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8期|王久辛:桑蠶事紀略(節選)
王久辛,首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獲得者。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協詩歌專業委員會委員。
說起養蠶,我并不陌生。小時候,打麻雀,抓蛐蛐兒,采桑養蠶等等,我都干過。而要說起來,采桑養蠶算是最簡單,也是最沒有什么技術含量,卻是最磨煉人耐性的活計。記得當年從鄰家小朋友處,討得半張沾滿了蠶籽的小紙片,用軟紙小心翼翼地包起來,揣捂在貼身小棉襖的熱乎處,不用三兩天,那籽兒就孵化出了比螞蟻還小很多的小蠶蟲。用干爽的毛筆,將小蠶蟲掃入鋪好了衛生紙的盒子里,掐些桑葉芽芽喂它,就可以了。切記,那桑葉芽決不能用水洗,否則,小蠶蟲吃了會拉稀,甚至會死掉。干爽、通風、溫暖的環境下,它會吃得非常快,長得也非常好,幾乎一天一個樣兒。大約二十八天左右,蠶寶寶就能長得通體透明,且有成年人的食指長。就是說,它排凈了體內的雜物,就要吐絲結繭了。吐絲時,蠶會選擇在盒子的一個拐角兒,一根一根地吐拉過來,一根一根地吐拉過去,把自己纏在里面,包在里面,包纏得嚴嚴實實。吐盡最后一縷絲后,也就是“春蠶到死絲方盡”時,蠶就慢慢地變成了蛹。如果有足夠的溫暖,一周內,它就破繭成蛾了。有公蛾有母蛾,待它們交配三五天后,再提前準備好干燥的紙張鋪好,母蛾子就開始掃籽了,一只蛾子能掃出成百上千的蠶籽來……
那時候我也就十二三歲吧,養蠶最重要的是采桑葉,老話說:前不栽桑后不種柳。每天放學后,我都要四處奔波,到處去找尋桑樹,之后采來桑葉喂蠶。每當我將采來的桑葉投放進養蠶的盒子里,看著蠶寶寶啃食桑葉兒,聽那沙沙沙、沙沙沙的聲音,我都會產生非常奇妙的想象,幻想著它吐絲的樣子、結繭的樣子。那時候養蠶就是養蠶,非常單純,既不是為了賣錢,也不是為了吃穿,完全是小時候沒事兒干的一個“玩兒法”,我不知道,包括我看著蠶寶寶啃食桑葉兒那全神貫注的樣子,也是和蠶寶寶一樣的全神貫注,那是一種完全沒有任何目的性的全神貫注,純如白紙,像干凈的天空,潔凈的靈魂,給了我一個若干年以后回憶起來,仍然純潔得像蠶絲、蠶繭一樣晶瑩剔透的感覺。童年真好,少年真美呀。美好得此時此刻的我,都淚流滿面了啊!這也許就是懷念之所以珍貴的道理吧。
或許一切都是緣分。2023年4月27日上午10時許,我在廣西壯族自治區東蘭縣巴疇鄉人的引領下,來到巴英村一位種桑養蠶的青年婦女廖美料家。一座三層磚樓下的第一層,鉆入她家那低矮的養蠶屋,剎那間,一股子腥腥的五十多年前熟悉至極的氣味撲入我的鼻孔,并迅速地彌漫了我所有的感官。那種瓦藍瓦藍的青綠青綠的腥澀氣息,在我的心頭又青綠青綠的瓦藍瓦藍地嘹亮起腥澀澀的氣味兒,在我所有的記憶中燦燦地閃亮起來……
那是蠶蟲啃食桑葉兒時,桑葉兒被咬破流溢出來的汁液和蠶寶寶的口水混合在一起散發出來的氣味。五十多年前我養蠶時,天天就被這種氣息包圍,直入心底,潛存至今,我太熟悉了。那一刻,一種久違的、陳年的、他鄉遇故般的親切感,自心底翻騰而上,令我瞬間動容。有道是:一切景語皆心語,埋了這么久了,然而一旦嗅到,記憶即刻復活,人也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一般。我真的年輕了嗎?因為沒有開燈,一層的蠶屋昏暗了一些,但我仍然能夠清晰地看到蠶寶寶那貪吃桑葉兒的樣子,仍然是五十年前的樣子,一模一樣,沒有一丁點兒、一絲絲的改變,仍然是埋著頭,沿著桑葉兒的邊沿兒,一丁點兒、一丁點兒地啃食著……
