唱起來,于是爹說了句讓娘感動的話:“嫁給我吧,我會一輩子對你好。”娘其實是個十分清高的女子,當(dāng)年那么多人追她,縣里好些公子哥兒堵在戲院前,為的是找她搭訕,可我娘硬是不理,但娘見我爹為她負(fù)了傷,而且拿針線縫傷口時爹眉頭都沒皺一下,頓時覺得我爹是關(guān)云長再世,就答應(yīng)嫁給我爹。這是娘說的。爹那天呵呵地說,他讓幾個師弟扮成劫匪劫持娘,娘奮力搏擊而眼看就要被“劫匪”綁走時,爹大喝一聲地沖了上去,但跑急了,“劫匪”楊師弟揮刀時爹沒收住腳,胸膛縮不回去了,被劃了一刀。那把刀很鋒利,是我爺爺親手打的,在我爹右胸上劃了道四厘米長、一厘米深的口子。娘叫道:“原來是你布的局啊。你這家伙壞透了。”爹得意道:“不設(shè)計個圈套,不流點血,你楊桂花會看上一個打鐵的?”

    我把爹騙取我娘芳心的故事講給梅子聽,梅子聽得咯咯笑,不信道:“不會吧,咯太搞笑了吧。”我說:“真的咧。我爹講的,娘還罵我爹‘壞透了’。”梅子笑得咳起來:“我會笑死。”楊四喜走來,問:“你們講么子,咯么好笑?”為了證實我沒講假話,說:“正好,我們?nèi)枟钏南驳牡遣皇怯锌┦隆!睏钏南驳牡诘晏美锖炔瑁瑝ι蠏熘鞣N布料的壽服,柜臺上擱著大小不一的壽鞋,有的女式鞋還繡了花邊,見我們?nèi)齻€人出現(xiàn)在他面前就望著我們。我說:“楊師叔,我聽爹講爹追我娘時,要你扮劫匪,有冇有咯事?”楊師叔望一眼我,又望一眼兒子,再看一眼梅子,問我:“你爹講的?”我說:“嗯。”楊師叔說:“咯你也信?你爹瞎扯的。”我不甘心道:“咦,爹還講,你手里的刀子冇來得及收回,劃了我爹胸脯一刀。”楊師叔呵呵道:“冇得咯事,走走走,玩你們的去。”我們來到江邊上,我買了包紫蘇姜,三個人坐在堤上吃紫蘇姜。梅子喜歡吃紫蘇,我愛吃姜。楊四喜拈一塊黃姜放進嘴里吮噍,說:“打鐵,你爹喜歡開玩笑。”我看一眼梅子:“我爹的話,信不得。”

    十月份,師傅結(jié)婚了,娶了譚校長的妹妹。師娘來過武館幾次,不是穿一身紅旗袍就是著一身綠旗袍,吸引我們的不是紅旗袍綠旗袍而是師娘的長發(fā),那長發(fā)垂到腰際了,縣城里除了師娘蓄這么長的黑發(fā),沒有第二個女人留這么長的頭發(fā)。比如我娘就不敢這么留,她要燒飯,還要打鐵,打鐵時娘頭上戴著帆布帽,避免濺起的火星落在頭發(fā)上。師傅娶師娘的那天,從泗湖山鎮(zhèn)虎坪村來了四個壯漢,抬著喜轎。師傅沒請我們,武館里師傅只請了師爺、師奶、師伯、師叔。武館外師傅只請了保安團劉團長和皮樸,請劉團長是劉團長正好那天在武館,熊局長和縣黨部幾個要員是譚校長請的。一早這些人就很體面地來到譚家,喝著茶,坐或站在門前聊天。我們都曉得師傅今天迎娶新娘,我問楊四喜:“我們?nèi)ゲ唬俊睏钏南策t疑了下,臉呈難色:“師傅又冇喊我們。”我指著從船碼頭上抬來的喜轎:“我們?nèi)ヌмI不就可以去噠?師傅那么好的人,難道會驅(qū)趕我們?走。”

