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風:了愿
第一次見到它時,你坐了一夜綠皮火車,哐當哐當。
1988年秋天的夜幕早從車窗上揭過,但腦中還像半壺泥水,沒有晃蕩清亮了,連笑順著鼻溝流到嘴里都磣牙。正昏昏沉沉間,一個老師吆喝,快看啊,大海!
至少吧,至少半車廂的人,特別是他周圍的人,脖子一下鵝了,臉朝向一側的車窗。車窗外仿佛掀起一陣煙塵,眾目光攆著他沖出去的叫聲,去看大海。
1
老師吆喝的時候,火車正在奔西安途中,它再啃幾個小時的鋼軌,你們將在古都開始學校組織的為期一周的旅行。中秋節剛過,晉北已涼意張狂,晉南抓把空氣還能吹出針芒來,而且越走越熱。滿車廂的“火車味”中,不時竄出水果味來,還有發煳的月餅味。
但轉眼間被驅逐得一干二凈,驅逐它的是撲進車廂的灼光。就在你們的目光涌出車窗,亂紛紛地去看大海時,大海的光也潮水般撲來,把你們的目光堵回來。整個車廂嘩地一亮,包括眼窩、耳道、鼻腔,灌滿每個孔隙,把擁擠趕出來,泡沫一樣漂浮了。
那亮白花花的,把你的腦子淘得像多年后見到的礁石,直到大海的光又迅速退去,你才看清它的面容。轉瞬間的一切,就像發生在鏡中。海面上不見一個浪頭,不見一只鳥影,更沒有什么船了,遠山隱隱約約,與天與海幾乎融為一體,光霧蒙蒙的。
每一雙目光在車窗外追逐的眼睛,可想而知的睜大了,嘴里下意識地發出或輕或重的贊嘆。但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表示懷疑,直到一位女乘務員過來,見腦袋扎堆地瞄著窗外,好奇地問過一個旅客,才說那不是大海,是運城鹽湖!
說著咯咯笑起來,運城,怎能有了大海?
腦袋扎堆的人一愣,硬僵僵地收回目光來,轉向女乘務員,如夢方醒地說,就是啊,運城怎能有了大海?但并未說出口,只是把話寫在臉上。
2
女乘務員唇紅齒白,你們被笑得很尷尬,心中比別的旅客狼狽多了,因為你們是一伙中學老師啊,盡管她并不知道你們的身份。尤其是那位吆喝的老師,像一根被暴曬的雪糕滴滴答答。事實上,他與其他老師一樣,并非真不知道運城怎么會有大海,多半是一時興奮得腦短路了。
那“其他老師”,自然包括你了。你再看窗外即將被火車甩到身后的大海,便不再那么遼闊,也就是個大湖的樣子。在此之前,你第一次出遠門僅到過北京,大海只在影視、書本或夢里面見過。你無法忘記那尷尬,漸漸變成了向往:
有天,一定要去看看大海,
一定要到誤當成大海的運城鹽湖走走!
大海自不必說了,而來運城鹽湖,終是陰差陽錯,團揉了一聲嘆息,直到35年后才如愿以償。盡管與曾經的季節,不是同一個時段。如愿的一刻,你與朋友站在6月的鹽湖邊,飽受“南風”之“薰兮”。倘若風是五千年循環不變的,便有可能來自上古,但非歌中的和煦,而是熱烘烘的近乎燎人。
傍晚的陽光,揮手撅一束的話,能玻璃絲一樣,一根一根抽出來。經受了陽光的洗禮,綿延的中條山不見煙嵐,沿岸的樓群“光明磊落”,連“南風”熱是熱,也箅濾過一樣。湖中波瀾不驚,一條條的路或堤埝,越往遠處眺望,斷斷續續了,越像大魚的魚脊,沉浸的“大魚”享受著夢幻時光。水鳥只有飛起來,才能看到它的身影,轉而又消失在湖光山色中。
3
在鳥消失的湖深處,兩列火車跨時空而來,一列載著35年前的你,一列載著僅僅兩小時前的你。前一列一如既往地哐當而去,后一列收起呼嘯緩緩停下。
走出“D1673”,向遠去的那個把頭探出車窗的你揮手致意,告訴他此行的你是來了愿的。那個他懂得的向往,大海的一半已了,來了剩下的另一半。在賓館丟下行囊,朋友就帶著你徒步來到鹽湖邊,中途走街串巷,兩人的T恤的胸前都汗浸了。
朋友是河東子弟,也是研究河東文化的專家,當你在湖邊與他講述往事后,朋友像站在他家鄉的秋風樓上,遙望著黃河一樣說,你們那位老師吆喝的其實也沒錯,老早以前這里還真是大海。往后滄海桑田,便留下這“鹽田”,留給他們河東,被珍視為“國之大寶”。
朋友之言,和當初你們另一位老師說的一樣,運城鹽湖不是大海,但它是滔滔大海的饋贈。這位老師是代副課的,也就是地理和歷史。經歷前面的尷尬之后,那尷尬仿佛是他造成的,在剩下的綠皮火車載著的旅途中,只要得便就把話接起來,給你們講解一番。
他說你們吃的鹽,就來自運城鹽湖,叫“本地鹽”。你聽后眼又睜大了,想起小時候的六個六。六個六掌管著村里的小賣鋪,常神一樣立在水泥柜臺后面,背著手或一只手抓著柜臺上的算盤,從灰蒙蒙的窗玻璃上,似看非看地望著屋外。嘴嚅嚅的,偶爾嘎嘣了,蹦出唾沫星來。
對你們這些臭小子,如果不買東西的話,六個六就視而不見,你們也不敢胡鬧,否則就會被轟出去。小賣鋪內靜靜的,一種特有的香味在竄,彎彎繞繞的,扒到衣服上能帶回家。那香味五色線一樣,能聞出糖和餅子的味道,能聞出油和醬醋的味道,還有煙酒的味道,但沒有鹽的味道。
水泥柜臺有六個六半人高,你們扒著表面磨得發亮的柜臺,望著里面貨架上的東西,順著貨架看過來,又看過去。聽到嘎嘣聲時,你們立刻轉移注意力,老鼠一樣從貨架躍到他嘴上,又被他的一張嘴吸引了。
你們最初認定六個六是在吃冰糖,饞迷迷地盯著他的兩片幸福的厚嘴唇。直到有次你們湊了4分錢,用2分錢買4根“勤儉煙”抽,用2分錢買幾粒冰糖吃,而且就買他吃的那種冰糖。六個六聽后,臉上少有地堆滿了笑,說冰糖不用買了,一人送你們一顆。
你們驚叫道,娘呀!
