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全國拔河之鄉·臨潭杯”拔河主題征文活動獲獎作品展 扎西才讓:與陌生人同行
1
既然錯過了,我們就走到舊城吧?
我這樣建議道。對面的男子略作思考,點了點頭。點頭時,他抿緊嘴唇,嘴角向外拉伸,凸現出下定決心時的力量。
男子三十歲左右,上身穿八成新的黃呢子大衣,下身是土黃色棉褲,腳蹬結實而笨重的翻毛皮鞋,膚色偏黑,頭發披散著,是大波浪的樣子,這發型配上他瘦高的個頭,和長而有力的雙腿,顯得格外和諧。他隨隨便便地站在我面前,但因為身高懸殊的原因,對話時,我得仰望他才行。
而我,只是剛上高三的學生,穿一身發灰且單薄的校服,帆布膠鞋掩蓋不住裸露的腳踝,在他面前,顯得瘦小、孱弱,可不知為什么,對于我從新城出發徒步70華里趕往舊城的建議,他竟然沒有反對。也許他也清楚,從新城徒步前往舊城,似乎這是眼下最好的辦法了。
我估計,他應該像我一樣,是天不亮就從自己的老家出發,緊趕慢趕到了新城的,但還是錯過了前往舊城的班車。在這個故事發生的時間——上世紀80年代末,這輛班車,是當天唯一發往舊城的班次。如果不徒步前行,就只能重返老家,天不亮再出發,搭乘第二天的班車了。
這正是一個說走就走的旅程。
但只走了一會兒,男子就反身問我,你能走到舊城嗎?
我明白他的意思——你這瘦弱的小身板,讓人很擔心呢!我說,你放心,我是個兒子娃娃!
他笑了,又問,你是學生吧?
我說,嗯,在臨潭二中念書,高三了。
他說,是學生就好,常鍛煉,走山路應該沒問題。說著,他加快了步伐。
我緊跟在他身后,問他,你是干啥的?
他說,縣文化館知道嗎?我在那工作。
我哦了一聲,算是應答,思謀了半天,又問,你在文化館干啥工作?
他扭頭說,考古,聽說過嗎?
我說,知道的,就是研究本地的歷史和地理,對不?
他又笑了,說,差不多吧,不過,也研究別的,給你說了,你也不太懂。
我點頭稱是,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一個尚在念書的孩子,對于已參加工作的人的事,能了解多少呢?
2
當我們沿著公路登上新城西南的高山時,男子停下腳步,靠在路旁的一棵樹干上,指著山下的新城說,看看,這就是洮州城,一座有歷史的城。
我也找了一棵樹干靠著,居高臨下,遠眺新城。這一看,吃了一驚。平素常來趕集的這座縣城,從高處俯視,竟然迥異于以前的感受:小城周圍群山環繞,而小城,則又被長長的筆直的城墻護衛著,城里,房舍儼然,參差有序,顯示出絲絲氣象,而城外,四面八方均為村落,炊煙裊裊,在朝陽地沐照下,一派安寧祥和的景象。城里偏北最高處,有座廟,那屋頂的飛檐翹角,在日光下顯得清清楚楚。
我說,這和平時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男子說,那肯定不一樣,小到一個村,大到一個城,看的角度不一樣,看的時間不一樣,看到的結果,也不一樣。
我問,古人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嗎?
男子說,對,所以得換個視角,我們現在的視角,是鷹的視角,居高臨下,就能了然于胸。
我一邊聽男子說話,一邊沉浸在新視角下的新城的晨景里,好半天,竟失了語。
見我不說話,男子又問,“了然于胸”這個成語,學過嗎?
我說,學過,現在似乎更清楚了它的意思。
男子說,有些成語,得經歷了,體驗了,才能真正了解它的意思。
我說,就是,就像你剛才說的,要真正了解一個地方,也得跳出來,得站到遠處看。
男子又笑了,記憶中,這是他第三次笑吧?他一笑,緊接著就會表達他的觀點。果不其然,他說,要看洮州城的全貌,你得站在那北面的大石山、東南的雷祖山、南面的煙墩山和我們腳踏的這個紅樺山上看,當你從山巔俯視過山下,再回到山下小城,你對這俗世的生活,會有更深刻的認識。
我問,你的意思是,登高望遠,是一種了解世界的好方法?