    我們跟著喜轎來到師娘家,師娘在家里梳妝打扮,四個抬轎子的壯漢放下轎子,站在路邊抽煙。師傅穿一身喜慶的紫紅色衣褲,胸前掛一朵海碗大的紅紙扎的大紅花;一頭黑發(fā)打了凡士林就有條不紊,而且油亮亮的;腳上一雙嶄新的黑布鞋,很精神地站在喜轎旁,看見我們,笑了下問:“你們何解不在武館練拳?”我說:“恭喜師傅,我們來看看。”師傅說:“回去吧。你們的心要放在武術(shù)上,少分心。”楊四喜扯了下我的衣角,示意我走人。我沒動,說:“師傅,我們來抬喜轎。”師傅說:“免了,你們回去吧。”

    我們沒走,在新娘被師傅背進轎子時,我們四個人不由分說地揎開四個抬轎子的鄉(xiāng)下壯漢。師傅見狀,看我一眼:“是你出的主意吧?”我說:“師傅,是大家的意思。”師傅不惱,待一陣激烈的鞭炮聲炸完后,師伯才朗聲道:“起轎,走。”我們喜氣洋洋地抬著轎子向碼頭走去,我爹等一些人在轎子后面吹著嗩吶,于是尖亮的嗩吶聲、鈸、镲拍擊的節(jié)奏聲歡天喜地地跟在喜轎后面。我娘著一身紅秋衫,拿著一對镲,時不時拍一下。爹背著二胡,含著嗩吶嘴,鼓著一雙眼睛使勁吹。爹除了打鐵和會拉二胡外,嗩吶、洞簫都會吹,而且還是縣城里吹得最好的幾人之一。爹是個興趣廣泛者,什么東西一學(xué)就會,并且都拿得出手。爹是承接“紅白喜事”班子的骨干。這個班子的人員沒業(yè)務(wù)時都隱匿在各行各業(yè)里,打鐵的打鐵、箍桶的箍桶、賣衣服的賣衣服、扎花圈的扎花圈、織篾席的織篾席,一旦業(yè)務(wù)來了一個吆喝就聚到一起了,各顯神通地吹吹打打、唱唱跳跳,直到東家滿意地付了錢才結(jié)束。上了船,放下轎子,楊四喜看見我爹娘,碰了下我說:“打鐵,你不跟你爹娘打聲招呼嗎?”我說:“不打,給我一支煙。”

    楊四喜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給我,他劃根火柴給我點煙,再給自己點煙。我剛吸了口,娘沖過來搶下我的煙擲進河里,惡道:“屁眼大就抽起煙來噠,皮癢討打吧你。”我看著娘,娘化了妝,嘴巴涂得太紅了,這是娘要唱戲。我說:“娘,抽煙和屁眼有么子關(guān)系嗎?”娘做出要打我的樣子,我閃到楊四喜的身后。娘說:“回去再打你。”

    船開動了,馬達聲噠噠噠的,朝前駛?cè)ァ煾蹈h里的幾個要員、賀師爺和皮樸師兄及譚校長一家人說話。爹和娘那撥人嘻嘻哈哈的。我、楊四喜和另外兩個師兄在他們面前是小輩,就不敢湊攏去搭訕。我們四個人看著清澈的江水,看著秋天里蔚藍的天空,看著打魚的船只在河邊撒網(wǎng),一邊說著話。不一會,鑼鼓、大鈸、中镲響起,像開了鍋,接下來二胡和板胡拉著悠揚的過門,中間摻和著動聽的洞簫聲,那是爹面朝娘吹洞簫。娘開唱了,聲音尖尖亮亮的,唱《大表妹》,大家都把目光投到我娘身上,就見我娘搖身一變,像個年輕女子樣與她師兄王篾匠你一句我一句地對唱。爹又放下洞簫,拉二胡伴奏,盯著我娘唱戲。楊四喜碰一下我,稱贊我爹:“你爹多才多藝啊。”我回答:“我爹我娘都是花鼓戲迷。”娘唱花鼓戲時,一船的人都靜下來聽,邊笑。娘唱完《大表妹》,又唱《小姨子》,這都是地方戲曲,是我外公年輕時根據(jù)一些花鼓戲名曲改編的,曲調(diào)好聽,也風(fēng)趣。娘唱戲時,我腦海里閃現(xiàn)了梅子那張白凈的臉和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娘唱完,熊局長對我娘說:“我娘下個月滿七十歲,到時候請你去我家唱堂會。”娘望一眼我爹和師兄:“你跟他們說。”熊局長就看著我爹說了這事,爹嘻嘻道:“冇問題。”

