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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江南》2023年第4期|趙柏田:戀戀紅塵(節選)
    來源:《江南》2023年第4期 | 趙柏田  2023年09月11日09:03

    推薦語

    中國歷史上著名的“靖康之變”發生時,李清照四十四歲,丈夫趙明誠四十七歲。巨變發生得太過突然,繁華之世在猝不及防中就此落幕。而趙李夫婦在之前二十多年中辛苦搜羅的金石文物數目巨大,盈箱溢篋,早已滲透進他們婚姻生活和生命中。金兵鐵蹄南下,李清照負起了攜帶和守護這些古器物逃離的重責。在紛亂的歲月和流亡的生涯里,身為物役、顛沛流離的她愈加重視和對待寫作,開始有意識地鄭重敘述和記錄自己的遭際和世事的變幻。

    戀戀紅塵

    □ 趙柏田

    慢船去宋朝

    青州云,建康樹,

    明州雪如霰,

    打馬到金華。

    金華何所有?

    有星大如斗。

    床下蟻,喘如牛,

    江上開復封。

    平平書帖三兩種,

    中有一冊野山河,

    六味地黃可清瘟。

    著我鐵袈裟,

    讀我黃州詞,

    慢船去宋朝,

    試燈分茶沒心情。

    ——《步易安詞意》

    一、一個皇帝的畫像

    一幅出于北宋某佚名畫家之手的宋徽宗像,畫中人正襟危坐,他沒有倚在龍椅背上,而是坐在一把蒙著黃色錦緞、象征皇家威儀的極為方正的木椅上。他面頰飽滿,甚至看上去有些圓潤,留著細細的胡髭。他身體的大部分都掩在微微起著皺褶的袍服下面。畫中的中年人正凝視某物,好像陷入了深思。面對這幅畫像,我們第一眼會感到,這是一個敏感而自信的人,同時也是一個容易自我滿足的人。

    元符三年(1100)正月十二日,趙佶的哥哥哲宗皇帝趙煦因某種不明病癥突然去世,由于沒有預先選定繼承人,向太后(哲宗嫡母、神宗皇后)不顧大臣章惇、曾布等人的反對,指定了神宗的第十一子(于哲宗五個在世的兄弟中排行第二)趙佶即位。那年趙佶十七歲,住在皇宮外獨立的府第端王府里,在一群宮女的簇擁下長大,熱愛書法、繪畫、騎馬、射箭和蹴鞠,盡管有著少年人的頑劣和諸般的不正經,但沒有一個人看出他身上攜帶著的某種不吉祥的氣息。當時,向太后和最終接受了他的大臣們都以為,此子身體強壯,孝義雙全,將會是一個勵精圖治的好皇帝。

    對青年趙佶來說,榮登大寶,對他的一生來說尚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但對于即將處于他領導下的帝國來說,無疑將展開一場深重的災難。要是沒有這場計劃外的繼位,這位放蕩不羈的唯美主義者將一直安居在他的藩王府第里,創作精美細膩的花鳥作品,從事他終生迷戀的繪畫、書法和其他優雅的藝術活動。他會以一個集創作者、鑒賞者、文藝資助者于一身的天才藝術家的身份千載留名,“天縱將圣,藝極于神”,而不必頂著一個憊懶而無能的統治者的罵名,致使王朝在他手上幾乎傾覆,他自己也悲劇性地死在中國北方的極寒之地。

    他不喜政治,不玩權術,他的內心深處應該與文人士大夫們有著更多的共鳴,樂于和他們一樣用商周銅器和書法名畫滋養一種藝術化的人生。皇家的雄厚財力足以支撐起他的精致生活趣味并優游終歲。因為有著得天獨厚的收藏條件,這位備受爭議的皇帝藝術家還在位的時候,就已經與著名畫家李公麟、前朝古文大家歐陽修一起成為北宋“尚古”運動中的三大主角之一。1113年,他親自主持下的《宣和博古圖錄》成功編纂,大量圖錄無疑來自于他自己的古青銅器藏品,以國家名義出版的這些大型書譜、圖錄與按照新的音階系統編制的“大晟樂”一起,成了接下來展開的宋廷禮制改革的先聲,宣示著帝國煌煌的文治之功。

