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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花洲》2023年第4期|沈燁:桃子湖水怪
    來源:《百花洲》2023年第4期 | 沈燁  2023年08月07日07:16

    冬天一般是她一年里皮膚最好的時候,但是,今年是個例外。臨近中午她才起床,之后一直坐在梳妝鏡前擠痘痘,因為近視,她的臉幾乎貼上了鏡子。粉刺針上下左右地挪,她變身為掃雷英雄,把臉弄得紅一塊紫一塊,其間還有幾個被捅破的痘在淌血。手機不停振動,她瞅了一眼,大學同學群里竟然有五百多條未讀消息,她懶得“爬樓”,繼續盯著梳妝鏡,夾起酒精棉,往臉上抹一圈,刺痛感一茬一茬掠過臉頰,那幾個紅印越發明顯。她掀開窗簾,陽光撲來,鏡子里的面孔上瞬間浮滿了金色的光輝。這仍是一張漂亮的臉。她用手機自拍了一張,放大仔細看了看,猶豫了一下,刪了。

    等她捯飭完畢,已經是下午兩點鐘,她穿上外套,走到門口,砰的一聲,這間逼仄的屋子被關在了身后。想到應該抹點唇彩,她反身回去。陽光在這間一居室的單元房里剖出一個明亮的平面,灰塵在上面打轉,好像一堵毛茸茸的墻橫在明與暗之間。還來不及欣賞這短暫的迷人片段,凌亂的床、未洗的衣已如侵入者占領了畫面。她的心擰了一下,扣上了門。

    雖然唇上還是沒有顏色,但是她在恰當的時候上了公交車,她覺得這一天好運是站在她這邊的。公交車在城市單行線的專用道上逆向前進,似乎在追求一種不可言說的眩暈。過去,她和另一個人分享過這種眩暈。這是初冬下午,陽光甚好,不偏不倚掠過她挺拔的鼻梁,倘若有陌生人不經意一瞥,也能捕捉到一陣未曾領略的美。人們都說她美,她卻不以為然,要不怎么鮮少有人向她告白?大學同學馬莎的婚禮是在晚上舉行,下午她無事可做,決定先去印象城購物中心抓娃娃。抓娃娃,是她少數幾個愛好之一,因為這,懶得出門的她對這城市的商圈如數家珍。

    她混在人群中,在一臺臺抓娃娃機器間穿梭,享受糾纏著失落、懊惱、緊張的那份賭棍的幸福。人類鐘情于此,是熱愛引起腎上腺素分泌帶來的快感,也是對自己潛力的盲目自信。特別是在娃娃即將掉入洞口的一瞬,腦子里一片空白,類似哲學的深淵總是突然出現在暗淡生活的邊角,娃娃溜了一圈,鉗子失靈般松開,露出了挑釁的笑容。

    “穆宋!”

    似乎有人在叫她,是一個男聲,清亮,氣息流暢。她回過頭,一個黑影嗖地掠過,眼前出現焦外的畫面,松散模糊,像她此刻的心。黑影在移動,她看不清黑影的身形,他的移動毫無規律,但他始終在揮手,看不清那是背影還是前臉,也判斷不了那是告別還是召喚,可能是認識的人吧。她甚少在外遇到熟人,交際窄而淺,又習慣深埋著頭,因此,聽到有人喊她,她的臉上全是覺得不可思議的困惑。她擠出人群,追尋著那個影子。“喂,你的娃娃不要啦!”身后有人在叫,那群圍觀她抓娃娃的人意猶未盡,也感到莫名其妙,有人把掉出機器的娃娃塞到她的手里,她接住了,往后一擺手,加快速度,跑了起來。那個人下了電梯。沉了下去。

    她搭乘帶扶手的電梯,眼睛不離快速下墜的景觀電梯。景觀電梯在一樓沒有停,她只慌了一下,迅速跑向側面的樓梯間,沖到地下車庫,所幸,這個小商場只有一層車庫。然而,兩個車輛出入口,三個行人出入口,密密麻麻的車,被籠罩在昏暗里的人,滅掉了最后的希望。一絲無奈留在唇角,放空,只剩下嗆人的尾氣。一輛銀色的車在她的面前停住,車窗搖下,里面的男子隔著她向款款走來的女士打著招呼。她盯著銀色車門的關合,直到眼前什么也不剩。她在車庫里轉了一圈,仍不相信自己弄錯了,他可能正在某個車窗玻璃后望著自己。

    直到身后的車啟動,她才回過神。她快速讓開,尾燈的紅色映著她的面龐,像神的光輝拂面,她都準備氣沉丹田嘴張成橢圓形用詠嘆調唱起受難曲。“失魂落魄”大概可以用在她的身上,區別于其他興致勃勃往返于車庫和商場之間的人,她每一步都像在飄。