    船駛到泗湖山碼頭,我們把大紅轎一抬上岸,站在岸邊的師叔立即點燃一掛鞭子,噼哩叭啦地炸了很一氣,鞭炮聲一落,嗩吶聲、鑼鼓聲、厚實的大鈸聲和清亮的中镲聲就響徹云霄,隊伍朝著師傅家走去。路上,大人小孩都擁上來看,你撩我我打你地跟著迎親隊伍走。師傅家離碼頭三里路,好在秋高氣爽,心情又好,我們抬著轎子一點也不累。大紅轎快接近師傅家時,鞭炮聲又一次炸響,師爺師奶站在屋前迎接,臉上堆滿了笑。我們放下喜轎,師傅掀開紅布簾,牽著一身紅衣紅褲的新娘下轎。新娘頭上蓋著紅蓋頭,師傅牽著新娘步入新房時,地上又炸了一掛鞭子,鞭炮聲一落,我爹嘴里的嗩吶尖尖亮亮地響起來,鑼鼓鈸镲頓時跟著嗩吶聲在坪上喧嘩個不休。我瞧著爹,爹吹得很賣力,以至拴在那邊的牛也好奇地回轉(zhuǎn)頭來看。楊四喜用手肘碰下我:“何打鐵,你爹的嗩吶吹得好。”

    一陣鑼鼓、鈸、镲聲熱熱鬧鬧地響過后,我娘粉墨登場,唱老戲《鬧洞房》,與她師兄你一句我一句,插科打諢的,類似于講葷段子,逗得來呷喜酒的村民呵呵直笑。我從沒見過娘這么野,這簡直有些不成體統(tǒng)。難怪娘從不帶我看她唱戲,原來她身上藏著一股野勁,也難怪爹跟娘寸步不離。我腦海里又閃現(xiàn)了梅子姣好的臉蛋,就想梅子要是學(xué)唱戲,一定比我娘更受歡迎。楊四喜稱贊我娘:“你娘看起來一點也不老,不像我娘老得同婆婆子樣。”我不喜歡楊四喜夸贊我娘,說:“我娘快四十歲噠,還不老?”楊四喜神秘的樣子說:“師爺講,你爹被你娘害了。”我一驚:“師爺講過咯話?”楊四喜說:“師爺講,你爹以前功夫很好的,自從娶噠你娘后就改玩樂器噠,又是拉二胡又是吹嗩吶,冇練武噠。”我不愛聽這話:“講鬼話呢。”我看著娘唱戲,又看爹,爹盯著娘,手里迅速換成了镲,時不時鏘鏘兩聲。我沒想到爹竟是全套子,心里佩服起爹來。不一會菜上桌了,都是一大碗一大碗的肉,還有一壺壺米酒。坪上擺滿了桌子,吃流水席。村里的老一輩人先吃,娘唱完花鼓戲,一些人也吃完了,重新擺了碗筷,師傅招手要我們?nèi)胂覀冏拢呎f話邊吃。楊四喜問了我一句什么,我沒聽清,心里想著梅子,嘴沒上鎖,不禁脫口而出:“我就想跟梅子結(jié)婚。”楊四喜張大嘴巴看著我,我問:“你何解啰?”楊四喜這才回過神來答:“冇何解。”師傅過來敬酒:“辛苦你們噠。”我們齊聲答:“不辛苦呢師傅。”

    我和楊四喜跟著師傅學(xué)了三年,學(xué)了摔跤、形意拳、拳擊和刀槍棍劍,皮師兄以前摔我隨便丟,到后來皮師兄再摔我就有些困難了。摔三十跤,我也能贏皮師兄十來跤。皮師兄覺得自己終于找到對手了,三天兩頭跑來找我摔,師傅在一旁點撥,我居然能把那么大個子的皮師兄從肩膀上丟出去,當(dāng)然是借皮師兄的力丟。師傅非常喜歡我,看我的眼神是贊許的,說:“若是和平年代,哪里舉辦武術(shù)比賽,你可以去比武噠。”我聽師傅這么說,渾身是勁,真想去哪里比武,檢驗一下自己所學(xué),可是北方國共兩軍打得不可開交,沒有哪個城市的相關(guān)官員還有心情舉辦比武大會。我說:“等不打仗了,哪里比武,我一定去參加。”師傅呵呵兩聲:“會有機會的,好好練。”師傅說我們這撥人里,我和楊四喜是最好的,這也是我和楊四喜學(xué)了三年武術(shù)仍跟著師傅的原因。有的人,學(xué)了一年半載就離開武館了;有的人資質(zhì)平平就懶得學(xué)了;還有的是家里變故,不得不離開。好在武館里不斷有新人進來,也就一直熱鬧。有天,我正跟楊四喜摔跤,師傅在一旁指導(dǎo),進來一個著一身黑衣服的中年男人。師傅看見他,很是高興:“哎呀,周進元,你何解來噠?”

