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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美文》2022年第10期|程黧眉:剎那芳華所以去
    來源:《美文》2022年第10期 | 程黧眉  2023年08月28日09:01

    玉蘭又叫“望春蘭”,這是我在張愛玲作品里知道的。

    前年,我在院子里種了兩棵樹,如魯迅先生所說:一棵是玉蘭,另一棵也是玉蘭。

    剛剛大學畢業時,單位的集體宿舍在天安門附近的正義路上,走到天安門也就十幾分鐘。每天下班,兩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沿著正義路往北走。夕陽穿過樓群,樹影婆娑,晃著我們年輕的臉,那是我們最好的芳華。

    穿過長安街,向西一拐,就到了天安門城墻下。有時候他騎自行車帶著我,春夏秋冬,這是我們最多的去處。

    我最喜歡春天的時候,早春時節,天安門西邊的紅墻外白玉蘭盛開了,高高長長的紅墻,莊嚴持重,好像看不到盡頭,襯托著一樹又一樹雪白的玉蘭花,那情形,就好像紅色的城墻在講述古老的傳說,白色的玉蘭是一個年輕的知己,在屏息傾聽。這時候的夕陽更像遠古的夕陽了,玉蘭則像剛剛登場的主角,暗香浮動,晚風習習,我感到這世上沒有更好的景物能夠比照出這鮮明的經緯——古意與當下,瞬間感到人的卑微和渺小。

    那時我們太年輕,自然有著蓬勃的玉蘭樹一樣的驕傲和挺拔。那些掛滿枝頭的白玉蘭就像一樽樽盛滿美酒的酒杯,禮贊著我們的青春錦年。

    幸運的是結婚后的第一個家還是在正義路上,早春時節,我們依然可以去看玉蘭花。有時候頭一天晚上還沒開花,但是第二天,仿佛一夜之間,玉蘭花在夜幕中悄然蘇醒,猝不及防地開放了。我高興地站在樹下,聞著若有若無的暗香,欣賞它獨有的卓群氣質,玉蘭樹形高大,俊逸優美卻不嬌媚,讓人仰視,感嘆,加上無奈——這世界上就有這樣的孑然獨立,就有這樣的不染塵埃,你能奈何?

    慢慢的,一年又一年,眼看那些玉蘭樹越長越高,越來越茂盛,花苞越來越多,越來越沉,好像把我的年紀也裝進花苞里了似的,它沉甸甸的,我的年紀也開始沉甸甸起來。那21歲最初的光景,好像都被它裝進去了,花朵盡收,片葉不留。

    又一年的早春,去看玉蘭花的我,肚子里面已經孕育了兩個小生命,隨著孩子們漸漸長大,家也越搬越遠,竟然搬到郊外了。

    鄰居婆婆勸我不要種玉蘭樹,她說那個樹沒人喜歡啊,頂多開花1十天就敗了。可我就是喜歡呢,我不去管別人喜歡不喜歡,再說玉蘭也不是為討別人喜歡而生長的,否則它就不會只有十天的花期了,它若熱熱鬧鬧開上100天,我也覺得無趣了。花無常開,人無永生,這個世界才有了無常,也就有了趣味。

    種樹時節,偏偏已經過了玉蘭的花期,這家伙開花實在太早了,在百花還在醞釀期時,它已經風卷殘云地收拾了殘局,猶如曇花一現。我跟賣樹的人說:我只要白色的玉蘭,不要紫的,也不要黃的。他說花已經謝了,無法判斷是不是白色的,我說那怎么辦?他說先種上這兩棵,等明年花開,如果不是白玉蘭,我給你換。

    那一年北京的冬天很冷,我頭一年春天種的石榴和葡萄都凍死了,我以為這兩棵玉蘭也一定活不成了,因為其中一棵的大半邊樹枝已經凍死了,我有點小布爾喬亞的難過,事實上我早已經過了期期艾艾的年紀,但是這棵樹著實讓我動了惻隱之心——一棵樹的成長實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精心服侍了它一年,就像《紅樓夢》里神瑛侍者賈寶玉,每天以甘露澆灌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草,那絳珠草就是脫胎成人形的林黛玉,深受甘露之惠的林黛玉重情重義卻無以為報,只得來到現世整日以淚水相還。

    草木有情,何況人乎?人與樹木,也是會結緣的。

    果然,這小小的半殘的樹,不負春光不負我,居然頑強地活了下來,更沒想到的是,這半棵樹,居然結滿了花苞,而且飽滿的程度絲毫不輸那棵沒有受傷的同族,它身殘志堅的精神深深打動了我,我抬頭看看這不太高的不對稱的半缺的枝椏,心疼地拍了拍它的樹干,我想它是能夠會意的,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春風從山那邊吹過來,我又多了另一方面的擔心,如果不是白玉蘭呢,如果是紫色的黃色的怎么辦?我能舍得拔掉它們換了嗎?每天每天,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跑下樓去看看它們,當第一顆芽孢展開時,我欣喜地看到探出頭的潔白的花葉了。花開時節,這一棵加半棵玉蘭樹給了我莫大驚喜,大朵大朵的花開得舒展,富有激情,我第一次仔細觀察花瓣里面的花蕊,纖細明亮,楚楚動人,它們就像人的神經,上帝賜予人們多么豐富敏感的神經,花蕊就有多么細致的纏綿多情。