    后來,她經常回憶起那個下午,通過她抓到的長頸鹿公仔—那天唯一的戰利品。她捏著長頸鹿細長的脖頸,在商場里游走,用虎口鉗著長頸鹿的脖子,不需用力就鉤住了這小物,無論她使多大勁,那脖子都完好無損。她的手松開了,長頸鹿落在地上,沾了一層灰,她立刻彎腰,邊拍著那細軟的身子,邊向車庫外走去。亮光襲來,她攔下一輛出租車,去舉辦婚禮的酒店。她打開大學同學群,往上劃拉,直到看到早上第一條消息,手指已然酸麻,再一條條往下看,在狹小的屏幕上,從接親開始,任何流程都沒有落下。新消息不斷來,他們剛剛結束外景拍攝,現在正往酒店趕。有人在群里@她,讓她早點到,她回了“好”,立刻有人回復,調侃她,說她難得露個臉。連新娘馬莎都抽出空,在群里反復數落她,說她絕情,列出她的罪狀:不肯做伴娘,又遲遲不露臉。過去,她們是很好的朋友。

    那天,路面著實擁堵,出租車一動不動,計價器上的數字噌噌往上躥,司機不斷自責,走了高架路,她坐在后排,盯著高架路兩側的鮮花,有點恍惚,忘了身在冬季。當她趕到,新娘新郎已經站在門口迎接賓客。她站在馬莎邊上,攝影師按下快門,咔嚓一聲,白色婚紗滑過她的手指,微涼中帶著喜悅,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笑了。夢幻婚禮的場景盡在眼前,她似乎進入了一個有風的夏日傍晚,馬莎挽著自己的手走在磚紅的操場上,憧憬著未來的婚禮:紗幔的色彩是粉白,鮮花選用繡球花和紫藤花,循環播放的音樂出自巴赫……

    “穆宋!”

    重疊的聲音從嘈雜的婚宴大廳一隅傳來,她左看看右看看,朝著向她揮動的手走去。與大學同學的寒暄,讓她忍不住從他們逐漸塌陷的面龐、不再明亮的語調中尋訪從前的某個時刻。由于他們大多攜伴而來,放著“女方大學同學”桌簽的兩桌已經沒有一個空位,為了掩飾局促,她轉了個身,直接撲向旁桌的一個空位,然后,禮貌地詢問:“這兒有人嗎?”“坐吧。”左邊身著黑色羊絨衫正在發呆的男生同樣禮貌地回復。她看了看桌簽,上面寫著“備桌”,桌上幾個人心照不宣地瞅向各處,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冷清在婚禮進行前的喧鬧中格格不入地杵著。

    “哎呀,那兒還有個座位,我坐過去了!”一位打扮前衛的男士向邊上一桌打著招呼,又一屁股坐在了與穆宋相隔一對情侶的位子上。備桌所有人齊刷刷地朝他看,棕紅窄小的西裝托著他的爆炸頭,過大的黑框眼鏡讓他那張皮包骨的臉無處可遁,連累穆宋讓她也被陌生的目光燙得不適,還好,他們又迅速拿起了手機。

    “今天真熱鬧,備桌都坐滿了。”

    男士顯然是個“自來熟”,他用眼睛掃視了一圈,滿溢著尋個熟人的熱切,最后,目光停在了穆宋身上。穆宋只覺得眼熟,羞赧地點了下頭。

    “你是穆宋?馬莎的閨密?”他激動得沒有控制好唾沫星子的方向。

    “我是。”穆宋顯然還在思忖此人的來歷,不過,對方馬上解惑了:“我比你們高一屆,日語系的,嚴聰,跟馬莎一起混學生會的。”

    對點頭之交來說,故人重逢的任何橋段都不會發生,穆宋只輕輕說了個“你好”。不過,嚴聰來了勁,繼續說:“聽說你在電臺工作?”

    穆宋點頭。

    “你那檔節目特別火,我要是下班晚,會在路上聽,這一聽,一個禮拜都得下班晚了。”

    穆宋笑笑。

    嚴聰總算注意到了夾在中間的情侶,他提議換個座,他坐到穆宋身邊,女孩立刻拿著用過的紙杯站起身。穆宋略顯尷尬地往另一側挪了挪,抬眼時正好與穿黑色羊絨衫的男士四目相對,她驚了一下,趕忙收回目光,調整了一下座椅,擺弄著餐具,一陣混亂之后,嚴聰已經忙不迭開了腔。這一回,那對情侶也加入了聊天,穆宋沒有想到,自己做的那檔節目會受到這么大的關注。小情侶正在向嚴聰推薦手機視聽軟件,這樣就不用眼巴巴地等著車里的廣播流出聲音。

    “是《城市傳說》嗎?”穆宋左側的男生展示手機屏幕詢問她。

    “是的。”

    “我也聽這檔節目!沒想到能遇上主播!”男生大方地端詳著穆宋,“你講故事的方式特別好。不過,我會等一個故事全了再聽。因為你們的直播很壞,周二到周五每晚講半小時,結尾要拖到周一晚上才能聽到。”

    “可是,我喜歡聽直播,雖然在手機上聽比廣播滯后十分鐘,但也算是直播了,隔一個周末再聽結局,意猶未盡。”情侶中的男生接過了黑色羊絨衫的話。

    “其實也不算直播,都是錄好的,只能算首播。”穆宋態度誠懇。

    “小姐姐,方便透露一下這周故事的結局嗎?”那女孩湊上前來。

    嚴聰皺了皺眉,瞟了女孩一眼:“不方便。”

