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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都市》2023年第8期|葛水平:村莊
    來源:《都市》2023年第8期 | 葛水平  2023年08月30日16:00

    壹:走

    好,那就走吧,山巒河流皺出陽光的明暗,假如我不回頭。

    今生要走過多少道路?

    一條寬闊的谷間,曾經有一條河流過,如今一群羊恰似河的洪峰滾出山間,向遠處四散而去。

    這生殖的土地,鮮花盛開,青草繁茂,正適合羊們的口糧。

    一切都是晴朗的光照,數丈寬的河道蜿蜒,無水。下游一位年長的老漢說:“往山里走是它的源頭,公家人叫它沁河源。走到我跟前喊它秋水河,從前的秋天雨水多啊,河的聲音大便有了這個別名。”

    古人譽之為“沁水秋聲”。

    有詩曰:

    滔滔沁河不停留,一色同天節到秋。

    銀漢高連云漠漠,金風暗轉韻悠悠。

    一帆風順千波助,萬簌含虛兩岸幽。

    浪及中州勤灌溉,但叫鄰省屢豐收。

    這條讓“鄰省屢豐收”南北貫穿晉東南的沁河,發源于山西沁源縣的霍山,郭道鎮以上為上游,郭道鎮以下經沁源、安澤、沁水、陽城等地進入河南境,在河南沁陽接納丹河后轉向正東,在武陟附近匯入黃河。全長456公里,流域面積1.29萬平方公里。

    沁河下游平原有廣闊灌區,隋、唐時已開渠引灌。隋為通濟渠,唐改為廣濟渠。元代年間(1261)開浚的廣濟渠,引沁水灌溉濟源、沁陽、孟縣、溫縣、武陟5縣民田3000余頃,后20余年淤廢,1329年左右修復,今濟源、沁陽等縣境內廣濟河流經的就是當年廣濟渠故道。

    1952年修建的人民勝利渠將武陟河段與衛河接通,在沁河和黃河匯合處分洪。我從老百姓的話里知道,許多年沁河都沒有漲水了,當年上游下雨下游漲河時,站在沁河岸邊舉著糞叉撈橫財的人們一臉興奮,洪峰一個浪頭一個浪頭滾來,豬啊羊啊的,河岸上等待發財的人心跳得“嘭嘭”如鼓。

    沁河古稱沁水,也稱少水,《左傳·襄公二十三年》:“齊侯遂伐晉,取朝歌。為二隊,入孟門,登太行。張武軍于熒庭,戍郫邵,封少水”。

    文中的少水即沁河,當指沁水縣端氏鎮附近河段。

    端氏附近河段有西城村,是沁河岸邊一個小村莊。2000年時村莊里有幾十戶人家,2012年的夏天人口少到只有十幾戶 ,村莊在老人眼里生成敗滅,一代一代人老去,一代一代人成長,誰家的子孫活成人樣子了,誰家的日子活得百般得勁了,日子一天天壘起來,壘成了墳墓,活著的誰走了,走了的不出三代自家祖墳上的香火就斷了,唉,可惜這家人哇,無后。

    老人說,人只能記住三代。

    三代后誰也記不得自己的祖宗。

    現在,長記性的人實在是少,除非自己的祖宗入了文字。

    西城村的人不知道西城村的歷史,西城村的歷史關乎著中國古代社會進程的記憶,它是沁河岸上第一個政治文化中心。

    說這些,西城村人不信。

    他們認為,現在的人都喜歡說大話,針尖大的事情能說成天大的窟窿。

    可西城村確有歷史可尋。

    西城村是晉國最后的國都。從三家分晉始,最早的西城村成為縣治端氏聚。歷春秋、戰國、秦漢、魏晉、北朝。隋代端氏、沁水二縣并置,沁水縣移至今日之縣城。

    西城村,這個名字很容易叫人猜想出答案,城西邊的村莊。會想到它是端姓人聚居之地,走到現在我們已經很少見到端姓人了,在遠古端和氏本是兩回事,姓起源于女系,氏起源于男系。

