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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野火燒不盡
    來源:《北京文學》 |   2023年06月29日13:43

    第一章 火:烏拉蓋

    幾年后,當我重獲自由,將會第一時間來到烏拉蓋草原。

    不出意外的話,那應該是一個初夏。我會站在逐漸茂盛的草場上,重新想象那場在回憶里始終未曾熄滅的大火。它把這片草原燒了一個巨大的窟窿?;鹧嫔v時,有只鷹一直在高空盤旋,發出嘎嘎的鳴叫,它銳利的眼睛清晰地看見,火圈的中央有一個人影,那是薩日朗,我的母親;火圈的邊緣則是兩個人,那是我和父親拉西。

    這片生息了億萬年的草原,其實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大火了。按照地質學家的研究,在六千五百萬年前,一顆小行星從宇宙中飛來,穿過大氣層,擊中地球,整個大地都置身火海,許多生物包括恐龍都滅絕了。但是,燃燒之后的地球猶如涅槃的鳳凰,獲得了重生,再過六千多萬年,人類在火后的地球上逐漸演化成型,文明史開始了。這是監獄里循環播放的電教片里說的,當我將來站在烏拉蓋草原上回想往事時,這段話會和大火一起浮現于腦海。

    這場火不同,這場火來自人,也終結于人。母親薩日朗看見身邊的莊稼終于燃燒起來,連成片,她骨頭里冰冷的疼痛瞬間消失,整個身心感覺到暢快。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這么舒服的時刻了。隨即而來的是溫暖,溫度一點一點上升,她知道自己也漸漸燒著了,卻并沒有感到灼傷的痛??赡埽哿颂嗄炅?,早已習慣了一切疼。她的骨頭,她的內臟,都曾經整夜整夜冰塊撞擊一般地疼,那種疼才是最煎熬的。每次犯病的時候,她都緊緊咬著牙,盡量不打擾身邊那個為了照顧她已經很久沒能睡個好覺的人。但是她不過是個普通人,又不是銅澆鐵鑄,怎么可能忍得住呢,呻吟就一絲一絲從她的牙縫里鉆出來,很快,滿嘴的牙都被咬松動了,聲音便越來越大。終于,她忍不得了,猛然嘶喊一聲,啊……那個人,拉西騰的一下從俯臥狀跳起。他看向她,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急匆匆地去看止疼泵,發現里面早已經沒了藥水。這是家里的最后一個止疼泵。喊出來之后,她覺得舒服了一些,真是奇怪啊,每次疼痛來襲時,最好的藥并不是止疼泵,而是肆無忌憚的喊叫。一開始,她都是大聲嘶喊,甚至是咒罵的,用蒙古族話和漢話,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詞語。生病多年之后,她發明了一種和疼痛對抗的語言,把無意識的喊叫、咒罵和呻吟融為一體,像某個原始族群的祭歌,連她自己也聽不懂。但是她同時發現,她的喊叫是一把鋸子,在稀釋自己的疼痛的同時,也在鋸著拉西的骨頭。他的表情無法形容,似乎是有人在他腦殼頂上砸一枚釘子,他卻只能一聲不吭。再后來,她就盡量不叫喊了,只剩下風吹草尖一樣的呻吟。多年的疼痛并沒有麻木她的心,尤其是對身邊這個人。

    但是今天無須忍著,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喊、罵。真舒服啊,她的咒罵猶如蒙古長調,隨著火焰不斷爆裂和升騰。在飄忽的火舌中,她看見火圈外拉西死死拉著我,但眼睛卻盯著自己。他在看她,看燃燒的她。她很欣慰,這個陪伴了她大半生的男人拉西,是懂她的。當她下定決心時,他曾哀求要和她一起離開,但是她勸住了他?!斑_來不能在同一天失去父親和母親,留下的那個才最苦、最累。”他明白了。在這一刻,薩日朗覺得自己終于對他有了初戀般的愛,和他成了完完整整的一個人。他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她親近他、憐惜他、照顧他,跟他睡覺,給他煮茶煮肉,感情像秋天酸奶桶里的奶皮子,厚得不能再厚,但那都似乎不是愛,不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最開始所該有的那種虛無縹緲的愛。

    原來愛是死亡才能提煉出來的東西,就像火燒過之后留下的溫熱的灰。

    天空和草原顛倒了個兒,火焰如同晚霞,天上卻一片無垠的綠色,一會兒一匹馬嘚嘚嘚奔馳而去,一會兒一群羊咩咩叫著走過。一條上萬米長的鞭子,把云朵劈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碎片。薩日朗看見,拉西和我變成了煙做的人,彎彎曲曲地升到半空中。她自己也飄起來,回到了二十歲的年紀。這時,她看見了那個最初讓她心動的人——北斗,在那座小城里一家小店的大通鋪上,他把藥和水遞給她。他們睡在了一個被窩里,她嗅到了他跟其他人不一樣的氣息,她的心跳得像那達慕大會時的鼓點,又密又急又亂。

    薩日朗知道自己進入幻覺了,那些燃燒之物散發的煙氣進入她的口鼻,開始在全身作用。她轉瞬即明白,自己之所以沒感覺到疼,也是因為如此。她的意識似乎越來越清晰,那一刻正在來臨。

    毫無聲息,一切都消失了,像是黑夜覆蓋了草原,連那些高高矮矮的大針茅、羊草、糙隱子草、冷蒿、苜蓿,也和牛羊一起睡著了……

    ——這是我此刻幻想中將來的回憶,這也是我曾親眼所見的過去。

    我就這樣看著自己的母親從一團火焰變成一團灰燼,火有終結一切的力量,或者,它有重新安排已經發生的一切的力量。

    我跪著。我應該一直在流淚,但是熾熱的空氣隨即把眼淚烘干,我的臉像是烤完的紅薯皮,又緊又皺,隨時會裂開許多縫隙。

    我旁邊跪著父親拉西。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喊過他爸爸了,我只稱呼他的名字拉西。我們像兩截木頭戳在土里。一開始,是他拉著我不讓我去救母親;現在,他放開了我,可是我已經站不起來。我渾身癱軟,雙腿麻木。他應該也是。一縷火苗燒了我的眉毛和頭發,焦煳味轉瞬就被那種特殊的香氣淹沒,我像是浮在一池剛擠出來的牛奶中。香味是我的莊稼燃燒后散發出來的。然后,我在燃燒物最后的噼啪聲里,聽到了吟唱聲。聲音來自拉西的鼻腔,他用自己最擅長的呼麥送別妻子,曲調和天空中的煙一樣高、一樣輕、一樣縹緲。