    穆宋朝右邊三人看看,嚴聰目不斜視,女孩吐了下舌頭,夾在中間的男生正在發呆,也許,這是一種解圍。半桌五人繼續聊著,發現都是大學校友,相互加了微信。在這個城市,遇到校友的概率和出門遇到一輛橘色的車的概率大致相同。很快,司儀出場,宣布婚禮馬上開始。

    像編好了程序,婚禮按部就班,沒有彩排過的部分倒顯得有些味道,人們靜坐臺下,等待著酒宴大廳亮起燈好大快朵頤。服務員已焦慮地等在兩側的門邊,他們比誰都期盼儀式快點結束,畢竟,別人的喜慶和自己能早下班相比,算不了什么。仙氣飄飄的新娘不再是從前的少女,從她戀愛起,友誼已經拐了幾個彎,穆宋已經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和馬莎約會是什么時間。而從婚禮這天起,她們會越走越遠,經營家庭和養育后代的辛勞會讓她們之間連話題都尋不出。穆宋深知這種規律。

    大屏幕上開始播放不能到場的朋友的祝福視頻,新郎新娘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友人用漂亮話湊滿了酒宴大廳。和穆宋猜想的一樣,那個人也出現了,他在一個山頭上,風特別大。“馬莎,大元,你們好!真抱歉不能來到婚禮現場。今天,洛杉磯的風特別大,風好像把我們一起玩的日子吹到了眼前,那時候真好。等你們有寶寶了,我就回去了,到時候我們再一起玩!祝你們百年好合,一直甜蜜!”昏暗的光線里,沒有人注意到淚水在穆宋眼眶中打轉,即使注意到,他們也會以為她被婚禮感動了。隨著禮成,新娘前去換裝,整個大廳亮堂了起來,服務員把一盆盆菜送上圓桌,交織在一起的人聲延續了儀式的歡喜。

    “我發現祝福視頻里最后一個小哥哥和這位饒旭彥學長長得特別像。”那女孩說道,所有的目光又向穆宋左邊的男生集中,穆宋喝了一口甜湯,放下勺子,換上筷子又去夾了一點涼菜。周圍的人紛紛表示贊同。饒旭彥開了口:“我認得他,我們大學時住同一幢樓,還一起打過球,他好像是建筑系的,叫……”

    “袁集。”

    “對,”饒旭彥織就了與過去的某段聯系,轉向穆宋,“你們認識?”

    穆宋點點頭。

    就像在朋友圈看到貌似毫無關聯的A和B正在A發的消息下互動,就像在同事C的相冊里見到了小學老師的女兒,在人和人的每一次擦肩而過中,注定留下屬于明天的一點羈絆。正因這一點羈絆才有了故事。去年,穆宋開始做《城市傳說》這檔節目,盡管面臨著廣播業的不景氣,她還是堅持做出了收聽率。在每個工作日晚上九點,一個柔亮的女中音講述著這個城市某個地點的故事,舊事和新聞纏繞,笑與淚相伴,愛與恨回旋,五天的講述好似一部篇幅恰當的小說,在聲音的揉搓下一點點融化進陌生人的耳朵。穆宋像個吸血鬼,從不放棄任何一次淺嘗輒止的交往,這會為她帶來靈感、素材和想象的空間,她觀察、拼湊、偷窺,但絕不露出自己的生活。不過,這一次,她接了話,說出了那個名字。

    等新人敬酒到他們那桌,穆宋留意到馬莎臉上的疲態,她穿著高跟鞋,身披厚重的禮服,化著濃妝,還要一直保持笑容,她敬酒、遞茶、塞紅包,任何一個細節都完美無瑕。穆宋與馬莎碰了杯,只說一句,結束了好好休息。她們淺淺相擁,淺到穆宋對那無力耿耿于懷。

    吃得差不多了,大家紛紛離席,穆宋趁著嚴聰去衛生間的工夫趕緊鉆出酒宴大廳,她被那個一起回去的建議嚇得不輕,她實在不想為了面子忍受粘滿了太多過去的口水,他們之間本就無舊可敘。在路口攔車,屢戰屢敗,叫車軟件里她始終排在第29位,差點放棄的時候,一輛黑色越野車停在她的面前:“上車吧,這會兒挺難叫到車的。”她打開副駕駛座的門,坐進車里。饒旭彥的車特別干凈,此時,正播放著穆宋所在電臺的晚間節目。穆宋感激地表示把她送到最近的地鐵站即可,但是,像任何一位紳士一樣,他拒絕了。可能,他正在進行潛在的求偶,在確定雙方單身的情況下,以這種方式表達好感,并試探進一步交往的可能性。穆宋那張臉,為一見鐘情提供了較大的可能,雖然她已不在最鮮亮的年紀。饒旭彥應該已經翻看過了穆宋的朋友圈,若不是在酒店門口看到她獨自打車,可能也會在微信上找她聊天。穆宋假設了所有可能,她問了饒旭彥一個令他措手不及的問題:“你今天下午去過印象城嗎?”回答非常肯定:“沒有。”