    《通志·姓氏略序》中記載:“三代之前,姓氏分而為二,男子稱氏,夫人稱姓。”秦漢以后,姓與氏始統稱為姓氏。清代顧炎武《日知錄·氏族》記:“姓氏之稱,自太史公(司馬遷)始混而為一。”

    司馬遷的《史記》有人說有小說的樣貌,好讀,不講等級,以細節和故事為重,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于常人的品行和個性,把人寫得極有感情,把歷史寫得極有路數。

    《紅樓夢》林黛玉的瀟湘館掛有一副楹聯: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告訴我們人的壽命不及文字,而人活著,貪圖富貴的人到最后也都把一切看透了,唯一對名垂青史貪得無厭。

    從古到今有幾人能入了史?

    端氏聚的地名到現在已經無法考證了,所有人只知道沁水縣有端氏,沒有人知道有端氏聚的地方,歷來執政者都喜歡修改地名,把端氏聚改成西城村,既沒有內容又沒有歷史,無非是城西的一個村莊而已。

    不能簡單怨西城村的人不知道自己的過去,百姓的日子太過樸素。

    日子是經天氣過來的,以往的日子里端氏聚確有幾個好天氣。好天氣和人與事有一定的關系,比如說這一天陰雨連綿,沒有日頭,可偏偏這一天傳來了喜報。你能說這不是一個好天氣?

    歷史對于端氏聚有幸,幸在與名人有緣,與政治有緣。一條大河為一介書生的姓氏而浩蕩而激昂而感動的時候,姓氏與土地的結緣使得這塊土地在歷史中有了文化。

    明代吳寬《家藏集》卷五七《端友傳》中有:“端友,蓋春秋時衛人,端木叔之裔。端木叔好游,莊周稱其維山川險阻無所不之者也,曾南游過五嶺至端州曰:‘此吾姓也。’止之,遂去木稱端。”

    端氏之姓由端木叔改之,端木叔為端木賜后裔,其與端友應當為戰國時人。端木賜子貢為春秋衛國人。春秋時的衛國轄地按現在的版圖來規劃,應該包括河南北部與東北部、河北西南部,與山西東南部接壤相鄰。春秋時期,端木家族中可能有一支遷至山西沁河岸邊,沿河的風光真好。因為喜歡,所以定居在此。

    走到此處,楊柳晚照的亮隙間,眼中有水,胸中有山,無怪乎端木叔要為他的先祖感嘆了。

    端木叔的先祖,唐人林寶《元和姓纂》記載:孔子弟子端木賜,字子貢。子貢后人以期字為氏而為貢姓,所以端木氏與貢姓實為同姓,后人改稱端木氏為端氏。

    衛地子貢,其子孫遷居沁水后,便稱遷居之地為端氏聚。

    文化人對生活的追求更接近山水,如飄落至此的一團云籠罩在一堆柴上,無論落哪里都彌漫著人間煙火氣。

    端木賜子貢是誰?是孔子七十二高足之一,善言辭,在魯國、衛國做過官。春秋時齊國曾攻打魯國,子貢游說齊、吳、越、晉諸國,促使吳國伐齊,并大敗齊師,保住了魯國,子貢因此曾到過晉國。晉國先后建都于今山西翼城、曲沃,子貢由魯國入晉,無論是去山西的翼城還是去山西的曲沃,沁河都是其必濯足的地方。

    子貢又善貨殖經商,經常往來于晉魯之間,家有千金之富,是孔門最富有的弟子。

    子貢依傍著婆娑的樹影,靜立在流動的水邊,在時間、空間里的村莊,他駐足停留,一個生意人加一個學問者的滿足,沁河岸邊的楊花柳絮,望過去,所有像一幅中國山水畫中的墨暈染開去。風水于物中超物,于意中歸于無意,無巧無俗,本真天成,風水是更接近自然的風云際會。

    貳:風云

    風云變幻。

    唐·駱賓王《為徐敬業討武曌檄》:“嗚咽則山岳崩頹;叱咤則風云變色。”