    過了一會兒,拉西唱完了,掙扎著站起來。他找到一把鐵鍬,把土揚向幾處試圖蔓延的小火苗??罩杏喧楒辣P旋不去,在它的視角,會看到一大片綠色的中間有一小塊灰黑的土地。它感到驚訝。它還嗅到了烤熟的野物的香味,不知是偷跑進來的兔子還是老鼠。最后一天,我已經無暇去看護這片莊稼,那些早就蠢蠢欲動的小動物們,掏洞、咬斷柵欄鉆進來,瘋狂地啃食籽實、花葉。它們很難把這些全部消化,有些動物吃完之后跑走了,把糞便排在草原的其他地方,其中的一些包裹著籽實。那些籽實,說不上在什么時候,又會重新發芽、抽枝、長葉、開花。

    大火三天前,陳皮特打電話來,告訴我郵路通了,他聯系上了可靠的買家,讓我趕緊收割莊稼。他說,這是他最后一次幫我,從此我們徹底兩清,無論從基因上還是從利益上。我一下從宿醉中醒來——這一年多,我的睡眠基本上是靠酒精來實現的,喝酒,喝得斷片,然后劇烈頭痛把我叫醒。我每天喝46度的馬奶酒,只要喝到4兩,就一定會失去意識,昏睡過去。在這個電話之前,陳皮特已經消失了快一個月。開始的幾天,聯系不上他,我幾乎瘋狂,不斷地打電話,不斷地給他發信息;十天后,我想他可能跑回美國,不再管我的事。我甚至動過找他女兒沐沐的心思,但后來還是忍住了,我答應過陳皮特,絕不會主動和沐沐聯系。我和她之間,有一條命的淵源。

    白天的時候,我會繞著幾畝莊稼走幾圈,看著它們長得旺盛而茂密,正在結籽成熟。莊稼周圍的各種藥材,也在成長,只是我現在顧不得它們。我心里只有莊稼。我的鼻腔里充滿莊稼的味道,那是一種生麻味,讓人忍不住想打噴嚏。莊稼有一人多高,最高的兩米多,但是都被我折斷了,我怕它們太高引起注意。我繞著莊稼地走,主要是看有沒有亂七八糟的動物來糟蹋它們。兔子、老鼠,或者地羊,都有可能在莊稼地里挖洞,把它們的根啃斷。我一棵都不想糟踐。它們是我最后的希望,危險的希望。

    “這的確是你最后的機會,達來?!标惼ぬ氐鹬恢Т执蟮难┣颜f,“看在沐沐的份上,我最后一次幫你。我會幫你找到買家和郵路,但是我絕不參與這件事,我可不想吃牢飯。大尾羊的事,你也不要怪我黑,商場就是戰場,資本天生就是貪婪的,我也是身不由己?!?/p>

    大尾羊三個字令我恍惚,那曾經是我的驕傲和痛苦。因為它,我走上過人生的巔峰,高處不勝寒,然后一夜之間跌落谷底。沒有人甘心平庸過一生,尤其是曾經風光過的人,所以我選擇了鋌而走險。我仍然篤信挺過最狂暴的風雪之后,就會迎來好天氣。只是,我可能錯看了風雪。

    然后是兩天前,拉西和母親回到了烏拉蓋。

    母親本來應該在鎮上的療養院里住著。她骨癌很多年,不斷地放療化療之后,徹底放棄了,努力又痛苦地延續著生命。那些年,我的事業上升期,不缺錢,把她送到美國去治療,但是她的病沒法根治。我知道她為什么如此痛苦還沒有死去,因為我,哪怕是在我最成功的時候,她也整日憂心忡忡,仿佛早就預見了我今天的困局。但是她從未阻止過我做任何事,從少年時毅然選擇去住宿學校,到二十多歲突然去美國,再到后來在那里結婚,最后到回國創業,每一次都讓她眉頭緊皺,可是從來沒有說一句:達來,你別再干了。沒有。所有人都以為她皺眉頭是因為骨頭疼,只有我知道,她是在擔心我。我曾在一個深夜,聽見她跪在床上跟天花板念經,祈禱我平安如意,她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換。

    那天中午,我還在宿醉中昏睡,夢見芝加哥的天空飄起了大雪。有時候,芝加哥和烏拉蓋真的很像,冬天寒冷、多風,下雪時也是一樣刮白毛風。但是那里沒有草原,有很多森林,風里帶著一絲腐植的味道。烏拉蓋的風里則是干草味和牛羊糞味。所以我的夢是混雜的,既像是烏拉蓋的冬天,又像是芝加哥的冬天。我在七月悶熱的天氣里瑟瑟發抖。

    我睜開眼睛,看見母親和拉西站在門口。拉西攙著母親,她化療造成的光頭被陽光照得如同一枚剝了殼的雞蛋。假發握在右手里,像是她進屋前故意摘下來的。他們如同兩個電影中的外星人。

    額吉,媽媽。我嘴里嘟囔了一聲,以為還在夢中,好大的風雪啊,好亮的陽光啊。

    達來啊達來,你怎么跑得這么遠。母親說。小時候,我生悶氣的時候就會一個人在草原上亂走,不分方向,不看深淺,有好幾次都迷路了。母親找到我時,總是這么說:達來啊達來,你怎么跑得這么遠?她不打我,也不罵我,只是摟著撫摸我的腦袋,好像在安撫,又像在寬慰自己。你走得再遠我也會找到你的。最后,她會這么補一句。

    我再次撐開眼睛,這回看清她另一只手里還拿著一根莊稼。

    好吧,現在我不得不說說我的莊稼了。我的莊稼是一種不該被種下的植物,母親手里握著的莊稼有一米長,枝葉灰綠,飽滿的籽實垂著頭,仿佛在替我感到羞恥。

    再遠一點兒,媽媽就找不到你了。母親說著,用那根植物抽打我的身體。她很用力,但是我并沒感到疼痛,我覺得一陣輕松。這一刻終于來臨了。這感覺有點兒像玩極限運動,比如蹦極,在真正跳下去那一刻之前,總是有一種退縮的心理,但腳步一旦凌空,你會立刻放松了:終于來了。