    饒旭彥把穆宋送到單元樓門口,穆宋搬開一輛電動車,等著他掉好頭,把車開出幽暗狹小的過道,他們互道再見,穆宋看著紅色的尾燈消失在轉角,她停了片刻,走上老舊的樓梯。

    進屋后,她徑直往陽臺走,打開窗,任憑冷風拂面,她一直盼望著下一場雪,前一任房主賣房給她的時候,特別提到一下雪窗外會美得不可方物,她很懷疑,這個老態龍鐘的小區能有多美?或許,雪會成為上好的化妝品。

    直到微信電話響,她才關上窗,整個人已經哆嗦成一團。“穆宋,我車上有個長頸鹿公仔,是你的嗎?”“粉紅的嗎?”“對。”“是我的,今天抓的。我還沒發現呢。”“明晚一起吃飯,帶給你?”“好的。”“嗯……”“先掛了,我在洗衣服。拜拜!”“嗯……拜拜!”穆宋有些得意,拉動窗簾的時候身子還轉了一圈,比她想象的更加熱切,只不過,她沒有想到,他直接撥了微信電話。事實上,他在五分鐘前發了消息詢問,而她沒有看到。

    鏡中,一張褪去光澤的臉,暴露著被雪覆蓋的秘密,是南飛的候鳥落下的絨毛,飄著飄著遮住了眼眸。穆宋取了一支眉筆,在眉上描著,描了擦,擦了描,始終沒有等到滿意的形狀出現。讓她結束嘗試的,是筆芯的斷裂,她把剩余的筆芯旋出來,發現剩得不多,又把它旋回去,蓋上蓋子,塞進化妝包。再取了兩支鉛筆形的眉筆,她已經多年沒有使用過這種需要削的眉筆,也不記得什么時候囤的,她取了小刀,開始削尖它們,由于力度沒控制好,一下就削斷了。那個時候,覺得麻煩,她棄用了這類眉筆。她繼續削,很快就短了一截,她拿著眉筆往手上涂了一道,棕色中帶著黏膩,像一道干枯的血痕。她抓著兩支眉筆投入了垃圾桶,那一道痕在左手虎口暗淡下去。

    旭彥的車在電臺門口接上了穆宋,迅速混入周一晚高峰的熱浪中。穆宋拿著昨天抓來的長頸鹿公仔,輕輕地捋著它的脖子,她向旭彥說起她抓的每一個公仔,要不是堵在路上,旭彥都準備把車拐進一個商場,看她如何威武。右車道一輛小型貨車停一陣,又突突突地跑起來,像個生氣的小孩,被罵了之后不肯走,家人一吆喝,發狠似的跑幾步。旭彥從容得多,一腳踩油門一腳踩剎車,即使有車插進去,他也是輕輕踩下剎車。

    “昨晚回去以后,我找出了《城市傳說》最近的故事,今天吃完飯,可以和你一起聽結局。”

    “你猜會怎樣?”

    “猜不出。我覺得那四個被水怪救上來的人,一定存在某種聯系。節目下方的評論區有兩千多條評論,今晚收聽率肯定暴漲。”

    “周一都是這樣,就像晚高峰。”

    饒旭彥頗費心思地把餐廳訂在了桃子湖畔。這片位于城郊的自然湖區在整飭之后成為這個城市最大的郊野公園的一部分,簇擁在南面的高檔餐廳、西面的別墅區讓人忘了這兒曾經的模樣。有記載以來,桃子湖從未發生過一起溺斃事件,民間傳說這片湖區受水神庇佑,是一片風水寶地。穆宋在做調查記者的時候,曾經在采訪過程中無意間結識了一位桃子湖原住民,那人是當地有名的神棍,見到穆宋就說她為情所困,且可能終生困在情網中,除非她找到桃子湖水怪的秘密。從那個神棍的口中,穆宋第一次知道桃子湖水怪,而這在當地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中,全然不是秘密,他們大多聲稱見到過那浮出水面的長著犄角大眼的怪物。

    “你信了?”

    “我當然不會信,不過……”窗外是婀娜的桃子湖夜色,穆宋停了一下,“不瞞你說,我那時候確實為情所困。”

    饒旭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去調查水怪了?”

    在和“直男”的交流中,穆宋發現,他們永遠只關注明面上的主線,不假思索地忽略對方所要表達的重點。主線在他們的腦海中形成了一張捅不破的膜,因此,無論你怎么畫眉毛,對他們來說,都是一樣的。

    “桃子湖平均水深兩米,治理清淤的時候,我就在現場,這里什么都沒有,也不可能有什么。”

    “這樣,你就破解了神棍的咒語?”

    “不,誰都不能向我念咒語。”

    “然后,你編了我們聽到的這個故事?”

    “是的。你現在還好奇嗎?”

    “好奇,”旭彥脫口而出,“我一直沒想明白,第三個被水怪救起的家庭主婦明明怕水,為什么要選擇投湖自殺?”

