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江南》2023年第4期|宋尾:伙伴(節選)
    來源:《江南》2023年第4期 | 宋 尾  2023年08月21日07:48

    推薦語

    小說塑造了一個沉浮于萬丈紅塵的都市人形象。他歷經離職、躊躇滿志創業,直至陷入萬劫不復之境,并迎來婚姻破裂一擊。年屆不惑的他,開始重新審視生活和自身。有關困擾他多年的“孿生兄弟”以及小學同學孫越的命運及真相(或偽直相)也隨之浮現……作者洞悉潛伏于普通人身上的日常之謎,巧妙解鎖記憶之繩結,舉重若輕地游弋于現實與潛意識里。在鏡像與濾鏡中,不斷追尋真相,由此呈現故事獨特之意蘊,并傳遞出更加深沉的思索。

    伙 伴

    □ 宋 尾

    不知道別的人有我這樣的經歷不,很可能沒有,也可能有,畢竟世界之大,可能性總是存在的。假使有,大概也是不愿對外人暴露的吧?這并不是什么值得對人提起的東西。再說,也難保人家以為你會有什么毛病,腦子這里。但我自己清楚,我沒什么不正常的,頂多有點焦慮,或者說,是焦慮的慣性還在。然而我也清楚,我要說的這件事不大容易叫人相信,因為人們很難相信他們自己未曾經歷的東西,而這個事情超出了他們的經驗。

    是這樣的,在某些時刻我能發現:有個無形的人跟我在一起。不是比喻,不是形容,而是一個事實。坐在一起,挨在一起,抑或走在一起。很多時候不是說我真的看見了他,這很難,但我能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他在。他離我很近,很親近,某種意義上,是的,我的感受是這樣的。偶爾我能聽見他的鼻息,隱約捕捉他的形象,就這點來說,他并非是“虛無”的。我知道有些敏感的人能感知到其他人的痛苦,就像配置了一種無形的天線。他給我的感覺,仿佛是另一個我。確實他跟我很像,從感覺、習慣,以及意識里的那些蛛絲馬跡。但他不是我,不是我死去的父親,也不是我認識的所有人。我就是知道。這種東西是沒法解釋的,但你們完全可以信任我。在某個時刻,有時是特別安靜的時刻,有時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出現了。或者說,他一直都在,但只在少許時刻不幸被我發現。