所謂的“蠶食”,就是這樣的。打眼看,那葉兒是完整的,但四邊蠶寶寶的埋頭啃食,卻是勇猛無畏的。一張巴掌大的桑葉兒,竟然在四五條小蠶蟲的啃食下,轉眼間就成了經筋葉梗,真是太可怕了。這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殘酷現實啊!聽,聽那蠶食桑葉兒的沙沙沙、沙沙沙的聲音,低而輕,卻執拗又頑強,像前進,前進,進。由此及彼地想象一下人生或人類世界吧!這樣的一種小而微、低而暗、輕而堅執不息的精神。蠶的精神,難道不是平凡而又偉大的嗎?油畫大師羅中立發現過,如今,我又一次感覺到了,這種渺小的堅韌的珍貴與偉大。
說起采桑養蠶,自然就會想起羅中立以自己母親含辛茹苦養蠶的形象創作的《春蠶》,那是足以與《父親》相媲美的另一幅經典之作,人們將之看作是《父親》的姐妹篇,也被人稱作《母親》。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當我第一眼看到油畫《春蠶》時,被震撼的程度,不亞于第一次看到羅中立畫的《父親》。母親滿頭白發,在燈光下銀瑩熠熠,恰與竹籮里,春蠶通體透明的晶瑩爍爍,交相輝映。尤其母親那雙大骨節、多褶皺的黑褐色的大手,在銀發白蠶的反襯下,更顯得歷經滄桑歲月的磨損與艱辛勞作后留下的累累印痕之奪目而驚心。這幅畫,與《父親》一樣,是時代的縮影,帶給后人的繪畫語言,也許是簡單的:生活艱辛,求生更難,再苦再難,也要挺住。這是母親飼養桑蠶形象的思想光芒。
轉眼之間,這幅作于1983年的油畫精品,2021年9月25日至26日,在“北京保利2021(深圳)精品拍賣會·現當代藝術”專場中,以4174.5萬元成交,冠絕全場。雖然比前三次拍賣,此次《春蠶》的價格有所下降。但業內人士指出,這仍然屬于抄底價。嗯,僅僅過去了三十八年,從生活到藝術,從藝術到市場,從市場到收藏,其價值直線飆升,騰空而起。如今,當我們與之拉開距離之后,再來回味生活,再來看看最初的養蠶人,和養蠶的感受和體驗,似乎更有余味兒。
蠶農廖美料告訴我:她們家養蠶的規模不大,一般從春到夏,可以養九茬,那幾乎就是一周一茬吧?采桑之忙與育蠶之耗心勞神可想而知。雖然收入在八九千元,全家人的零花錢有了著落,但那畢竟要靠人勤心累地去飼養呀。樓門外不遠處,就是廖美料家種的桑樹園,打眼望過去,綠油油的一片,養眼,沁心。我小時候可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桑樹園,都是路邊零散的大桑樹,結出來的桑穗酸甜可口。我估計,廖美料家的桑穗,肯定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可惜我沒好意思追問。現在北京的超市里,一小盒子桑穗,要賣二十元呢。鄉長告訴我:他們巴疇鄉去年有520戶蠶農,年產160噸蠶繭,產值700萬元。我嘆:厲害啊!他說:我們鄉這點兒小錢不算啥,別的鄉比我們種桑養蠶的規模大得多,也比我們賺得多呢。
第二天,我專門向東蘭縣委宣傳部部長了解了一下,他告訴我:全縣桑園面積50348畝,分布在14個鄉鎮129個村委12439戶56610人中,覆蓋脫貧3015戶12641人13066畝。其中,完成桑園低產改造4095畝,同比去年2085畝多2010畝增長96.4%;桑園年畝均飼養2.8張蠶,每張蠶種均產出40公斤以上蠶繭。發種量139532張,比去年同期126138張多出了1萬多張,增長10.62%;蠶繭產量達5634噸,比去年同期4654.28噸增產979.72噸增長21.05%。2022年鮮繭產值2.74億元,小蠶共育收入1760萬元,養蠶總產值2.9億元。預估今年破三個億應該沒有問題。
