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風:古鶴下街N號
后來,剃刀聲占據上風,嚓嚓嚓,嚓嚓嚓,在頭頂上游走。
這個“后來”,其實非常短暫,用游標卡尺去卡的話,也就兩公分左右。我先聽到的是絮語,像拿發黃的棉簽掏耳朵,接著是細微的剃刀聲,當透過呆板的塑料軟門簾,看到屋里的情形后,剃刀聲驟然亮了。那亮很鋒利,一閃一閃的。
1
如不是從7月的汾河畔,一路天上地下輾轉,來到中山岐澳古道上的古鶴村,我直到現在還估摸著,在別處會不會遇到這樣的理發店?
整個的一棟緊湊的小二樓,夾在街北的沿街的屋當中。二層封閉的陽臺,做了下層的屋檐,看上去就像壽星的額頭。理發店開在下層,既無那種小理發店花哨的裝飾,也無吆喝生意的招牌,一個藍底白字的門牌,釘在門與窗之間的墻上:古鶴下街N號。
從發現它的二刻起,我就想那門兩邊,至少該有一副對聯。比如:
磨礪以須,問天下頭顱幾許;
及鋒而試,看老夫手段如何?
但是沒有,只有門額上貼著一個過年時留下的橫批,“生意興隆”。橫批下面貼著五張紅灑金紙掛千,與橫批一樣還保持著鮮亮,沒有被日子掉后頭去,一口一口舔淡了。從街的一頭走來,稍不留神就會錯過去。
我所想的對聯中的“老夫”,倒是非常適合店主人,五十大幾的樣子,穿著棉麻白半袖衫,七匹狼棉麻灰短褲,還有藍塑料拖板,臉上慈微微地透著老到。那“老到”,若剖開臉去尋找,會看到盤根錯節,與老伯的脈絡相連。
聽到剃刀聲的時候,剪刀、電推、梳子都已經歇下,老伯正拿剃刀給主顧剃須、凈臉、刮后脖子。但在我瞬間走神的眼中,那剃刀還在主顧頭頂上游走,剃刀聲也顯然被夸大了,然后斜斜地剃下來,繞過主顧一邊的耳朵,直至鬃角。
2
那瞬間的走神,也讓我記起兒時的干鬼爺,與古鶴老伯差不多的年紀。
干鬼爺名副其實的干,尤其是一張瓦刀臉,干蹦蹦的顴骨能當缽盂敲,并且敲出裂紋來。從頭到腳的瘦,大概名字也不肥,村人便取而代之,不論輩分大小,都叫他干鬼爺。
干鬼爺除了會種地,還會嚓嚓地耍剃刀,父親曾多次帶我去找干鬼爺剃頭。父親也會耍剃刀,但必須先用開水把我站著的頭發燙軟了,他把我的頭按在熱氣騰騰的臉盆里,一把一把往頭發上撩水。我被燙得哇哇亂叫,比剃頭的時候還疼,懷疑他要斷子絕孫。
每當頭發長熊了,需要剃的時候,我提前幾天心就發毛,像大難臨頭一樣,尋找種種借口逃避。父親便和我妥協了,他不再給我剃頭,帶我去找干鬼爺剃。干鬼爺不用開水燙頭發,用溫水甚至冷水洗洗,就把我的頭剃得光溜溜。那時也用推子理發,但要到鎮上的理發店去,走十來里路無所謂,主要是要花一兩毛錢。
那一兩毛錢,別說家里舍不得,連我也舍不得,換成一分的鋼镚,就是一二十枚,裝在衣兜里欻欻的。尤其是跳躍的時候,在衣兜里活蹦亂跳。從學校放學回家,欻欻響的衣兜上,就像后來我見過的龜背上的藤壺,能扒一大把同學的眼球。
找干鬼爺剃頭,我記憶最深刻的一次,是有次踏著能穿透鞋底,扎得腳趾頭又麻又疼的積雪,跟著父親嘎吱嘎吱去了干鬼爺家,干鬼爺正在火爐上燉著半鐵銚豬肉,滿屋的香氣趕走了光棍的餿味。以前來了,那餿味總是劈頭蓋臉的,九香蟲一樣扒到鼻梁上,摑都摑不去。
干鬼爺抓了抓我的頭發,叫父親給我簡單洗了洗,便從匣里面取出剃刀,把左腿屈起來,繃緊大腿上的棉褲,呸呸吐兩口唾沫。他把棉褲當作鐾刀布,啪啪蘸著唾沫,翻來覆去地鐾幾下,然后盤腿坐到炕頭邊,讓我自己搬個凳子,在地下緊挨著炕沿坐好。脖子里圍上他臟兮兮的毛巾,他一手撐著我的頭發,一手拿剃刀開剃了。