    這位新君登基之初用的是“建中靖國”的年號,其間釋放出的與黨爭年代告別的信號,或許是出于對不贊成新法的欽圣太后的某種妥協。畢竟,要是沒有向太后的支持,他皇位的取得就會喪失合法性。他的障眼法成功地蒙混住了攝政太后,為他自己樹立起了“福壽”“仁孝”的形象,終于,半年后向太后就放心地把權力交給了他。但一等到向太后去世,他完全掌控了權力,他就迫不及待地扯下先前小心翼翼的偽裝,表現出了對最初倡導新法的神宗皇帝的尊崇,改號“崇寧”就是一個明白無誤的信號。

    由于自小生長在皇家,趙佶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畫家或藝術鑒賞家。他對他治理下的國家是有自己的規劃和目標的,那就是在他的手上實現傳說中的“三代”圣王之治,實現“道統”與“政統”的合一,“內圣”與“外王”的合一。趙佶親政后,他的施政綱領的第一步就是在他的政府里驅逐那些保守派或立場界線不清的大臣,重用權臣蔡京一步步地恢復新法,并讓神宗年代的改革家、故荊國公王安石配享太廟。但改革走到這一步實際上已經走入了死胡同,所謂的新法只是披著神宗時代的一件外衣,與王安石的最初設計已相去甚遠,它的目的只為攫取民間財富和資源,成了往小老百姓頭上媷羊毛、割韭菜的一把利器。

    這個一開始以政治和解人面目出現的新君,乍一變臉,竟成了本朝自開國以來最大的黨禁運動的策動者,這是九泉之下的向太后以及早先看好他的一班大臣們無論如何想不到的。徽宗朝的最初幾個年頭,在蔡京、王黼等一批鉆營之徒變本加厲的推動下,一場大規模的政治迫害愈演愈烈,當權者把反對派全都流放到了充滿霧瘴之氣的南方,并使承接了漢唐余緒的蓬勃、粗放、昂揚的士氣遭到從未有過的打擊和摧殘。整個國家的內轉開始了。

    二、錯生帝王家

    首當其沖的,是作為北宋朝文化象征的蘇軾和他的文化圈。由于一向都站在新法反對派的陣營,這個松散的文化圈里的一批官員最先遭到清算。其中被禍及的就有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他的名字也被勒石于“元祐黨人碑”上。他遭到的處罰是流放廣西象郡。蘇軾本人因在建中靖國元年從儋州放歸時病逝常州,算是避過了刑辱及身,但他的門人不是竄逐蠻荒,就是死于道途,當初洛陽紙貴的著作也遭到了封禁。

    這個文化圈里最先去世的,是和乃師同遭貶謫的秦觀,再接下來是陳師道和黃庭堅。這些人里最晚去世的是張文潛,他在這些師友去世后還孤零零地在這世上活了十余年,晚年顛沛流離,因酒精中毒,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當然,新黨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權力永遠是最好的催化劑,對權力的爭逐又促使了新黨內部的分化與對立,像章惇和曾布這些對蔡京的地位構成太大威脅的大臣,都被毫不客氣地趕走了,趙明誠的父親趙挺之這樣的不算太強勁的對手,也在跟蔡京幾個回合的爭斗后飲恨去世。

    徽宗還是一位皇子時,就像《鐵圍山叢談》的作者、蔡京的第四個兒子蔡絛觀察到的,“學畫,工筆札,所好者古器、山石”,是一位骨灰級的文藝青年。趙佶出閣就藩后不久,就跟隨著名畫家吳元瑜學畫,與駙馬都尉王詵、宗室子弟趙令穰等一班文朋畫友相往來,據蔡絛所說,徽宗那一手著名的瘦金體書法,就是在多年鉆研黃庭堅書法的基礎上改造而來。醉心于藝文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失為一種良好的品行,不管他貴為皇胄還是下里巴人,詩歌和藝術都能讓他活得更像個人。但因一己之私愛而荒廢國事,只能說錯生在了帝王家,就像日后元順帝君臣對話時手下的一名大臣不客氣地指出的那樣,他做不了一個好皇帝——“獨不能為君爾”。