男子說,不僅是好方法,也是一種生活態度,更是一種生活方式,哎,不說了,說了你也不太懂。
我忙說,我懂的,你繼續說。
男子說,知道這洮州城是誰修的嗎?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有些年歲了。
男子說,何止有些年歲,它比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歲數還大,這洮州城,最早叫洪和城,是北魏時候吐谷渾修建的,到現在,屈指算算,這座城都活了1500年了。
見我發愣,他問,是不是被這歲數震住了?
我問,吐谷渾是誰?
男子皺了皺眉,頗為掃興地說,哎,簡直是對牛彈琴。又問我,看你長相,你是藏族人吧?
我說,是……也不全是。
男子說,我明白了,你要么是半番子,要么是混血兒,對不?
我連連點頭。
男子說,你該讀讀藏族歷史,不,你該讀讀中華民族的歷史,讀得多了,讀得深了,好多不明白的事,就明白了,不懂的理,就懂了。
我繼續點頭,他說的真的有道理。
男子問,這座城還有一個名字,叫洮州衛城,知道不?
我又搖搖頭說,我光知道它叫新城。
男子苦笑道,都1500年了,還叫新城?你念書的地方——舊城,論年齡,還沒這座城大呢,“舊城不舊,新城不新”,就說的是這事。
說罷,男子離開樹干,喊我,走吧,我們邊走邊說。
我趕緊跟了上去。從新城這面看,紅樺山并不高大,但翻越到山后,往山下一看,竟讓人兩腿發軟:那山上公路蜿蜒而下,看起來又彎又遠,仿佛無法走盡。男子領著我避開公路,取道山溝小徑,說是唯有這樣走,才能節省腳力。
3
一路上,男子給我講述與洮州衛城有關的歷史,大大地長了我的見識。原來這城,吐谷渾盤踞時,只修筑了城內的部分建筑,用來駐軍和生計。明洪武年間,當地土著不服朝廷管制,西平侯沐英前來平叛,事后,在當地土司的支持下,將此城擴修為駐邊護國的衛城。全城跨山連川,因形就勢而筑,巍然屹立,氣勢雄偉。城周長九里,垣墻高九米以上,東西南北設四座甕城。城內外墩臺相望,形成警報通訊系統。
知道為啥要形成警報通訊系統嗎?男子問我。
我欲言又止,男子就自問自答,沐英修建衛城的目的,若概括為四個字,就是“駐邊護國”,這是漢文化的精髓,我們搞文化研究的,把這叫圍墻文化,城內駐軍,城得建墻,墻外再修邊墻。
我說,這個我懂,修墻的目的,是為了防外敵,防野獸,對吧?
男子說,你說的和標準答案有點沾邊,真正的答案是:墻,就是看得見的邊界,邊墻之外,是別人的領地,邊墻之內,是自己的家國。說到這里,他沉思了片刻,又補充說,這地這城這人,就以守為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迎頭痛擊。
我說,你講給我聽的,比我們的歷史老師講的還有意思。
男子說,那當然了,要講好歷史,就得到歷史的發生地去,一旦你到了發生歷史事件的地方,站在現場,憶古思今,順便分析事件發生的起因、經過和結果,你對歷史事件,會產生完全新的看法的。
我頻頻點頭說,你說的,對對的。
男子一聽,很自信地說,那當然,我可是研究文化的人。隨后,話題一轉說,元朝的時候,忽必烈就到過新城,城里的那座隍廟,據說就是他修建的,所以后人稱呼為韃王金鑾殿。
我說,是不是我們剛才在山頂上俯瞰新城時,看到的城里最高處的那座大廟一樣的建筑?
男子說,對,就是它,過端午節時,這新城附近的十八位龍神要進城,最后的匯聚地就在那里,知道不?