    周進元是師傅的表弟,師傅嘴里提到的人不多,但經(jīng)常講起周進元。師傅在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一集團軍總部教導(dǎo)團任武術(shù)教官時,周進元也是該團的武術(shù)教官,兩人在一起殺過日寇。師傅退役前曾問周進元是否一起回沅江,周進元愛做官,時任總部軍需處中校主任,就沒和師傅一起退役。我們應(yīng)該叫師叔的周進元,突然出現(xiàn)在武館里,我就預(yù)感會有什么事發(fā)生。習(xí)武的人耳聽八方,我聽見師傅叫了周進元的名字,心就一蹦,想何解愛做官的師叔突然跑來了?我看著師傅,師傅對師叔笑道:“周進元,你無事不登三寶殿吧?”師叔掃一眼武館的人,把師傅拉到一隅嘰嘰咕咕地說了些話,聲音很小,聽不清,只見師傅走過來對師爺說:“師傅,我恩師向愷然老師找我。我今天要去長沙。”師爺捋著灰白的長須,朗聲道:“去吧。”師傅給師爺一個拱手,跟著師叔匆匆而去。

    這是一九四九年四月下旬的一天,這一年橘樹開花的時間推遲了半個月,四月初就應(yīng)該開的,直到這個時候屋兩旁的橘樹才開花,香氣襲人,招來了蜜蜂和蝴蝶。楊四喜走到我身邊,用肩頭碰下我,說:“我爹說沅江要打仗噠。”我問:“打么子仗?”楊四喜嘿嘿道:“共軍要打來噠,縣城里人心惶惶。”我覺得楊四喜臉上的表情很滑稽,他爹不過開了家生意不溫不火的壽服店,又不是國民黨官員或保安團的,有什么好惶恐的。我說:“你是說縣里的官員們吧?”楊四喜說:“嗯啰,我爹講他們都急暈噠。”我解下跤衣,換上盤扣衫說:“回家呷飯去。”回到家,爹和娘也在議論這事,講街上的人說共軍要來了,有的大戶人家都開始變賣家產(chǎn)了。爹說:“我們是手藝人,靠勞動力呷飯,冇事的。”娘說:“看來真要改朝換代了。”爹問我:“打鐵,你師傅的功夫你小子學(xué)噠多少?”我答:“師傅的功夫深不可測,我還冇學(xué)到十分之一。”爹罵了句:“冇用的東西。”

    三天后師傅和師叔又回來了,兩人在縣城街上貼招兵告示,白紙黑字,招交通警察。我很奇怪,問:“師傅,交通警察是干么子的?”師傅說:“維持社會秩序的。”我說:“我可以報名嗎?”師傅說:“可是可以,不過湖南馬上要打仗了,這很危險的。”我不怕道:“不危險我反倒冇興趣。”師傅掃我一眼:“那你去跟你爹娘說,我們是去省城受訓(xùn)。”

    爹反對:“不行。”娘也不同意:“你跟師傅學(xué)武術(shù),娘支持。你當(dāng)兵打仗,娘不同意。”我說:“不是當(dāng)打仗的兵,是當(dāng)維護社會治安的交通警察。”娘說:“那也不行。娘雖不懂政治,可娘耳朵不聾,國民黨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你還去當(dāng)么子鬼交通警察不是尋死嗎?不能去,就在家待著。”我回答:“娘,我長大了,想出去闖闖。”爹冷笑一聲:“闖么子闖?莫把腦殼闖搬家噠。”娘不愛聽這話,說爹:“你不講好話。打鐵,聽娘的,哪里都莫去,跟你爹打鐵。你十八歲噠,娘該給你討個堂客噠。”我反對:“娘,我不討堂客。”娘笑:“梅子也不討?娘明天問問梅子娘,看梅子定噠親冇。”我曉得娘是拿梅子挽留我,曉得我每次積極主動地把爹娘打的農(nóng)具搬進日雜店,并不是我有多心疼爹娘而替爹娘分擔(dān)勞動,而是心里裝著梅子,想看一眼梅子,但我更想出去闖蕩,說:“我不討。”