在我頭上游走的剃刀,一會兒悄無聲息,只覺得癢癢的,那癢順著頭皮竄,竄過處像涂了清涼油。一會兒嚓嚓的,像收割紫苜蓿,如今再回想起來,更像是收割麥冬草。再準確些的話,就是剃刀在吃,嫩靈靈的草味,一滴一滴彌漫了。
3
在古鶴下街N號也一樣,嚓嚓的剃刀聲讓我神思恍惚,想到了收割紫苜蓿,只是沒有兒時那么強烈。也想到了麥冬草,剃刀吃得滿口綠汁。
屋子也就二十多平米大,東墻上裝著一面大鏡子,從鏡中能瞭到朝后窗的一邊,掛著一臺液晶電視,屏幕一動不動地像早睡了,左上角待著“CCTV—6”,右下角待著“×××××”,那是一部幾十集的電視連續劇的名字。
鏡子朝前窗的一邊,貼著一個大紅福字,貼著兩個金字對簽,一個是“身體健康”,一個與門上的橫批一樣。下面是一個老式月份牌,前面的日子都撕掉了,明天要撕的是“2023年7月14日”。還有一條鐾刀布,那黑膩膩的破損的樣子,一看就“閱刀”無數。一把鋒口飽滿的剃刀,鐾著鐾著就成一彎殘月,更像一個腰勾了的老人。
在鏡子上方,掛著一個圓臉盤電子表,再上方也就是屋頂上,垂掛著一個吊扇,三片扇葉都銹透了,已看不到淺綠色的漆皮,但中間的扇芯完好如初。鏡子下方是一張理發桌子,皮老得斑斑駁駁,擺著一盆生機勃勃的富貴竹,與一臺舊收音機。
老伯說那玩意兒有年頭了,是當年惠州產的立桑牌收音機。老伯的話我多半聽不懂,全憑中山的朋友小黃翻譯與解釋。小黃告訴我,老伯說那收音機老是老,但也不算如何老,他拍拍主顧身下的椅子,說這才活成寶貝了。
老伯笑道,都一百來年了。
都一百來年了?哇??!
越過那又高又厚,最下邊十幾層皮已剝蝕的“一百來年”,我們仿佛瞭到了民國割掉清朝的大辮子,自己還留著“后拽拽”的光景。
那椅子確實夠爺們了,圓鑄鐵底盤,木雕扶手,木腳踏板,木靠枕子。老得“老”已經掩蓋不住,但身子骨還倍兒棒,躺上去穩當當的,轉動時也不齜牙咧嘴。躺在椅子上的主顧,把“一百來年”墊在背下,圍著杏黃色圍布,就像黃袍加身一樣。
屋內就一張理發椅子,再有客來了只能等著,不愿等也不勉強。而且理一顆頭僅10塊錢,我們又驚嘆起來,好像又隔了“一百來年”。等先前的主顧理完發走了,從廣西來的朋友老李趕忙坐上去,也想當一下皇帝。他怕離開古鶴村,再遇不上這樣的店了。
此刻的老椅,與那斑斑駁駁的桌子,仿佛由遠道而來的我牽線,在為一個異域的素不相識者的話“作注”。韓炳哲在他的《非物》中說,“這些物具有綿延的形式”,那“同一張椅子和桌子,以一成不變的熟悉方式來面對每天都在發生改變的人?!?/p>
“面對每天都在發生改變的人”,老伯始終如一的“平和有禮”,他說他們家“三代理發了”。傳承的手藝與德行,我想與那椅子一樣久遠了?!耙砸怀刹蛔兊氖煜し绞健保喜淼貌患辈痪彛淼靡唤z不茍,那份兒耐心與細致,讓你明顯感到:
躺在椅子上的人不滿意他不會歇手,
他自己不滿意也不會歇手……
4
與古鶴老伯的小樓相比,干鬼爺僅是一間泥巴小屋,蓋在村邊的一片棗樹林里。盛夏的時候,被遮蓋得嚴嚴實實,只有炊煙倔強地升起,才知小屋的存在,像干鬼爺站在屋頂上,站在棗樹林上空。
那個嘎吱嘎吱的雪天,父親袖手待在一旁看著,干鬼爺叫他坐他也不坐,時不時贊嘆一聲,您剃刀耍得好啊。父親贊嘆多了,干鬼爺就咕嚕個笑泡,順手將剃刀的刀刃一抹,將抹下的一丸污垢彈到地下,他說他聽人講,耍剃刀跟耍那東西一樣,是個男人就能耍了。
干鬼爺問父親,你比我懂得,是不是那么回事?