我說,這我知道,我們南路供的龍神,就是胡大海。
男子說,對,不過我講的,不是龍神的事,而是忽必烈修建金鑾殿的事。
在男子的講述中,一段元代歷史,浮現出了清晰的原貌。大概是十三世紀初,洮州就并入了蒙古帝國的版圖。十三世紀中葉的某年九月,蒙古軍隊繞道吐蕃,要平定云南地區發生的叛亂。正是秋高馬肥的季節,雄心勃勃的忽必烈,點起十萬大軍,旌旗獵獵,一路南下。經過千里跋涉,第二年八月途徑洮州時,決定休整大軍。期間,他騎馬攬轡,登上新城北邊的鳳凰山查看地勢,隨后就決定把行轅設在南坡腳下的一塊高亢臺地上。他清清楚楚:此處居高扼要,俯瞰全城,是理想的帥府之地。 于是,新城最氣派的建筑——金鑾殿,出現了。之后數百年,這座建筑氣脈不絕,竟然見證了洮州大地的滄海。
講完歷史,男子問我,忽必烈修建了金鑾殿,但沒修衛城,知道啥原因嗎?
啥原因?我忙問。
男子說,就是因為那時的蒙古文化,與漢族文化不一樣,你知道嗎?
我說,是不一樣,但哪里不一樣,我還是不大清楚。
男子說,蒙古人以游牧文化為主,爭奪草場、湖泊、牛羊等生存資源,是他們發起戰爭的主要目的,所以他們一個勁地攻城,占地,掠奪,卻從來不守,不需要任何圍墻。男子停下腳步,很嚴肅地對我說,那時的蒙古人,從不龜縮于一個地方,他們以攻為守,他們在意的,是草場的廣闊、牛羊的增長,和人口的繁衍,做到了這三點,他們的部落就會星羅棋布,他們的人,就在長生天之下生生不息。
但他們還是沒離開蒙古草原啊。我說。
男子說,他們是沒離開,因為他們后來信了藏傳佛教,這一信,就給他自己修筑起了一道看不見的圍墻。這道圍墻,漸漸地收斂了他們擴張掠奪、征戰殺伐的雄心,使他們在意世間生命的寶貴,開始珍惜來之不易的和平。在這道堅實而恒久的圍墻的庇護下,他們定都北京,開始了元王朝的統治,他們的后裔,繁衍生息到了現在。
男子的觀點,在我的腦子里形成了一場風暴。我突然覺得,這次錯過班車,與這個陌生男子同行,似乎是冥冥中注定了的機遇。對于一個處在知識求索階段的學子而言,這個男子的見解,惡補了我對本土歷史文化的無知與欠缺。
我感慨地說,老哥,你的講解,對我來說,簡直就是醍醐灌頂??!
男子一聽,大笑起來。笑罷又說,其實很多時候,我也沒這樣深入地思考過,今個路過新城,看到傳說中的洮州衛城,這才把歷史和現實勾連在一起了。
我說,你講的,好多我都沒聽過。
男子說,這本土史料,你們的歷史老師就沒給你們講過?
我說,好像沒有,反正我沒這樣的記憶。
事實也正是如此。在學校學歷史,只是學歷史課本里的內容,老師講的內容,我們當學生的,沒親身經歷過,聽的時候,只能靠想象。理解時,也只能理解稍微懂的那部分內容。老師講給我們的答案,我們能記住,不過,很少思考那些事件背后的真相。現在想想,除了我們對離自己較遠的歷史不感興趣外,學歷史的方法,還是大有問題的。
4
說話間,到了流順鄉一個名叫紅堡子的村莊。
這時,我已經感覺到了累,這累不是渾身乏力,而是腳底發軟。我的腳趾,能清晰地體驗到帆布膠鞋內的濕滑感。在路旁,我找了個石塊坐下來。石塊上有層灰塵,但絲毫不影響屁股與石塊的親近。
男子問,你乏了?見我點頭,又說,那就歇一會兒。
紅堡子村就在路旁,南北狹長,東西窄,地勢西高東低,有條小河從北向南流過。村內果然有座堡子,看外墻,是用當地紅色粘土修筑的。
男子給我介紹說,這村子,是明代洪武年間洮州世襲百戶長劉貴駐防洮州時修建的,距今有600多年的歷史了。
我問,百戶長是干啥的?
