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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花城》2023年第4期|魯敏:不可能死去的人(節(jié)選)
    來源:《花城》2023年第4期 | 魯敏  2023年08月22日07:21

    導讀

    在東壩,周成山作為東壩人的驕傲和執(zhí)念,一直是東壩人傳說中的偶像。他是東壩文曲星、國家棟梁,是東壩走出去的最有出息的人。周成山承載著東壩人走出大山、出人頭地的希望,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死的。此后的四十多年里,尋找周成山成為東壩人的使命,只要死不見尸,周成山就沒有死。他被神化、被符號化,他是鞭策子孫后代發(fā)奮圖強的標志,成為了不可能死去的典范。

    不可能死去的人

    文 | 魯敏

    1

    前往義爺家的路上,我步子邁得很慢,一路上都在思考,接下來將要如何交談。每次回鄉(xiāng)拜會義爺,都是這樣,懷著一種像是冒險的心理,心虛又盡量勇敢地,與他侃侃而談,談論周成山。

    從小我們就知道,在東壩這里,提到周成山這個名字,要十分小心,因為有禁忌,你絕對不能用一種他仿佛已不在人間的語境語態(tài),雖然早在半個世紀之前,就從南方傳回他意外溺亡的消息。但那不是真的,在東壩,這是一個公理:周成山是不可能死的。尤其在義爺面前,在他那一輩人面前,哪怕就是含糊其詞、顧左右而言他地跳過周成山這個名字,也是絕對不可以的。與之相反,你得結結實實、十分自信地講一個故事,一種邏輯,或干脆就陳述一個事實,來推演和證明周成山的在世。這樣的重任,從上一輩,接續(xù)到我們這一輩,尤其會落在往返于家鄉(xiāng)與遠方的東壩游子身上,大家總認為,在外面走動的人,會有更多渠道獲知周成山的最新情況。

    由于父母都已被接到南方同住,這些年我已回來得很少。每次回鄉(xiāng),都深刻感受到時間所主宰的變動,以小時候扔石子打水漂的池塘為例,眼見著它,水線從深到淺,漂過死魚,河水發(fā)臭,干涸見底,到上次回來,已被扔滿各種垃圾。可今天一看,它居然又成了清水一汪,還圍起一圈講究的木欄桿。我在倒映著樹叢和天空的池塘邊站住,回想上一次跟義爺是如何談起周成山的,即使這次不能達成什么新的導引,起碼不要與往昔有矛盾之處。

    2

    上一次回東壩是七八年前了,是秋季,算是特地回來報告關于周成山的最新情況。信源來自黃海。

    黃海是誰?是周成山當年工作單位的直接上司,某編號工廠下屬設計所的主任。最初傳回東壩的周成山死訊,就是發(fā)自這位主任。據(jù)說,黃海主任本人的生命現(xiàn)也接近終點,最多個把月,應當挨不到寒露??赡芤驗槲彝谀戏?,也可能因為鄉(xiāng)人高看我一眼,總之諸多在外發(fā)達的東壩游子中,我被義爺點到名,代表東壩人前去探看黃海主任。

    實際上,東壩這邊與黃海主任的聯(lián)系,40多年來陸陸續(xù)續(xù)地從未斷過。東壩人以一種固執(zhí)的長情,隔上一段時間,就會借著年節(jié),捎帶些土產山貨,借著親熱問候的掩護,試圖從他的口中,套取出周成山的真正去向。東壩人,尤其義爺那一輩人堅信,在黃海主任的大腦深處,一定深藏著事實的真相。只是出于某種特別高級、遠遠超出東壩人這個層次的絕密原因,打死也沒法透露?,F(xiàn)在嘛,不用打死,黃土已快到他頭頂了。是時候了,黃海主任會對東壩人說出實情,只要派個人上門,略加引導,然后張開耳朵聽著就行。

    黃海主任住在干休所一樓,帶個小院子,院里一圈無人打理的亂草與灌木,屋子里被舊東西塞得滿滿的,書、報紙、鞋盒子、行李箱、鐵皮罐、長軍靴、陶花盆和瓷臉盆,甚至自行車。進入他的房間得穿過狹長的甬道,床邊擠挨著兩張凳子,坐下來說話時,由于離主人太近,連視線都沒地方投放,只能拋到院里那無甚風景的亂草叢了——那也比看著黃海主任要自在一些。他的眼睛布滿白翳,白翳邊交纏著血絲血筋,眼瞼肥大沉重,好像一架來自時間深處的廢舊望遠鏡。

    床的另一邊是一溜儀器,還有位護理員。后者看看我,又看看表,說最多給我一個小時,然后穿過甬道離開了。黃海主任做了一個拍床的動作,幅度很?。骸八涝谧约杭依铮??!蔽乙粫r不知如何接口,勉強找個地方放下月餅和水果,寒暄著說了一些早日康復之類的假話。他把眼睛朝向我:“小周周成山的事,我已經講了19遍,除了當時向上級報告、總結安全教訓時的2次,其他的,都是因為你們東壩來人。來一次,我講一遍。1971年9月12日,星期天下午,小周獨自到西大壩水庫去游泳,不幸發(fā)生意外?!彼麛€著勁,講半句,歇下,再攢,講下半句。

    我沒吭聲,只報以愿聞其詳?shù)恼埱蟮男?。這顯得不近人情。可的確,我想聽到他親口再講第20遍,最后一遍。老人明白了,他把頭歪向一邊,示意我用吸管給他補一點水分。