    我跳在地上,泥地的微涼讓我哆嗦了一下。一切都可以攤開了,再沒什么好隱瞞的。

    這天下午,我和母親、拉西三個人坐在那片莊稼地頭,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天邊烏云在堆積,仿佛要來一場暴雨,但是雨始終沒有到來,只來了涼爽的風。我們并沒有因為沉默而感到尷尬,反而是覺得特別和諧、特別舒服,仿佛是三個出去旅行的人,在一起欣賞怡人的美景。這是自我成年后,我們最像一家人的時刻。其間,母親發出了一聲呻吟,我知道她的骨頭又開始疼了。拉西回到房間里,端來一碗水——那是一只銅碗,他一直隨身攜帶,他說用銅碗喝水能減輕骨頭疼——母親掏出止疼藥,先倒了兩粒,停頓一下,又倒了兩粒,就著水吞了下去。這藥對她更多的是精神作用。

    我們繼續坐著,風把莊稼掉落的一些籽實吹到身邊,我撿起來,放在嘴里嚼嚼,苦里帶著一點麻麻的油味。后來,是母親先說話的,然后是拉西,他們跟我說各自的過去。這些年來,我跟他們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并不多,主要集中在上學之前。上學后,我就到鎮子上的雙語寄宿學校,上小學,上初中高中,然后大學去了北京,再之后去了芝加哥。我從未了解過他們的過去,我對他們的記憶只是他們每天的忙碌和勞累,是牛羊的叫聲和味道,是夏天的悶熱和冬天的風雪,是一只慘死的母羊?,F在想來,他們是故意把自己的人生講給我聽的,是對我的交代,更是對自己的總結。

    那個黃昏,夕陽落得非常慢,幾乎是卡在了烏拉蓋草原的邊沿上,仿佛是有意在等著聽他們的故事。

    母親開始了她的講述……

    達來,你這個傻孩子呀。錢是什么東西呀,最賤最賤的東西,你有過很多錢,又沒有了。沒有就沒有了,怎么能為了它種這個東西?這是啥?咱們草原上,從來不缺這個的,而且烏拉蓋的水啊土啊,最適合種它了,可是為啥牧民們從來不種?不光是政府禁止,根本上是牧民們知道這東西的好處,但更知道它的壞處。它能把人的魂勾走了,把人的血和骨髓吸光了。我寧可骨頭再疼一百倍,也不愿意沒了骨髓。

    跟你說說我們的事兒吧,你聽聽,就知道一輩人有一輩人的苦,一輩人也有一輩人的甜。人啊,就像這草原上的草,年年長,年年死,年年死,年年長??粗孟穸家粯樱衲甑牟?,畢竟不是去年的草了。媽媽說點兒秘密吧,其實這么多年,有些事,你爸爸也是一知半解,應該讓他知道?,F在我已經是一個廢人,沒所謂啦,隨時隨地就走了,再不說,那些事就都埋到土里。事兒不像草,不會再長出來。我生病之后,這些事就老是在腦子里轉悠,有時候清清楚楚,有時候又模模糊糊。人活的是什么呢?其實不是活快活,人是活苦的,然后那苦里頭藏著一點兒蜜,這就夠了。所以,我也不怕你倆聽了不好受了,不好受才對,不好受你們才會嘗到那點兒蜜。

    達來,媽媽都糊涂了,你今年四十了?四十一?哦,四十三了。那就是大概四十年前吧。那時候,烏拉蓋草原上的狼成了災,雖然我們蒙古族人把狼當圖騰崇拜,可是狼多得到處都是,幾乎每天都有羊被狼掏走,也就是禍害了。那年,公社成立了打狼隊,隊長是武裝部的一個人,叫布和。我爸爸,也就是你姥爺是副隊長。說是打狼隊,可是十幾個人的隊伍只有四五支土槍,剩下的就是蒙古刀甚至是棍子這些。那年,天旱了一整個夏天,草原上的草都被烤干了,還起了幾場不大不小的火。不過因為草太稀了,剛好沒起風,火勢連不成片,很快就撲滅了。木倫河的河水也干了,不要說牲口,連人吃飯的水都不夠,我們只能趕著馬車,到十幾里地外的烏蘭泡子去拉水。泡子里的水,渾得跟泥一樣,但這好歹是水啊。用鐵桶裝回來,扔兩塊白礬進去澄清一晚上,第二天燒開了,才算能喝。桶底的濕泥倒在羊圈里,那些羊瘋了似的啃。

    草原上一旦不長草,那靠它活著的所有生靈都得遭殃。再加上快入秋時,蝗蟲又來了,把僅有的那點草葉也給啃個干凈。烏拉蓋前面的乃林壩上,本來有幾棵大楊樹,以前,夏天的時候滿樹葉子,密密匝匝,十幾里地外都能看見。那年,蝗蟲把樹葉啃光了,樹皮也啃光了,那些樹就這么露著過了冬,凍死了一多半。我骨頭疼的時候,腦袋里就會想起那些樹的樣子,它們的骨頭應該也是一樣疼。

    說遠啦。還是說打狼隊。草原上不是沒吃的嘛,羊沒吃的,兔子也沒吃的,很多小動物都餓死了。狼自然也沒吃的,它們就從林子里鉆出來。以前它們不太往烏拉蓋這邊來的,自從有了生產隊,牧民們的草場固定下來,狼只要有吃的,是不會下山的。但現在不行了,山里沒有任何獵物,它們餓得狠,集體鉆出林子,到草原上來了。其實這群狼早就聽到了圍欄里的羊叫聲,這些羊也餓,越餓就越叫喚,叫聲傳到狼群里,它們忽然想起了羊肉的香味。有的狼從出生起就沒吃過羊肉,有的狼還是多年前吃的呢,草原上成立生產隊之后,羊都集中到了一起,放羊人也多,狼很難掏到羊。

    反正這一年,狼一群一群地往烏拉蓋跑,大的小的,一個個瘦得像柴棒,齜著牙,眼睛兇得不能再兇。它們餓得膽子大,不但闖進了以前不怎么來的草庫倫,甚至還借著一條水溝,從很遠處挖了一個洞,直接通到了羊圈。一開始,放羊人發現每天少一只羊,可是羊圈門、圍欄都好好的,也看不見狼爪印。那些羊仿佛被人家變戲法一樣變沒了。直到四天后,一個羊倌在羊圈的角落發現了幾撮羊毛。這些羊毛不是正常掉的毛,而是被撕扯下來的毛,毛根是白的。接著,他又看見那兒的土跟別處的顏色也不太一樣。因為干旱,因為羊每天都吃不飽,羊糞蛋很少,早都被蹄子踩碎了。羊糞末子是軟軟的,發黃,可是草原的泥土是黑褐色的。他扒拉了幾下,發現下面竟然有個一尺寬的洞,洞里不僅散落著羊毛,還能看見血跡。羊倌趕緊招呼人,他們沿著這個洞一直摸過去,竟然有五六十米長,洞口在水溝的斜坡下。

