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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百花洲》2023年第4期|王劍冰:飄揚婉轉的花間詞
    來源:《百花洲》2023年第4期 | 王劍冰  2023年07月28日07:14

    一、山路彎彎

    哀牢山。

    過了蠶豆田。過了中樹尾。過了干海子。過了黃草嶺。過了花箐。

    山路彎彎,山路十八彎,山路九十九道彎,這里的山路,九百九十九道彎也有了。盤桓的山路就像一條拉鎖,把崇山峻嶺一點點打開。

    翻過愛尼山,翻過蘇家山,翻過獨田山,翻過大嶺崗,翻過鵝頭山,翻過老虎山……而這些山嶺都屬于哀牢山,屬于它的一部分。我在其中艱難穿行,為的是去看綠孔雀,東方的綠孔雀,世界稀有的綠孔雀。

    只要一提孔雀,人們便以為是動物園中常見的藍孔雀,殊不知藍孔雀是為了觀賞引進的外來物種。其體形及外貌,都不及我所說的綠孔雀。綠孔雀是中國唯一的本土原生孔雀,也是我國野生雉科中體形最大的鳥類,被譽為“百鳥之王”,全為野生,很難飼養,多在這蒼莽深邃的哀牢山中。

    事實上,從古至今,綠孔雀都是美麗、威儀、善良、吉祥、和平、幸福的象征,它那高雅的體態、美麗的羽衣、優美的舞姿,使得人們對它懷有特別的崇敬。

    來的時候,云南的朋友紅昆說,你要去看的綠孔雀,可是我們國家的珍寶,這么跟你說吧,為了保護綠孔雀,不驚擾它們,所有影響綠孔雀的建設都停了,一切為綠孔雀著想,為綠孔雀開路。聽了這話,我心有所動,這或許就是此次不遠千里、不辭勞苦要尋訪綠孔雀的起因。

    已經是哀牢山的深處,我們的車子從楚雄出發,在大山中盤繞了大半天。無數道嶺,無數座山,似乎永遠也翻不完。從這邊的山上看對面的山頭,中間隔著萬丈深淵,而我們還是要一點點地盤下去,再一點點地盤上來,盤了半天,卻發現就是剛才對著的那個山頭。哀牢山,實在是太大,太深。然而我們的綠孔雀,就是喜歡待在這少有人打攪的地方。

    華夏有悠久的鳳文化傳統,而且鳳在圖騰時代就已經深入人心。綠孔雀是鳳凰圖騰的原型。根據傳說,鳳是從東方殷族的鳥圖騰演化而來,雄鳥為鳳,雌鳥為凰,總稱為鳳凰。鳳凰死后,周身會燃起大火,它就在烈火中獲得重生,并擁有更強大的生命力,這稱為“鳳凰涅槃”。

    鳳凰齊飛、相約嘶鳴的形象,向來都是吉祥和諧的象征。據《爾雅·釋鳥》郭璞注,中國的鳳凰為“雞頭、蛇頸、燕頷、龜背、魚尾、五彩色,高六尺許”,是一種集眾多動物特征于一身的神鳥,象征吉祥和永生。

    翻看《太平廣記》時,我曾記下這樣一個故事。聽說周成王要去泰山封禪,旃涂國便專門制造了一輛用五色玉石裝飾的車子,由紅色的大象駕車,載著一件寶物,不遠萬里來到鎬京,呈獻給周成王。那寶物可不尋常,是一只漂亮高貴的鳳雛。

    周成王喜出望外,認為是天降祥瑞,便命令大臣把鳳雛放養到珍禽園中。侍者們每天準備特制的美酒和仙果,精心喂食。于是周成王領受天命到泰山封禪,在泰山祭天,在社首山祭地。旃涂國貢獻的鳳雛在周成王封禪以后,毛色變得異常鮮亮,見到它的飛禽走獸全都不敢再鳴叫。周成王死后,鳳凰便直沖云霄飛走了。

    這恐怕是鳳凰與帝王相關聯的最早傳說。

    二、祥瑞鳥

    車子仍舊在大山中盤旋,盤到下面,有時會看到一小片空地,空地上有人建起房屋,大的空地上還有連片的商鋪、修車鋪以及賣山貨蔬菜的攤子。陪我來的州文聯老主席李光彪說,咱們這里的彝族人都愛講一個字,就是“箐”。“箐”在這里就是指兩山之間的地方,問當地人,他們總會提到這個“箐”字,因為箐實在是一個美妙之地,那里不是那么險,而且還有平地,也就是大山中的谷地。光彪是位作家,所以會對一些事格外關注。

    光彪的女同事龍一治說她從小就對箐有著深刻印象,因為她就生活在箐里。哀牢山層巒疊嶂,云遮霧罩,溝多箐深,久居大山的人,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箐,到箐里趕圩,到箐里上學。所以走很長時間的路,能遇到一個箐,就是很讓人高興的事情。

    我說,這么說來,我們的車子不知越過了多少彝族人所稱的箐。箐深入人心。

    當然,我們說得最多的話題,還是綠孔雀。在有信號的地段,我就會查找資料。我必須盡快地對這珍禽有所了解。有一項研究表明,河南省淅川縣發現的仰韶文化時期的遺骸中,有一種極可能就是綠孔雀的。同時出土的還有蘇門犀、黑熊和亞洲象的遺骸。也就是說,五六千年前,中國北方包括河南在內的大部分地區與南方氣候一致,適宜亞洲象生長,也適宜綠孔雀生存。而后來,這些動物已經是中國南部和東南亞地區的特有物種。真就是“孔雀東南飛”。

    在此過程中,西晉時期四川盆地還有孔雀分布的記載,到了北宋孔雀便已在蜀地消失;南宋時期,范成大記載嶺南的綠孔雀經常被人獵獲以做臘肉;到了清康熙年間,余麟杰在《孔雀賦》中提到產于廣東茂名等地的孔雀,已經消失;到了清雍正時期,廣西只有少數地區還有綠孔雀分布,大部分地區蹤跡皆無。再后來,云南成了我國綠孔雀分布的唯一省份。

    光彪他們說,在野外親眼看見綠孔雀十分不易。綠孔雀體形比常見的藍孔雀大許多,羽毛為翠綠色,雄孔雀體后拖著長達一米以上的尾羽,翎毛能達一百五十枚,可形成華麗的尾屏。臉呈明黃色,有簇立冠羽,脖子上鱗片狀的羽毛,金子般閃爍,是其他孔雀所不具備的,可謂“甲光向日金鱗開”。只要仰一仰頭,晃一晃脖子,就足以震懾所有禽類。所以西南地區也叫它“金孔雀”。

    這個時候,州文聯主席金偉發來一條信息,在漢武帝時期,有一份奏報快速傳進中原,傳入宮中。說是云南的蜻蛉縣禺同山(即今天楚雄大姚縣紫邱山)上,發現了一種怪異的“金馬碧雞”,也就是“金形似馬,碧形似雞”的飛鳥。武帝和宮中大臣都認為是吉象。對于云南奇異的金馬碧雞的出現,《漢書》與《后漢書》都有記載,而且西漢辭賦家王褒還寫了一篇《移金馬碧雞文》。這種金馬碧雞,應該就是飛禽中體形最大的綠孔雀,因為不常見,所以被視為神靈。此事也加快了武帝元封元年封禪泰山的進程。因為古時帝王要封禪泰山,必得有祥瑞征兆出現。

    從楚雄出發的時候,金偉還給我講過另一件事。楚雄有一座龍泉書院,很有些年頭,可以說在云南久負盛名,出過很多名人。這座書院現在坐落在楚雄的重點中學楚雄一中里。實際上成了景觀中的景觀。一中的老教師們,總是會說楚雄的學子如何如何,而且都會聯系到綠孔雀身上。他們還記得1994年,一中校內龍泉書院前的大桉樹上,忽然飛來兩只綠孔雀。綠孔雀在這里棲息了兩天兩夜,而后不見了蹤影。當時別說綠孔雀飛到城里的學校,就是在山上也很難見到。這奇異的景象一時轟動全校,師生和附近市民都欣喜不已,認為是“有鳳來儀”的祥兆。