男子愣了一下,似乎我提出這個問題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惱怒地嘟囔道,都高三了,還問這樣的低級問題,我真的服了。
我的臉一下子就發燙了,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但男子還是給我釋疑,這百戶長,就是當時的大村長,等于現在的鄉長,管著幾百戶人家哩,等到劉貴把位置傳給他兒子劉順后,這一片地方,就叫“流順”了。
我問,在我們甘南,這樣的以人名字命名的村莊,多不多?
男子說,不多,不過,以姓命名的村莊,倒有很多,比方說賈家山、劉家溝、蘇家莊啥的,這些村子的人,都是同一家族的,也就是說,往上推幾輩,是同一個祖先。
我問,那劉旗、王旗、陳旗這些地名,又是怎么來的?
男子說,你這問題問得好,我恰好也知道。又自豪地說,這方面,我做過一些研究。
于是,男子給我細說原因。原來也是在明洪武年間,來到這里守邊的軍隊,實行屯田制,那些從征者、歸附者和貶謫者,也在洮州開田占地,成為屯田人。就這樣,地,定了下來;人,留了下來。守邊的士兵們,百人為所,十人為旗,像飛鳥那般,投入古堡、河灣、山谷、高地和叢林。從征者做主人,管理屯田;歸附者為傭兵,收繳糧草。順從者,則有天有地,有舍有家;被貶謫者,也成為世代固守在屯地上的農戶。我們知其名的那些村落:王旗、陳旗、劉旗、朱旗、常旗或溫旗,從其遙遠歷史的眉眼里,隱約浮現的,是面孔模糊的旗長的姓氏。而這些村名,蘊含著歷史的煙云、文化的脈絡和復雜又糾結的情感。
“復雜又糾結的情感”,你這話啥意思?我問。
男子說,在古代,這些“旗”的作用,和堡子的作用差不多,基本上都是用來駐兵的。那時,洮州雖地廣人稀,但在朝廷的眼里,地理位置還是特別重要的,“扼要防患,戰守可恃,乃漢唐以來備邊要地”,所以軍隊得就地駐防。
在男子的憶古追昔中,那些歷史的煙云、文化的脈絡,以及復雜又糾結的情感,就真的被他一一復現了:大明王朝的一部分精兵強將,留洮駐守,其中絕大部分成為守邊護家的屯兵。這些屯兵,為了邊地的安寧,做出了無悔的選擇和巨大的犧牲:有人將眷屬從遠天遠地的原籍遷來洮州落戶,成為明初洮州的第一批移民;有人看輕了門戶之見,就地娶妻生子,將血脈溶于他鄉,開啟了民族融合的又一幕壯景;有人把洮州當作真正的故鄉,果斷地掐滅了遙遠的鄉愁。就這樣,他們戰時為兵,平時務農,也守城,也耕種,也放牧,也打獵,也買賣,在向陽處建筑起更大的攻防兼具的土堡,將歷年囤積的輜重和糧草集中于堡內,以此儲備之舉,來防備突如其來的戰爭。
我被男子的講述給震撼了。這個男子,讓我明白了一個事實:戰爭年代,在邊地,像紅堡子這樣的數不清的土堡會一一出現,戰時成為軍防重地。而在和平時期,這樣的堡子則成為守戶居家四世同堂的搖籃。那些戰士,在邊城歲月的寂然流逝中,化身為農民、牧人、獵戶和商賈。他們的后人,也就是時不時出現在我們身邊的樸素的村民,其眉宇之間,尚帶著若隱若現的軍人的氣息。
男子對甘南歷史的熟稔于心,對往昔事件的博聞強記,使我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人是誰?來自哪里?哪個民族?叫啥名字?
我收斂了散漫的個性,很尊敬地問,老哥,請問你叫啥名字?
男子盯著我,半晌之后,反問,你問這干啥?
我說,你的知識,你的涵養,比我們的歷史老師厲害,不,你完全能做很多人的導師了!
這次,男子沒笑,他一臉嚴肅地說,可不能這么說,比我有能耐的人,多得很。接著又感嘆道,我不過是個愛研究地方歷史的人罷了!