    回溯起來,我是在陽臺上發現他(存在)的。并不是什么陰森的夜晚,而是白天,確切說是下午,三點到四點之間,三月初的樣子,我記得陽光很好。九年前,有段時間我常在四樓的家中陽臺枯坐。那兒被我開辟成一個工作室,配置了木質工作臺,電腦,書柜,大煙缸,茶桌和茶具,蒲團和懶人沙發,一應俱全。這十五平米空間既是我工作的地方(那期間我承接了一些企業軟文和定制圖書),也是我出離家庭的一個場所,就像魚兒可以輕松冒泡的水域,一個私人泳池,我盡可以放大音響,打嗝,放屁,抽煙,而不至于影響其他人——主要是家里的其他人,比如妻子和她稍顯尖刻的母親,尤其是后者,她有長期的鼻炎。她甚至能把我們夫妻的不孕歸咎于我吸煙這件事上。至于樓上樓下和對面的住戶,那不在我考慮范疇。總之,那天我坐在陽臺上,對著樓下那棵粗壯的黃葛樹發呆。當時我剛辭職不久,從一個國有傳媒集團還算不錯的崗位。最后一次離開辦公室,走在寬闊的街上時,我感覺自己猶如赤身裸體置于行人當中。這意味著我為之奉獻的十一年(每個具體的日日夜夜和每一件具體的工作)完全被卷成一團,送進一個無形熔爐付之一炬。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那一刻我依舊些許傷感。人生沒有多少個十一年,何況這是我生命中最富于激情的時間段。說到那天,我還記得,那是連綿雨后放晴,春天顯示了它們的蓬勃,樓底草地綠得粗糲透亮,那棵黃葛樹樹冠非常雄偉,濃蔭蔽日,同時危機潛伏,一直是兩撥鳥群爭斗的焦點區域,一群是愛唱歌的白頭鵯;另一群明顯要勢力更強和為數更眾,紅嘴藍鵲,它們是個大家族,約有七八只,身形健碩,性情兇殘,曾闖入陽臺將我水盆里一條野生鯽魚盜走,我眼睜睜看著那條魚在空中飛翔。那些白頭鵯在凄厲的撕斗中被驅離。現在這兒只剩下它們,越來越多,可能達到十四五只。別的鳥兒很少敢于飛入這兒,樹上兩只松鼠也被恐嚇得不知所終,連那些膽大妄為的野貓都不敢在這里過多停留。我目睹十幾只紅嘴藍鵲瘋狂圍攻一只橘貓,用那些堅硬和銳利的喙。很可能,這只貓攻擊過它們或它們的幼崽,也可能不是它而是其他的貓兒。這種鳥兒就是這么記仇。要是住戶驅趕它們的話也會受到報復,比如在你窗臺上留下鳥糞什么。透過樹冠,陽光星星點點鐫刻在外墻瓷磚上,就像一塊塊碎裂的發出強烈反光的白鐵片。當時我看著對面四樓,不知何時那間空了多年的房子住進了人,一個身著藍白色緊身薄毛衣的女人也像我一樣坐在陽臺上,看不清臉,但從婀娜的形象充分說明那是一個尚年輕的少婦,興許也是像我一樣的自由職業者,一直坐在電腦前,左手時而握起褐色的咖啡杯。過了會,也許她發現了我,以及從我這延伸的探求目光,站起來,去到屋子里,許久沒再回來。我繼續靠在躺椅里,將腳擱在鐵欄桿上。我在回想一位朋友在酒桌上提起的故事,他臥室正對另一個小區的一間公寓,當中隔一條街,所以他既能透過落地玻璃一覽無余但又看不透徹。