    我去楊四喜家,楊四喜的爹娘也反對楊四喜當(dāng)兵。楊師叔說:“你去啰,我砍脫你的腳。”我嚯地出現(xiàn)在楊師叔面前,楊師叔滿臉怒氣,攥著拳頭要打崽的樣子,他當(dāng)然打崽不贏了,吼道:“打鐵,你來得正好,你比我崽明事理,勸勸他,咯畜生要去當(dāng)交通警察,那不是絆噠腦殼?”我笑:“是絆噠腦殼。”楊四喜郁悶地看著我。楊師叔警告道:“哪里都莫去,子彈又不認(rèn)得人,待在家里。”楊四喜并不怕爹,起身說:“走。”楊母問:“去哪里?”楊四喜答:“去武館。”楊母追出門說:“四喜,你莫去當(dāng)警察啊。”楊四喜回答:“你莫管我。”我一腳把一根枯枝踢得飛到了街對面,說:“我娘也不同意。”

    我們走進武館,武館里很多弟子圍著師傅和周師叔,問這問那,積極報名。我第一次瞧見師爺冷著臉,拈著灰白胡須。我叫了聲“師爺”,師爺平淡地點下頭,沒吱聲。師傅問我:“打鐵,你爹娘同意冇?”我撒謊:“我爹娘講,跟著師傅,他們放心。”師傅就把我的名字登記了,轉(zhuǎn)頭問:“四喜你呢?”楊四喜答:“我爹娘隨我。”師傅又在報名冊上寫下楊四喜的名字。師傅的毛筆字寫得很棒,讓我羨慕和慚愧,我的毛筆字跟雞爪子踹的樣。師傅說:“你們也不要有太多顧慮,我?guī)銈內(nèi)δ銈冐?fù)責(zé)的。”我答:“不怕。嘿嘿嘿,我們街上的人講要死卵朝天,死了變神仙。”這是我小時候,街上的哥哥們說的大話。周師叔拍下我:“何打鐵,你是條好漢。”這話我愛聽,周師叔見過大世面,能從周師叔嘴里吐出這樣的話,我極為高興和快活:“周師叔,我已經(jīng)長大噠,是該出去闖噠。”周師叔說:“沅江咯地方廟小噠,天下很大。”我想,周師叔到底當(dāng)過官,講話暖心。我看著楊四喜:“你怕不怕?”楊四喜不屑道:“不怕。”周師叔勉勵我們一句:“男子漢不曉得怕字怎么寫。”

    我們報完名,師爺走攏來,拈著胡須道:“杞榮,國民黨大勢已去,你考慮過后果嗎?”師傅掃我們一眼,有點猶豫。周師叔說:“師傅,他們是當(dāng)交通警察,不會有危險。”師爺有些擔(dān)心:“就怕他們的爹媽以后找上門來,我無法交代啊。”師爺是站在我們父母輩的立場上思考問題。師傅望一眼天空,對師爺說:“師傅,咯和您冇關(guān)系,您并冇要他們報名,他們是自愿報名。”師爺陰著臉說:“話是咯么講,但他們畢竟是我賀家武館的弟子,我的意思你明白嗎?”師傅遲疑片刻,問師爺:“師傅,您的意思是——”師爺憂慮道:“一定要他們的爹娘同意,否則以后會很麻煩。”師傅答:“我是要他們回家征求過爹媽的意見。”我說:“我爹娘隨我呢。”楊四喜也這么說,師爺望我們一眼,不再講什么了。