我不知該怎么接他的話,只好沉默著。
他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姓楊,念過幾年書,你叫我楊老哥就行了。
我連聲諾諾,跟著他,又踏上了去舊城的長途。
5
在經過卓尼普、羊永、李岡、楊升的途中,看著尚處在年后喜慶氛圍中的不同民族居住的村莊,男子感慨頗多。他說,我們以新城為中心,把四路百姓,明確地分成了東路人、北路人、西路人和南路人,其實這四路人,說起源流,除了小部分是本地土著外,大部分是明代江淮移民的后裔。
我說,這個說法,我聽父輩們說過。
男子問,你信不?
我說,楊老哥,你這話啥意思?這可是關系到血脈的事,我當然信。
男子問,那你也信十八位龍神的事了。
我說,對,也信,不過,為啥偏偏是十八位龍神,我一知半解。
男子說,這個我知道,元末明初,洮州這邊的西番歸順了明王朝,后來,又打算脫離明朝,朝廷就派沐英將軍來平亂。平定后,沐英率領的士兵,就占據洮州,長期定居下來。
這和十八位龍神有啥關系?我問。
男子說,關系大著呢,不僅士兵們定居了,南京城的百姓,也在朝廷的統一安排下西遷到西部,開始了落居山野、棲身河谷、墾荒種地、休養生息的使命。
我說,類似這樣的事例,歷史老師倒是給我們講過。
男子說,那時的洮州,荊棘遍地,山林茂密,柴狼虎豹時不時出沒,士兵們、百姓們面臨著兩種威脅——嚴酷的氣候和土著的偷襲,生計特別艱難,這種情況下,就有了心理上的巨大落差,生存也是十分不易,再加上居地的險惡和對前途命運的憂慮,使得士兵們必須借助于開國元勛的威名來鎮守邊塞、休養生息,于是,朱元璋麾下的常遇春、沐英、徐達、胡大海、李文忠等十八位開國功臣,就被守邊士卒尊封為十八路龍神了。
我嘆息道,原來是這樣的原因??!
男子說,是啊,這樣一來,奇特的現象出現了:這些民族身份迥異的馬背上的將領,在特定時期,竟成為多民族共同崇拜的天界的英雄,也成為露首藏尾、善于變化的瑞獸,現身在洮州地區的巫教、道教和佛教的云霧之中,擔負起呼風喚雨、護佑地方的重任。
嗯,龍神文化出現了。我說。
男子說,對,這龍神文化,就像一張蜘蛛網,把四路百姓的生活和信奉,都牽絆在一起了。
我說,楊大哥,那端午節時十八位龍神進入新城,在金鑾殿聚會,就是四路百姓對英雄的祭祀和膜拜,對不?
男子說,是祭祀和膜拜,也是敬重和懷念,是對未來美好生活的祈禱和期待。
我連連點頭。不知不覺間,這楊老哥,給我推開了一扇了解本土歷史與民俗的窗戶。
6
就在這樣的交流中,原先的乏氣,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胸腔里涌上來的豪氣。眼前的漫漫長途,似乎已不再是什么困難了。
途經敏家咀的時候,男子說,說起老百姓對未來美好生活的祈禱與期待,我們洮州還有一個民俗活動,也有這樣的意思在里頭。
啥民俗活動?我問。
男子說,萬人拔河,知道不?
我一聽,也笑了,說,這個我知道,我就在舊城念書,每年正月十四到十六,也就是元宵節前后,舊城里就要舉辦這個活動,不過,不叫萬人拔河,叫萬人扯繩。
男子說,你知道這活動是怎么起源的嗎?