父親忙點頭,也倒是吧,也倒是吧,可耍法不一樣。
頭剃到半拉子的時候,干鬼爺停下手,揭過火爐上鐵銚的蓋子,搛片肉嘗一嘗,然后又搛起一片肉,讓我把臉掉后來,喂到我嘴里說,干鬼爺牙口不行了,你替干鬼爺嘗嘗,看熟了沒有。
我一下子“眙駭”了,干鬼爺給我剃頭,還要給我吃肉,但干鬼爺不由分說,我下意識地張開嘴,接住那肥肥的一片肉,好像還掉了滴油,舌頭一卷就沒了。連牙都沒動一下,哪知熟不熟,只留下一絲香,一絲幽魂似的香,掛在小舌上。
我轉過頭去,對父親臉屈了說,干鬼爺硬要叫我吃。
父親也“眙駭”了,接著張皇起來,說他娃一個,怎能嘗了肉呢。
干鬼爺見我回答不上,就說肉大概還沒有燉好,把鐵銚蓋上繼續燉。剃了一陣子后,他又要我嘗嘗,又喂了我一片肉。給我剃完頭,肉也燉好了時,干鬼爺搛起一片肉,又讓我張開口,說干鬼爺再喂你一片。最后一片肉,我沒有一下吃了,藏在一側的牙背后,在回家的路上,明知道父親知道,卻也要瞞著他,把吃聲噙在嘴里,悄悄地嚼了好久。
事實上,在剃頭的過程中,我的耳朵早開小差了,專注的不再是剃刀聲,而是那咕嘟的肉聲,被香氣線一樣穿了,一串一串的。我的嗅覺從鼻孔鉆出,有時攆著一縷香氣,在灰暗的屋壁上緊追不舍。父親我也看得出來,他努力克制著自己,眼睛避開火爐上的肉銚子,裝模作樣地看干鬼爺給我剃頭,那時不時的贊嘆其實也是在做掩飾。
那天,干鬼爺原本剃頭就不疼,由于肉香的搗亂,我更是絲毫沒覺得疼,很想叫他再多剃一會兒,干鬼爺卻像以往剃完頭一樣,撫摸著我的頭說:
娃啊,剃頭,拍手,滾蛋。
5
從那個遙遠的冬天抽回身來,轉向神情專注的老伯,他手中已換上剃刀,一如前面的主顧,在給老李剃須、凈臉、刮后脖子。在他側面的后窗外,一片蔥蘢掩蓋的小水塘,塘中的荷葉與塘邊的芭蕉正旺,就像《紅樓夢》里一句話說的,“烈日炎炎,芭蕉冉冉。”
偶爾從后窗鉆進來的熱風,旁若無人地圍著百年老椅,嗅一嗅椅腿上的朽味,扒拉扒拉地下的碎發,便掀起塑料軟門簾的一角出去。門外的街上,對面看去濕浸浸的屋影,像水從地下滲出來一樣,已漫延過街中間,把陽光快要擠到門腳下了。
告別平和有禮的老伯,一腳深地踏進陽光里,一腳淺地踏到陰涼中。兩邊的房屋綿綿延延,把街擠逼得曲曲折折,走在前邊的目光,一不留神就撞到墻壁上。拐個彎兒過去,與拐彎兒之前一樣,迎面碰到的只有寧靜。喧鬧被燜蒸的陽光趕跑了,有的躲到了樹深處,有的躲到了墻影里,還有的躲到塘中的荷葉下。
街上鋪的花崗巖石條,與老伯理發店的老椅一樣老了。除了古鶴下街,還有角頭街、古鶴中街、清泉街,由四條街組成的石板街頗有名氣,路過的一所故居一處祠堂,一座牌坊一個旗桿夾,一棵古樹一片老塘,都令你產生類乎浮士德的懇求,“多停留會兒吧,太美了!”
順著古鶴石板街的兩頭延伸去,便是從中山石岐到澳門的“岐澳古道”,只要在網上信手翻翻,有關的信息就紛至沓來。用很官宣的話說,“一度曾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通道之一”,“沿途珍貴多元的瀕海地區自然景觀與豐厚的海上絲綢之路文化遺產相得益彰”,記憶著也見證著往昔的不同凡響。比如:
清光緒十九年七月二十五日(公元1839年9月2日),清朝欽差大臣林則徐與兩廣總督鄧廷楨率員通過岐澳古道古鶴段,前往澳門巡閱防。關閘前澳門官兵百名列隊歡迎,軍官戎服佩劍,士兵荷槍實彈,“番樂齊奏”,場面熱鬧而隆重。
再再往前,還遠沒有岐澳古道,也就是距今800年的時候,在一片白鶴的舞蹈中,古鶴村的祖先于此扎根。800年生生不息,卻又一如既往地保持著“本色”,在波濤洶涌的潮頭之地,像“大隱隱于市”,活得“閑云野鶴”。
在古鶴上街到角頭街交接處,建村之初曾面對的是一片汪洋,靠一個小碼頭出入。可800年滄海桑田,如今碼頭已被一棵古榕樹占據,碧波也化為濃蔭。站在高大的古榕樹下,披著陽光灑金的袈裟一樣的濃蔭,我讓思緒化作一只鳥,穿過葉隙飛到樹的最高處,越過密密匝匝的屋宇,眺望著一年比一年增長的“遠方”,替古鶴人“懷鄉”。
就像瑪蒂爾德·薩瓦托寫的:
我懷念沙灘和高山,
還有那條靠近岸邊的
藍色的船,
它在等我。
作者簡介:黃風,山西代縣人,現供職于山西省作協。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集《畢業歌》,散文集《走向天堂的父親》,長篇紀實《黃河岸邊的歌王》《滇緬之列》《大湄公河》等。作品多次被選刊、選本轉(選)載并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