    我聽了也是愣了半天,不明綠孔雀的初衷。但是楚雄人說,此后楚雄一中考上名校的學生數量逐年增加。

    這一點還是值得感慨的。然而可惜又可嘆的是,如此讓人崇敬讓人迷戀的綠孔雀,卻成了極危物種。

    三、極危物種

    車子在又一座大山間盤旋,下面深谷里有一條水流,當地叫綠汁江,很美的名字。綠色的汁液匯成了一條江,這水該是多么綠,多么清。綠汁江屬于紅河的上游。紅河是云南一條著名的河流,到了下游就改變了顏色,大概與土質和其他因素有關。

    綠孔雀著實會選地方,它們也是走南闖北,挑來挑去,最后選定在這一帶落腳,繁衍生息。綠孔雀曾經待過的地方,都十分惋惜,使勁地打造新環境,希望這可愛的精靈能再次光顧。這樣說來,現在的雙柏縣,絕對要對綠孔雀格外在意。

    有資料顯示,即使是云南,也不全是綠孔雀的安適家園。1994年,西雙版納自然保護區研究所副所長、野生綠孔雀研究項目負責人羅愛東等人,對云南南部景洪、勐臘、勐海三個地區的綠孔雀分布情況進行調查,他們發現,1990年以后,這三個地區已經沒有了綠孔雀的蹤影。1995到1996年,昆明動物研究所的鳥類專家楊曉君等對云南東南部和西北部綠孔雀的分布現狀進行調查,結果發現蒙自、金平、綠春三個地區的綠孔雀也已絕跡。原來孟加拉國、印度和馬來西亞也曾有過綠孔雀,是不是從中國飛過去的不確定,但也早就滅絕。

    我們已經知道,孔雀是體形最大的雉科鳥類,加之它漂亮而醒目的羽毛,使它很容易成為獵捕對象。而且綠孔雀喜歡棲息在耕地附近,結伴去地里覓食。它們較為偏愛農家種的豌豆和稻谷。而豌豆、稻谷又屬于云南的主要農作物。如此一來,農家為了保護自己的莊稼,播種前會用農藥浸泡種子,這種做法常常讓綠孔雀遭到滅門之災。

    農家還有一個習慣,就是將牛羊散放在山林里,讓它們隨意覓食。而山林中生活著一些綠孔雀。牛羊倒是可以同綠孔雀和平相處,只是農人為了趕回牛羊,會大聲吆喝,四處搜尋。這就會對綠孔雀造成驚擾。尤其是農家對山林有了承包,開小片荒的現象出現,綠孔雀的生存空間也就日漸萎縮。

    上世紀九十年代,由多位鳥類學者經過三年調查撰寫并發表的《綠孔雀在中國的分布現狀調查》,提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前,綠孔雀在云南數量還有較多。到了1995年,云南全省的綠孔雀只有千只左右。再到2014年,鳥類專家關注到的綠孔雀已經是鳳毛麟角。以數據推算,全國現存的綠孔雀不會超過五百只。而且綠孔雀也由從前的每群十只左右,銳減到每群三到五只。多么令人擔憂,從遠古飛來的中國特有的“金鳳凰”,就要在我們眼前永久消失了嗎?問誰,都不會答應。綠孔雀與我們的環境保護息息相關,我們要綠水青山,更要綠水青山中的綠孔雀。

    因此各種聲音都在緊急呼吁:不盡快采取保護措施,十年內,云南野生綠孔雀很可能滅絕!其實早在1988年,綠孔雀就被列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2013年,又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列為瀕危物種。2017年,云南省又將綠孔雀列為極危物種。“極危”二字多么刺眼,多么可怖。如此說來,綠孔雀可以說比大熊貓還珍貴。以前人們發聲:救救大熊貓!現在我們再次發聲:救救綠孔雀!為了可愛又可憐的綠孔雀,我們再也不能等待,不能袖手旁觀!

    好的消息是,楚雄的雙柏縣是綠孔雀的聚集地。當地為保護綠孔雀,建立了綠孔雀自然保護區,并不斷擴大保護區的范圍,加強對綠孔雀的巡護監測,嚴厲打擊危害綠孔雀的違法行為。根據綠孔雀的生活習性,在保護區內還建有水源點、投食地,解決干枯季節綠孔雀的飲水、覓食問題。

    雙柏縣境內的綠孔雀種群終于得到有效保護,數量明顯增長,雙柏縣是全省乃至全國野生綠孔雀種群密度最大、分布最集中的區域。據了解,截止到2022年3月,云南全省的野生綠孔雀約五百五十只,而楚雄州雙柏縣境內,就存有兩三百只。

    綠色的閃電與綠色的山原合為一體,證實著一個從原始走來的神話,哀牢山,從不悲哀的哀牢山,將一片綠色的生命,牢牢地留存于坐標為東經100度、北緯23度的這一片區域。

    為此各級政府都有了文件,老百姓都知道一次次頒布的告示。綠孔雀喜歡這里,不僅喜歡這里的環境,還喜歡這里的人文。所有都使得它們滿意,它們才會長久地留下來。否則它們也會再次選擇,再次遷徙。

    也就是說,綠孔雀是一個代名詞,代表著和諧友善,代表著優雅舒心,代表著清凈自然。

    四、鄂嘉古鎮

    車子還在向著哀牢山腹地的鄂嘉鎮前行。終于從低谷盤上了又一座山峰,到達一個名為孔雀嶺的地方。站在山巔看對面的山,能看到很遠,都是層層疊疊的山巒。

    有煙霧從山坳里升上來,像農家在燒火做飯,飄飄搖搖直向天際。

    雙柏縣宣傳部的張正麗說,她曾經在這里看到過綠孔雀。看我露出驚訝的神情,她說去年清明節回來,在這山腰上的毛鋪子村看到的,那里是茶馬古道必經之地。而她的家就在那里,就在剛剛升起煙霧的地方。早晨她走到村子的邊緣,猛然發現了叢林里的綠孔雀。

    那幾只綠孔雀可能是喜歡農民種的豆子,在那里啄食。她立時就不敢再動,只是遠遠地看著,只一會兒,它們就跑了。其實它們什么都沒有發現,但它們好像感覺到有人在看。這些羞于見人的小精靈,就招呼一聲,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麗說,自己常年在城里工作,偶爾回來一次,睡不著了,開門出來才看到綠孔雀,當時就好像做了一個夢。好半天了,還在想著那幾叢活動的綠色。于是就懷揣著寶物似的到處向人展示留在目光里的驚喜和驚艷。

    我就此越發知道,雙柏縣的人們對于綠孔雀是多么上心,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福分,看到一次綠孔雀就如看到一個奇跡。他們自豪,也讓別人為之自豪。

    我們來到了坐落于山巔的小村,小村不大,卻很整齊干凈。問了才知道,是后來的安置房,以前村民都是在大山四周散亂地居住,集中起來,好管理,好照應,也是為了給綠孔雀留下更多的活動空間,免得到處散居而打攪它們。村主任叫徐靖,顯得很干練,他說在山頂,早晚都能聽到綠孔雀的叫聲。每年小滿以后,就聽不到了。可能這個時候是綠孔雀的發情期。

    我說孔雀嶺這名字好,村主任說這里原來叫大嶺崗,屬于鄂嘉鎮,由于這一帶有了綠孔雀,又在一個制高點上,就改成了孔雀嶺。哦,這里已經屬于鄂嘉了?屬于那個令人魂牽夢縈的千年古鎮?