我老老實實回答說,這個,還真不知道。
男子說,這個活動,源于軍中一個名叫“牽鉤”的游戲。
“牽鉤”,啥意思?我問。
男子說,說是“牽鉤”,其實就是“拔河”的前身,聽說最初是魯班發明的,當敵人乘坐大船來侵犯的時候,就拋出鐵鉤,鉤住敵方船只,拉到岸上,然后消滅對方,這種戰爭,特別講究武器的精良和戰術的效果。
我恍然大悟,說,原來“拔河”的本來意思,竟然和船有關。
男子說,后來這種戰術就成了軍中游戲,將領們借“拔河”來提升軍卒們的身體素質,培養他們的反應能力,當然,更重要的是,養成他們在軍事活動中分工明確、齊心協力的戰斗習慣,激發他們同仇敵愾的拼搏精神。
我說,這話,聽起來像語文老師在總結某一篇文章的中心思想一樣。
男子說,這事你甭開玩笑,事實就是這樣。
我問,那在舊城舉辦的萬人扯繩,也有這樣的意義嗎?
男子說,有,不過,變得更復雜了。
現在是和平時期,這個活動的意義,沒那么復雜吧?我問。
不,現在的意義,要比以前的意義還大。男子說,平常的拔河比賽,角的是力氣,爭的是輸贏,而舊城的這個拔河比賽,參與的人多,有漢族、藏族、回族、東鄉族、土族,不僅是民族團結的象征,也體現著洮州各族群眾渴求豐衣足食、國泰民安、安居樂業的美好愿望。
我說,這樣說來,確實有大意義在里頭。
男子說,今兒個就是元宵節,晚上舊城里肯定會扯繩,等我們趕到那里,也許扯繩就開始了。
我高興地說,那太好了,我們也能參與了。又問,您知道這活動由誰組織的?
男子說,是由“青苗會”牽頭組織的,你知道青苗會嗎?
我說,知道,我們南路就有,是個民間組織,在清明后進行的廟會活動,主要目的是祈求青苗生長旺盛、風調雨順,秋收時有個好收成,對不?
男子看了我一眼,豎起大拇指問我,知道參與萬人扯繩的有哪些人嗎?
我說,是舊城周邊的群眾吧?
男子說,范圍比你說的要大,萬人扯繩大多在舊城的西門外河灘舉行,以西城門為界,分上片和下片。上片包括城關鎮的古城、上河灘、郊口、左拉、八龍、蘇家莊,還有卓洛鄉、古戰鄉、長川鄉、完冒鄉、治力關鎮、羊沙鄉、藏巴哇鄉、洮硯鄉等地;下片包括城關鎮的下河灘、城內、教場、青崖、西莊子、楊家橋,還有術布鄉、羊永鎮、流順鄉、扁都鄉、店子鄉、王旗鄉、三岔鄉、總寨鄉、木耳鎮、大族鄉、卡車鄉等地。
分得這么細?我問。
男子說,這比賽,牽扯到上下兩片的稼穡和收成,得把洮州的好多地方包容進去,元宵節一到,這些地方的人,會積聚在一起,親身參與,我聽說因為參與扯繩,不同民族的交往越來越頻繁,聯系越來越緊密,青年男女,在扯繩期間一不小心就收獲了愛情,有的直接成了一家子。
我打趣說,看來扯繩活動,和花兒會、浪山節、物資交流會、廟會一樣,能給人與人的交往制造很多緣分呢!
男子說,你甭開玩笑,你得知道,人類的歷史,其實就是交往史、對抗史和融合史。
我尷尬地吐了下舌頭,又仔細玩味著男子的話,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就這樣,男子和我邊走邊說,說話間,黃昏已過,夜幕降臨,發現行人漸多,這才明白竟抵達了范家咀。一到范家咀,拐個彎直走,過青崖,就正兒八經抵達舊城了。我感覺到了真正的疲倦,雙腿發硬,腳步遲緩,不過還是硬撐著,不讓男子看出我的倦態來。再看男子,臉膛黑里透紅,額頭有汗,但腳步穩健,雙腿依然遒勁有力。
待我們步入舊城大街,人群紛至沓來,又喧鬧而去。起初,我緊隨在男子身后,經過幾團人群后,就被頻繁穿梭的行人給隔開了。我在人群里茫然四顧,看不到男子的背影,知道我與這個一路同行的楊老哥,竟然走散了。
我只好擠在人群中,慢慢前行。主街道上燈火通明,人聲喧囂,聲音如潮。兩條游龍般的鋼纜繩在一條十字路口碰了頭,一根粗壯的樺木楔如龍之巨珠,在燈光照耀下,發出淡淡的亮光。被稱作“連手”的青年,將以裁判的身份,揭開萬人扯繩的大戲:每晚三局,三晚九局,定勝負,定兆頭,定豐年,定出民族之間的和諧,民族地區的乾坤。當紅旗猛然揮動,炮聲轟然發出,上下兩片的參賽者挽住巨繩兩端,在教練的指揮下一起發力,爆竹聲、哨子聲、吶喊聲、喝彩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一個古老地名誕生的命運共同體——"洮州人",以軍中“牽鉤”游戲,完成了四面連接、八方凝聚、各族團結的象征。
是的,軍中的一個游戲,在舊城,在洮州,誕生了一條長長的、粗粗的、柔韌的“團結繩”。我就站在這條繩的旁邊,挽褲擼袖,展臂伸手,準備加入其中!