    從徽宗執政的第二個十年起,他對復興新法的熱情衰減了,他的政治激情開始被一些別有用心者成功地轉移到了道教信仰上來。徽宗惑于道士林靈素,篤信神仙,自號“道君”,令天下大行道法。他的首席大臣蔡京積極引導他的這一愛好,鼓勵他沉溺于道教儀式和音樂。一個叫劉混康的道士還攛掇皇帝不惜工本建造“艮岳”(因建于皇城東北、丑寅方位上,故名)。這是一個充滿著奇花異草和珍禽異獸的規模龐大的皇家園林,由園林營造名家、戶部侍郎孟揆按照余杭鳳凰山的形制設計,征用役夫數十萬人,歷時六年方得建成。據說園內最為人稱絕的,是從蘇州和無錫運來的太湖石。

    太湖石長于太湖之濱,因久受湖水侵蝕,石中脆弱部分早就剝落,被鑿成一個個奇形怪狀的石孔,堪稱天造地設。應奉局雇用數千名勞工,沿著運河把老百姓俗稱為“花石綱”的大量巨石和奇卉異植運往汴京。“綱”,即是船隊的意思。據在京中擔任龍圖閣直學士兼侍讀的蔡絛說,因為運輸速度奇快,船到京城時,那些花草的異香還沒來得及散去。

    負責督運的是蔡京親自舉薦的朱勔,一個來自蘇州的性格十分暴戾的無賴子弟。此人在水路運輸方面卻是一個專家,為了防止太湖石在裝運過程中受損,他將石孔和凹陷部位用膠填堵,并用黏土覆于石之表面,待其風干,就形成一個個類似于巖石的硬物,再起船裝運就不怕被撞裂。最大的一塊太湖石于宣和五年(1123)運抵汴京,這塊巨型湖石,高四丈,載以巨艦,用了數千名纖夫,歷時數月方運輸成功,這塊巨石被徽宗賜名“神運昭功石”,還荒唐地封為“磐固侯”。既然連一塊頑石都能封侯,何況朱勔這樣的利祿之徒,后來在童貫的暗中操作下,此人冒領了軍籍,被擢升為威遠節度使。

    于是,當徽宗喜歡的大臣們扮成戲子的模樣混在宮女中逗樂的時候(據說大臣王黼和蔡京的長子蔡攸都參加了這樣的宮中秘戲),當運送花石綱的船隊由上千個纖夫拉著、沿著運河吃力地前行,負責督造“艮岳”的太監梁師成派出的士兵們在京城內外到處洗劫珍寶、拆卸建筑用材的時候,當后世說部《水滸傳》里的好漢們嘯聚山林與官府對抗、兩浙路憤怒的農民在方臘的領導下拿起武器公開挑戰朝廷的時候,國家這輛大車加速了向著泥潭滑落。蔡京把控朝政的后期,官家夸富競奢,民間負擔的各種賦稅、附加稅、茶鹽專賣稅等層出不窮,國家實已財政拮據,顯現出窮途末路的征兆來,可憐徽宗此時還自我感覺良好。

    價值觀的混亂導致共識的消失。對任何一件事的爭論都會分成兩派。社會被撕裂,官與民的對立開始加劇。為了不讓各州各路散點式爆發的起義火種蔓延開來,朝廷不得不出動數以十萬計的軍隊前去鎮壓,這些兵力本來是要用來制衡北方的草原部落的,不讓他們越過長城,這樣一來,北方戰線的兵力更加捉襟見肘。但這還不是最致命的,造成這個王朝在劫難逃的,是一系列相互關聯著的外交和軍事的危機。當國者,不了解世界大勢和歷史邏輯就會把整個國家拖入泥潭,連累百姓吃足苦頭,看來真不是一句空話。