    漸漸地我愛上了玉蘭,準確說是白玉蘭,我甚至有點偏心了,對其他的樹木敷衍了事,總是專注于白玉蘭。于是我就發現了一個秘密:我算是一個古典詩詞愛好者了,但是我所接觸過的詩詞中,我從小到大所背誦的詩詞中,尤其是唐詩宋詞,那些詩圣詩仙流傳下來的著名詩詞里,居然沒有一首是寫白玉蘭的。

    人們最常引用的“已向丹霞生淺暈,故將清露作芳塵。”出自明代睦石所做的《玉蘭》,睦石在我們的語文課本里幾乎沒有出現過,在普遍的認知中,也不是耳熟能詳的詩人,但是這兩句描寫,比較像玉蘭的品質,語出玉蘭有點清高落寞的味道;明代詩人丁雄飛“皓月在懷,和風在袖,夜悄無人時,發寶瑟聲”,只是意境描述,詞語平平,并不覺其高深;清代查慎行《雪中玉蘭花盛開》:“自愛臨風皎皎,笑溱洧、芍藥紛遺。藐姑射,肌膚凝雪,煙雨畫樓西。開齊,還也未,綿苞乍褪,鶴翅初披。”倒是有趣,形象生動,尤其是“綿苞乍褪,鶴翅初披”,形容剛剛褪去綿苞的玉蘭,像剛剛長出翅膀的仙鶴,構思奇巧,如入其境,但是其他幾句,仍似未脫艷俗之窠臼。

    清朝詩人趙執信所作《大風惜玉蘭》:“如此高花白于雪,年年偏是斗風開。”寫出了玉蘭如雪的高潔,其中“斗風”是點睛之筆,玉蘭迎風而立、孤傲不懼的內質躍然紙上,我很喜歡;明代張茂吳的“但有一枝堪比玉,何須九畹始征蘭。”這兩句以遞進結構,進一步堅定了玉蘭的遺世獨立之氣節,一掃清潔純凈之美,愈發大方,有骨氣。

    宋代趙文《掃花游(李仁山別墅)》更有意思了:“結廬勝境,似舊日曾游,玉連佳處。萬花織組。愛回廊宛轉,楚腰束素。度密穿青,上有燕支萬樹。探梅去。正竹外一枝,春意如許。奇絕盤谷序。更碧皺沿堤,綺霏承宇。柳橋花塢。問何人解有,玉蘭能賦。老子婆娑,長與春風作主。彩衣舞。看人間,落花飛絮。”前面大量詞匯的鋪陳,娓娓道來春意盎然之中玉蘭的千姿百態,直到“問何人解有,玉蘭能賦”,一語破出玉蘭的詩意,從而引出“老子婆娑,長與春風作主”的瀟灑不羈和風流倜儻,最后看人間的落花飛絮則有“無可奈何花落去”的省察和了悟。真是一曲蕩氣回腸的玉蘭之歌。

    明代畫家書法家文征明的《玉蘭》是一首比較有名的七律:“綽約新妝玉有輝,素娥千隊雪成圍。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遣霓裳試羽衣。影落空階初月冷,香生別院晚風微。玉環飛燕原相敵,笑比江梅不恨肥。”據說這首詩的手跡在蘇州的拙政園,筆鋒迥異不凡,只是道聽途說,我沒有考證過。縱觀其詩,我覺得其中“影落空階初月冷,香生別院晚風微”為最好,頗有唐詩遺風,又覺很像《紅樓夢》中林黛玉的“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之意。

    然而,縱觀這些詩詞,并沒有拍案叫絕的名句,既無寫梅花“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神來之筆,也無“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的千古絕唱。難道是因為玉蘭的來去匆匆、生命過于短暫的絢爛、繼而瀟瀟地流落而讓人感覺生命的薄涼,才使得詩人們紛紛避之不及?