    在我心里,公正地描述一段歷史幾乎不可能,更多的是憑想象演繹。風水好的地方出人才。風水好的地方并不是一只鳥兒的飛翔,最大的可能是一群鳥兒繞城高飛。

    到過沁水縣鄭莊西城村的人會發現,從地勢上看西城村與鄰近的河頭村最初是連在一起的,只有連在一起我們才能看出歷史上一個侯國國都的規模。樹木繁雜,百鳥喧囂。

    那么是什么壞了曾經完整的一座村莊的風水?

    是流動之水?是戰爭?是變幻莫測的風云歷史?

    流水不腐,河岸的樹遮住了古人極目遠望的視野,砍伐,一段繁華盛世的熱鬧景象,也是君王衰落而致窮奢淫逸的狂妄激情。

    當衛地端木氏之一支遷居西城村,以居地而名為端氏聚時,端氏聚隸屬晉國。魏韓趙三家分晉時,遷晉君于端氏聚,西城成為晉國最后的國都。戰國時沁水縣歸屬韓國,繼而趙國又奪去了晉君食邑之地,沁水又歸屬了趙國。

    長平之戰秦國滅趙,沁水又歸屬秦國河東郡。到了漢武帝時,濕成侯劉忠封到端氏聚,建立了端氏侯國,歷西漢兩百年;光武帝劉秀推翻王莽新朝后,恢復了劉氏天下,又封端氏聚為族兄成孝侯劉順之子劉遵的食邑之地。也就是說,在漢代因漢武帝實施“推恩令”,分封同姓諸侯王子孫,端氏聚“榮升”為一個小小的端氏侯國,直到成孝侯劉順之子劉遵,端氏聚一直作為侯國之國都,也一直是這方土地上的政治文化中心。

    我們來看西城村的風水,西北背靠紫金山,東臨沁河,縣河由西而東流,匯入南下沁河,沖積出一塊三面山峰環拱、一面臨水之高平之地,端氏聚就在高平之上,依山傍水,一方形勝,屬好風水之地。

    古人選址是很有講究的,子孫的命脈氣數都在山河里包括著,古人稱為堪輿術、青烏術,今日稱之為環境和諧。

    端氏姓入住也罷,封為侯國也罷,滄海桑田總要被歷史車輪無情碾壓而過,河水連年暴漲,不斷沖刷崖岸,不斷砍伐,不斷戰亂,不斷歷史割據,空氣中到處沐浴著狂風和驟雨。

    一座小小的侯國,當被風被水沖分為二時,傷風敗俗的事就裸露出來了。

    歷史上,社會中顯現出許多無法解釋的謎,我們沒有辦法將歷史還原,就像我們不可能回到昨天一樣。講不完的故事,動感的情態和軼事,我們一定不是解謎的人,因為昨天已曇花一現。

    有時候想想,敗滅比生成格外有一種神秘感和威嚴感。細思“名利”,這個世界也許比沒有擁有這兩樣更叫人擔心的事了。

    沖刷之故和歷史變遷導致地脈風脈散盡。曾為晉國國都、漢代侯國國都,曾為近千年沁水縣政治文化中心的西城端氏聚,失去了舊日的輝煌與威勢,只好隨著河水東流消散而去。

    不知道明代之前可有端木氏的后人來此尋過自己的祖先。應該說漢代之前還有端木氏一支,也許因漢代王室的分封讓村莊里的端木氏都被賜姓了劉?也許朝代更迭中端木氏如強權政治褲襠里的虱子叫人家隨便抓沒了?