    徽宗這位皇帝并不是只知道沉迷于奢侈的花園之樂的尼祿式的君王,出于極度的權力膨脹和自信,自即位以來,他一直夢想著奪回神宗和哲宗朝時被遼和西夏奪走的土地。比如燕云十六州,就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為此,自他繼位后一直在奉行一種軍事和外交的擴張政策,說硬話,出狠招,不惜多方樹敵,在邊境地區主動尋釁。但很不幸,宋朝的政府軍戰力孱弱,不是擅長騎射的西夏和遼軍的對手,打了幾年仗都徒勞無功。

    為了摘下光復失地這個欲望的金蘋果,宋朝方面出了一個“以夷制夷”的昏招,想要與女真人建立的金國結盟,共同進攻遼國,以期能分得一杯羹。但當宣和四年(1122)金國對遼國發動大規模襲擊,拿下其南京燕京時,宋廷卻沒有同時發動軍事行動,因為他們的手腳被一樁意外拖住了,童貫的十五萬精銳官軍被派往南方去平定方臘之亂去了。這是一樁致命的意外,因為這實際上意味著,金國在沒有得到宋朝任何幫助的情況下獨自打敗了遼,而宋廷違反了兩國間的軍事協定,未按約定出兵。

    于是,當宋向金繼續提出領土要求時,在金主完顏阿骨打(即金太祖,1115-1123)看來就成了十分可笑的貪婪之舉,他毫不客氣地予以了拒絕。最終,宋與金達成一個浮士德式的交易,宋交給金國二十萬兩折銀和三十萬匹絲綢的歲貢,額外再加一筆一百萬貫錢的一次性付給,金則歸還燕云十六州中的七個州,即燕京及涿州、易州、檀州、順州、景州、薊州等周邊六州。

    宋廷征遼政策失敗的后果,是把軍事上的軟肋暴露給了潛在的對手。在接下來的領土爭議和外交談判中,徽宗的使節更以一種不切實際的傲慢激怒了金人,招致了對方在宣和七年(1125)末的一次懲罰性進攻。雖然年事已高且雙目失明的蔡京已在這年四月在侍郎白時中和監軍童貫的共同施壓下不得不辭職下臺,執掌朝綱近二十年的蔡、童聯盟也被繼起的王黼和梁師成取代,但惡因已經種下,先前在外交和軍事上的一系列錯誤政策的流毒尚在。即便是神仙妙手,也已無法制止宋朝這輛大車跌跌撞撞駛入戰爭的泥淖,并最終遭到滅頂之災。

    三、 汴京末日

    宣和七年(1125)冬天,金國發動的那場閃電式進攻,由于前遼國降將郭藥師背叛宋朝,致使金國騎兵毫無障礙地馳過河北平原,前鋒直指汴京。但當時徽宗還沒有意識到危險的迫近,十二月二十一日,他還在和大臣們一起布置元宵燈節事宜。時臘月新霽,風日妍暖,已作春意,徽宗看著檻外的千葉桃花,還心情不錯地說,“杪冬隆寒,花已盛開”,并讓一班文學侍從之臣作詩為賀,“璿璣星回斗指寅,群芳未知時已春。人心蕩漾趁佳節,燈夕獨冠年華新”。他不知道,這是他在御座上最后一次看到桃花了。

    聞聽金人再次入境,事已緊急,徽宗才發布了一份罪己詔,半心半意地同意廢止臭名昭著的“花石綱”,號召周邊地區的臣民迅速組成軍隊前來勤王。在女真軍隊離汴京只有七日時,他作出了“內禪”的決定,把皇位傳于長子趙桓,是為欽宗。欽宗以“日靖四方,永康兆民”之意改元靖康,而他那個把國家搞得一團糟的父親則保留了太上皇的稱號。

    正月初七日金兵圍城前,已成為太上皇的徽宗著一干老臣逃出汴梁,名義上是去亳州太清宮燒香,實際上是要南逃了。他先是坐汴河上的御舟,嫌水路太慢,又換乘了陸路的騾車,一直到符離,眼見得運河在望,這才放下心來。欽宗唯恐太上皇到了南方再搞出一個朝廷來,于是派右相李綱追趕,一直追到鎮江,才召回了太上皇。自那以后,徽宗不得不稱他的兒子為陛下了,自稱也從“朕”變成了“老拙”。