    我縱然再為玉蘭鳴不平,卻也寫不出比這些更好的詩句來,再評下去就有眼高手低之嫌。我只有老老實實地享受眼前玉蘭之美,才不算暴斂天物。

    如果能靜下心來慢慢品味,會發現玉蘭其實別有風致:它樹冠寬闊,枝葉繁茂,與眾不同的是,它先開花后長葉。玉蘭盛開時,花朵都在枝梢開放,一個樹枝一朵花,花開九瓣,外形很像蓮花,出污泥而不染,花白如玉,吐氣如蘭,這一點有如品質高潔的愛人。遠遠望去,一朵朵玉蘭又像一尊尊充滿儀式感的酒杯,列隊巡禮,頷首迎賓,滿樹滿枝晶瑩皎潔,姿態俊逸白光耀眼。它們如此風姿燦爛招搖過市,十天以后,花自飄零,落英滿地,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妙韻天成。

    我種的玉蘭自去年春天花落之后,樹上長滿了綠葉,當初我不太懂得它的品性,以為秋去春來,它自然再花開花謝罷了。然而就在秋日的一天,我突然發現它枝頭長滿了小花苞,有點淡淡的綠色,毛茸茸的非常可愛。我以為看錯了,怎么會在秋天長出花苞呢?但是它們又是實實在在地掛在那里。那時秋天的山已經泛黃了,滿園的落葉在風中飄來飄去,舉目望去皆是秋意,難道此刻的玉蘭,就已經開始望春了么?

    今年年初,下了一場大雪,我在北京很少見到這樣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天,把那一片竹子都壓彎了。大雪把屋前的小路填滿了,它們幾乎要闖進屋子里來作客了,夜晚的時候,雪夜把玉蘭樹照得雪亮,那一個個花苞像一支支毛筆尖,有點書生意氣地傲立枝頭。第二天起床時發現,大雪封門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卻不太擔心玉蘭,因為我有些知道它的品性了,玉蘭是真正名副其實的望春花,每年初春,只要玉蘭花開,就代表不會再有冰凍了,就說明春天真正地到來了。所以,如果它能扛過這場大雪,春天就一定伴著它的盛開如期而至。

    我說,等春天來了,我還想去天安門城墻外看玉蘭花。那個當年21歲的男孩子,現在已經鬢發星星點點泛白了,他依然興致勃勃要陪我去看玉蘭花,可是我的左腿經歷了一次大手術之后,走路最多不能超過1000米,再遠就痛得舉步維艱,更不可能像當年一樣在長安街頭散步了。當然,我也絲毫不能妄想像從前那樣坐在他自行車的后座上,迎著晚風和夕陽,肆無忌憚地在長安街上飛奔了。

    估計天安門那里的玉蘭花開了,我們專門騰出一天時間,開車一路向西,沿著長安街緩緩而行。經過正義路路口時,看到郁郁蔥蔥的樹已經遮掩了整條路,也遮掩了曾經兩個年輕人快樂的步履。

    一閃而過的路口,和一閃而過的青春沒有區別。時間會忘記,記憶卻不會。

    已經看到那一樹樹綻放的玉蘭花了,紅墻白花,紅的凝重,白的皎潔,二者交互輝映,相得益彰,仿佛這美,是天經地義的。

    我們21歲的春天,我們一生的芳華,我們的青春盛典,也曾經天經地義地這樣美麗、飽滿燦然地盛開在長安街邊,如今已經遠遠地飄落在生命的春天里。如今我們的兩個兒子快到21歲了,他們就像那些春天里的樹,筆直昂揚,朝氣蓬勃,讓人看了心生歡喜,由不得我不回想我的21歲,腳步輕盈,亭亭玉立。

    后面的車在催促我們了,我們加快了速度,一棵棵玉蘭樹快速閃過,那些猶如盛滿陳釀酒樽的玉蘭花,正在向我們逝去的錦繡年華把盞致意——為往日干杯吧。

    天安門是北京的正中心,我們的家在北邊的郊外,溫度要低很多。當天安門城墻邊的玉蘭花謝了,我種的玉蘭就到了開花時節。然而,前幾天還是飽滿熱烈的花朵,轉瞬間就要凋謝了。想來玉蘭一年到頭站在這里,只為那十天的芳華,這剎那芳華,驚了眼目,了去滄桑。

    玉蘭的一開一落,干脆利落,很像一個殺伐果斷的高手,面對一場愛情,不留戀,不糾纏,爽爽快快地來赴約,轟轟烈烈地愛一場,情斷意盡之后,一別兩寬。

    一花一樹一人生,我們地球上的生命,哪一個不是生生死死?人尚如此,何況樹焉?其實一棵樹,你能要求它多少呢?在我的眼里,它為我肆無忌憚燦爛綻放十天,已經足夠了。

    林黛玉在《葬花吟》里吟盡了落花流水的無情和傷感,林黛玉終是敗給了年輕,我想林黛玉如果在我這個年紀,自然不會去葬花的,她死在盛花的季節,那是她生命的巔峰期,但凡她能夠活到中年,她都不會死掉。如我這般年紀,已經完全懂得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所以來,所以去。

    【作者簡介:程黧眉,作家,出版人。創作出版長篇小說《紅岸止》、散文集《臨水照花》《物質女人》《我的神秘之花》《如期而歸》等;策劃編輯出版大型文學系列叢書《中國好小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