    “當天晚上6點多,單位食堂正開飯的時候,傳來消息,有人在西大壩水庫的小樹林邊,發(fā)現(xiàn)堆放著的衣服、鞋子和眼鏡,褲兜里有鑰匙和浴室證,才查出是他。我們分兩路,一路組織撈人,同時派人去他宿舍,一切正常,洗好的衣服還在陽臺滴水。手表擱在床頭柜上。一本《物種起源》打開蓋在書桌上,邊上有讀書筆記。沒有找到遺書之類,只有一些信件。出于謹慎,后來也仔細讀了。你們東壩一個落款‘積慶’的人,有好幾封。其次是一位姓田的女同學,有點談朋友的意思,只是話還沒說開。詢問各方面人員,他才分配過來不久,雖不太相熟,但沒有人覺得異常。我們也知道他是游泳健將,可淹死的從來都是會水的。西大壩那一邊,連著找了兩天,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人分析意外原因,可能是卡在大壩閘口底部,那里有兩塊石料被沖歪了,形成一個魚嘴式的槽口。但水壩左、中、右三個閘門,當天都沒有開放,并無吸力,就算真被卡住,尸身呢?也有人認為水庫某處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窄小漏水口,他從那里給挾帶到水庫外頭,流入下段的灌溉水區(qū),繼而漂到沿途哪個分岔水道。后面有一兩個月,我們都在關注下段各河道,始終沒有消息。所里后來替他置了一個墓地,放的是他的衣物。”

    就這么些內容,黃海主任說了足有一刻鐘,中間隔著嘶啞的喘息、咳不出來的咳嗽、抖著嘴唇搖頭、仿佛睡過去了一般的閉眼停頓。我壓住呼吸,眼光在院外的雜草和他臉上來回移動,試圖捕捉任何的破綻或言外之意。

    這一段“故事”,這些年來,但凡從黃海主任這里回去的東壩人,都會忠實地加以轉述,如果每一回都有錄音的話,放一放、比一比,幾無出入,就像一篇范文。實在太熟悉了,我一邊聽,一邊在心里默念著他還沒有講出的下一句。其實黃海主任眼下這種情形,有些漏漏拉拉本也無妨,可他寧可停下來蓄力也不肯省略,這更加讓我覺得,他是在竭力對照“原文”。而關于原文本身,東壩人已分析過多次,認為其中有些狡辯的意思,詳略比例不對,個別細節(jié)也令人生疑。比如為什么有遺書的猜想,為什么提到他是游泳健將,為何單獨提到手表,《物種起源》有何寓意。從他離開宿舍到被人發(fā)現(xiàn),咋那么快,洗好的衣服還在滴水?人就是這樣,只要存了疑惑,一切就都是可疑的。我打小就熟稔這樣的分析,疑心就像鐵打的釬子一樣,戳在我所有的思路里。

    黃主任額上有汗,他把頭在枕上左右挪動,徒勞地想找到緩解痛苦的位置??吹贸?,他是沒有力氣也沒有意愿,再說任何話了。

    看看表,還有半個多小時。我決定換個思路,我來說,說給他聽。而沉默當然也是一種溝通,不是嗎?

    我接口說道:“是啊,您剛才提到與周成山通信的那個積慶,在東壩我們都叫他義爺,他跟周成山原先是小學同學……”我注意到老人黃中帶青的嘴唇露出一絲干巴的笑。明白了,關于義爺與周成山,相應地,黃海主任也聽了有十幾遍了,這是東壩人上門來找他的主要根源,也正是出于這個根源,我們都堅定地認為:周成山是不可能死的。由黃海主任傳到東壩來的死訊,只是一個時勢所需的煙幕彈而已。

    我也不打算省略,且還要盡可能地加以渲染和刻畫。畢竟只有這最后一次機會可以感動黃海主任了,他是我們唯一可以夠得到的知情人。

    為了照顧黃海主任的角度,提到義爺時,我都換成積慶。

    周成山和積慶兩個,最老早是一起玩泥巴的小孩,一起拖著鼻涕抱著板凳上學。周成山一般只上半天課,因下午要回家干活,可每到考試,他分數(shù)卻總是最高,東壩人個個知曉,并人云亦云地稱之為文曲星下凡。積慶呢,則是將將就就、中不溜丟的平常資質。

    不過積慶家祖上在清朝出過舉人,后來雖都敗落了,多少還有點耕讀傳家的意思,積慶小學畢業(yè)后,家里人跺跺腳,東摳西摟,決定讓他繼續(xù)念書。那是20世紀50年代末,這里念中學的很少,幾個大公社才合一個聯(lián)辦初中,離東壩挺遠,得寄宿。積慶報到時,四處找小學里的熟臉兒,想著能搭個伴也好,愣是一個都沒有。咦,那個總考頭名的周成山也沒來嗎?放秋假時,積慶好奇地摸到周成山家,才知周成山寡母前不久帶著他改嫁,本想著能借男方之力供他念書,哪料到剛嫁過去,那男人突患惡疾,掏空家底,數(shù)月而亡,連兩間草房都貼到藥錢里去了,寡母只好又回到東壩,再次守寡,身心俱衰,哪里還有周成山念書的可能。

    積慶瞧瞧周成山,對比著一想,就憑自己,再怎么祖上出舉人,這中學鐵定是白念,要是周成山,那閉著眼都會是狀元,真該換他才是。回家就把這意思說了。

    …………

    全文見《花城》2023年第4期

    魯敏,1970年代生于江蘇,1998年開始小說寫作。代表作《六人晚餐》《奔月》《夢境收割者》《虛構家族》《荷爾蒙夜談》《墻上的父親》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馮牧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百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等。作品譯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土耳其等多國語言。江蘇省作協(xié)副主席?,F(xiàn)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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