    順著村中的小路往前走,一個穿著短褲的小女孩騎著童車過來。早春時節,山上還不是太暖和。可小女孩說她一點都不冷。小女孩很愛說話,她說她七歲了,叫宇涵,在鎮上上一年級。今天是周末,所以沒上學。宇涵所說的鎮,就是鄂嘉鎮。宇涵說,你去過我的學校嗎?我的學校可好了。

    這么小的孩子,就有了榮譽感。問她可知道綠孔雀,她說當然知道啦,我還聽過綠孔雀叫呢。啊,那一定醒來得很早,因為綠孔雀每天都會早早起來,在林子里玩耍。那綠孔雀怎么叫呀?小宇涵說,就像是小妹妹在叫喊。

    我笑了,想象她的小妹妹的叫喊聲,到底是一種什么腔調。可是宇涵媽媽說,宇涵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沒有比她更小的了。這個小宇涵,還真會想象和形容。宇涵說,媽媽說綠孔雀是他們的好朋友,大家在一座山上住著,所以綠孔雀來的時候,就會向朋友們發出問候。宇涵還說,老師說了,綠孔雀是我們這個鎮子最稀有的鳥兒,大家都要好好保護。學校的宣傳欄里有綠孔雀的照片,同學們都知道綠孔雀是我們鎮子的光榮。

    我說,我有時間一定到你的學校看看,我已經喜歡上你的學校了。小宇涵聽了,咧開嘴,露出了一臉燦爛。

    告別了孔雀嶺,我們繼續趕路。我們要趕到綠孔雀棲息的中心地帶。在山頭往遠處望,光彪指著一個山坳說,那就是我們要去的鄂嘉鎮。鄂嘉鎮是個彝族聚居區,有著很古老的民族習俗和傳統。這里還有著各種各樣的節日,有些節日外面的人都沒有聽說過,有些可能過于民族化,比如涉及性崇拜之類,隨著時代的發展,慢慢不大流行了。但是還會保留一些當地喜聞樂見的節日。

    光彪說,比如“小豹子笙”,男孩子到了十一二歲,差不多已經開始發育,進入大男孩的行列,大人就要對他們進行教育和引導。孩子們要裸體跳“小豹子笙”,也就是腰上扎上草,學著小豹子的動作,勇敢翻撲,生猛彈跳,奮力進攻。受過這一次教導,孩子們就會覺得自己長大了,即將成為頂天立地、敢于面對任何苦難的男子漢。

    龍一治說,鄂嘉古鎮很有些歷史了,不僅還保留著古老的民族情味,還有深厚的民俗遺存,所以到了節日期間,外面的人都會走很遠的山路來趕熱鬧。綠孔雀喜歡這個地方,可能也是因為這里的環境具有原始特征,一切都保留得很好吧。

    我對鄂嘉古鎮更是充滿了期待。

    五、龍樹村

    我們終于趕到了鄂嘉鎮龍樹村,時間已經不早,要在這里吃飯。

    實際上,我們已經來到了鄂嘉古鎮深處。鄂嘉鎮真的是方圓百里的大鎮子,其在萬千大山之間,也就是在哀牢山的腹地。這里真的可以說到處是青山綠水,青山不用說了,綠水環繞,并且在鎮中川流不息。為了方便周圍村落的孩子上學,小學中學都有,孔雀嶺的小宇涵就是在這里上小學。她爸爸要開挺長時間的車子,繞過不少大山才能到達。

    但是山里的孩子都習慣了,或者說他們以為天下所有的孩子都是這樣求學。由此鎮子顯得充滿活力,到處可見年輕的身影。尤其到了節日期間,滿街都是穿著民族盛裝,唱歌跳舞的人。由此他們也會感到優越和自豪。所以小宇涵會向人夸耀她的學校,在幼小的心靈里,對于鄂嘉古鎮,對于綠孔雀,都帶有了深厚的感情。

    在鎮子的中心,有一個大市場,不少穿著民族服裝的人在里面或買或賣,其中不少是山珍,譬如蘑菇、樹芽、樹花、崖草、野菜……真個是琳瑯滿目,那些帶著露水的菜葉子或花草,泛著青翠的光華。陪我來的雙柏縣的作家揚中說,這些山珍很好吃,很養人,尤其是三月,這里的彝族人會說“春到哀牢山,綠的都是菜”。連雙柏縣城都沒有賣的,都是當地現采現賣現吃,有些外地人買了往回帶,一旦翻越了重重大山,就不新鮮,不是那個味道了。

    我在街頭隨便問一個當地人,知不知道綠孔雀,他們很隨意就告訴你令人滿意的答案。怎么能不知道呢?到處都是關于綠孔雀的宣傳,節日里還有關于綠孔雀的表演。有一位老漢,竟然把我帶到不遠的一個宣傳欄前。欄里活躍著綠孔雀的身影。我在其中看到了一段介紹:《乾隆鄂嘉志》記載,“普腳山,在縣南五十里,出孔雀”。普腳山就是現在的鄂嘉鎮義隆村委會普腳村一帶。

    我們沒有去普腳村,而是到了龍樹村,這里與鄂嘉鎮有很遠的一段距離,也就是說,這里更遠更深,路也更難走。為什么要到龍樹村?是因為這里離恐龍河自然保護區更近。

    恐龍河自然保護區是2003年4月成立的,這是州級保護區,主要保護對象便是綠孔雀,還包括黑頸長尾雉、滇南蘇鐵等瀕危野生動植物。2020年保護區再次擴展,面積由一萬公頃擴展到一萬七千多公頃。同時成立了自然保護區管護局,加大了對綠孔雀保護的投入力度,不僅有專業人員,還聘請了一百多人為綠孔雀監測員和生態護林員。

    村里的干部都是專職工作人員,書記是個女的,很年輕,叫王慶英。同其他村干部一樣,也是裹著一身迷彩服,穿著綠膠鞋。慶英說,這種穿著一是方便工作,好下鄉,在一線,隨時都要到山里去;二就是群眾好認,好找你,有什么問題解決也快。

    慶英原來在另一個村委,后來調到了這龍樹村。但是孩子還在那里,由婆婆帶著。慶英說,龍樹村委會管轄著多個散落在山里的小自然村,因為是綠孔雀棲息地,工作也會對綠孔雀格外在意,譬如加強宣傳,使人們有愛鳥護鳥的自覺性,還有就是引導保護區周邊的群眾發展綠色農業,減少農藥施用量,消除綠孔雀誤食中毒的事件。慶英說,現在真的好多了,保護綠孔雀的意識已經深入人心。

    大家圍著一張大桌子吃飯,慶英說,山里沒別的,有的是野菜,都是現采的,嘗嘗鮮吧。正合我意,這滿桌子春天的野菜,就是鄂嘉市場上見到的那些,譬如刺老芽、金雀花、大苦菜、刺五加、攀枝花、茶葉菜、天麻、桑葉、野豌豆,以前不知道桑葉還能直接拿來做菜,在中原,桑樹需要到清明才發芽,這里卻已經長出了大葉子。茶葉菜不是茶葉,也是從樹上采摘下來的,比茶葉大。野豌豆直接煮了吃,什么都不加,包括鹽,清湯寡水,別有風味。他們說綠孔雀最愛吃的就是豌豆,包括這野豌豆。

    沒有想到,三月里麥子已經成熟。來的路上,很多農人在田地里收割。這里的麥子產量不高,加上田地稀少,農家生活還要靠其他的,譬如大山上的植物。大家邊吃邊說笑,他們說,咱們這里是“春天吃花,夏天吃葉,秋天吃果,冬天吃根”。

    吃完飯,就見院子里來了幾位身穿迷彩服的人,兩位村干部下鄉回來了,還有三位是巡護員或林管員,也就是有工作的村民。村書記慶英熱情地為他們泡茶,他們也不客氣,有的到屋子里找了誰的一個大水煙筒出來,點上就呼嚕呼嚕地抽起來。

    先問六十歲的朱學才,在護林時可曾見到過綠孔雀。朱學才巡護的是村里的山林,他很健談,一聽綠孔雀眼睛就亮了,那神情,就好像聊到了一個神秘又神奇的話題。他連聲說見過,見過呢。都在哪里見過?哦,在發拉地、哀仔口、咯嗦屏扎、大公莫那里都見過。

    朱學才說的都是地名,可能說的是彝族話語。他說得很艮,有些字就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朱學才有兩個兒子,已經長大成人,獨立生活,一個在西藏的芒康做公務員,一個在雙柏縣城開車。都不需要他照應,所以也沒有什么讓他操心的。孩子們倒也孝順,接他進過城,想讓他享幾天清福。但是他不適應,太閑,太嘈雜,還是回來舒服。每天往山上跑跑,自在,心態也年輕。掙得不多,但也顧住自己了。

    問起綠孔雀的模樣,朱學才就找了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他很有天賦,三兩下就畫出了一只綠孔雀的形態。綠孔雀到底有多大?說差不多有十斤重,雄孔雀可以長到三米長,光尾羽就有一米五。張翅飛起來的時候,感覺有五六米長。