眼睛比嘴還張得大,真的一人送我們一顆?
六個六收回笑去,八字胡翹了,我啥時候說過假話?
但條件是,你們必須把眼閉上,吃到冰糖后不能吐出來。
4
那天的情景,即使此刻站在鹽湖邊,你回想起來也如目前。你們規規矩矩地閉上眼睛仰起頭,像一窩鳥仔張開口,接住六個六喂的冰糖后,并沒有嘗到預想的甜頭,卻越呡越咸以至發苦,把臉都扭曲了。原來他吃的并非冰糖,而是鹽顆子。
六個六的鹽顆子,就放在柜臺下面的鹺缸里,用碗搲的時候欻啦欻啦的,倒進秤盤里欻啦欻啦的。遇上陰雨天,欻啦聲帶著潮氣。那時沒有綿白糖一樣的細鹽,都是生硬的粗鹽,除了腌菜直接撒到菜甕里,平時吃必須用蒜臼搗碎了。
“冰糖”的滋味刻骨銘心,六個六那粒鹽真來自運城鹽湖的話,你早就與這湖有緣了。便應了那句古話,有緣千里來相會。同時帶著一個兒時的疑問,六個六為啥不怕咸呢?他吃鹽顆子的時候,你們從沒有見他喝過水。
在朋友的講解中,你的思緒天馬行空,追溯那粒鹽的身世,你看到了鹽的來之不易。在無邊的蔚藍色中醞釀,然后經歷了天翻地覆的巨變,在大海丟下的這片浩淼中“水乳交融”,最后被“開采”出來。“開采”的過程,就像有人描述的,“和種莊稼一樣,開墾土地,小心灌溉,關注天時,鹽民就如農民”。
鏟鹽日當午,汗滴畦中鹵。
誰知家中鹽,粒粒皆辛苦。
5
太陽在湖西頭寬衣解帶,在湖東頭出浴一樣醒來后,你和朋友又來到鹽湖畔。朋友說昨天先點個卯,今天要好好看看。當然,今天來的不光你兩個,同行者幾十人。
陽光很快長出“針嘴”,像荷葉款款的早晨,一夜的潮與露被咂干了,焦灼的葉邊緣開始卷起來。風熱情洋溢,圍繞湖邊的樹時,大樹如大泉翻滾,小樹如小泉翻滾,沸騰的綠水四濺。和昨天傍晚一樣,湖中波瀾不驚,只聞鳥語不見鳥影。
你耳朵左顧右盼,想象著——
火烈鳥在叫,
反嘴鷸在唱,
天鵝在呼喚……
有的想象顯然不對,還遠不到叫聲主人歸來的季節,但你仍固執地想象著,甚至企圖在天空捕捉到它的身影。可藍天無痕,幾朵趕路的白云汗涔涔的。湖面上仿佛下白雨,卻不見“大珠小珠落玉盤”,包括奔騰著歇下來的中條山,恍如仙境之中。
那仙境之中有傳說,黃帝戰蚩尤啊,伯樂相馬啊,或發生在鹽湖畔,或發生在虞坂運鹽古道上,在月明星稀的時候,遺漏在蹄洼或車轍溝里的鹽,仍爆著美麗的鹽花。那美麗是七彩的,就像施展了魔法,飛上天便成暈珥,便成橫跨天河的彩虹。
“冬出硝,夏產鹽”,“千古中條一池雪”?!扒Ч胖袟l”在,但由于“退鹽還湖”,“一池雪”幾乎看不到了。你看到的是,它已化作一葉潔白的夢,在依舊的“南風”中飄,在浩淼中隨波逐流,然后悠悠地沉入湖底,與那些千年前的夢,沉浸在一起。
夢中的鹽湖的“雪”,讓你想起楊梅蘸吃的“吳鹽”,當下就想在湖畔燃堆火,與眾朋友搞個野炊,像李太白一樣,“持鹽把酒但飲之”?;驅W宋人,捉條“雪白肥鳒”來,請“揎腕佳人,玉手纖纖”地做成湯,然后滴上一點兒醋,加上一點兒酒,撒上一點兒鹽。
但醋,一定要老陳醋;酒,一定要老白汾;鹽,也一定要潞鹽。把“南風”當作羽扇,扯片白云做成綸巾,坐擁“國之大寶”,“晉味”十足地邊品味,邊聽舜帝撫琴:
南風之薰兮,
可以撫民之慍兮;
南風之時兮,
可以阜民之財兮。
作者簡介:黃風,山西代縣人,現供職于山西省作協。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集《畢業歌》,散文集《走向天堂的父親》,長篇紀實《黃河岸邊的歌王》《滇緬之列》《大湄公河》等。作品多次被選刊、選本轉(選)載并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