7
那次正月十五的萬人拔河賽后,我再也沒見到這個姓楊的老哥。主要原因,是我投入到了緊張的備考當中。高考之后,收到西北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單,又籌備與上大學有關的事。近半年時間,我絲毫沒有打聽對方的想法,在我的心里,無論楊老哥如何熟悉本土歷史,如何懂得地方民俗,如何善于博聞強記,對我而言,他終究是個陌生人。一路的同行,其實是兩個行旅者人生之路的偶然交匯。
但就是這個陌生人,讓我知曉了“我從何處來”的答案,雖然此答案是粗略的、簡單的、遙遠的,卻成功喚起了我對地方歷史的興趣。于是,在大學期間,我重溫《中國歷史》《藏族史略》《洮州廳志》《甘南州志》《臨潭縣志》《卓尼縣志》等史書,試圖在知曉“我從何處來”的基礎上,弄明白另外兩個問題:
“我在干什么?”
“我要到何處去?”
當然,要弄清這三個問題,難度比較大,它直接牽扯到了民族的歷史和人生的意義。而恰好有一個愛好:寫作,使我走上了尋找答案的道路。這條道路,顯然是漫長的,也是艱辛的,更是岔路叢生、復雜多變的。但我堅守著自己的興趣,一走,就走了整整三十年。
而這三十年來,特別是當“萬人扯繩”于2001年載入基尼斯世界紀錄后,我嘗試著打聽這位給我講述扯繩精神的楊姓男子,卻沒有得到任何確切的信息??h文化館里,的確有一個姓楊的先生,名和平,是當地頗有名氣的油畫家,待我見到他后,發現二人的長相沒有任何相似之處。進一步詢問熟人,熟人說:“縣文化館就是個巴掌大的地方,根本就沒有你要找的那個人,我估計當時他說給你聽的,可能是個化名?!焙髞?,我又懷疑大名鼎鼎的甘南考古學家李振翼,可能是我遇到的陌生人,待得到李的有關甘南考古的書籍,看了作者照片,發現依舊不是對方。我隱隱覺得熟人說得有理,這個陌生人,可能給我隱瞞了他的真實姓名。
他為何對我隱瞞真實姓名?是沒必要把個人信息透露給一個高中生?還是人生來不愿對陌生人交心的本能?個中原因不得而知。但他也許不知道,他的一路暢談,間接地改變了我的人生之路,使我從一個渾渾噩噩度日的青年,成為了有著歷史情懷和故鄉情結的以寫作為長久的興趣與愛好的文化人。
每當我在浩若煙海的地方志里游弋,或者在筆記本上陳述并沉迷于洮州故事時,我的腦海里,就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他的形象:八成新的黃呢子大衣,土黃色棉褲,結實而笨重的翻毛皮鞋,大波浪式的長發襯托出的瘦臉上,是深邃的眼睛和高高的鼻梁……
作者簡介:扎西才讓,男,藏族,1972年生,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會理事。小說、散文、詩歌等見于《民族文學》《散文》《詩刊》等,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詩收獲》《詩選刊》轉載,入選多種選本。出版小說集《桑多鎮故事集》《山神永在》、散文集《詩邊札記:在甘南》、詩集《桑多鎮》《甘南一帶的青稞熟了》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甘肅省黃河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