    問綠孔雀怎么叫,朱學才笑了,說有點像傻人叫,說著便咿咿呀呀地來了兩聲。引得眾人都笑起來。朱學才說,綠孔雀晚上睡覺之前叫,早上也叫,可能是為了宣告自己的存在,或是宣示對領地的主權吧。朱學才說,以前在山上放牛,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綠孔雀,后來反而見得少了。

    為什么會見得少了呢?是綠孔雀數量減少,還是飛到別處去了?大家議論著,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朱學才說,現在沒有人傷害綠孔雀,倒是以前,因為怕它們吃地里的莊稼,就用老火槍打。那個時候好像也沒有人管。

    五十多歲的李云才,是鄰近的麥地村人,家離山地不遠,愛人在家里照顧著,一兒一女,都有出息。女兒是老大,二十多了,在雙柏城里的醫院當護士,兒子也已經讀大二。說到綠孔雀,他說在龍樹山、糯米苦山都見到過。他是恐龍河自然保護區的巡護員,那是他的巡護范圍。

    大家坐在高大的榕樹下,聊得很開心。慶英書記不斷地給各位添茶倒水,不時插上一句話。山上的綠孔雀一定不知道有這么多人在聊它們,關注著它們。我想,那些綠孔雀一定都認識他們了。不就是這幾個人嗎?而且分散在各個山上,每天穿著迷彩服獨自走來走去,他們實際上是在保護它們,使外人不破壞林木,不傷害野生動物,防止山林被火燒。

    他們說,當地人還有拿孔雀說人的習慣,比如罵人家自作多情,就會說,你這個老孔雀,想得高。那一定是雄孔雀了。大家說著笑著,朱學才又想到了一首民歌,便唱起來。那調子很有韻味,具有典型的彝族風情:

    哪里來的花孔雀,

    叫你說話你不說。

    毛衣好看珠珠多,

    不如我們的綠孔雀。

    …………

    六、去看綠孔雀

    我們開始行動,跟隨李云才進入恐龍河保護區,去看綠孔雀。說起來輕松,好像保護區就像公園一般,能讓我們隨便觀賞。錯了,野生的綠孔雀跟人沒有什么關系,它們不是你所飼養的,不會聽從你的任何指令,它們就是它們自己,自由自在的自然鳥類。即使是巡護員李云才也不是經常能見到,他也要碰機會,看運氣。只不過他覺得這個時候最容易見到綠孔雀,所以他騎著自己的摩托車在前面引路,我們的越野車跟在其后。

    本來我們讓他坐我們的車子,他說不方便,實際上是不習慣。他習慣騎他的那輛輕便的座駕,在山林中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當然這次要顧及我們,時不時會停下來等,尤其是到了轉彎處或分岔口。山間的小路很窄,李云才騎著摩托車在小路上盤繞,我們的車子跟著他,無數次轉彎,無數次爬升與下降。黃土路上,坑坑洼洼,處處都是雨后的積水。越野車勉強能往前開,但也常常會出現緊張狀態,枝打玻璃或緊擦車身。

    怪不得云南的朋友紅昆說,你還是抓緊來,再晚點雨季就到了,那時路很難走。三月怎么能是雨季?到了這里才知道,云南比不得中原,尤其是哀牢山深處,更是不可預料。雨才不管你是什么季節,它想下就下,說下就下。真到了綿綿雨季,這樣的路進都進不來。

    車子還在往前走著,騎著摩托車的李云才不時地等著我們。他是不想讓我們辛苦,盡量把我們帶得離目的地近一些。但是這很是考驗司機,大馬力的越野車不時發出陣陣怒吼,老是剎車讓它有勁使不出,而有些地方又讓它大氣直喘。我坐在前面,即使系著安全帶,身子也還是前傾后仰,頭腳亂晃。

    終于停下,永遠停下了。下面是很陡的陡坡,沒有路的陡坡,下去就別想再上來。連摩托車也停在這里,看來他常常停在這里。而后我們棄車而行,長路漫漫,山谷陡險,不知要走多遠。

    走起來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走,而是與走較勁,讓整個身體后仰,腳尖抓地,以盡量減弱慣性帶來的俯沖。如此還是像撲入了迷魂陣,兩只腳鼓槌般快速擊打著大地,黃土、沙粒、碎石、枯葉、雜草,在擊打中紛紛往下散落。沒有可抓的地方,感覺剎不住車,一個個跑得越來越快,實在堅持不住,只能朝著一棵大樹沖去,以猛烈撞擊的方式,調整一下可怕的節奏。渾身汗水蒸騰,山林里密不透風,一個個慘不忍睹,而護林員還在前面狂奔。

    猛然想起來,每天李云才都是一個人,在如此陡坡上,如此狂奔。如果不是為了綠孔雀,誰都不會這樣舍命。所有的樹都在虛化,眼前唯余綠孔雀的靚影。

    漸漸地山坡變得平緩,再往前走,出現了較為平展的山地,山地上的那些樹木也變得稀疏起來。這可能就是綠孔雀喜歡的區域了。李云才說過,綠孔雀喜歡在林中的開闊地或河岸邊活動,它們不喜歡過于濃密的熱帶雨林。

    前面走著的李云才漸漸放慢了腳步,剛才他可真是健步如飛。或許他平時就是這樣,已經走慣了,但我們很不習慣,只能緊走慢趕地追著他。

    看到李云才小心翼翼的樣子,我們感覺一場好戲即將上演。他不斷地擺著手,意思像是步子再小一些,再小一些,不要整出大的聲音。

    大家盡力把腳步邁得很輕,甚至想讓身體飄起來,好似在御風而行。風塵仆仆的人們,為了那個瞬間而顯得激動。風千萬不要吹得過猛,免得讓綠孔雀誤以為是人發出的動靜。

    能聽到灌木交談的聲音,聽到喜鵲的歌唱,不知名的鳥兒流星一般劃過。神秘的哀牢山依然神秘。山上長滿了云南松,麻栗樹。一根長長的藤從一棵樹上翻越到另一棵樹上,更多的藤組成了聯盟。從哪里落下來一顆干了的松果。松果超大,小菠蘿似的,表明自己的存在。幸虧它落在一蓬草里,否則它那自由的落體,不定會產生多大的聲響。

    好像越來越接近目標了。李云才已經把腰彎下來,在較密的樹叢中繞著,并且身子有點歪斜,把頭先伸過去。好像那綠孔雀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在與他捉迷藏,表示自己先到了。那樣,不就馬上就要看到喝水或梳妝的精靈了!

    大家屏著一口氣,也都學著他的樣子,一點點地悄悄前移。綠孔雀,請讓我們看看你們的千姿百媚。

    轉過最后一片小樹叢,荒草遮擋的視野里,終于出現了一片開闊地。開闊地上有一個水塘,水塘里清水泠泠,其中一些稀疏的長草,輕輕搖動。水塘邊有一片沙池,那必然是人造的,以便綠孔雀享受沙浴。大家蹲在原地四處望著,竟然,竟然沒有綠孔雀的影子。

    李云才又往前走了,他的腳步依然顯得小心翼翼。難道綠孔雀在這里喝飽了水,又痛快地享受了沙浴,到前面的林子里幽會去了?現在正是它們的蜜月期。大家繼續跟著走,走到一棵樹下,李云才站住了,原來這里掛著一個紅外線監視器。

    李云才打開手機,按了幾下,屏幕上立刻出現了綠孔雀的身影,一只、兩只、三只、四只,很明顯,是一只雄孔雀領著三只雌孔雀光顧了這里。它們有的在水塘邊喝水,有的在啄食,有的在享受沙浴。

    是什么時候拍下的?竟然顯示是在半個小時之前。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早來半小時,一切就都進入了眼簾。李云才說,也未必,咱們人有點多,綠孔雀很敏感,聽到一點動靜就跑了。我看了看陪著我來的,楚雄州的兩位,雙柏縣的兩位,龍樹村的女書記慶英,還有兩位司機,他們都沒有見過綠孔雀,就連守著這里的女書記都無此眼福,大家的心情可想而知。

    我讓李云才再次播放視頻,再一次認真地看看綠孔雀,其實所在環境是一樣的。這樣我回過頭來的時候,我的眼前就出現了四只綠孔雀在水塘邊的景象。我甚至看到了沙池里,一只孔雀在扇動著翅羽撒歡。那是站在它旁邊的雄孔雀的愛妃。