    羊讓狼掏走了,牧民們說,沒想到這畜生這么精,竟然還學會了打洞。

    生產隊開會討論這個事。有經驗的牧民都清楚,這種年月里,狼直接到羊圈掏羊,就說明成災了。而且很快,其他生產隊和整個烏拉蓋草原,都有了狼的蹤影。于是就成立了打狼隊。我爸爸也在打狼隊里,他是草原的老獵手了,能在亂七八糟的印記里分辨狼爪印,能在幾里地之外嗅到狼糞的味道。

    那時候,我剛和拉西訂婚,他是另一個生產隊的,兩家的草場離得遠,我們也不常見面。那個夏天,他被他們生產隊派到錫林浩特去賣牲口,他回來后不久,我們就結婚了。我們的婚姻是另一個故事啦,等你爸爸和你說吧。

    打狼隊的成果還挺顯著的,半個多月的時間,他們一共打死了七只狼,還活捉了兩只。打死的好辦,直接剝皮拔牙就行了,活捉的怎么辦呢?沒法養著,也養不起,可不養著也不能放了,除非再打死它們。唉,牧民們就是這樣啊,如果跟狼爭斗起來,手起刀落,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一旦活捉了狼,卻又不忍心殺。尤其是我爸爸,他是個有經驗的草原獵人,槍法準得不得了,就是他不主張直接殺了活捉的兩只狼的。布和不在乎這個,按他的想法,這兩條狼直接打死,皮子還能賣不少錢呢。其中一只狼的牙長得漂亮,拔下來做掛墜,威風得很??墒歉赣H攔住他說:“獵手不殺俘虜的狼?!辈己托睦镱^不服,但礙于父親的面子,也不好說什么,心里有著自己的盤算。

    秋越來越深,本該是打秋草的時節,可烏拉蓋草原的草稀稀拉拉,又黃又瘦,牧民們的割草的鐮刀都甩不開。整個烏拉蓋的人都愁容滿面,擔心牲口不等過冬就得餓死。老人們還說,夏天大旱,冬天肯定要有大風雪。生產隊的人開會合計了好幾次,都沒想出好辦法來,那時候的牛羊大都是集體財產,也不能隨便賣掉,賣也賣不上價啊,一個個都瘦得皮包骨。

    有一天傍晚,爸爸又去看那兩只狼。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撿些死羊死牛的骨頭和爛肉來喂它們,有時候沒有肉,就只給它們點兒水。那兩只狼跟草原上的牛羊一樣瘦,但是它們的眼睛還是黑冷黑冷的,好像越是饑餓它們就越是兇狠。

    這天,爸爸從生產隊的大師傅那里,用半包煙葉換了一副死牛下水。那頭牛因為沒草吃,在山上吃了荊棘,刺破了肚子,死在了外面。等人找到的時候,內臟都快腐爛了,拖回來,把皮剝掉,好一點兒的肉大家分了,牛下水沒人要。父親拎著來給兩只狼吃。但是到了地方,卻發現拴它們的繩子斷了,狼沒了蹤影。爸爸大吃一驚,心里想,這倆家伙連這么粗的牛皮繩都能咬斷?這時候,他感覺有人拍他的肩膀,正要回頭,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動也不敢動。他猜得沒錯,拍他肩膀的不是人,是一只狼,它把兩只爪子從后背搭在爸爸的肩膀上,只要他一回頭,它就會直接咬住他的脖子。老獵人自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假裝若無其事,沒有回頭,身體猛地向前一撲,兩肩一痛,知道是被狼爪抓傷了。

    但是他忘了還有一只狼。那只狼從前面跳出來,他被兩只狼夾擊了。爸爸搖動著手里的牛下水,意思是自己是來喂它們的,但那兩只狼不為所動。這時,爸爸發現它們的身上都流著血,好像受了傷。他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兩只狼越逼越近,爸爸覺得自己今天要死在這兩只狼嘴下了。他沒有特別害怕,作為一個草原獵手,這也算是死得其所。這兩只狼被養這么多天,似乎失去了以往的耐心,前面的狼撲上來,父親伸手撐住它的爪子,這時聽到后面的狼低吼一聲,準備發動進攻。突然,一把砍刀斜刺里飛過來,砍在前狼的腿桿上。揮刀的是布和。兩只狼放棄父親,開始圍攻布和,后狼跳起來,咬住了布和拿刀的胳膊。爸爸想過去幫忙,但他的肩膀疼痛難忍,手臂幾乎舉不起來。他開始大聲呼喊。

    兩只狼撕咬布和,他的臉被咬了一大道口子,肋部也給抓傷了。很快打狼隊的其他人趕了過來,幾聲槍響,兩只狼倒在了地上。眾人再去看布和,發現他渾身都是傷口,尤其是腰肋那兒,血肉模糊,骨頭都能看見爪子印,好在沒傷到內臟。有人跑回去,找了一張牛皮,把布和抬到牛皮上,四個人拽著牛皮的四個角,把他抬回了最近的蒙古包。爸爸看著那兩只死狼,心里充滿悔恨,如果不是他非要養著,就沒有今天的事兒了。這時,他又看到了拴狼的繩子。他撿起來,感覺到不太對,繩子斷掉的地方太整齊了,不像是咬斷的,倒像是被刀割斷的。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無論如何,布和也是因為救父親被咬傷的,我們不能不管他。

    爸爸找了四輪車,把他送到蘇木的衛生院去治療。衛生院的條件有限,只能把傷口清理,打點兒消炎藥,創口面積太大,他們縫合不了。父親要送布和去市里的醫院,但布和堅持不去,或許是他因為把繩子切斷而慚愧。確實,那天是他用砍刀把繩子給砍斷了,他想著,那兩只狼會去羊圈里吃羊,到時候,他就名正言順殺了它們。哪承想父親剛好過去,兩只狼不但沒有去羊圈,還開始攻擊人。