    師傅、周師叔在縣城招了三天兵,陸續(xù)有一百八九十人報名,武館里六十多名年輕弟子都報了名,都想跟著師傅出去闖。另外報名的人有乞丐、無業(yè)人員,還有縣里的警察和原國軍官兵——他們是在長江以北的戰(zhàn)場上隨長官向共軍投降,領(lǐng)了路費回家的,見家里日子不好過,又來當(dāng)兵吃糧。其中有個人名叫胡山,當(dāng)過國軍連長,三十來歲,見招兵告示上注明:新兵六塊大洋一月,班長八塊大洋,小隊長十五塊大洋、中隊長三十塊大洋一月。胡山就是沖著三十大洋來的。胡山報名時說他當(dāng)過國軍上尉連長。師傅正需要這樣的人,畢竟我們都沒搞過軍事訓(xùn)練,槍都沒摸過。師傅立即封胡山官:“我任命你為湖南省交通警察沅江大隊第一中隊中隊長。”胡山立即敬一個軍禮給師傅:“遵命,長官。”我和楊四喜跟了師傅三年,是弟子中的“元老”,而這一兩年來學(xué)武的功夫都不及我和楊四喜好。師傅也不想把武館的弟子打散,任命我和楊四喜分別為一中隊一小隊長和二小隊長。師傅嚴(yán)肅著臉對我和楊四喜說:“你們要管好自己的小隊。”我們那時還不會敬軍禮,但我腰桿挺得很直地答:“會的,師傅。”胡山糾正道:“不能回答‘會的’,要回答‘遵命,長官’或‘是,長官’,還要敬軍禮。”我和楊四喜不過是初生牛犢,都愣著。胡山示范軍禮給我和楊四喜看,我們一看就會,馬上給師傅敬個軍禮:“遵命,長官。”師傅笑:“嗬,學(xué)得蠻快吧。”

    師傅和周師叔在縣城里招兵,早引起保安團和縣警察局留意了,那天保安團長和警察局長都來到武館,還帶了幾個荷槍實彈的兵。劉團長臉色很不好看,熊局長也繃著臉,手摁在腰間的牛皮槍套上,隨時準(zhǔn)備拔槍似的。師傅一點也不緊張,笑著跟他們打招呼。保安團長以前來武館,臉上總是笑呵呵的,此刻卻繃著面孔說:“劉大俠,明人不做暗事,你們咯是干么子?你一個習(xí)武之人何解招起兵來噠?”師傅說:“嗬,冇想到咯點小事,驚動了你劉團長。”熊局長擰著眉頭說:“我觀察了幾天,咯不是小事,咯是大事。”手仍摁在槍套上。師傅掃一眼熊局長,道:“我想二位公務(wù)繁忙就冇跟你們打招呼。我也不是私下招募,是奉命行事。”師傅從口袋里掏出委任狀,遞給劉團長看,說:“我是奉湖南省交通警察總隊少將總隊長之命,回沅江招交通警察。”

    師傅的這張委任狀我們見過,師傅被委任為沅江大隊中校大隊長,不但蓋有湖南省交通警察總隊的圖章和總隊長的私章,關(guān)鍵是還蓋著湖南省主席程潛的私印。劉團長和熊局長一見委任狀,臉色就柔和了。劉團長說:“嗬喲,兄弟有眼無珠,得罪了。”師傅擺手,從熊局長手上接過委任狀,放進衣服口袋:“你們也不想想,我一介武夫,又不問政治,哪里來的錢招兵買馬?是我恩師向愷然將軍把我推薦給程潛主席的。”其實師傅沒見過省主席程潛,只見了少將總隊長,但少將總隊長的名字沒幾人曉得,程潛主席的大名卻在當(dāng)時的湖南境內(nèi)暢通無阻。師傅是用程潛的名字壓這兩個鳥人。劉團長說:“咯都是大官,貴人。”熊局長附和道:“那是那是。”打發(fā)走這兩個鳥人,師傅對周師叔說:“我猜他們是奉縣黨部之命來的,我們得趕快啟程,以免夜長夢多。”周師叔說:“你講得對,我馬上去包船。”