    徽宗親信的大臣被毫不留情地鏟除了,先是王黼和梁師成,接著是蔡京和童貫。一個叫陳東的太學生發起聯合上書,請求朝廷誅殺“六賊”。“今日之事,蔡京壞亂于前,梁師成陰謀于后。李彥結怨于西北,朱勔結怨于東南,王黼、童貫又結怨于遼、金,創開邊隙。宜誅六賊,傳首四方,以謝天下。”本就對蔡京十分嫌惡的欽宗認為這句話代表了洶洶民意,而且國家混亂至此,也是需要有人頂缸的,于是同意把蔡京逐出京師。據說蔡京當初是反對徽宗廢立太子的,對欽宗上位算是有功,但惱怒的欽宗仍然沒有網開一面,而且在蔡京死后還命人將其首級送來查驗。

    國家再次斥巨資(原先的歲貢之外,又加上一筆巨大的戰爭賠償金)買來了和平。二月中旬后,敵人已在開封城外退去,蔡京和“六賊”也都已遭到朝廷的懲處,沸反的民意也稍稍平息了。但這些小修小補已無法阻止災難的最終到來。這一次,下臺的徽宗逃不掉,他身后的國家也逃不掉了。

    畢竟缺乏治理國家的有效訓練,新繼位的欽宗皇帝和他的臣僚們在主戰還是主和之間舉棋不定,其外交上的無能再加出爾反爾,惹得金軍發動了再一輪的報復性反撲。靖康元年(1126)九月拿下太原后,金兵前鋒再次劍指汴京。是年十一月初,第一支金軍騎兵已經到達汴京城外。在他們的后面還有斡離不和粘罕兩位將軍帶領的兩支人馬,共計十萬余人。

    從徽宗手里接過爛攤子的欽宗這才意識到,他和他的父親一向自恃的帝國軍隊是如此不堪一擊。他想不惜任何花費換取和平,甚至以黃河為兩國分界線的條件也硬著頭皮答應了,為此還詔令河北和河東的數百萬臣民停止抵抗。但金國方面拒絕了。于是,冰天雪地中,汴京的末日毫無懸念地到來了。

    長達三十天的護城之役的最后階段,城中的糧食、燃料皆已告罄。絕望的人們涌入竣工才四年的艮岳,捕食園中鳥獸,拆掉大部分建筑,把奇木異材用來生火做飯。艮岳的太湖石料則被用作石弩的炮彈射向城外。洪邁《容齋三筆》載:“靖康金兵圍汴,詔取(艮岳)山禽水鳥十余萬,投諸汴渠,拆屋為薪,鑿石為炮,伐竹為籬笆。大鹿數千頭,悉殺之以噉衛士。”對于一心求道夢想長生不死的徽宗來說,這真是極具諷刺性的一幕。

    大雪已經連下二十余日。長驅而下的寒流使得氣溫繼續急遽下降。一片肅殺中,汴京城成了冰窖雪窟般的囹圄,抹平了所有棱角和顏色。風勢回旋,飄雪響晝夜,如雷霆聲,城頭將士負盾而立,不寐達旦,凍栗墮指。戰斗從一個城門轉到另一個城門。紛飛的大雪使攻城者和守城者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總體而言,是攻擊的一方占到了便宜,就像女真大將粘罕對一名手下所說,“雪勢如此,如添二十萬新兵”。

    一些欽宗信任的文官被緊急起用,分任東、南、西、北四壁提舉官,派到城頭督戰。但他們大多毫無軍事經驗,遇事遲緩不決,致使金兵在城下冰河架橋成功。戰斗最危急的時候,欽宗戎裝親臨城墻慰問前線將士,以御膳賜與他們,他還在皇宮里祈求雪停。但大雪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且北風繼作,發屋折木,宋軍睜不開眼,也拉不開弓箭,好多士兵的手指頭都凍僵掉了。整個世界好像在黑與白中哀悼著王朝的覆亡。