    李云才說,整個保護區,有很多這樣的水塘和沙池,綠孔雀習慣到哪一片活動,就會經常來,當然是在沒有誰打攪的情況下。這里的海拔在一千五百米左右,李云才說,一千八百米以上它們一般不去,除非遇到什么情況。

    七、巡護員

    李云才的神情里飽含著苦澀也飽含著自豪。這些都只有在他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悄悄發酵。

    他是唯一走遍這片大山的人,他知道哪里該有什么,不該有什么,當感覺視野里出現異常,那一定是夜間不請自來的新物種。哪怕是一片嫩芽、一塊石頭,都會把他的目光吸引過去,他會分析多種可能性。護林員的職責,使得他常常有些神經質。

    李云才說綠孔雀多成群活動,由一只雄孔雀和數只雌孔雀組成小團體,有時也會見到單只或成對活動。綠孔雀很善于行走,步履輕盈。如果遇到危險便大步疾馳,那速度,讓你很難追上。綠孔雀很少起飛,可能是因為飛起來太費力氣,它們要飛也多是從高處向下滑翔,那也飛得很快。發揮一下想象,那就如披著大氅張臂而飛的仙俠。

    李云才說,綠孔雀早晨和下午活動較多,中午多上樹或在林中陰涼處休息,晚上就棲息于樹上。它們十分機警,膽小怕人,活動時會不時抬頭觀察周圍動靜,發現人時老遠就逃跑了,你如果想追過去看看,它們便鼓起翅羽奮力向遠處飛,根本別想到達它們跟前。

    在林子的高處,有一座綠色的簡易小房子,我開始以為是一個大箱子,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整個外面被偽裝起來。走到它的后面,李云才竟然掏出了鑰匙,打開房子的小門。里面確實很小,窄小得只能放下一張簡易行軍床。房子里有著很小的帶有偽裝的小窗戶,可以望到水塘周圍的一切。李云才說這是以前為攝影師搭建的。

    在這個地方有一座這樣的房子,簡直像在天宮一般。李云才轉累了,可以在里面休息休息,甚至可以像攝影師一樣,透過小窗的縫隙往外看看動靜。

    一個人,長期在叢林中行走,孤獨慣了,不孤獨也不可能,也就必須習慣孤獨。習慣也是向自己挑戰。

    李云才說,開始真的是不習慣,不習慣就瞎想,什么都想,包括自己的愛情、自己的家庭,想到深處的時候,就更想回家,快點回家。說實話,妻子真的是個好女人,自己這一上山,整個家就交給妻子,包括孩子和老人,什么事都得她一人操心,什么事自己都幫不上忙。

    我說,你可以把她帶來一次,讓她也來看看,感受感受。李云才說怕她來了看到我待的環境受不了,要拉著我回家。現在她還經常叨叨幾句,說自己苦,有時候我就想,讓她嘮叨嘮叨也好,發泄一下也就舒服了,要不會憋出病來。要是讓她來了,讓她看到我比她還不容易,她可能就不再叨叨了,那樣我就難受了。那次她偶爾在電視上看到人家采訪我,她就掉了不少眼淚。嗐,說起來誰都不容易。

    是呀,這里不比別的地方,在別的地方寂寞了,還能喊一喊,唱一唱,在這里不能喊也不能唱,那樣孔雀就嚇到了,不敢來了。所以只能在心里喊,在心里唱。那就喊吧,唱吧,想喊什么就喊什么,想唱什么就唱什么。真的,我問他喊過唱過什么,他笑著不答了。

    說到巡護,李云才說,現在保護區一般是進不來的,都有關口,但是也不敢保證沒有閑人,要防止有人偷獵,還要防止引發火災。發現了外人,首先要向他們要打火機,再問他們進來的目的。再者,巡護員最重要的是不斷地行走,及時發現情況及時補救。比如有一次發現一只走失的小孔雀,就小心地護理,把它捧到孔雀媽媽經常出沒的地方,然后偷偷觀察,看到孔雀媽媽收留了,才放心。

    李云才高興地說,有人已經做過統計,在一系列的保護措施下,恐龍河自然保護區內的綠孔雀種群數量,已從2015年的五十六只,增長到一百多只。

    在恐龍河自然保護區內,我還認識了一位女巡護員,她叫王曉燕,今年四十歲整,是鄂嘉鎮平掌村委會大平灘村的村民小組長。提起她來,這一帶的人沒有不知道的。

    大平灘村就在保護區內,這里共有十二戶人家。之所以叫大平灘,就是因為位于石羊江畔,可謂是山水相依,自然秀麗,連綠孔雀都喜歡。曉燕從小就在山林中放牛放羊,熟悉這里的一切,也知道越來越多的綠孔雀到這里棲息繁衍。2018年,自然保護區招聘巡護員,三十五歲的曉燕主動報名,成了一名恐龍河保護區綠孔雀巡護監測員。

    曉燕說她以前在鎮子附近的礦上打過工,那真的就只是打工。可在這不一樣,感覺就像是給自己做事,保護區的事就是自己家的事,再也沒有為別人打工的感覺。每天都是高高興興出門,快快樂樂回家。曉燕是跟著父母一起過的,以前還有個小妹,小妹出嫁后老兩口就幫著曉燕照顧孩子料理家務,曉燕回家都會有熱熱的飯菜等著她。

    開始家人和村里其他人都覺得曉燕只是一時沖動,堅持不了多久。山林中那么多野物,那么多不確定因素,一個女人家,能有那么大膽子?嚇也得嚇回來。可曉燕鐵了心,非要加入守護綠孔雀、守護美麗生態的隊伍。她不是沒有遇到過危險,她遇到過蛇,遇到過野豬,當時嚇得汗毛都豎起來了,撒開兩腿趕忙逃離。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小心點就是。一個女子在這山林里穿來穿去,比那些男巡護員,更加不容易。這么不容易,不也堅持下來了嗎?并且已經堅持了五個年頭。

    巡山、記錄、監測、護林、宣傳、調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曉燕體會到了在大山中巡護的孤獨和艱辛,也體會到了看到綠孔雀的欣慰與快樂。你要是問她,最難的是什么,她會說,春秋時節還好一點,冬天也不過穿得厚一點,但是在夏季,林子里悶熱得很,汗水會一遍遍浸透衣衫,干了濕,濕了干,別提多難受。男人就干脆脫了衣裳晾一會兒,女人不行。不光是這一點,女人在林子里會比男人警惕性更高,也會多吃一些無法言傳的苦。

    實際上,作為巡護員,曉燕除了日常監巡,還有另一項工作,那就是要完成石羊江畔老石羊片區的十多臺紅外感應相機的管理和運維,再加上整個保護區一百余臺紅外感應相機每月一次的收集和讀卡整理。

    這個很重要,我們對綠孔雀的生存狀態,便是通過這些來掌握,以便為它們提供更好的環境和服務。別看曉燕只有初中學歷,她善于學,一學就會。她知道這項工作的重要性,也明白領導的信任。所以抓緊學習,很快上手,并且從沒有出過差錯。

    曉燕說,一切為了這美麗的精靈,只要能多一只,就是十分讓人高興的事情。你想啊,在我們的保護下,綠孔雀在這片土地上長久地定居下來,數量漸漸地增多,不就說明這里的老百姓和綠孔雀融為一家了嗎?