對面那間公寓住著一個女人,這本不足奇,但那女人總喜歡半裸在家里活動就有點讓人興致盎然了。他常常凝神看那個裸露上身的女人走進和走出臥室,在客廳來回拖地,乳房沉甸甸地懸吊在一張瘦削的弓弦上。這些細節總讓他瞬間激動,很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極力想要看清那個女人長什么樣。遺憾的是,由于距離原因,總是不能如愿。這樣過了一年多,他對她已十分熟悉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甚至可以說就如夫妻那般熟稔,渾然有了一種神秘而綿長的愛了。某天,他忍耐不住,是酒后,也鼓了很大勇氣,穿過街道,走進那個小區,敲響了她的房門,在這過程中他腦海里涌生了很迤邐很浪漫的一些幻想,叫他自己都感動得想要流淚的一些想法,他敲門時非常激動,一個故事就要開始了。門開了,一個五六十歲左右的婦女伸出頭來,茫然注視著他。他愣了一瞬,馬上清醒,說對不起我敲錯了。聽這故事時我問,你怎么確認那就是你每天偷窺的那個女人,興許是她的女兒也未知呀?他更正說,不是偷窺,因為我沒藏躲啊,那個女人更沒有。當她開門我就知道是她,我是怎么知道的?要你看哪樣東西看上一年半載也一樣,我覺得就是她,事實上,那就是她。不知怎么我想起了這個故事,我一直覺得他搞錯了,來開門的也許并非他一直窺視的那個女人,我總這樣認為。這是個相當不錯的故事,遺憾的是我從沒寫過小說,作為一名撰稿人我更擅長的可能是這個:在一個既定的框架內填充內容。也就說,需有人告訴我寫什么,在什么范圍內并且提供給我相應資料,至少得有個方向。就在出神時,我扭動僵硬的脖頸,忽然(很強烈地)意識到有個人坐在我旁邊,除了遠處地下軌道工地轟轟轟的挖掘機和車輛疾馳的噪聲,周邊的一切仿佛被按了靜音鍵,不知為何,我清晰感覺到,旁邊那把空椅子上,也坐著一個人。那個人跟我保持一種同步和節奏:我看著那些紅嘴藍鵲的時候,他也看著它們;我觀察對面那個女人的時候他也觀察著她;我盯著墻角那株天竺葵時他也在看。唯一不確定或者有所差異的可能是,當我在幻想進入對面房間、在樓梯口撞見那個看不清面孔的女人時,他洞悉了我的一切心理而略帶嘲諷地看著我。盡管我看不見他,但那種揶揄和嘲諷的形象卻固定在那兒。這很奇怪。為了證明這只是個幻想,一個溢出來的意識活動,我強迫自己稍許刻意地、幾乎是有些做作地從躺椅上起身,換到那把椅子上。幾分鐘后,我看到有個隱隱約約、稀疏的形象,坐在我剛離開的那把椅子上。比這更可怕的是,當我看他的時候他的眼睛也盯著我。當我把視線挪開投向樹枝,他也同步將視線匯入我的視野中,就像視野里有一面無形的鏡子可以照出這一切。這讓我有些驚恐,慌忙回到客廳。后來當我下樓,匯入到陽光下嬉鬧的人群,那種感覺就消失了,就像是他被我甩掉一樣或者朝著反方向離開。