    我去找梅子告別。梅子在繡坊刺繡,正繡著一朵芙蓉花,見我進來,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我說:“我來告?zhèn)€別。”梅子十七歲了,長成個大美人了,嘴動了動,沒把話說出口。這時繡坊里還有三個繡花妹,都抬頭瞟著我和梅子。我說:“我跟師傅去長沙,也許要一年或兩年才能回來。”梅子說:“要去咯么久?”我說:“嗯,不過我不會有事的,你莫擔(dān)心。”梅子的臉一紅,垂下了好看的臉蛋。這時楊四喜鉆來了,看見我,臉上有些尷尬。梅子看見楊四喜比看見我自然些,說:“四喜哥,坐。我去泡茶。”繡坊里沒有多余的椅子,我和楊四喜都只能杵著。楊四喜轉(zhuǎn)頭望另外三個繡花妹繡的牡丹和荷花。我沒說話,楊四喜也一時語塞。梅子端著茶進來,遞給楊四喜:“呷茶,四喜哥。”楊四喜接了杯子,吹著浮在上面的茶葉末末。梅子又端來一杯茶:“打鐵哥,呷茶。”我本來想說“我會要我媽托媒人去你家定親”,但有楊四喜在,這話就只好爛在肚子里,免得楊四喜在背后取笑。我曉得楊四喜也喜歡梅子,不然也不會來。我們待到繡坊師傅回來才告辭,走到街上,我索性挑明問:“你也喜歡梅子吧?”楊四喜不承認(rèn):“冇咧。我是聽講,梅子師傅的崽喜歡梅子。”我腦殼嗡地一響,喃喃道:“我娘講,好的妹子喜歡的人多。”楊四喜卻道:“好的妹子分得我們冇路。”

    周師叔包了一艘客輪,因怕有的人領(lǐng)了大洋就開溜,師傅讓我和楊四喜把一麻袋銀元抬到船上,等大家都上了船,船駛離岸邊后先發(fā)一半軍餉,另一半軍餉,從警一個月后再發(fā)。我和楊四喜把軍餉抬到船艙里,守著。大家陸續(xù)上船后,船嗚的一聲,掉頭,朝長沙駛?cè)ァV軒熓迥弥麅赃M來,叫一個人的名字,讓我們發(fā)一個人的軍餉,發(fā)完一個打一個勾,直到最后一個人領(lǐng)完軍餉,麻袋癟了,周師叔才站起身,走到拿了軍餉的人中,提高嗓門警告道:“弟兄們,你們拿了軍餉就是軍人,交警就是軍隊,都得服從命令。我丑話講在前面,不聽命令者,軍法從事。”大家都望著他,顯然有的人不懂“軍法從事”的意思。周師叔解釋道:“軍法從事就是槍斃。槍斃,你們總懂吧?”眾人聽畢,個個咋舌。周師叔又大聲道:“所以,大家都得服從命令。”

    師傅把我和楊四喜、胡山中隊長和馬贏中隊長等幾個“要人”叫到船頭開會。馬贏是縣警察局治安隊隊長,為人有些囂張,與周師叔是表親,他愿意舍棄那個能撈油水的官職跑來當(dāng)交通警察,倒真讓我和楊四喜意外。師傅的臉色在黃昏的光芒下很嚴(yán)肅,這是師傅要宣布重要之事。他看著當(dāng)過國軍連長的胡山和當(dāng)過縣警察局治安隊隊長的馬贏,開口道:“弟兄們,我們名義上是省交通警察,實際上是湖南地下黨領(lǐng)導(dǎo)的起義隊伍。”我們都驚愕不已地望著師傅。師傅接著道:“共產(chǎn)黨的第四野戰(zhàn)軍馬上就要進攻長沙噠,湖南省主席程潛不忍心湖南的父老鄉(xiāng)親生靈涂炭,決定和某些退守到長沙的國軍將領(lǐng)一起起義。戰(zhàn)火一旦燒起來,死的都是老百姓。我們其實是一支湖南地下黨領(lǐng)導(dǎo)的起義部隊。上面給我們的任務(wù)是第四野戰(zhàn)軍攻打長沙時,要我們做內(nèi)應(yīng),你們明白嗎?”師傅這話一說完,我心里一亮,原來師傅是帶我們起義,難怪師爺講國民黨大勢已去和勸說師傅時師傅臉上略帶微笑!

    當(dāng)過治安隊隊長的馬贏說:“長官,我早就猜到了。咯個時候還有誰肯為國民黨賣命?我問進元,進元要我莫問,在我一再追問下,進元才對我講,我會帶你棄暗投明。”胡山笑了,笑得胡子亂顫,狡黠道:“我還以為又要向共軍投一次降呢,看來不需要噠,起義好。”楊四喜說了句讓大家都安心的話:“我們是跟著師傅走向光明。” 我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了離別時梅子那雙柔媚的眼睛,那目光明晃晃的,不正是光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