    不論兩種猜測取哪一種,塵世勞作左轉右掉都顯得悲涼了。

    清代雍正年澤州知府朱樟來到沁水,很想知道晉國的子孫生活得如何,到處查訪找不到晉國子孫,晉國之前的端木氏,他想都沒有想起來。他很傷感地作《端氏城懷古》,詩云:

    言尋鹿路轉林腰,深喜居民未寂寥。

    百折溪泉收嫩堰,一梨寒雨立疏苗。

    山遮嶺北峰尤峻,水曝村南勢漸驕。

    城郊已開分昔日,教人何處問椒聊。

    椒聊指花椒子,喻子孫。

    朱樟打問的是如今的沁水縣的端氏鎮,端氏聚在漢代的時候就已經消失了,村莊的名字流落到離西城村數十里的沁河岸邊,流落的途中丟失了“聚”,同時也丟失了自己不凡的身世。

    如今西城村生活的依舊是漢代延續下來的百姓,對于祖先有過什么樣的身份他們是木然的。木然好,木然是活著的正途,不想太多,就想活。

    我看到劉姓后人,他們滿身滄桑,滿臉茫然,曾經的改朝換代,在他們來說已經成為今古故事。

    我見一位挑籮筐的漢子走來,我迎上前說:“你們劉姓先人曾經做過漢代的皇帝。”

    漢子盯著我的臉說:“我的先人是李世民。”

    我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他姓李,李姓又是什么時候遷來的呢?我沖著對方的背影喊過去:“你們西城村還有啥姓人家的后代?”

    他甩過話來:“百姓人家后代。”

    一根扁擔兩頭挑,擔風擔雨擔重任,擔天擔地擔日月。生活掩蓋了生命種種辛酸和嘆息,活著,忙于為明天而疲于奔命,他已經對探尋古人缺少了熱情。

    是的,熱情!沒有了熱情的村莊,其實就是宿命的象征。沒有熱情的村莊也就等于結束了萬紫千紅的生活。

    叁:舊時影

    我從西城村進入端氏古鎮。

    偏離了歷史方位的“端氏”古鎮,渾穆氣象在夕陽下山之前擴散開來,讓人感嘆它舊時的宏闊開張。

    三十年前我坐班車路過端氏古鎮,車停下來拉人,一股黃塵蕩進來,我于躲避的空隙眊著窗外,端氏的繁華在塵埃落定間豐富起來,小攤小販在橋的兩邊,青菜蘿卜豆角,橋下的沁河水清澈得一展到底。我看到帶有顏色的河卵石,那些長成須的青苔在流水間快意地搖擺著,那一刻我很想下車買一個燒餅或橘子什么,口水在我的嘴里洶涌澎湃。蕩進車里的黃塵叫我激動,多么繁華的大地方呀!

    我的一個本家叔叔就住在端氏西街,他叫葛王八。因為小的時候大人怕不好養活,起個賴名字神鬼討嫌。記得很小的時候跟隨父親搭村人的驢車走過親戚,我的本家爺爺站在胡同口喊著:“王八,王八,爬回來吃飯。”那時候王八正是搗蛋的年齡,從胡同口出現的時候,一張臉燒紅了半邊磚墻。

    三十多年過去了,沒有再走過親戚,只知道葛王八青年時修自行車,中年轉修汽車,是不是發了不知道,只記得當時問過他端氏有多大?他說:“端氏大哇,有多大,沒天邊。”

    我和父親站在橋頭等驢車,兩只眼睛看不全端氏,然而端氏在我的眺望中誕生了幸福:幸福就是大,就是無知。幸福是自大、自滿、無知。葛王八在河道里,望著橋頭上的我父親喊一聲:“哥——”一步趕一步跑,我怕他跑快了喘不上氣來,剛一張嘴驢車來了,父親提起我放進了車簍里,趕驢人一聲“得”,驢夾緊尾巴一陣風似的就把我帶走了。葛王八在視線內越來越小,端氏鎮在我的視線內反倒真是大。

    我問父親:“沒天邊在哪?”

