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那時，我們鄉下的小麥碾完了，顆顆粒粒都歸了倉。轉眼就到了農閑時節，也到了一年一度趕集的時節。在我們祁連山區的鄉村，人們叫“過交流會”。忙碌了一年的農民得以放松自己，趁此機會，把一年來家里寄養的小貓、小狗，小雞，菜園里種的新鮮蔬菜擺到交流會上去賣，借以換點零錢貼補家用。在這個大好節日，鄉政府所在地往往要舉行一些盛大的活動。晚上請本地的七一劇團唱秦腔，白天的活動就是拔河比賽。

要舉行拔河比賽，前幾天鄉上就給各村發了通知。活動的地點就在鄉政府所在地的廣場上。廣場是土場子，光溜溜的，全是經年累月車碾馬踏凝固成的泥土。那時不叫廣場，叫市場，交易買賣的場所。交流會的活動就集中在這種場地里。拔河活動的人員都是各村臨時挑選的，只要是身強力壯的年輕后生都可以參加。也沒有像今天那樣舉行熱身賽什么的前奏。村與村之間，誰也不清楚各自力量的懸殊。到了比賽那天，臨時抓個紙球兒。全鄉六個村，每兩個村為一組。抓到一號和二號的就是一個組，依此類推。要進行比賽，每個組決出勝家。勝家和勝家再進行決賽，最后評出一、二、三等獎。所得獎品，無非是床單、被套、茶杯之類的東西。榮譽是村委會的，是集體的。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很樂意，都樂此不疲。那種聲勢浩大緊張而又熱鬧的場面，那種團結就是力量的拼搏氛圍一直留在我的記憶深處。

天麻麻亮，母親特意做了一頓好吃的——茄辣子飯。我吃飽喝足，在村干部的組織下，就和村里的幾個年輕人騎自行車趕到鄉上。等各村的人都到齊了，村里隨便派一個人去抓紙球兒。結果顯示，我們二寨村是１號，三寨村是２號，說明我們兩家是第一組。按順序，第一場比賽理所當然是我們開頭。看看三寨村那八個青年漢子，人高馬大。再看看我們村的八個隊員，體子明顯比他們單薄。是輸是贏，誰也心里沒底。可我們的心里都充滿了必勝的信念。

土場子上劃了一條深深的印記，是中間分界線。一條粗壯的尼綸繩橫放在印記上，形成了一長一短的十字形。長的特長，短的太短。尼綸繩的正中間系著一條紅帶子，紅帶子正好和中間分界線吻合。二寨村的八個人和三寨村的八個人手里都攥緊繩子，從高個頭到矮個頭依次排隊做好了準備。在二寨村的八個人當中，我個頭最矮，自然排在最末尾，垂著屁股狠勁地拽著繩子。鄉政府的特派隊長嘴里叼著一只銀白色的鐵哨子，手里舉著一面小旗子。極其認真地注視著那條系在尼綸繩中間的紅帶子。眼睛的余光瞟向兩邊。此刻，尼綸繩輕微的擺動，紅帶子也輕微地左右擺動。左右兩邊的隊員屏息凝視，死死地拽著繩子。都希望把繩子拉向自己的一邊，以便可能取得勝利。隊長丟開掛在脖子上的哨子，用雙手狠勁地拉動繩子，直到紅帶子恰好處在中間分界線的位置。猛地一揮旗子，吁地一聲哨子響起。“一、二、加油！”“一、二、加油！”站在兩側的各自的拉拉隊高聲吶喊起來。隊員們就使著渾身的力量拼命拉拽起來。尼綸繩由粗變細，由短變長，痛苦地向兩邊延展著。咔嚓嚓的清脆的聲響淹沒在拉拉隊聲嘶力竭的助威吶喊中。緊張而又熱鬧的場面吸引了許許多多的人前來圍觀，拔河現場已經圍了個水泄不通。所有人的目光都急切地注視著那條蠕動的紅帶子，帶子在拉力下左右擺動。一會兒傾向右邊，一會傾向左邊，雙方僵持不下。

在中間分界線左右兩邊五十公分的地方，各有一條淺淺的印記。只要紅帶子越過哪一方的邊界（印記）就算勝利。全場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條帶子上。就在人們拼命拉拽，僵持不下時，只感覺輕微的咔嚓一聲，尼綸繩從中間突然斷裂。紅帶子猛地彈了起來，兩邊的隊員唰的一下向后倒去，迅疾而猛烈。像被無形的力量猛地推了一把，疊羅漢般地擠在了一起。矮個頭的我被巨大的人體力量壓倒在地，屁股生硬地墩在地上。我下意識地“哎喲”了一聲。隊員們悶頭悶腦地翻起了身，才發現繩子斷了。摔倒在生硬的地上都有些痛，但誰都沒有怨言，甚至還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鄉上的領導覺得不好意思了，直說，啥球繩子嘛？快，找根結實點的繩子來!

