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新作《歡迎來到人間》北京首發 畢飛宇:睽違十五載,把自己重新雕刻一遍
距離上一部長篇《推拿》出版15年后,作家畢飛宇的長篇小說新作《歡迎來到人間》終于與讀者見面。
15年足夠漫長,這樣的寫作節奏在當代作家里也是罕見的,但不少讀者依然在等待并且期待。15年間,畢飛宇其實并沒有閑著,他進入高校任職,教授寫作,《小說課》一書呈現出他講解中外名作的精彩觀點,而身為江蘇省作協主席,他也更多地介入到江蘇的文學事業里,頻繁現身各類文學活動。很長一段時間里,外界更關注他作為教學者、領導者的身份。他也曾小心地透露過正在寫的新作是一部長篇,但或許會放棄,畢竟作家把未完成的或者不滿意的書稿鎖進抽屜,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這部小說是我的噩夢。在沒有完成之前,我無數次想要放棄,起碼有十次以上。但是每一次都擺脫不了,我還是要寫完它。”在近日由人民文學出版社舉辦的新作《歡迎來到人間》首發活動上,畢飛宇終于吐露了自己對于這部長篇最深的感受。可以想見,對文字要求極高的畢飛宇寫一部新長篇,必然不愿意重復自己過往的寫作,包括題材本身。觸動他的是來自于評論家李敬澤的一番話。活動現場,畢飛宇轉述了李敬澤當年對自己的勉勵,“敬澤說,《青衣》也好,《玉米》也好,《平原》也好,你寫的還是歷史……我覺得一個很牛的作家,最關鍵的點在于如何去體驗當代、概括當代、提升當代、表達當代。”
當代,就是人間的當下,畢飛宇開始了尋找。一則醫療新聞讓他注意到其中有文學可以擴展的巨大縫隙。他想起自己在教學時,曾無數次引用過博爾赫斯的一句話,“不要寫你想寫的小說,要寫你能寫的小說。”但回到自己身上,他決定不管這句話,“如果要給《歡迎來到人間》拎一個關鍵詞,那還是——‘我想寫’。”
問題在于他想寫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值得他放棄更快呈現的中短篇形式,而使用長篇的規模,并且最終極盡刪減到二十多萬字發表在《收獲》雜志上隨后推出單行本。
這一次,他前往二十年前的人間,“非典”剛結束的時刻,新媒體還未如今日這般風行,時代仍然由紙媒記錄著一切,但變化已經開始醞釀,只是大部分人未能有所感知。畢飛宇選擇了一個自己想寫卻很陌生的領域,醫院。在小說中,第一醫院的泌尿外科連續出現了六例死亡,全部來自腎移植病人,都死于深度感染的并發癥。主刀的外科醫生傅睿在遭遇第七例病人田菲的死亡后,陷入了現實和精神的雙重危機。
在首發式現場,李敬澤表示:“《歡迎來到人間》關乎我們生命的根底,在經受精神與身體震蕩的危機時刻,各色人物如何以各種方式,憑借生命的慣性進行‘超越’,本書做了極為艱難的探索。它涉及的是當代文學未曾觸及的、不在當代小說的表達慣性里的東西,非常不易;唯其不易,小說中的生命景象才是有洞見的,才是足以震撼我們的。”學者戴錦華也認為,《歡迎來到人間》是一部非常典型的現代小說,類似諾獎作家安妮·埃爾諾《正發生》中的表達,“人因一件小事,突然被甩出軌道,不知要滑向哪里,卻引發了雪崩似的連鎖效應。《歡迎來到人間》也通過意外事件的發生,寫出了傅睿這顆‘行星’被拋離軌道的狀態,所發生的一切構成了他漫無目的的生命慣性。”
畢飛宇在《小說課》中曾感慨道,“一個人永遠活在別人的認可之下,是莫大的悲哀。”提筆寫新作,自然要做一些挑戰自我的事,而不是沉浸在舒適的寫作慣性中。他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熟悉醫院環境和醫生的日常,于是在這15年里,畢飛宇花費大量時間在醫院中實地學習,以充實小說里的醫療細節。很多人提到一個典型片段:小說中傅睿用膝蓋頂開了水龍頭的開關,洗手,從肘部開始,然后是小臂、腕關節,最后才是手,重點是手指的指甲縫,需要動用刷子。兩遍之后,他用碘酒又擦拭了兩遍,最終,架起胳膊,傅睿來到了“腎移植室”的門口,貼上墻壁,用膝蓋摁住了墻上的開關,手術室的大門緩緩地打開了。有細心的讀者注意到,這一系列動作與韓國醫療電視劇《機智的醫生生活》里詳細拍攝的洗手環節幾乎一模一樣,顯然畢飛宇在此對現實做了細致精準的還原。
而讀者和評論界更關心的是,畢飛宇這一次塑造了什么樣的人物角色。猶如他之前的小說為文學史留下一個又一個鮮明的人物形象,《歡迎來到人間》中的傅睿也是他傾注心力的關鍵角色。“我相信傅睿是《歡迎來到人間》留給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個重要形象。傅睿的特殊之處并不在于他努力做別人眼里的孩子,而是他一直不知道,自己除了是別人眼里的孩子還能是誰。”李敬澤表示,“傅睿為我們打開一個很不尋常的形象,這個形象所包含的精神復雜性和精神難度,在當代文學中極其少見。”戴錦華認同李敬澤對傅睿的定位,“中國當代文學中,人物相對缺少現代性,而傅睿卻是非常典型的現代人,是獨特的、當下的人。”她認為,“傅睿不是個案,他就是我們,是光鮮行走在現世之中的我們,他的‘病態’始終是我們的常態,經由這個故事,我們看到‘常態的病態’,并獲知這種常態如何得以維系。”現場身兼主持人的評論家張莉也認為傅睿是一個全新的文學形象,“他生活在別人的認可之下,逐漸走向精神的決堤。”她注意到新作里每一處來自于日常的生活細節組合在一起,達到了既有現實感又富超越性的效果。
畢飛宇在新作中挑戰的還有意識流手法的加入,小說的許多情節是跟隨著傅睿的思緒在流動,緊繃的精神狀態讓他周圍的一切蒙上了夢境的色彩,他的腦海中不斷地出現要拯救的幻象,從一個夢境走進另一個夢境,最終小說也是結束在夢境中。但《歡迎來到人間》整體上仍然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從小說開篇對城市千里馬廣場的敘述開始,緩慢如一個長鏡頭的視角徐徐展開,像經典黑白電影中的開篇,對故事發生的環境預先進行事無巨細的描摹,這顯然是畢飛宇擅長的寫作手藝,他巧妙運用了多處慢鏡頭一般的文字,比如提到馬路上鋪瀝青的作用,“這一來輪胎的行駛就不再是‘滾’,更像‘撕’,是從路面上‘撕’過去的。”對于這類細節,熟悉他的讀者認為這能提升閱讀的沉浸感,也有些讀者認為這些地方過于細碎冗長。
無論如何,《歡迎來到人間》對大多數讀者和評論家而言是意猶未盡的,畢飛宇的用心與用意皆在此中鋪展,如李敬澤所感慨的,“飛宇幾乎在書里把自己重新雕刻了一遍。對一個心懷壯志的作者而言,15年的積蓄絕非停滯。一個作家的15年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