    衛生院的醫生只好勉強給他縫了傷口。他們從衛生院回到生產隊,布和疼痛難忍,脾氣暴躁。他躺在床上,大聲咒罵,要么就聲嘶力竭地喊疼。雖然打了消炎藥,但是因為傷口縫合不整齊,還是有的地方發炎。老人們從草原上采了些草藥,搗碎了糊在上面,炎癥算是止住了,可是疼痛沒法減輕。老人說,除了神仙草,沒有什么能幫他止疼了。啥是神仙草?就是你種的這些莊稼呀。

    那時候,這種東西早就被清理了,沒人敢種,就算看見野生的,也是立刻把根刨出來,把籽實燒掉,防止它再長。烏拉蓋人已經很久沒見過這種東西了。爸爸從隊里借了一匹最健壯的馬,就往草原深處去了。夏天的時候,來往的人說過,在木倫河的源頭木倫草原上,今年雨水多,草長得好。人們知道那里管得松,野生的神仙草也多,說不定能找到,爸爸想去試試。

    四天之后,爸爸空手而歸,整個草原都找不到一株神仙草。

    布和疼得精神都不太正常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也有人說他不是疼,是中了狼牙里的毒。無論如何,得想辦法給他弄點止痛藥。隊里打聽,附近的蘇木都沒有止痛針,只能到東烏旗的烏里雅斯太鎮,那里有一個更大的衛生院。狼還是時不時地下山,父親不能再出門,我便說我去。我走了三天路,才到了那里,可那時候,止痛針哪那么容易弄到啊。我在東烏旗待了半個多月,自己還染上了風寒,差點死在那里,最后也沒能拿到藥。

    但是這次去東烏旗,我在烏里雅斯太碰到了一個人。遇見他的時候,我甚至連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也是去那里找東西的,我找的是藥,而他找的是羊,烏珠穆沁大尾羊。奇怪吧,他一個漢人,竟然找的是羊,他說他要改良羊種。幾年之后,烏拉蓋草原和附近的蘇木嘎查的所有羊變成大尾羊。他是第一個引進這種羊的。真想不到,他一個種地的漢人,竟然要給草原上的羊改良換種。

    我病了,他照顧了我幾天。那時候,我漢話說得還不好,但是不知為什么,特別相信他。我把家里的事情都說給他了,他也把他家里的事都說給我了。臨走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懂蒙古族話。唉,我從沒遇見過這樣的人,我被他給吸引住了??墒俏业没厝?。

    等病好一點兒,我沒打招呼就離開了。因為沒有住店的錢,我把一個銀鐲子押給旅店。幾個月后,他趕著買來的大尾羊回村,路過烏拉蓋,我們又碰到了。他跟你爸爸竟然是朋友,很小就認識的。這時我才知道,他漢族名叫北斗,就是那個星星的名字。他把鐲子還給了我。他的兒子叫小滿,這個你熟悉的。

    布和還在受疼痛的折磨,這時候,拉西回來了,聽說了這事,幫忙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帶來了另一種止痛藥,是大煙膏子,對,草原上不只是長神仙草,還長大煙,但是極少極少。而且國家也不讓種植這種東西,誰家有大煙膏子,被告發了,那可是要坐牢的。拉西的大煙膏子是薩仁媽媽給的,這塊黑到發亮的大煙膏子,已經傳了二三十年了,薩仁媽媽的爸爸,是一個行腳的蒙古大夫,這是他自己熬了當藥用的。老人家一直貼身帶著。她帶著也不是想自己用,而是為了關鍵時刻吞下它自殺的。那些年月里,草原上跟其他地方一樣不太平,有人造反,有人搞運動,有人受迫害。薩仁媽媽的娘去世時,把這塊大煙膏子給了她,老人咽氣前塞到她手里說:哪天,這世界上的苦你真受不住了,就一口吃了它吧,它會把你帶到好地方的。有許多次,薩仁媽媽都把它掏出來,放到了嘴邊,但是轉念一想,再挺挺吧,說不定就過去了。就像草原上不會年年大旱,也不會年年大風雪一樣,總有雨過天晴的一天。她就這樣挺過了一關又一關,后來兩只眼睛都看不見了,她也沒吃掉它。

    拉西回去找薩仁媽媽,問她要那塊大煙膏子。這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薩仁媽媽一開始不給他,他便說為了幫我,薩仁媽媽才點了頭,把這塊大煙膏子給了他。

    我爸爸拿著這塊大煙膏子,不敢告訴布和,每天用刀切下小小的一塊,給他放在茶里喝下去。他開始不那么疼了,甚至跟我開起了玩笑:嗨,薩日朗,我救了你爸爸,你是不是應該以身相許嫁給我?我不說話,抄起一截羊棒骨敲他的頭。

    他也不惱,只是央求我:再給我燒壺茶吧,快點兒啊,我渾身又開始疼了,只有喝了你熬的奶茶,我才不疼。我告訴了爸爸,爸爸說,壞了,這小子可能有點上癮了。我們燒茶,但是不再放大煙膏子,他喝了之后身上還是疼,又開始鬼哭狼嚎。他的傷其實好差不多了,他也明白自己喝的茶里肯定放了東西,便開始四處翻,想找到那塊大煙膏子。他找不到,那個東西爸爸一直都揣在懷里。

    有天夜里,我正睡著,突然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解我的袍子。我睜開眼,看見了布和。他兩眼紅紅的,又霧蒙蒙的,像是中了魔。我大聲叫喊,但是父親沒有任何動靜。我心里想,他不會是把父親打死了吧?原來這家伙在半夜鉆進我們的蒙古包,把父親捆在床上,用羊毛襪子塞了他的嘴,從他懷里找到了大煙膏子,掰了一大塊,用蠟燭火烤著全吸了進去。他吸多了,已經瘋癲了。

    說到這里,母親停下了,她深喘了幾口氣。母親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想,媽媽,不要說出來,不要說出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害怕知道母親被布和侮辱的事,在這些年里,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過什么,卻從來沒有問出口。比如,我到底是不是拉西的親生兒子?除了那只從風雪中走來的羊,這也是我和他隔閡的最大原因吧。

    他把我禍害了。

    母親還是說出了那句話,口氣里沒有怨恨,甚至沒有遺憾,話語比一陣微風還輕。說完,她還笑了笑,仿佛那不是她的傷疤,只是無關痛癢的回憶。夕陽落下去一半,留下的那一半像一顆牙,咬住遠處越來越黑的山影。