    父親說:“眼皮關生死也關沒天邊。”

    閉上眼睛時,我無法抵擋睜開眼的光亮,黑暗無邊。

    端氏由端氏聚而來,可人們已經忘記了它曾經是西城村的前身。端氏有多大?隋朝至元代它一直是縣治所在地,千年興盛,還一度為州治。端氏東依嵬山,隔沁河與榼山相望。古縣河由北而來,至端氏匯入沁河;沁河由西而來,至端氏南折而去,留下一塊三角洲沃地,端氏建于其上。端氏位于沁河的中游,是沁河流域第一重鎮,是沁水的富庶之地。沁河流經沁水縣境內一百三十余里,自三郎始,至尉遲終,全沁河之錦繡,幾乎全聚于此地了。

    光緒年的《沁水縣志·山川》記:“又西南數里,有嵬山,西下數里濱于沁河,而端氏鎮在焉。嵬山與榼山東西相望,翠巘爭奇,而沁河繞其中。故自端氏而下,二十余里之間,民居稠密,人文蔚起,靈秀所鐘,蓋不偶矣。”“稠密”二字,把端氏鎮大到沒天邊的形容擠對得傲慢十足。

    說端氏是旱碼頭,是因為它的聲名在外。

    一個人的聲名,是這個人把本事亮給了世人,一個鎮子的聲名,是它神色不動站在那里飽經滄桑的歷史。

    端氏是一個又一個時代的見證,隋開皇三年(583),端氏縣治由西城村遷至端氏村,隸屬長平郡。唐、五代、宋歸澤州管轄。到元至元三年(1266),端氏縣并入沁水縣(延續至今),隸屬于晉寧路。其縣治從西漢至元延續一千多年時間,既是沁河岸邊最繁華的商貿之地,也是沁河流域的文化中心。倘若置換成視覺形象,起伏跌宕的吆喝聲中會有多少代人為之激動、奔涌而至。歲月讓人們把錢財投向了廣闊的社會,聲名與熱鬧比肩而行。

    從端氏鎮風格迥異的歷史建筑中發現,擺布看似雜亂無章的鎮,卻無形當中構筑了無數個不同的視角,可以叫你想象,古人占地是頗具匠心的,不像今人,粉飾的斑駁僅僅能遮住骨子里的鋼筋水泥。我還記得小時候往沁水縣走時看到河岸上的桑林,稠密的樹,闊大的葉片,日夜不息的河水,采桑的女子跟著流水走。那時候的沁河兩岸家家戶戶養蠶。據說早在唐代,在古老的端氏東街就集中著眾多的繅絲、織絹等手工業作坊。后來,才有那些和人們生活、生產有關的糧店、日雜店、騾馬店陸續發展起來。耕種五谷得以食,植桑養蠶得以衣。

    “遍地羅綺者,不是養蠶人。”養蠶人沒有衣穿羅綺的奢侈,他們穿棉花線做成的布衣。

    蠶商起源于皇帝元妃西陵氏嫘祖,嫘祖在中條山的夏縣發明蠶桑業,考古學者曾在夏縣發掘出半個蠶繭化石。沁水臨近夏縣,通婚通商,蠶繭是神賜給這一方土地上的幸福。因為打絲,端氏鎮整個秋冬季節,大朵大朵生絲一樣散亂在天空的云朵因水霧積聚著,家家戶戶逼仄狹小的地鍋前呈現忙碌景象,蠶繭在鐵鍋里煮沸,一雙手逗弄著絲線,一同逗弄的還有日子往前走的熱望和奢想。

    青霧在端氏鎮上空歇足,一路順河而來的鄉民,抵達端氏鎮的腳步是散亂的,當他們看到端氏鎮上空吊掛的青霧時,他們的步履不由得飛快起來,同時還有加速的心跳。碩大的云影落在沁河里,沿岸有駱駝馱走打成麻花樣的生絲,有人見過八馱的駝隊,載著麻紙、鹽巴、生絲、藥材,小山頭一樣沿著沁河一昂一昂走遠。因為打絲,端氏的聲名在時間之外延伸,無比廣闊。當年哪家女子出嫁,娘家人不來端氏買幾床洋紅緞子被面呢。有老人還記得1958年在端氏村小河西籌建端氏繅絲廠,正是大鬧食堂、大煉鋼鐵的時代,東西沁河兩岸的女子進廠大鬧生絲。1960年建成投產,當年生產19噸,經上海商品檢驗局審定達到了3A+38級梅花牌廠絲。桑葉用來養蠶,桑皮用來做紙,沁河畔手工撈紙作坊開有十幾家,原料大多用桑皮、繩頭、麥秸,生產綿紙、土紙。有人計算,3個撈紙池,每天可生產2×4白綿紙3捆,每捆價值折合小米5斤,年生產總值折合小米1350斤。1944年春,端氏河北自然村撈紙池有8個,年產量3120捆,年產值折合小米14000斤。