    至十一月二十五日午時,城陷。《靖康紀聞》記錄城破之日奇異的天象:“二十五日,大雪。未明。南壁有氣若橫青山,城上有赤氣,橫亙十里,其氣如血,黎明不消。”而城破之時的慘狀,也有不著撰者姓名的《朝野僉言》記錄無遺:“二十六日早,城南百姓相驚,云向北金兵下城,入五岳觀。醴泉觀、陳橋、南薰、封丘門皆有金人下城,殺人劫取財物,城中百姓皆以布被蒙體而走,士大夫以綺羅錦繡易貧民衲襖布褲,以藏婦女,提攜童稚,于泥雪中走,惶急棄河者無數,自縊投井者萬余,哭聲徹天。軍民逾城出走者十余萬人,城外為番兵殺死者居半。是夜,上在小殿中抱太子,內侍止三四人,余皆遁。道君自龍德宮徒行入大內,諸王妃后、帝姬相聚哭,亦有遁于民間者。”

    金兵拆毀了城墻上宋人的防御工事。十二月二日,欽宗在郊外原來祭天的青城向金國遞表,宣布無條件投降。其時,已雪止轉晴,唯受降時的青城上空,“日出無光,有飛雪數片”。宋答應把河東路和河北路完全割讓,同時,還要向金國支付一筆數額特別巨大的戰爭賠償款,計絹和緞各一千萬匹,金錠五百萬條(每條為五十兩),銀錠一千萬條。但過了新年,金廷旋即下達一份詔書,剝奪了徽、欽二宗的皇帝身份,繼占領首都后徹底終結了北宋王朝。

    先是金兵把欽宗在大營里扣留了十余日。傳來的消息是,“元帥留上打球,未得晴,俟打球畢,即還內”。城中百姓父老持香爐于雪中,每日御街上候駕。又請僧道作道場祈晴,大小道場自宣德門一直排到南薰門,時雨雪大,凍餓死者無數。軍前索教坊內侍、露臺妓女及宮女無數,都是開封府勒令牙婆、媒人追尋,哭泣之聲遍于閭巷。金人好酒,從城中買酒,占領區的百姓故意把溲水賣給敵人,金人大怒,張榜告示,今后凡有以諸雜物博易者,一概軍法從事。

    到二月初七日,未見欽宗放還,卻把上皇徽宗與諸王后妃以下,用金銅車子拉到金軍大營,并有諸王三十二人,駙馬四十七人,內人、宦官多相攜步從。百姓見了,都知皇帝要被廢掉了,“驚憂戰栗,心膽喪亂”。市上人相逢,皆張目相視,“色若死灰”。留守司官員怕城中軍民作亂,給金軍找了一堆縱兵的理由,出榜說,上皇并妃嬪、諸王詣軍前,是去懇求放還皇帝車駕。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是睜著眼睛在撒謊。

    史稱“靖康之恥”的這出大戲的最后一幕是這樣落下的:靖康二年(1127)三月,在占領汴京城四個月后,女真人洗劫了整個都城,搶走了國璽,掏空了皇宮內庫里所有的珠寶、古玩、善本書籍、工藝品和一應祭祀禮器,把這些戰利品裝了一千余輛大車,帶著一支超過一萬四千人的俘虜隊伍離開開封,渡過黃河北上。在這之前,金人扶植一個叫張邦昌的原北宋大臣建立了一個傀儡政府,國號“大楚”。

    押解北上的這支俘虜隊伍里,有曾經夢想“三代圣王”之治的徽宗和他的兒皇帝欽宗,有隨行的皇后、嬪妃、皇子、公主、駙馬等皇族成員和宗室貴戚,還有數不清的藝人、工匠、太監和宮中奴仆。在長達數月冗長而又屈辱的旅程結束后,“北狩”的兩位前皇帝將以囚徒的身份在異域的森林和草原里度過余生,他們的家人和隨從全都淪為了奴隸。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四期)

    趙柏田,當代作家,學者,著述七百余萬字,著有《赫德的情人》《買辦的女兒》《我的曾外祖母》《南華錄》《巖中花樹》《銀魂》及“中國往事三部曲”等二十余種,曾獲第十四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獎、“華文好書”評委會特別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