    “這是個好問題,不過,我以為聽眾自會明白。”

    “你高估了我們的水平。”

    穆宋笑笑:“你還記得第三個被水怪救起的家庭主婦叫什么嗎?”

    “叫—”

    “小溪。你可以和她的丈夫一樣喊她‘喂’。一個用每一分錢都需要別人認可的女人,她怕的東西太多了。因此,發現老公在外頭有了情人,她只能忍,忍無可忍了,她就只能死。”

    “那她為什么不離開她老公,自己賺錢去呢?”

    “她老公一個月給她發三萬塊錢,自己出去工作,累死累活的,連零頭都賺不到,你怎么選?”

    旭彥想了想:“很難。那你會怎么選?”

    “哈哈,我沒試過有人一個月給我發三萬塊錢呢。”穆宋停了一下,看了看旭彥,“我之前在電臺做過一檔深夜情感節目,遇到過很多內外受困的主婦,最后,大多數人選擇繼續忍受。這終歸是有原因的。”

    “嗯,繼續說。”

    “對小溪來說,在水中求死,是她第一次向她所畏懼的東西宣戰。”

    “這種宣戰會不會太殘酷了?”

    “生活遠比這些殘酷,”穆宋給了旭彥一個不容置疑的表情,“不過,水怪救了她。”

    他們坐在車里,從音響中流淌出一段舒緩的古典音樂,繼而,一個女聲緩緩而來。

    “朋友們,晚上好,歡迎你們和我一起打開《城市傳說》。不知道在你們心中,桃子湖水怪是一個怎樣的家伙,是怯懦膽小的、孤獨沉默的,還是堅定勇敢的?今晚,讓我們一起揭開她神秘的面紗……”旭彥忍不住側過臉,正好撞上穆宋灼灼的注視,弄得旭彥不好意思地回正了腦袋。

    “你是不是覺得陌生感消失了,特別不習慣?”

    “噓—讓我聽。”

    穆宋很少收聽自己的節目,除非搭出租車的時候正好在播放。不過,現在的司機醉心于用兩個手機搶單,誰也顧不上去聽電臺節目。世界變化太快,從不給人準備的時間。穆宋聽著自己被電波加工過的聲音,恍惚間也沒有認出來。她下了車,一陣寒意從腳踝進入她的身體。趴在欄桿上,桃子湖的夜無比綺麗,夜跑的人裝備齊全昂著頭帶動每一塊肌肉,夜釣者與忽明忽暗的浮標融為一體,戀人卿卿我我在燈火曖昧處消失,他們在穆宋的眼前短暫地停留,留下引人遐想的輪廓。從她的位置回望,可以看見通明的車里旭彥正在認真地聽節目,表情隱沒在距離中,細節撕毀在猜測中。

    “穆宋!”

    是落入水中蕩漾了幾圈后的聲音。她抓著頭頂的頭發,手指深深掐入頭皮,她閉著眼,蹲了下來,缺氧時的天旋地轉徘徊在她的腦袋中,她抑制著去尋訪那個聲音的沖動。她熟悉這輕喚,由此她想到的不是美好的往事,而是一張冷漠的臉和決絕的轉身。好像也是這個聲音,在她跳入桃子湖時,拉住了她,或者說,她受不了其中傳遞的狠與恨,她不甘心,她游了一圈,渾身濕漉漉地站在烈日下,直到身體不再滴水。是太遙遠的故事了,卻一遍一遍拍打著她,像想要離岸的水,沒有放棄的意思;也是一種癮,無法根治。

    “穆宋,你怎么了?”

    在她的耳畔,游過毫無防備的聲音,一只手抓著她的左胳膊,每一個手指都充滿力量。穆宋慢慢睜開眼,她看見旭彥,看見他眼中的自己,一個個令人迷惑的影子疊成了奇怪的通道。穆宋順勢跪在地上,撲在旭彥的身上,沒有絲毫準備的旭彥本能地用左手撐了一把地面,穩住了,又緩緩張開雙臂,摟住了她瘦弱顫抖的身體。

    很快,穆宋掙開了擁抱,她站起身,面朝桃子湖,平復著包括呼吸在內的一切。旭彥在她邊上,甩著因為蹲著而發麻的右腿,他看著她,等待著她。

    “聽完了嗎?”

    “對,”終于等到穆宋開口,旭彥聲音發顫,“你怎么了?”

    “我剛才頭有點痛。”看上去,穆宋完全恢復了正常。

    “現在沒事了吧?”得到穆宋的點頭,旭彥繼續說,“結尾讓我挺感動的,怎么說呢,特別魔幻,也很恰當。”

    一頭以為戀人拋棄了自己的長頸鹿跑進了桃子湖,她想在這兒孤獨終老。她沒辦法,再不跑進湖里,天就亮了。她個子太高,腦袋永遠浮出水面。白天,她躲在水草里,晚上,她出來玩一圈,偶爾被人看到,他們以為她是水怪。為情所困的人跳入桃子湖,長頸鹿跑過去救起他們,把他們安放在有人經過的路邊,她在水草里等他們蘇醒。年復一年,口口相傳,人們知道,桃子湖有善良的水怪。

    “你看,湖面平靜,誰知道里面藏了什么。”

    “你好像想說,世間精彩,誰都不知道精彩的背后是什么。”

    “也許吧。”穆宋想透過旭彥的眼睛看到故事的疊影。

    “今天有個圓滿的結局。”

    “圓滿嗎?”