    等他從迷亂中清醒過來,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他撲通一聲跪下,給我磕了兩個頭,說:薩日朗,我對不起你,我沒想這樣。他就這樣走出了蒙古包,從此以后再也沒見過他,也沒有任何消息。后來有人跟我說,他可能死在了山林的狼窩里了。

    我跟拉西坦白了這兩件事。我說,拉西,咱們的婚約得解除了,我啊,從心到身子都不純了,像是牛奶里落進了羊糞球,怎么撿也撿不干凈。我沒法再遵守薩仁媽媽的約定嫁給你了??墒抢鞑煌?,他說,薩日朗,除非你現在要嫁給別人,那樣我不攔著,如果不是,我就要娶你。在咱們草原上,還有比牛羊糞更干凈的東西嗎?它們可全都是青草變的啊。

    我說,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不在乎布和侮辱了我,我也可以不在乎,畢竟那不是我本意??墒潜倍返氖?,我也不能瞞著你,我的心很大一部分已經給了他了,被他帶到乃林壩前面那個長著麥子和谷子的地方了,這輩子都沒法回來了。我現在只有半顆心了。

    你爸爸聽完,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走出蒙古包,撿了一些干牛糞回來,開始鼓搗那只用泥巴搭起來的爐子。那會兒刮西南風,爐子不好燒,每次生爐子都要點半天,滿蒙古包的濃煙。我倆就這樣在這濃煙里,流著淚咳嗽著。后來,爐子終于著了。他又開始找磚茶、鹽巴和炒米,燒了一大壺奶茶。

    蒙古包里暖和起來,他倒了一碗茶遞給我說:薩日朗,我要娶你。你的身子臟了,我幫你洗干凈;你的心不全了,我給你補上。你有半顆心,而我的心……我的心……也許連半顆都不到。

    我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往事。

    我點點頭說,拉西,我和烏拉蓋謝謝你。真的,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那一瞬間,我就把對北斗的那一點幻想忘掉了,我就覺得我的身體也干凈了,心也完整了。后來我明白了,就是因為拉西的心也是殘缺的,我們兩顆殘缺的心拼到了一塊兒,就是一顆完整的心,就是一顆比所有人都大的心。我覺得,不管怎么樣,這個人是個好伴兒。我們在冬天來臨前,結了婚,開始在一起生活。

    拉西伸手握了握母親的手,說:歇會兒吧,我來說。

    母親又長長地喘口氣,仿佛那是她最后一口氣,點點頭。她看他的眼神里,充滿信任,我覺得母親并非不愛拉西,只不過可能從一開始,這愛就摻雜了太多其他的情感,共同成長的友誼,對一個男孩的同情,天生的母性,蒙古族女人特有的溫柔,有限選擇里的最優選項,這一切都把他們推到了一起,可這一切也許都是情,不一定是愛。愛和情,有時候是兩回事。這時,我突然想起艾麗看我的眼神,也是充滿信任的,而且更歡快。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脖子上流著血,她就這么看著我。我跟她說:艾麗,親愛的。別害怕,一定要挺住。我會救你的,我一定會救你的??墒俏覜]有救活她,不但沒有救活她,我還利用了她。艾麗,對不起,讓你帶著破碎的身體和心離開人世。也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慢慢成了現在的我,后來的一切瘋狂和悲劇,都在那一瞬間生根發芽。

    太陽只剩下橘子皮般的一層,橘子汁四溢,草原正在被夜晚拉進被窩。風像是因為太陽要落山而放心地吹起來,很小,但你能明確感覺到它環繞著周身。我聞到了莊稼的味道,我想母親和父親肯定也聞到了。那是一股生麻籽味兒,有點兒沖。母親的骨頭可能又開始疼,她的身體在微風里輕輕顫抖著。拉西把她拉到懷里,讓她靠著。

    我想喊他們回去,但又張不開口。

    這時,拉西開始說話,他要說他的故事。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人和草木沒什么區別,綠過了之后就黃,黃完了之后就枯。今年死了,明年還長出來,就算你不長出來,也有別的草長出來。從哪兒說起呢?不接你媽媽的話說那件事了,沒什么可說的,我從認識你媽媽那天起,就下定了決心,這輩子不管什么時候,我都陪著她。除非她不要我了。為什么呢?這就說到幾十年前,唉,我都快記不清了。你心里別嘀咕啦,你是我的兒子,親生的,跟那個布和沒有半點兒關系。

    我要說我自己的事,我這棵草長成這樣,是因為有這樣一條根兒。人和草一樣,根扎在哪兒,就只能一輩子在哪兒往上長了。我這個根兒……已經五十多年了。

    達來,陳皮特早就和你說過了我的身世了,因為這層關系,我最終還是沒忍住,勸你幫他救了沐沐。唉,如果當時我沒勸你,不給他你的地址,是不是也不會有現在的事了?可是,我怎么可能忍心沐沐就這么死了?

    我不知道陳皮特給你說了多少,怎么說的。我還是把我自己記得的說一下吧,很多事情,別人說和自己說,完全就是兩回事。我不是蒙古族人,當然也不出生在烏拉蓋。我是上海人。八九歲的時候,我被一列火車從上海拉到了內蒙古,然后分到了烏拉蓋的薩仁媽媽家里。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離開過烏拉蓋,我從一個上海人,變成了一個蒙古族漢子。我一點兒都不覺得自己不幸,相反,我特別慶幸到了這里。

    他們說那幾年是最餓的幾年,全國人民都吃不飽飯,連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也是。我記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覺了,唯一記得的卻是一塊梅菜燒肉。我就是因為一塊梅菜燒肉來到這兒的。

    那天早晨,天都沒亮全呢,爸爸就把我叫起來,說帶我去吃好吃的,還讓我別吵醒媽媽。她那時正懷著孕,肚子里就是后來的陳皮特。我本來睡得迷迷糊糊,可是一聽去吃好吃的,一下子就爬起來,不自覺地咽吐沫。因為吃不飽飯,只能不停地喝水,喝得肚子里咣咣響,咽下去一點口水,胃立馬上泛上一股酸水,只能又把這股酸水咽下去。