    小米是北方人們日常最主要的糧食,從生養女人們喝下一碗谷子水開始,小爐臺的砂鍋里小米熬出的米油子不僅養月子里的女人,也養奶水不足的子孫。小米,金黃中浸出光澤,溫軟、厚實,甜香沁鼻,有了小米,其他農作物都歇涼了。

    有很長時間,端氏鎮人認為最沒有出息的家戶才種莊稼。米香曾讓端氏每一條街道的犄角旮旯都顯出過日子的樸素與溫和,但是,在生長的時間里那些腰身筆挺、橫眉豎目的人依然不是種地人。后來,有了蠶繭,誰還舍得大片的土地只種莊稼?盛夏,細密的紙漿鋪陳在沁河岸邊,被光芒鋪亮,一種氣味在空氣中走得晃晃悠悠,明亮的,冷艷的,在固定的地理位置上以自己的方式變化著四季的不同色彩。端氏因為蠶,成為最錦繡的地方。端氏鎮的浪漫以一種燃燒的姿態裝飾了舉目遠眺的大到“沒天邊”。

    手工業的繁華如現代文明一樣,極易抵達的熱鬧瞬間開始了。

    黃昏的端氏古鎮,“蕭瑟秋風今又是”。在端氏橋上遇見一位干瘦的老人,歲月抽干了他的力氣,他挽著籃子,籃子里裝了花生,他想繞開我,橋并不太寬,但絕對不窄。晚夕的光塵包裹著他的身體,他的躲避無用,我迎上去,我只是想買他籃子里的花生。

    老人說話的時候,我看到他眼角有淚往外滲。

    他說:“人老了,得了風眼,見不得刮風天。”

    我們站在橋頭上說話,往來的車輛呼呼的,一股一股塵土襲來。老人說:“自從有了高速路,這路上的拉煤車就少了。”話到深處老人還記得端氏鎮有“復興樓”,金銀首飾制作店鋪兼營絲行,有“源順祥”布店、“資源和”布店、“同興和”煙坊、“聚匯源”煙坊、“育合昌”油坊、“源茂公”油坊、“復興昌”麻鋪、“東順合”油坊以及染坊、糖店、藥房等等,當時在城東從鄭莊、朗必沿沁河至西古堆、東西峪,十里至柿莊河、玉溪河,從端氏以下沿沁河至陽城縣的廣大地區,均為端氏商業的貿易市場。相應而起的飲食、旅店等服務行業店鋪也增多。

    老人說,當時端氏進出商品以綢緞為大宗,以油品、糧食、黃絲為多,僅端氏糧食市場日銷米、麥、豆、芝麻即可達百余石。

    那時流行著:“梳分頭的不戴帽,鑲金牙的見人笑,戴手表的挽三道,穿皮鞋的提褲腳。”多少人路過端氏鎮都要住下來,旅店里養了“姑娘”,姑娘們個個兒風姿綽約。有姑娘的旅店常叫男人感受一股春潮迎面漲來,他們的血液快速流動,神色癡狂,好端端的人就骨軟腿酥了,不在端氏逗留幾天就不叫出門人。還聽說,那時去端氏鑲金牙成為一種時尚,兩顆大而鮮明的金牙,天光下一忽閃一忽閃的,緊挨著吐出的話,聽話之人還能聽見金屬和氣息之間那一聲呼哨。