如果蒼天真的有眼或顯靈,應該可以聆聽到那無邊無際的沙沙沙、沙沙沙的暗潮涌動的蠶食聲,那是地力與人心力借助蠶寶寶的貪吃,發出來的天籟之音。我不知道東蘭縣來過藝術家沒有,如今要畫采桑人、養蠶婦,我堅信,他們的色彩應該比羅中立畫的明媚得多吧。因為家家戶戶富裕了,人人臉上都是春風滿面,山綠氣爽,色彩與音符,也肯定是斑斕繽紛的,那應該有更多幅的《春蠶》誕生才是啊。我祈愿著。
種桑養蠶,在中華大地有著悠久的歷史。據《史記·五帝本紀》記載:“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為嫘祖。”這說的是軒轅黃帝在西陵娶了個媳婦兒,名叫嫘。唐代王瓘的《軒轅本紀》記載:“帝周游行時,元妃嫘祖死于道,帝祭之以祖神。”這是說軒轅黃帝帶著嫘周游各地時,夫人嫘死在了出行的路上,于是祭之為祖神。而《路史·后紀五》記載:黃帝之妃西陵氏曰嫘祖,以其始蠶,故又祀先蠶。所謂先蠶,即為最先教人們采桑養蠶織絲的人,又稱先蠶神。就是說,嫘祖乃軒轅黃帝的第一夫人,或可稱之為東方養蠶絲織的第一女神,是中華民族偉大的先母。她首創野蠶家養,溉及四方,又倡導婚嫁,保護了中華民族種性基因的純潔。嫘祖是開創并推進上古文明最早的教育家、科學家,被祀為“先蠶神”。又因為她巡行全國教民蠶桑而逝于道上,被后人祀為保佑人們出行平安的“道神”“行神”“路神”。
我理解,這里所謂的種種“神”謂,并非魑魅魍魎,而是我們心中如影隨形,時刻難以忘懷的恩人。從古至今,中國人對土地、對蒼天、對一切給予過他們恩施的人物,始終充滿了感恩、敬仰、愛戴。最近半年來,我在長篇小說《嫘祖》的作者胡松濤兄弟的鼓動下,每天下午去頤和園散步,幾乎天天都要經過“蠶神廟”,我甚至幻想著哪一天下大雪了,我一定要捧著長篇小說《嫘祖》,在這個廟前大聲地誦讀,讓潔白的雪花像蠶寶寶那樣,伴隨著沙沙沙、沙沙沙的聲音,讓嫘祖的精神在我的誦讀聲中,覆蓋大地,沁入人心。
據載,“蠶神廟”始建于清朝乾隆十五年,即1750年,當時亁隆皇帝為倡導天下“男耕女織”的“勤農”習尚,而特意建造了這座廟。又于清乾隆三十四年,即1769年,親自考辨訂正了元朝畫家程榮繪制的《耕作圖》二十一幅《蠶織圖》二十四幅,加御題識跋共四十八幅,雙鉤陰刻上石,歷時三年完成。乾隆皇帝還以此為盛事,邀請王公大臣舉行盛大的茶宴聯句活動,面對石刻上畫家精美的繪畫與皇上的御題識跋,想象一下那群臣的表情,哪怕是阿諛奉承,那主要內容也是對勤農事耕的嘉許禮贊吧?順便拍拍皇上老兒倡導之功,也是可以理解的吧?可見種桑養蠶自上古時期傳下來之后,早已經上升到了“國之大事”的頂峰,馬虎不得啊。
可惡可惜的是:咸豐十年,即1860年,這里的所有建筑,被英法聯軍一把火給燒了個凈盡。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蠶神廟”和旁邊鑲嵌著元朝畫家程榮畫作的“畫廊”,是北京市政府于2003年在原址上復建的。往事如煙,不想一晃就是幾百年過去了。現在,種桑養蠶在我們中國的大地上,早已成了一種農業創收的補充,而且正在構建完成全產業鏈上下游的發展模式,東西南北中各地,都有蠶農忙碌的身影。而廣西的河池地區,則被譽為“中國蠶桑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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