    我以為他頂多帶我去吃一碗湯泡飯,再好點兒是一兩水煎包,沒想到是一大塊梅菜燒肉和一碗米飯。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怎么就是一塊,不是兩塊,也不是一盤?那塊肉不太好,瘦的多,肥的少,肉皮上豬毛都沒煺干凈,梅菜好像也有點兒燒煳了??墒侨猱吘故侨猓艽笠粔K肉,那股味兒一進入鼻子,我的整個身體都激動地哆嗦起來。我心里有隱隱地害怕,不明白爸爸為何單獨叫我吃,沒叫媽媽,也沒叫爺爺奶奶。我已經從幾個小伙伴那里聽過一些事,他們說,家里人沒有吃的,就把小孩子賣掉換鈔票了,而那個被賣掉的小孩子,則被買去的人家殺掉吃肉。我打了個冷戰,再看那塊肉時,便懷疑那是哪個小孩的肉。我們弄堂里已經有好幾個小孩子不見了,大人們說他們被送去寄宿學校了,說那里管吃管喝,可是我們小孩子都說他們被賣掉吃肉了。我也不知道這個離奇的說法最早是怎么來的,在孩子們心里頭,這就是真事。

    我心里想,完了,我要被當肉吃了。

    爸爸端起那塊肉,說:囝囝,吃吧,好吃的呀。

    我想吃又不敢吃??赡菈K肉碰到了我嘴邊,我就再也忍不住了,一口咬住,幾口就吞了下去。

    吃完肉,爸爸帶我走到大門外,說:兒子,爸得跟你說件事。

    我不敢答話,心里還在想著剛才吃下去的那塊肉?,F在,一說起這事,我嘴里好像還有一根豬毛,就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家里沒有任何吃的東西了,你曉得吧?咱們家里人多呀,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六七口人。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所以……爸爸送你去一個能吃飽飯,每天都喝牛奶、吃肉的地方去好吧?

    我心里想,天天喝牛奶、吃肉,只能是天堂了。

    我哇的一聲哭出來,大聲喊:爸爸爸爸,不要把我賣了,我不吃飯了,從今往后我只喝水不吃飯了。我把剛才吃的肉吐出來。

    說著,我就用手指摳喉嚨,干嘔了半天,只反上一些胃酸,那塊肉似乎已經被消化完了。

    傻孩子,說什么呢,你聽到啥亂七八糟的了。不是賣你,怎么是賣你呢?囝囝啊,上海好多人家都吃不上飯,已經餓死好多人了,爸爸也是沒辦法,要不全家都得餓死呀。政府替我們想辦法,要把沒飯吃的小孩送到大草原上去,好多孩子想去都去不成啊。你曉得吧,大草原哎,你課文里背的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那里。那里有奶牛,可以喝牛奶,有成群的羊,可以吃羊肉。不是你一個,好多孩子一起去。將來如果好了,爸爸一定去找你呀。

    我腦子里浮現了那幾句天蒼蒼野茫茫,但是不曉得大草原到底是哪里,心里頭蒙蒙的??墒前职终f的有肉吃、有奶喝讓我的肚子咕嚕咕嚕叫,嘴里不斷浸出口水。

    爸爸就這么看著我,看了一會兒說:囡囡,你慢慢想,不急的,不急。我們走一走,一遍走一邊想。

    他抱住我,想把我抱起來,只是他也好久沒有吃飽飯了,力氣弱,一下沒起來,第二下才把我抱起來。我的頭伏在爸爸肩膀上,他走路一搖一晃,我很快感覺有點兒困,或許是胃里終于有點油水了,血液都趕過去吸收那塊肉的營養,走著走著,就睡著了……

    等我醒過來,已經在一個孤兒院里了,爸爸沒了蹤影。一大群哭著找父母的孩子,我也哭。一群保育員,每個都忙得張牙舞爪,沒人在乎一個小毛頭。后來,我搞清楚了,這里真的是要把我們送到大草原,不是賣掉吃肉的,心里的害怕減去了大半。我想起有一天晚上被尿憋醒,聽見爸爸和媽媽說話。他們說家里沒有米,也沒有錢了,怎么辦?爸爸說,要不流掉吧,現在大的都養不活,再生個小的怎么辦?媽媽摸著肚子哭,哭了一陣,爸爸又安慰她:你不要哭了呀,哭對胎兒不好呀。他又哪里舍得。媽媽抽泣,爸爸嘆息,就這樣好久他們都沒有睡。我尿急,心里想,你們快睡呀,睡著了我好去撒尿??伤麄兙筒凰?。過了很久,爸爸說了一句:要不,還是按之前商量的吧,大的走,小的養著。走了的能有個活路,留下的也能多點兒希望,日子總不會每年都壞的吧。媽媽沒有說話。后來我想起這個場景,才明白,媽媽的沉默是一種默認。那天晚上,我沒去成廁所,尿在了床上,濕答答睡了半夜。第二天,他們看見被褥,破天荒沒有罵我。

    坐了兩天一夜的綠皮火車,從南方到了北方。先被送到包頭的育嬰院里,在那兒待了半個月,然后就被送到烏拉蓋草原。那里有一個公社臨時建的保育院,原本是鎮里的小學,正好是暑假。學生們快開學的時候,我們被牧民們領養回家。

    從上火車開始,我就沒再說過話,那些工作人員還以為我是個啞巴。我不說話,是因為知道我被爸爸媽媽丟掉了,雖然沒有賣掉我,可是把我騙到了孤兒院,騙到了包頭,騙到了草原上。因為不說話的事,我是最后一個被領走的。薩仁媽媽說,這個孩子沒人要,我帶走吧。她把我帶走了。當然,后來薩仁媽媽說,她帶我走也不是看我啞巴不說話,而是知道我故意不說話的。這個娃娃精明得很呢,她后來一直說,我喜歡聰明的孩子。薩仁媽媽一輩子沒有自己的孩子,她結過婚,也懷過孕,可是后來因為冬天去找走丟的牛,凍壞了身體,流產了,再后來丈夫得病去世,她就一個人生活。我到家里后,就我們兩個人生活。

    回到蒙古包里,她給我燒茶喝,還跟我說:你就叫拉西吧。我之前給孩子起的名字就是拉西。我知道你會說話的,你故意不說。

    我看著她,心里想,她怎么會知道我會說話?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笑說,你白天不說話,可是晚上說夢話了啊。你說,爸爸,我再也不吃梅菜燒肉了。梅菜燒肉,很難吃嗎?