    這只是一個偶然的瞬間。

    其實我還挺懷念那些日子的。那種在陽臺上恓惶發呆的日子并沒太久,我就忙碌起來。幾個離職的前同事找上我,我們合資創了個工作室,專注于地產項目的網絡營銷,這個合作幾乎是一頓飯就定下來了。我們當中,有專業的策劃人,有資深撰稿人,有積累多方資源的廣告營銷人,而我們都認同這樣一個趨勢:地產行業的品牌營銷和產品推送在傳統媒介當中所切實存在但又常被忽略的那種距離感。這是一個真空地帶。當時像我們這樣的地產網絡推廣公司在整個城市不超過五個。進入越早紅利越高。我們輕而易舉就獲得了成功,發展迅猛得超出我們自己的想象。現在這類公司在本城恐怕不下于一千家,而在它們尚未達到這樣蓬勃時我們已悄悄轉向,從單一網絡品牌營銷進入文旅項目的全域運營,甚至開始參與開發。我們將迅速累積的資產盡情投進去,還借貸了不少。應當說,我們對趨勢的判斷是對的,事實看起來也是如此。誰知道,對的路上也埋著看不見的坑,并且那條路也只有那么長。僅僅過了幾年好日子,就什么都變了。

    第二次見到“他”,我們已深度介入到開發當中了。躊躇滿志,每個人都是。那次,我們幾個股東和相關職員受邀去四川達州對接一個地產項目。其中一位高管,父母在平昌縣一座大山里當過知青,她在那度過了野生的童年,很想再去看看。因為事前準備充分,期間我們跟有關領導、項目方見面匯報提案洽談都很順利,感覺接下來有戲可唱,心情很好;再則,路程也不遠,我們干脆陪她一起故地重游,就當一次小型團建。我們驅車到那個鄉鎮,找了當地條件最優越的一幢農家樂住下,酒店背后就是她待過的山村,可那些記憶已蕩然無存。原先的野山經過資本開發,改名為“南天門風景區”,設了偌大的停車場、門禁和卡哨,在收費了。山上風景確實優美,空氣清潔,下過雨,草地上拱出不少野菌子,紅的白的紫的,整座山就像我們的專場,幾無游人,各類園內游玩設施包括旅游車,均已銹蝕,沉默地矗立在寂靜之中,如同在一個巨大的植物園里再造了一個非常壯觀的工業廢墟。據說是開發商資金斷裂,而政府暫未找到合適下家所致。就此案例,我們沿途也討論了很久。山上溫度低,天黑得迅疾,晚飯后我們從餐廳出來,路燈之外盡黑,一側山影就像是一團懸在高處又垂到地面的龐大墨跡。飯后走步是必須的,再說這兒也沒其他娛樂,于是我們就沿山道無目的漫行。走入山腰,經過一座村落,房舍里有燈,沿途狗吠聲此起彼落,然后就走到一條寬闊的路上,新修的,瀝青味道還很濃郁,借著微弱路燈可見,這條路是屬于景區的,通往若干個景點,指示牌上還說明這是一條即將開放的環自行車專業賽道。我們稀稀拉拉,有些人走得慢,拿手機去照射昆蟲,一驚一乍;有人只是走,走得很快,比如我,把他們遠遠扔在后頭。當我經過一座倉庫模樣的建筑,里面有條狗格外叫得凄厲,鐵鏈撞來撞去,仿佛隨時都要擺脫禁錮沖出來。我快步走過這片黑影。再有幾分鐘,路燈沒了,那所倉庫前的路燈就是最后一盞,越往前走黑暗的濃度越高,能見距離只有一米左右,道旁是什么,前面是什么,這條路通向何處,一概不清,沒什么是確切的,然而越是這樣我越想知道前面是什么。不一會兒我走到一團黑暗中,是真正的黑暗,不是形容,不是比喻,除了手機屏幕上那點光,正是那點光讓周圍的黑暗全部顯現出來,就像立足一座孤零零的宇宙上,而這座宇宙既無天,也無地,它是一種整體。那個時刻我忽然感到一種徹底的自由,就像是什么呢,我赤身裸體地走著,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累,四周一團漆黑,除了我仿佛別的都不存在但不叫我恐懼,心里啥都沒有,空蕩蕩的澄澈,這感覺奇妙極了,無比滿足。我抱著這種幸福感一直走,越來越輕,有那么個時刻我發現我根本沒在走而在飛行,就像是我脫離了自己。就在此時我忽然看見他——走在微弱的手機光暈里,在我右手邊,邁著同樣的步子,就像另一個我在一面模糊的鏡子里走動。我停頓,他也停頓。我意識到,是他誘使我來的,以至于走到這么深入的地方。我扭頭往回走。當他也跟著往回走時,我果斷關掉了手機,那剎,他與光一同熄滅,就像死亡回到黑暗。事實上當我試圖往回走時,剛剛被我拋棄的一切重量似乎重新——甚至是加倍地——回到了我身上。我竭力讓自己跑起來,可就像被一張巨大的網拖住那樣,步履沉重,很快,汗珠浸透了衛衣,皮帶都喘著粗氣。這時恐懼也回來了,倒不是懼怕他,而是對原始黑暗下意識的恐懼此刻又回到了心里。我迫切想要回到亮處,回到同伴當中。我也沒走錯,因為這是僅有的一條路,但我始終沒見到路燈——我正是從那兒來的,只有一個方向。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迎面撞到一層紗一樣的東西,隨后一種像白晝一樣的光亮讓我下意識閉上眼睛。等我睜開眼,發現自己置身于臥室,我是說,是在我家,我的臥室……這幕場景嘩地就碎掉了。我聽到起起落落的叫聲,我的名字,在沒有星星的夜里飄來蕩去,帶著急促、恐懼、憤怒……接著我看見幾道亮光在樹林和路上游弋,還有聲音。是他們,那些被我落下的同伴,從黑暗里冒出來,朝我走來。之后很長時間,這件事成了公司酒桌上的固定笑話:那地方只有一條路,但我居然迷路了!我沒法解釋,對我來說這個事件里有無法跟他們分享的東西,那就是,我意識到,在陽臺的經歷我一直以為只是一個幻覺,一個孤立的勢必也會被時間拖曳而遺忘的意識活動,一個出離的瞬間。事實上并不是。我看到了,恰恰是在黑暗中我能發現他是真實存在的。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四期)

    宋尾,詩人,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完美的七天》《相遇》,小說集《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等,曾獲紅巖文學獎,重慶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