    曉燕十分在意保護區用于科研的監視相機,每年整理出的圖片都在10G以上,從而充實了保護區的資源庫,以備人們了解和研究。

    2021年,保護區需要添加人手,曉燕鼓勵在家里務農的丈夫積極報名,由此,丈夫也成了巡護員。曉燕可高興了,因為有時能和丈夫結伴巡護。還有,自己每個月要整理、保管紅外感應相機中的資料,丈夫除了巡護,還要在二十七號之后的五天內,收集那些卡交給她。這樣她可以催、可以吵,丈夫刮風下雨也必須在林子里一個個取回來。兩人配合得很默契。

    王曉燕有兩個女兒,老大現在在雙柏一中讀高三,老二在鄂嘉鎮讀初中,她很滿足,她和丈夫兩人每月的巡護補貼加起來也就三千塊錢,但是她很知足,她說家里還養著牛什么的,夠用。

    小女兒世榕學校離家近,有時候會隨著媽媽到林子里去巡護。她是有私心的,她希望有一天能看到綠孔雀。有一個在保護區里當巡護員的媽媽,她感到很驕傲。想著有一天她也能看到綠孔雀。媽媽帶著她,媽媽知道她的意愿,媽媽也知道綠孔雀會在哪里出現。

    那天,綠孔雀看到她和媽媽并沒有慌張地離去,它們必是認得媽媽并且知道她是媽媽的女兒。她激動地拿出手機一陣狂拍,拍到了也只能發在媽媽的工作群里,不允許外發。這是規定。媽媽一直遵守著這個規定,每次拍了綠孔雀都不會外傳。世榕多想發在自己的朋友圈啊,但是她忍下了,偷偷地自我欣賞,獨自歡喜。

    曉燕在一次巡護時撿到了兩根孔雀翎,她知道綠孔雀又一次換裝,又平安地長大了一歲。她小心而倍感親切地撿起來,那翎毛是有靈性的,帶有綠孔雀的體溫。她覺得那是綠孔雀對她的問候,于是帶到家里放在高高的地方。這么多年,已經跟綠孔雀有了感情,那種感情就像對朋友、對孩子的。有時候外出幾天就想回去,覺得不趕緊回去綠孔雀會想她,實際上是她想綠孔雀。

    曉燕說,黃喉貂是孔雀的天敵,那玩意像貓一樣,非常機靈,綠孔雀與之相比,只能是小巫見大巫,一旦被盯上,只有就范的份兒。還有老鷹,同樣是禍害。剛剛開始成長的小孔雀,往往會受到它們的傷害。有時候在林子里遇到小孔雀,她就知道孔雀媽媽在不遠處,于是遠遠地跟著、看著,孔雀媽媽似也發現了她,卻不緊不慢地等著小孔雀,而后帶著它一起向河邊走去。那個時候,曉燕的心里就有了一種甜蜜感,她想到了自己的女兒。

    2022年1月,雙柏縣第十八屆人代會召開了。會議期間,縣里的領導和專家專門來參加鄂嘉代表團的討論,討論的主要話題就是自然保護區和綠孔雀的情況。曉燕作為一名縣人大代表,對有關問題一一作答。誰都想不到,這名聞名遐邇的巡護員竟然是一位俊俏女子,而且對綠孔雀如數家珍,所有信息全都在她心里裝著。在場的人都開心地笑了。這些年來,雙柏縣對于綠孔雀的投資和關注終于有了成果,他們怎么能不笑呢?

    你看,王曉燕開著自家的車,又一次奔波在了保護區崎嶇的山道上。車子后面揚起黃色的微塵。綠孔雀知道有這么多的熱心人在為它們保駕護航,它們也越來越安逸,越來越欣慰。

    八、攝影師

    李盛昌和顏謙早上兩點半就起床了,簡單洗漱后便向山上進發,山上沒有住宿的地方,只能住在山下的老鄉家。這樣會很辛苦,但是相對安全一些。一小時后,車子到達了綠孔雀活動的核心區。在崎嶇不平的小道上再緩慢開一小時,再往前,就沒路了。

    停下車,抓緊時間,背上設備和食物,借著手機的微光摸黑往前走。多是下坡,兩人悄無聲息地走著,差不多一個小時后,到達拍攝地點。必須在天亮前趕到拍攝地,藏進事先搭好的掩體。就像是戰場上設伏,悄悄地把自己隱蔽好一會兒了,天才亮。然后就是無聊的、無奈的、滿懷希望的、漫長的等待。

    這是一個由樹枝和偽裝網搭建起來的低矮棚子,一天的時間里,兩人很少說話,因為任何細微的聲音,都可能驚動綠孔雀。他們彼此已經很默契,只需一個眼神就明白對方的意思。如果不小心發出了什么響動,可能這一天就白等了。

    在這個十分低矮的棚子里,兩人一坐就是十六個小時,甚至更久。時間一長,腿腳就會麻木,全身不適。加上兩人都上了點歲數,身體也發福了,不是心里有一個信念在,誰吃得消?這就是攝影人,按別人的話說,“發燒得不行”。

    李盛昌中途起來悄悄去方便,兩只腳根本不受控制,連續跪倒了三次。他知道這是在玩命,可拍到綠孔雀、拍好綠孔雀是他的夙愿,哪怕拍完再也不玩那些“槍炮”,這輩子也值了。誰讓自己是雙柏人呢?誰讓自己又處在綠孔雀之鄉呢?攝影圈里的朋友說起來,讓我們看看你拍的綠孔雀,自己怎么回復人家呢?就這樣,盡管家人一次次阻攔,他還是硬生生地出發了,不拍到綠孔雀誓不收兵!

    這一天熬過去了,熬到天黑,也沒有見到綠孔雀,只好原路打道回府。從半山腰往上走,一路都是上坡,即使空手也累得要命,何況還帶著大大小小的攝影家伙。那神情,就如打了敗仗的逃兵。兩人你拉我拽,好不容易爬到車上。到山下的老鄉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簡單吃點東西,倒頭便睡,第二天還要早起。

    這樣一等一天、無功而返的時候太多了。即使是撤退折返,也要等天黑再離開。離開得早,萬一被綠孔雀發現,下次就不給你任何機會。

    李盛昌說,當然,有時候為了抓機會,兩個人天黑也不回,事先準備好三天的干糧和水,打持久戰。

    在小江河拍照,一共去了四次,一次兩三天。那次兩人在五百米外搭了帳篷,再到拍攝的棚子里隱藏起來,而后再懷著希望等待激動人心的時刻。人的身上有氣味,尤其是睡覺吃東西的氣味,都會使綠孔雀警覺。所以要使帳篷離得遠一些,然后先在這里埋伏起來,讓身上的氣味同自然的氣味融合,綠孔雀來了才不會發現。

    然而即使這樣,那激動人心的時刻也一直都沒有出現,看來情況有變,綠孔雀不知為什么轉移了營寨。最終一只綠孔雀都沒拍到。

    李盛昌說,搞攝影的都有些神經質,就像釣魚的,等了半晌,就是為了魚兒咬鉤的那一刻。如果不是為了拍到綠孔雀,誰也不會這么拼命。體力再好的人,也只能堅持五天,五天后你不管坐著還是躺在地上,都立刻就睡著了。兩只眼睛已經又紅又腫,身心俱疲。但是呢,再苦再累,只要有綠孔雀從樹林中出來,這人就像打了雞血一樣,馬上精神百倍。你只能聽到調到最小的快門咔咔咔地響個不停。唉,這個時候,心里就像吃了蜜棗似的,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

    顏謙說,綠孔雀是鳥類的天花板,因為數量太少太少,即使你聽到綠孔雀的聲音,看到了綠孔雀,由于你待的地方受限,也會留下很多遺憾。所以拍到綠孔雀,拍到一張漂亮的照片,簡直就是夢寐以求。

    李盛昌和顏謙都是雙柏的攝影家,他們追蹤拍攝綠孔雀,差不多有五年。兩人是從2019年開始搭伴的,他們說,搞攝影一個人不行,很多時候沒人照應,最少也得兩個人。

    就這樣,有一天他們終于等到了綠孔雀。綠孔雀從高處飛下來,如從天庭下來的精靈,落下來的那一刻,讓他們激動得簡直合不攏嘴,嘴就那么張著,悄悄地看著離自己不遠的綠孔雀,功夫沒有白費啊。一只只地數著,一共有六只,這是數次蹲守遇到最多的一次。綠孔雀總是成群活動,有時是兩三只,有時是四五只。六只綠孔雀讓他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盯著哪一只。

    相機快門已經設置成無聲。孔雀對聲音十分敏感,在鳥類中,它們是最小心的。原來拍攝時,只要按下快門,綠孔雀就會聽到,那可是極為細小的聲音,但是幾乎在快門響起的同時,綠孔雀便立刻做出反應。倏忽之間,幾只“神鳥”便連跑帶飛地消失了。任你怎么等待,它們也不會再來。

    之前使用的相機如果設置成靜音模式,像素就總是達不到要求,所以盡可能不設置成靜音模式。他們想了很多辦法,比如將相機包裹起來,以減小發出的聲音,但還是不行,綠孔雀的聽覺實在是太靈。為了少發聲音,只能少按快門。這就使他們必須抓住最好的機會輕按下去,再緩緩抬起來。現在他們使用的是目前最好的相機,可以直接設置成靜音模式,而不影響拍攝效果。