    “至少,在生命的最后,他們相擁而去。”

    他們的確相擁而去。她的戀人是一頭被動物園綁架的長頸鹿,在她彌留之際,跋山涉水來到了桃子湖。他們終于相見了,萬分激動,淚流滿面。他們緊緊擁抱,一刻都不愿意松開,彼時的誤解、怨恨、失望瞬間消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看到了雙頭水怪。后來,桃子湖清淤,吸干了湖里的水,人們看到了兩副依偎在一起的完整的長頸鹿骨架,在湖底,在屬于他們的天堂。

    “你‘腦洞’好大。”

    “胡編亂造而已。”

    他們沿著湖走,也不說話,身體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在一棵路燈無法顧及的大樹下,穆宋突然側過身,踮起腳,吻住了旭彥的唇。她能感到,童男的慌亂像電流般經過旭彥的身體,她等著他,停頓了大概兩秒,旭彥低下頭,環抱著她。在她的從容里,他發顫的身體變得酥軟,有一物堅挺起來,頂住了她的小腹。穆宋挪開唇,試圖脫身,這一次,旭彥把她緊緊攬在了懷中。

    穆宋被成功的喜悅籠罩著,她能聽到旭彥過速的心跳。她已經很久沒有擁有過這種體驗了,或者說某種實踐。一路夜色敵不過此時此刻的平靜,而旭彥連著踩了好幾次剎車。在等紅燈時,他試探地問她:“我們可以交往嗎?”穆宋從不等這句話,因為于她而言,已經開始了。她把粉色長頸鹿公仔掛在旭彥的車內后視鏡上:“送給你。”由于脖子太細,長頸鹿不停地晃動著身子,好像在釋放易主的慌亂。旭彥騰出一只手,撫過長頸鹿的身體:“謝謝,但是,在這里放掛件不符合安全規范,待會兒我把它拆下來帶回家,好嗎?”“好。”穆宋抿著嘴,忍住不笑出來。穆宋開始回復嚴聰和那對情侶中的女孩發來的消息,面對他們聽完故事的感受,她猶豫著不知該怎么答。對方如果一直盯著對話框,會看到左上角始終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她刪了改,改了刪,最終發出一句“謝謝”。對于終止談話,這兩個字大概是果斷又不失體面的最佳選擇了。

    他們開始戀愛。穆宋輕車熟路,掌控著全局。對戀愛分泌的荷爾蒙、經歷的心理階段和所有容易被忽略的細節,她都有教科書般應對的方式。千百年來,人類的愛情似乎一直沒有質的變化,對她的生活而言,戀愛只是晚餐加了一個湯。她當然不是生來就如此,她為此受過訓練。穆宋判斷,旭彥有過兩次不深的戀愛經歷,對他們這個年齡段的人來說,不問過去是理智的,但是,她還是問了他,在酒醉的氛圍里,結果,完全正確。遺憾的是,旭彥沒有打聽她的過去,她對此期盼許久。

    確定關系之后的一個月,他們不可免俗地要在社交網絡公開他們的關系,為此,饒旭彥征求了穆宋的意見,之后,他在朋友圈發了一條消息,配了一張穆宋的背影,寫了四個字:我的水怪。隱身在社交網絡背后的好友們用留言和點贊轟炸了旭彥的手機,更有甚者直接打來了電話,好像旭彥終于開了竅。在穆宋的手機上,能看到零星幾個點贊,來自喜宴上同桌的幾位。這個時候,馬莎打來了電話。

    “饒旭彥發的背影是你的嗎?”

    “你看不出嗎?”

    馬莎停頓了一下:“你不會又想……”

    此時,穆宋在旭彥家的客廳里,她向旭彥擺了下手,往陽臺去,順手合上了門,她選擇了沉默。

    “穆宋,我希望你對旭彥好一點,他是個很好的人。”

    穆宋吐了一口氣。

    “可以嗎?”

    “馬莎,我想,你沒有資格這么說我。”

    “是的,我沒有!但是,你應該記得你從前做過什么。”隔著手機,穆宋依然能感受到咄咄逼人。

    隔著陽臺玻璃門,旭彥窩在按摩椅中,穆宋隱約聽得到按摩椅運轉的聲音。對穆宋來說,馬莎暗指的一切她都沒有做過,她不需要承認什么,也不需要辯解。不過,馬莎緊追不舍。

    “對不起,穆宋,我太著急了,我真心希望你能幸福,但是,我怕……”

    “你怕什么?你怕我故技重演,最后甩掉旭彥,要你那場婚禮背鍋嗎?”

    馬莎不語。

    “你是道德的圣母,但我不是。”

    穆宋掛了電話,站在陽臺上。風里有春天的氣息,她感覺這個冬天不會下雪了。過了十來分鐘,旭彥拉開陽臺的門,摟著她的肩,什么也沒問。

    “大元他們約我們這周六一起吃個飯。”

    “嗯。”

    “你猜,有多少人給我點贊。”

    “一百?”