    老人一張嘴豁牙露口。牙掉完的時候,他的生命也即將走到盡頭。我想象不出他五十年前的青皮后生樣,他抬起黑干細瘦的手指著橋下的沁河,生命在歲月和欲望的摧殘下已經失去了優雅和尊嚴。

    旱碼頭也有冷下來的時候。當熱鬧滿溢出來,社會仿佛被一股粗莽的力量牽扯著,來得太容易的私利像一地無法聚攏的心事,人心不足蛇吞象,當伸出去的手無法收回來時,沁河記憶里藏著曾經染綠過的河岸。

    肆:明月降臨

    窗戶內的事情在歷史深處早已破敗無著,窗外的世界依然日新月異。我一直認為窗戶就是建筑的眼睛,哪怕它已經散亂,淪陷到大地的內部,但你依然可以感受到它的明亮。

    老人盯著一戶人家的窗欞說。1916年“東裕合”鹽店缺斤短兩,被群眾抓了秤桿,當時聚眾鬧事的有幾百人。“東裕合”鹽店是端氏望族賈家背后支持的鹽店。賈家長子賈景德是閻錫山的紅人(秘書長)。出了這種事是要叫人妒腦凹的(指著腦袋罵)。自古官家就好在自己的官位上興風作浪,人家一句話,河東鹽運使便要求撤銷陽城、沁水兩縣鹽務,鹽號應聲關門。后來賈又在端氏開了“積成厚”鹽號,總號就是現在端氏的鹽店圪洞,共設四個分店。后來,他怎么去臺灣的?不給閻錫山上號(行賄)他能過了海?不在生意上做鬼他能上得起號?說來說去都是“官商一張嘴”!

    老人的言談固執而決絕。

    從前一只狗見了陌生人,叫得很兇,人一見狗嚇得打哆嗦;現在,狗看見人打遠處一臉和顏悅色的樣子,人一走近狗嚇跑了。一條老街悄無人聲,一座老屋黯淡在懷舊的惆悵里,一條狗熱望門前的熱鬧,多希望聞到蠶繭錦緞的芬芳,哪怕牛糞柴煙的氣息。從前的狗叫聲點捻子似的,一串響兒引爆一村的屋檐,檐頭飛花。村莊的幸福是一種背景,世俗在靈動的青山秀水間,寂寞下來的一個“鬧”字因狗叫爆了。

    世事更迭的無奈,一鎮子的古物都叫現代人敷衍過去了。人的習性自古都是一樣的,權利面前人更喜歡自顧自地表演,可是,古時候啊,那住那行那日常那誠懇,所有發展都是圍繞著耕讀傳家理想家園開始的。現在,一群演技高超的演員,好端端把村莊搭成了布景。

    我和老人一起往鎮里走,想去看看賈景德的住處“賈谷洞”。

    賈景德故居坐落在鎮內東西老街之北隅。由于其父輩在清朝為官,屬于當地有錢有勢的大戶。1934年,賈景德任太原綏靖公署秘書長時,回家鄉大興土木建筑“賈府”,同時整修祖塋并親撰墓志銘。除了賈府,端氏還有南門里、聚江園、史家院、曹家院、賈宅院、大花院、蓋家院,這些富貴都封塵在往事中了,任由觀者的眼睛與想象力天馬行空地去感受。

    書上說由于戰爭及歷史原因,臨街的豪華大牌樓和許多建筑已被毀。現僅存一院三排古式磚木結構的房子,以及人稱“賈谷洞”以北的一座門樓。房子均面闊五間,進深兩間,青磚砌墻,屋頂覆素板瓦,從外表看古樸大方。院東南僅存的門樓,為歇山式屋頂,上置琉璃青瓦,斗拱相疊,美觀精致。可惜門兩側的石鼓、石獅子早已不存,但仍能顯示出當年官宦人家的威嚴和氣勢。