一把子力氣白白浪費了，人們有點悻悻然。四散在市場里逛來逛去，邊消磨時間邊等繩子。那時商店少，沒有像樣的繩子。鄉政府的人就到附近的農戶家去找，找來找去總算找到了一根海麻繩。小孩子的胳膊那么粗，麻溜溜的。主人說，外地搞副業時從工地上背回來的，結實得很。以防萬一，海麻繩在清水里特意泡了一陣子。

等到了正式比賽，已到了午后。還是原班人馬。看著眼前粗壯的海麻繩，隊員們都群情激昂，躍躍欲試。人們的心里有了底氣，這么粗壯的繩子，力氣再大也拉不斷。系好了中間的紅帶子，做好了準備工作。等帶子到了分界線，只聽見“吁”地一聲，隊長猛地揮了一下旗子。兩隊人馬咬緊牙關，攥緊繩子，兩腳蹬地，屁股下垂，狠勁地使著蠻力拉拽起來。“一、二、加油！”“一、二、加油!”隨著雙方拉拉隊聲嘶力竭的助威吶喊。用力過猛，繩子忽而左，忽而右。眼看就到了我們這邊，又被對方拉到了那邊。僵持了半個鐘頭，隊員們正精疲力竭之時。只聽對方的拉拉隊長猛地吼了一聲：“一、二、拉！” “一、二、拉！”把“加油”換成了“拉”。就是這一聲“拉”，對方隊員猛地使狠勁。我們一不留神，紅帶子倏地朝對方移過去，越過了分界線。吁——，哨子聲急促地響起。三寨隊贏了！我們故意松開手，三寨隊倒向一邊。翻起來，歡呼雀躍起來。輸就輸了唄，勝負乃兵家常事！我們二寨隊雖有些喪氣，但都面帶微笑。只好等下一輪比賽了！

我們二寨隊輸了，并不氣餒。聚在一起認真總結失敗的原因。我們大家總結了兩點：一是，對方瞅了空子，趁僵持不下之時，我們心里有所松懈，體力有所怠慢，使了猛勁；二是，為了參加交流會，我們都穿了皮底子膠鞋。看上去清潔光鮮，但不實用，滑溜而沒有阻力。下一輪輸家和輸家比賽，決不能輸了。否則，我們二寨村連個小獎也拿不到。吃一塹，長一智，有了失敗的經驗，我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趁其他組比賽的時間，蹬著自行車跑回各自的家里，穿上了媽媽納的條紋布底子鞋。回來后，組長一再強調，整個過程要保持高度協調，千萬別馬虎大意。要全神貫注地聽從我方拉拉隊的指揮云云。

這一回，我們都滿懷必勝的信心，整個過程鉚足了勁。媽媽的布底子鞋上的麻繩疙疙瘩瘩，阻力很大，死死地阻在光溜溜的土地上。每個人都洗耳恭聽著拉拉隊的助威聲。在一陣緊張、激烈的令人激情澎湃的拉鋸戰中，那條鮮紅的帶子唯唯諾諾地移向我們這邊，并漸漸越過了邊界。隊長的口哨聲急促而尖銳地響起。我們贏了！對方成員報復性的手一松，我們也無意識地向后跌倒。翻起身，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開心的微笑。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沒有不贏的道理！

鄉政府給我們村頒布了“頑強拼搏獎”。在那個年代沒有功利心，玩得開心就是硬道理。這個獎還是蠻有分量的，蠻鼓舞人心的！我們六個村都有獎狀，除了冠軍、季軍、亞軍三大獎外，還有“團結進步獎獎”“優秀組織獎”“頑強拼搏獎”。獎品是床單、被套、枕巾，茶杯、臉盆之類的東西，物質鼓勵很少，但給我們的精神鼓勵是巨大的！

1986年的拔河比賽一直滌蕩在我的記憶深處……

作者簡介：鄭興貴，甘肅民樂縣人。甘肅省作協會員，張掖市作協會員，民樂縣作協理事。著有長篇小說《別樣的風景》。曾獲《飛天》全國征文獎、民樂文藝獎、《祁連風》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