    “算上留言的,超過兩百,我竟然有這么多好友。”

    旭彥開心到飛起。穆宋靠著墻分享著他的歡喜,他笑起來露出酒窩也像極了那個人。她不確定,是否已經忘記了那個人,是的,那個人是大屏幕上送祝福的袁集,酷似旭彥的袁集,帶自己走上抓娃娃“不歸路”的袁集,讓她初嘗了愛情的甜的袁集。曾經,她以為自己可以用放浪形骸、訴苦解惑或來來往往來做到忘卻,可是,那個冬天的早晨還是會經常蹦上她的心頭。那天,天不太冷,早高峰剛進入狀態,她完成了手頭的工作,把準備好的新聞材料交到主播手上,一條信息堂而皇之地跳在手機屏幕上:“穆宋,我們分手吧,我在洛杉磯太寂寞了,我想要人陪我。”那時候,穆宋只有22歲,她還沒有成為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她沖上天臺,號啕大哭。不過,后來她發現,即使她32歲、42歲、52歲,也成不了不動聲色的大人,表面的平和下,總有一個角落留給她啜泣。那段時間,她做了各種嘗試,但是,無論怎么摳,都摳不掉腦海中有關他的部分,他的生日、鞋碼、電話號碼、第一次約會的餐廳……太多了,她自責,她把自己長時間的不能自拔歸咎于神經太弱。分手,本身不值得記錄,隨著時間的推移只會在某個人的身上留下一道痕和一種不愿再嘗的味道,或者留給熟人細嚼慢咽的談資,放在人類社會的進步中來看,太過渺小。然而,又有什么不渺小的東西呢?就是這能一筆帶過的兩個字扣在她的心上,再也不走,還越發兇惡—分手后沒多久,穆宋間接了解到,袁集很快有了新歡。馬莎和大元因為是介紹人而自責,他們陪著她,試圖解救她。馬莎說得在理,她說:“我們要理解袁集。”

    那時,她涉世未深,還沒有機會了解一生,以為那個人就是一生。穆宋看了整整一年的心理醫生,以分鐘計費的談話緩解了她的輕度抑郁。評估正常后,她下定決心,花時間理解袁集,以實踐的方式。

    從心理咨詢診室走出,她與撩了很久的隔壁診室的心理醫生走到了一起。在她的實踐中,心理醫生的代號為A。面對一個旁觀者,特別是不更事的女性,穆宋會毫無顧忌地分享自己的這場實踐。“女追男,隔層紗”,她鎖定目標,略施小計,便狩獵成功。當然,她也碰到過遲遲不上鉤的,她安慰自己,那人可能喜歡同性。她像一臺高度自律的機器,按照既定的程序,與字母的關系逐漸深入,在這個過程中,她需要牢牢掌握主動權。過了個把月,她主動提出分手,在對方的遲疑中,她輕輕說一句“謝謝”,然后轉身離開,清空這個字母的一切,開始尋找下一個字母,或者,已經挽上下一個字母的手臂。她把這種關系設定為,既不占有,也不付出,尋求平衡,而又透著愛情的味道。比如,當她收到禮物時,她一定會奉上等價的物件。她需要在這樣的實踐中變成不露聲色的大人。可是,對方也常常會出大招,比如,C始終不答應分手,她只好放棄了剛剛接觸的D,等待C從容淡定地接受事實。她不允許交叉的關系,也不允許自己置對方的苦痛于不顧,她必須看到說完“謝謝”之后的風平浪靜。

    奇怪的是,在字母到H時,穆宋放棄了這種自以為是的“報復”,她問自己,如此,會不會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而情感真的能用程序代替嗎?性別、時間、年齡等自變量難道沒有生命嗎?她花了三年時間,如亡命徒一般,迎來一個又一個勝利火花,但最終都被一次對鏡自省澆滅。穆宋停了下來,似乎,痛苦終于可以一筆勾銷。

    過了一會兒,馬莎又打來了電話,穆宋直接掛掉了。

    盡管掛了電話,但穆宋的心里仍蕩漾著一點欣慰。她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她剛剛從桃子湖里鉆出來,遠處,馬莎發瘋似的飛奔過來。

    馬莎焦急又生氣,朝穆宋大吼著:“你在干什么?”

    “游泳。”

    “這水能游嗎?”馬莎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穆宋身上。

    “你忘了我是個游泳二級運動員?”

    “我不管你是什么運動員,我很擔心你。”

    “我不會有事的。你怎么找來的?”