    走到這里,我的記憶突然復蘇了,若干年前我來過,我的王八叔叔家在拐過去的那個彎道里。王八他爹我的本家爺爺,一個會唱戲的老藝人,作為貧下中農分下了賈家一座柴院。爺爺唱上黨梆子,專工大花臉,一生嘗盡江湖之險惡、艱辛甚至屈辱。外頭傳言他底功瓷實,每到一處演出,常常有掌聲潮起的場面。

    老人說他認識王八,說他不如他爸,他爸在世時是個“硬人”。

    傳說有一年夏天夜里趕戲,劇團拉行頭的毛驢車走到賈家的墳塋前,突然有老者出來挽留唱戲,青花瓷盤里放著金元寶,哪有藝人見了不眼饞的,隨即扯起大幕,演員化妝,臺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嘰嘰吵吵一下子就亂開了。這邊廂因為趕臺口路過端氏,王八爹想留家中一宿,明晚上的夜戲不誤就是。正在炕上睡囫圇覺呢,那邊廂劇團差人隔窗叫王八爹快快起床。王八爹隨來人趕往舞臺前,一時想不起來這是哪個村莊,來不及問就被團長按在了化妝桌前。

    大花臉幾筆勾成。戲是《秦香蓮》,他演包文正。陳州放糧途中遇見狀告陳世美的秦香蓮,王朝、馬漢上場,包文正手拿馬鞭,手捋髯口,二道幕穿一襲黑蟒袍上場。不等第一句唱開腔,他突然發現臺下之人個個都是骨頭架子,嘰吵聲是沁河的嘩嘩流水。包文正在舞臺上大喝一聲:“小鬼作怪!”霎時燈滅幕謝,一干人待在一大片河灘前。

    我說假如唱下來會怎么樣?老人說,到最后都落進沁河喂了王八。

    沁河曾經是有王八的。王八是河水的寄宿者,也是河流的生靈。什么時候我們的河流少了王八呢?1958年“大躍進”期間,端氏村就開始安裝鍋拖機、提水灌溉。引北城后河水沿村中到南頭挖池蓄水提灌,當時只能澆30畝土地。延續到20世紀60年代末,從1968年開始正式建立高灌站,1975年已建立13座電灌站,挖建大型水池6個,最大容量為10000立方米,最小為1200立方米,加之曲堤水輪泵站的東灌區灌溉,全村當時2000畝土地全部實現了水利化。沁河兩岸何止一個端氏鎮在實現水利化?做機磚、煉鐵、挖煤,農民開始與土地疏離、與河水疏離、與村莊疏離,疏離使人對大地的感情萎縮,誰能喝住虛榮的野心?

    有時候想,一個村莊的繁華一定要看它曾經擁有了多少廟宇,端氏最早的廟宇是寨上的廟院和法門寺。明、清兩代,又修有湯王廟、城隍廟、端陽祠、文廟、南佛堂、鐵佛寺、關帝廟、黑虎廟等8大寺廟,分別坐落于鎮內的東、西、南、北、中。而且還在鎮的東街,修有大、小兩座閣樓,分別矗立于古街的南北。由于村莊寺廟的不斷修建,使城內街道逐步形成了完整的丁字形布局。可惜數百年的歲月流逝和村鎮的發展,毀壞從誕生之日起就構成了重而有力的刺激之能事。每一個朝代,每一個運動,每一項手工業的遺失,每一次推倒重建,因為明天的到來從未過時,甚至還頗有可發展的前景,因為它的爆發力和宣泄的合理程度,都來自人的身體內部,摧枯拉朽,有時候只是扭了一下頭,連嘆息都沒有,一切就都變得蕭瑟了。

    我喜歡秋天的繁華,喜歡看剝麻曬蕨的農人,喜歡檐頭下挑起的新剝下的玉米棒子。天黑下來時老人黑得像一截木樁,寂寞地站在村莊的空地上,像入定的老僧,噢,歲月讓他無奈了。

    葛水平,山西省文聯主席,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創作有長篇小說《裸地》《活水》。中篇小說《喊山》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有電視劇本《盤龍臥虎高山頂》《平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