    我看到了他們珍藏在相機里的那些照片,綠孔雀各種各樣的形態展現在眼前,都拍得十分傳神。這是他們辛苦得來的,可以想象得來多么不容易。

    綠孔雀喜歡和野豬相伴,在野豬拱過的地方,綠孔雀會享受成果。一是撿拾草籽,二是進行沙浴。那次他們拍孔雀時,看見有野豬在其間,但是沒有想到不斷有野豬不知從哪里跑來,兩頭三頭的,最終竟然跑來十頭野豬。兇猛的野豬躥來躥去,拱上拱下,就離他們搭的掩體不遠。

    他們屏住了呼吸,生怕弄出動靜。一旦野豬感覺到什么,搖晃著過來,后果不堪設想。這個時候,一點辦法也沒有,跑是跑不脫,他們在林子里的速度,肯定要落后于野豬。只有聽天由命。

    看,一頭野豬朝著這邊來了!它走得很慢,但是似乎又很堅定。不能動,一點都不能動。這頭野豬慢悠悠地晃到他們跟前,他們已經很清晰地看到它那尖利的獠牙,只差一點就戳到李盛昌了。這是一頭雄性野豬,它發起威來,力大無比,一頭牛都不一定敵得過。

    他們的心都要跳出來,就差喊出聲。那個時候,命好像不在自己身上,而在野豬的獠牙上。這獠牙只是挑了挑幾根枝杈,一只綠孔雀就在這時跑了過來,它必是感覺這頭野豬這里有什么好吃的。而野豬顯得有些不耐煩,哼哼唧唧地一扭屁股,走了。留下一只綠孔雀將好看的身子橫在他們的鏡頭前。綠孔雀站在那里,給一棵小樹加了一個好看的偏旁。這頭野豬,反而辦了一件好事。

    李盛昌已經忘記了剛才的危險,只顧對著這只天使不停地拍照。綠孔雀絲毫沒有感覺到他們的存在,而且還在危急時刻救了他們。他們隱蔽得很好,那些橫七豎八的樹枝做得很像,很像是一堆被狂風吹過而攏在一起的雜枝亂草。

    九、綠孔雀

    早晨的林子沾了太多的露水,陽光正諂媚地一點點擦拭。

    每只綠孔雀都是一首詩,一首如純粹的翡翠的詩。這詩世間罕見,它獨特、新奇、超前,代表這個時代最奇妙的景觀。沒有多少人見過野生綠孔雀,它們實在是少得可憐,少得每萬、每百萬乃至每千萬平方米內都難得一見。很多人都是聽說過,但從來沒有看到過。就像天上的神仙,不定什么時候才下凡一回。

    你看,它輕輕地提著自己的裙裾,小心地走過松軟的土地,脖子不停地扭來扭去,主要是帶動它好看的扎著頭飾的頭扭來扭去。那彈跳的頻率,絕對不會是以秒為單位時間。那是它們最可愛的少男少女時代,它們打鬧,無緣無故地打鬧,追逐,你來我往地追逐,盡情地發揮和表現。血液在體內快速地流淌,心跳加速,臉色變紅,羽毛發亮。年輕的綠孔雀,不失時機地享受著青春。

    綠孔雀好像從來沒有經歷過死亡。它們長久地活在這個世上,不離不棄。我問了很多當地人,他們都說沒有見到過綠孔雀的尸體。它們珍愛自己的身體,也珍愛自己的靈魂,也許意識到自己僅剩最后的時光,它們就會找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把自己安葬。

    我們相信,我們的綠孔雀都不會薄命,它們健康的身體和心態,都會使它們長命百歲。

    神話里的仙女下凡都喜歡在池水中洗澡,綠孔雀也是,所以人們會為它們準備一池碧藍的水,并在水邊設置一個沙池,它們洗了澡都會再來一次沙浴,讓身體徹徹底底地放松。這么說,綠孔雀真的是一個特殊物種,它們有很多人們不了解或不理解的秘密。正是這些秘密,讓它們格外被人在意。

    綠孔雀從不寂寞,它們有各種各樣的玩伴,它們在那條河邊,與水中的魚對視,看它們翻出好看的浪花。在闊大的林子里,綠孔雀和紅原雞、獼猴、赤麂、白鷴、豹貓、箐雞、野豬都能和平相處。山羊也在不遠處,安靜地吃著綠草。這些動物,永遠吃不飽似的,不停地找,不停地吃,好像滿地都是它們的食物。綠孔雀和大多數禽類一樣,喜歡吃蘑菇、草籽和幼樹的枝葉,也吃蟋蟀、蛾子、白蟻、蚯蚓和蜥蜴。

    綠孔雀是跳高健將,你看,一只綠孔雀突然起跳,它捉住了一只蚱蜢。從地上騰起的一瞬,身上的青苔和草絲紛紛掉落。

    頑皮的猴子,在樹枝上把自己甩成了蘭州拉面,其他的小動物,視線被它的身體牽引,搖頭晃腦地等結果。一只綠孔雀卻不大在意它的表演,它只顧挺著自己倨傲的脖子,走到樹下,把它晃掉的一粒美食撿起。

    當它轉過來,卻與另一只猴子狹路相逢,實際上是猴子故意擋道。這只猴子可能看不慣它對同伴的無視和傲氣,想給綠孔雀一點顏色瞧瞧。但是綠孔雀并不示弱,于是擺著架勢相互瞪視起來。君子動眼不動手,看誰能持久!綠孔雀站得穩穩當當,大獼猴卻是個愛動的主兒,不一會兒,便甘拜下風,上一邊再找好欺負的撒氣去。

    三月的風十分溫馨,雌孔雀貌似矜持地在河灘遛彎,一只雄孔雀展開碩大華麗的尾屏,在心儀的對象跟前炫耀。真的很奇特,動物世界里,兇猛的獅子和溫和的孔雀,它們中的雄性,都會啟動超常的自愛和自美系統,成為偉丈夫和美男子。開屏是雄孔雀的特殊設計。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們所贊賞所喜歡的美麗,竟然源于雄性荷爾蒙。

    雙柏的大山中,綠孔雀正式進入了戀愛階段,這個階段很短,一年也就這么一次,所以要格外在意,格外珍惜。談情說愛時,雄孔雀躍躍欲試,它們整裝上陣,長長的尾羽十分拉風,每一根羽毛都干凈柔滑。如果揚起來,就是世上絕美的屏風,哪個孔雀姑娘見了不動心呢?這位已經找到心儀的女伴,走到它面前,整個尾羽光艷無比,翠綠帶著金黃與鮮紅,尤其是翎毛頂端,還有獨特的眼狀斑。一排眼狀斑同時閃動,帶有奇異無比的畫面感。這可是孔雀王子的求愛大禮,是任何其他飛禽都不具備的愛情宣言。

    可就是有那么一個拿腔拿調的,讓帥小伙不知所措,舞了半天,孔雀姑娘還是不心動。

    有時候就是這樣,越是上趕著,人家越是拿捏著。那孔雀姑娘恐怕是有點餓呢,自顧自地啄食地上的美食。或許,這個時候帶來點好吃的反而有效果。小伙子還是不明就里地圍著人家表示熱情,人家將頭轉過去了,注意力全在那邊的地上,這位也把身子轉過去,還是站立在人家跟前,也不碰人家,只管執著地抖動自己的花束,暢想自己的美妙前景。

    什么時候孔雀姑娘仰起頭來,朝向這位白馬王子,這位便更起勁地狂舞。而在這之前,他已經經受了千辛萬苦,為了占據這一塊領地,必得先與其他的雄性同類決一死戰。誰贏誰留下,誰敗誰放棄。任何說理和求情都無濟于事。只有秀肌肉,秀美屏,最后動用武力,頭臉必然會掛上幾道彩,翎毛也會掉落幾根。這些都無所謂了,只要最后的勝利者是自己,看著落敗者無可奈何地退去,雖一身疲憊,滿臉傷痕,也會站在原地偷著樂。