    “我看了你的‘樹洞’。”

    穆宋為自己的又一個自以為是而后悔。她在一個叫“樹洞”的網站注冊,像其他傷心的人一樣,把自己的心一點點放進去,分享給陌生人,仿佛這樣,才能喘上氣。沒有想到,那個“樹洞”會被馬莎發現。她懊惱不已,這個“樹洞”或者自己,還不如森林里的任何一個樹洞。

    “穆宋,原本我以為可以做你的‘樹洞’,后來發現我可能并不配。難道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朋友在“樹洞”面前,那么暗淡。在虛擬世界里,毫無保留地說完自己的故事,有朝一日,隨便改個密碼,然后忘卻,那里就成了一個沒有念想的墳塋,而自己可能會成為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如此,走向了一種完滿。

    馬莎撫著穆宋沾著水草的頭發,聞著被陽光炙烤出的味道,小心地問她:“穆宋,你為什么疏遠了我?介紹你和袁集認識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赤裸裸的湖岸邊,衣服上的水迅速變成了蒸汽,像很多女生之間的友誼一樣,匆匆,但衣服上總會留下難看的痕跡。穆宋以為馬莎冰雪聰明,馬莎以為穆宋心思縝密。沉默了很久之后,穆宋開了口:“馬莎,我只是希望你陪我哭,陪我罵他,而不是聽你說讓我理解他。”

    穆宋忍不住想起她們從前無話不說的日子。她一直覺得很可惜,因為,那個時候,馬莎沉默了。過去五年,她們鮮少聯系,似乎,自我救贖和他人之力永遠無法調和。然而,她們之間的關照沒有缺,一直在沉默的背面使勁,只是誰也沒有先開口。是馬莎的婚禮讓她們又彼此面對,所幸,面前的人還是熟悉的。

    這個周六,她們在婚禮后第一次見面。馬莎緊緊盯著穆宋,甚至在穆宋要去上廁所的時候,立刻起身,拉著她的手,往洗手間去。留下大元和饒旭彥嬉笑,說她們像高中女生結伴上廁所。

    “你不會對旭彥做之前那些事吧?”

    “什么事?”

    “我不想你變壞,”馬莎盯著穆宋,“我也不想他受傷。”

    穆宋點頭。

    “旭彥和袁集長得很像,你不會否認吧?”

    “他們完全不一樣,”穆宋洗著手,平靜地看著鏡中的馬莎,“馬莎,我知道你想說什么。”

    她們既沒有長吁一口氣,也沒有相互看一眼,又挽著手出現在了飯桌上。穆宋有點欣慰,是對自己的釋然,也是對馬莎的理解。席間,穆宋突然靠著馬莎,在她耳畔低聲說:“我替旭彥謝謝你。”

    敘舊到一定程度,索然無味,他們在餐廳告別,旭彥攜穆宋去了動物園。

    “今天,我帶你去看一種你從沒見過的動物。”

    “你為什么這么肯定我沒有見過?”穆宋挽著旭彥的手。

    “因為它是動物園的新伙伴。原來,你要是想看到它,得去非洲,過去在亞洲,只有東京動物園有。”

    “是什么呀?”穆宋并沒有那么感興趣。

    “看了你就知道了。不過,它很害羞,可能會躲起來,我們不一定能看到。”旭彥有點興奮。

    到了動物園,他們先去看了長頸鹿。他們一致認為長頸鹿的花紋別致又美。

    “如果真的被水淹了,它們能自若地在水中走來走去嗎?”

    面對這個幼稚的問題,穆宋想了想:“這取決于對‘自若’的定義。”

    旭彥摟住了穆宋,腦袋和她的輕輕撞了一下。

    在一處草木茂盛的園子里,穆宋看到了旭彥說的她從未見過的動物,腦袋像長頸鹿,腿像斑馬,從遠處看,像一匹馬,它身上鋪滿了深棕色的短毛,正小心翼翼地張望著。指示牌上,寫著“狓”。

    “你把它的脖子拉長了看。”

    “它躲起來了!”

    “看照片,”旭彥遞來了手機,“再安一截脖子,像什么?”

    “是長頸鹿!”穆宋發現了有趣的點。

    “對!它們是長頸鹿的親戚,但是長頸鹿是群居動物,又那么顯眼,狓是獨行俠,它們喜歡躲著。”

    穆宋在圍欄外等待著那小家伙現身。

    “要是狓進了桃子湖,憑這么短的脖子,能活成水怪嗎?”

    “我編的話,肯定能啊。”

    他們一起等待著,人工制造的小林子里沒有半點動靜。

    “穆宋,我得向你坦白,喝喜酒那天,你提到袁集的名字,我立馬想起了你們當時的關系。”

    穆宋驚訝地看著旭彥。

    “你們那時候太高調了,而你又那么好看。”

    “旭彥,馬莎他們跟你說什么了嗎?”

    “沒有,”旭彥盯著穆宋,“起初,我有點擔心。現在,我希望你不要擔心。”

    狓露了半張臉,警惕地張望著,然后,邁出黑白相間的前腿,很快,大半個身體出現了。穆宋抓住了旭彥的手。圍欄外的人不敢有半點聲響,大家屏住呼吸,等待著,仿佛等待的不僅是那可愛的小家伙,還有未知的那一點夢想。穆宋抓旭彥的那只手抓得更緊了。

    沈燁,女,1989年生于浙江湖州,浙江大學文學碩士,入選浙江省第九批“新荷計劃”人才庫。早年曾獲兩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近期榮獲第四屆豐子愷散文獎。有作品見于《山花》《青年文學》《西湖》《江南》等刊。現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