    接下來才有了求愛的過程,這個過程是安全的,盡管也要費不少力,最終會抱得美人歸。很少人看過綠孔雀的愛戀過程,即使是專業的攝影師也很難捕捉到。還是一個安在叢林中的偷拍器拍到了它們的蜜月,原來綠孔雀同平常的雞一樣,瞬間完成。身量如此大的綠孔雀,求愛過程要比一只雞顯得紳士與隆重。

    雄孔雀雖然把自己裝扮得光彩奪目,成為孔雀群中妻妾成群的王子,卻也將自己作為一個顯眼目標,在遇到攻擊時,迎頭而上,抖動巨屏以做盾牌。抵擋不過,便以生命獻祭。這一點,也讓其他同類肅然起敬。

    接下來就是雌孔雀的事情了,四月,新婚不久的雌孔雀進入孵化期,它們會在灌木叢或幽深的溝箐筑巢產卵。巢里墊上雜草、枯枝、落葉和羽毛。隔一天產一枚卵。雌孔雀一年只繁殖一次,一次生五六個蛋。產完后開始孵卵,孵化期和家里飼養的雞差不多,大致為三十天。那些蛋要保證不被損壞,不被偷食。而后才有小孔雀的出生。事實上綠孔雀無論是產蛋量還是孵化率,都弱于藍孔雀。

    一個月以后,初生的小孔雀開始搖搖晃晃地跟著媽媽認識世界。這個時候的小孔雀讓孔雀媽媽十分擔心,它們更容易遭受天敵的侵襲,為此媽媽只能擔驚受怕,精心陪伴。但是還是會發生小孔雀走失的現象。最好的情況,是小孔雀到山林附近的原住民家覓食,而忘了跟緊媽媽,不得已留了下來。灰蓬蓬的小孔雀也就像只蘆花雞崽。直到有一天上演了丑小鴨的故事,蘆花雞崽頭頂長出了傲人的羽冠,身后也長出了翠綠泛光的尾羽。農家人才知道這靚仔的真實身份,便不再限制它,隨它在哪一天去尋找媽媽。而媽媽身邊最后能剩下一兩只已屬不易,能回來一只當然更好。也就是說,綠孔雀的成活率非常低,綠孔雀因此而彌足珍貴。

    小孔雀漸漸長大,能夠試著開屏,盡管這個時候展開的只是一蓬灰尾,卻也有些沾沾自喜。它追著媽媽,想讓媽媽給一句表揚。粗心的媽媽卻只顧低頭啄食。而一旁的白鷴看到了,便過來找小孔雀,向它表示贊賞。而后兩位便在一起快樂地玩耍。

    一頭野豬也過來了,它好像也想湊湊熱鬧,但是野豬長得太不合群,兩位一見就跳著跑走了。野豬自討沒趣,又去孔雀媽媽那里,一嘴下去,就把地拱出一條壕溝,孔雀媽媽倒也樂得省事,將它拱出來的草籽什么的一一撿拾。野豬就再拱回來,為找到大獻殷勤的機會而自得其樂。其他的野豬見了,以為這家伙發現了新大陸,紛紛趕過來加入耕耘的隊伍。

    山羊卻不喜歡這些家伙的鬧騰,因為它正吃著灌木芽。它們的鬧騰把一方平靜給打破了。領頭的山羊便以犄角向一頭近前的野豬進攻,這頭小野豬不甘示弱,但又不敢直接反擊,便將頭低下來,露出獠牙示威。其他的山羊看到,便都圍了過來,有些當然只是看熱鬧,但是形成了群體氣勢。野豬看沒有幫手,便不敢撒野,也不再動。山羊們覺得勝利了,于是跑跳撒歡。誰留心就會發現,這頭無趣的野豬,就是剛開始出現在鏡頭里被白鷴和小孔雀奚落的家伙。

    下雨了,一頭牛從灌木叢里鉆了出來,這里可能也是它常來的地盤,它來并不是找誰玩耍,而是尋著綠草一路過來。這頭牛過來的時候蹚出了一條新路,綠孔雀最喜歡這樣,因為它可以跟著黃牛往前面去,這牛高馬大的家伙能為它遮擋些亂七八糟的枝杈,并且將一些灌木分開,這樣便不至于刮花自己的美服。那身漂亮的羽毛,還等著在什么節日里展示。

    十、尾聲

    我要回去了。我想我還是要來的,來看綠孔雀,看更多的綠孔雀,看綠孔雀逐漸與人和諧相處,共守一個家園。

    綠孔雀能夠與牛、羊、野豬,還有其他動物和諧相處,卻十分害怕人類,這是一個奇怪的現象。綠孔雀也是有記憶的,它們會記仇或者說避險,遠離傷害它們的人類。這一點,給我們許多的提醒。人們對綠孔雀的心態發生了變化,變得友善起來。那么多少年后,綠孔雀或會成為人們院里的常客,成為人們的好友。

    這些天來,說的是綠孔雀,問的是綠孔雀,睜開眼是綠孔雀,閉上眼還是綠孔雀。我已經因為綠孔雀變得有些神神道道。

    綠孔雀是一闋飄揚婉轉的花間詞,在這個世界之外低吟淺唱。優雅的綠孔雀,整天都嫻靜自在,好像它們從來不知道有什么憂傷。或者是上天不讓它們擁有憂傷。

    在它們的眼中,這哀牢山,簡直就是它們的天堂,只是需要稍微小心。事實上,哀牢山人一直都想打造這樣一個天堂,讓可愛的綠孔雀,永遠在這里繁衍生息,快樂成長。

    我問過看見綠孔雀的人,他們說,每次看到,都要悄悄把身子低到最低處,那或許也是對綠孔雀的一種景仰。每時每刻,內心都有著細微的感應與震顫。

    我曾經一個人坐在山坡上,對著低處的叢林發愣,這里海拔差不多兩千米,比泰山還高,而綠孔雀卻喜歡這樣的高度,喜歡御風而下。綠孔雀飛起來,金光閃爍,綠浪翻卷,那么壯觀,那么悠揚,就像從哪里吹來的一枚碧綠的胸針,別在大山的衣裝上。

    你找不到綠孔雀的來龍去脈,它們是天上的來客,或是來自神秘國度的訪問學者。什么時候你發現失去了它們的身影,你一定不要埋怨它們的絕情,你只能埋怨你沒能為它們提供更好的條件。許多地方的綠孔雀都是不辭而別,它們不好意思去跟你打個招呼,打招呼還會讓你難堪。

    綠孔雀需要一片蔥綠的草地和一片晴朗的天空,需要盡可能把一切都調到靜音狀態。它們與現代格格不入,主要是與現代的嘈雜格格不入,與現代的污染格格不入。反過來說,它們需要你提供文明,提供安逸,提供清純,提供信任。由此才能接續那溫馨而動聽的故事。

    光明的前景在等待,美好的愿望在實現。

    2022年6月,雙柏縣聘請以孔雀舞聞名的舞蹈家楊麗萍為綠孔雀宣傳大使和形象大使。

    2022年10月,云南省首個綠孔雀家園法律保護巡回審判點,在雙柏縣恐龍河自然保護區掛牌成立。

    此外,楚雄州還與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西南林業大學、云南大學及云南省林業和草原科學院等單位和高校合作,建立了一系列綠孔雀科研基地、野外觀測站和教育實習基地。

    彩云之南,楚雄雙柏,正吸引越來越多的綠孔雀來作客,讓哀牢山成為它們的永久棲息地。

    走前看到了彝族人的歡樂場面,這是一個尚火的民族,祖先在這里刀耕火種,孕育出長久的幸福與和諧。他們總是很滿足,所以他們常樂。他們視綠孔雀為神鳥,節日里將羽翎插在頭上,在篝火旁舞動。他們互相敬酒,高聲喊著“至拜多”,然后大笑干杯。

    縹緲的云在一叢叢林木間纏繞,在紅火焰的上空繚繞。總覺得有一種氣息,在高遠的天空流淌。

    哀牢山,太陽出沒的地方,綠孔雀出沒的地方。

    王劍冰,男,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學會會長。在《十月》《人民文學》《當代》《收獲》《中國作家》《花城》等百余家報刊發表作品,獲得首屆冰心散文獎、首屆郭沫若散文獎、首屆杜甫文學獎、首屆劉勰散文獎、首屆吳伯簫散文獎、第十一屆丁玲文學獎、第三屆豐子愷散文獎等。已出版作品《絕版的周莊》等38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