    我撇撇嘴,嗓子被那根豬毛弄得癢起來。

    她又笑笑,說:我們這里沒有梅菜燒肉,只有手把肉。

    那時候,我不會蒙古語,她的漢話也不靈,但是那些話的意思我都懂,從能她的表情和眼睛里看出來。

    無論如何,我只是個孩子,一旦我感覺到人間的溫暖,很快就活潑起來了。而且這里真能吃飽飯,可能大人也餓肚子,但我們小孩從來沒餓到過。草原上有許多牛羊和小動物,它們都讓我感到親切和高興。也許我天生就適合這里。我們一起來的那批孤兒,有的吃不了羊肉,有的喝不下剛擠出來的生牛奶,只有我,什么都能接受,而且我貪婪地吸收著肉和奶,很快就長膘了,身體漸漸壯實起來。幾年后,我幾乎就是一個標準的蒙古族小孩,跟其他孩子一起爬山坡,我總是第一個爬上去。我還第一個學會了騎馬,十幾歲的時候,就在蘇木(相當于鄉)舉辦的那達慕上拿過少年組的賽馬冠軍。

    “你天生就是我的孩子,烏拉蓋的孩子?!彼_仁媽媽說。

    這一切的變化,除了薩仁媽媽的照顧之外,最大的功臣就是薩日朗。那會兒我們兩家一個生產隊,離得近,后來牲口多了,人口也多了,草場不均衡,才分成了兩個生產隊的。她比我大兩歲,我來的時候,她幾乎就是個草原上的小大人了,每天都幫著父母干活。薩日朗的父母都在生產隊里掙工分,家里的事全是由薩日朗張羅的:收拾蒙古包,做飯煮茶,縫補袍子,給小羊羔喂奶。

    我們倆熟悉起來,和當時烏拉蓋草原上的一件大事有關。

    我來之前那年,因為全國都沒吃沒喝,耕地面積有限,尤其是南方,總共就那么幾畝地,人口增加了,又趕上連年的災荒,到處都缺吃少喝。這時候,上面想起了內蒙古大草原,這里有廣闊的土地,只要開墾出來,就是上好的良田。于是就有了大開荒、改牧為耕的政策。上面來了命令,下面就得執行,幾個月后,烏拉蓋就建了一個國有農場,幾萬畝草場變成了耕地。這里面,我們生產隊的大部分草場都被占了,要改成農田,牧民們心里當然是不愿意的。對那些城里人來說,不喝奶死不了,不吃糧食肯定要餓死的,所以他們不會知道牧民們的難處。

    我到的時候,正是第一年墾荒。春天,刮起了風,墾荒工人開著拖拉機,要把整片草原翻個底朝天。以前草原上,風起來的時候,漫天都是枯黃的碎草、牛羊糞末子,可是那個春天,在我們蘇木,漫天都是塵土、沙塵暴。牧民們圍著翻草皮的拖拉機,嘴里頭念叨著“天呀,不能這樣”,可是也做不了什么,都在想:今年的牛羊,怎么過冬呢?國家有補貼,可大家知道,那點兒補貼能夠人買點口糧就不賴了,哪里夠去買草料?那些農墾工人則在歡呼,他們看見肥壯的黑土地,本能地覺得開心,因為他們是農民,是種田的,可是牧民的感覺剛好相反,看著剛剛冒芽的草地被翻開,每個人心頭都像被鐵犁鏵犁過一樣疼。

    這時候,薩仁媽媽從人群里走出來,站到了拖拉機前。

    你們不能這樣。薩仁媽媽說。

    拖拉機怒吼幾聲,仿佛是在回答她。她毫不畏懼。

    僵持了一會兒,蘇木的負責人來了,跟薩仁媽媽說:姐啊,這是國家政策。現在全國人民都沒飯吃,到處都是天災,只有咱們草原上的土地比較多,國家為了養活大伙兒,征用一些草場,改為農田種糧食。

    薩仁媽媽說:書記你說的我知道,我還收養了一個上海來的娃娃,也是因為饑荒送來的??墒悄惆巡輬龆甲兂赊r田,我們的牛羊沒有吃的了,我拿啥養娃娃呀?

    周圍的人聽薩仁媽媽把他們心里話說出來了,也都開始幫腔,說烏拉蓋草原本來就草場少牛羊多,前些年變成生產隊之后,就沒有人再像以前那樣保護草場了,連輪牧也做不到,很多本來茂盛的草場,現在雨水好的年景牧草都長不到齊膝高。國營農場偏又選了僅剩的最后幾塊好場地,因為挨著木倫河,因為方便灌溉。

    書記看人群有些激動,趕緊大聲喊:大伙兒的擔心我都知道,我會跟上面去反映,我會幫咱們嘎查爭取,到年底的時候,多給一點兒補貼。

    接下來,他湊近了薩仁媽媽,小聲說:姐,你如果再鬧下去,我看你那個娃娃就養不住了,只能換到別人家里了。

    薩仁媽媽一愣,她沒想到他會說這個話,會用拉西來威脅她。其實薩仁媽媽心里也知道,自己這樣鬧,鬧不出啥結果,她一個婦女,哪能擋住一層一層下來的命令?就像一棵小草,哪兒能擋住燒柴油的兩米多高的拖拉機?但是她心里有怨氣,只是想趁機發泄一下。幾年前,草原上實行了合作社,牧民們把自己的牛羊入股合作社,成了集體財產,統一管理,但是還是分戶散養,每家都簽訂了“四?!薄八亩ā焙贤?。牧民們有自己的私心,平常自留牛羊和集體的牛羊一起放牧,但是晚上都偷偷跑到草場割草,回來喂自己家的羊。因為家家戶戶都這么干,互助組的干部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F在,這塊草場被翻了個底朝天,他們再沒有地方可去割夜草了。

    薩仁媽媽聽了書記的話,扭頭看了我一眼,長嘆一口氣,攏了攏頭發,彎腰撿起一塊還帶著草根的土坷垃,說了句:造孽啊,騰格里保佑。

    我站在人群里,因為聽不懂蒙古族話,搞不清狀況,只是想:這群人在吵什么呢?

    薩仁媽媽走過來,抱起我說:為了你這個小羔子,我也顧不得那些羊羔子了。

    第二天早晨,薩仁媽媽一起來就發現羊圈的木柵欄壞了一個口子,羊全跑了。她急壞了,趕緊喊我起來去找羊,我聽不懂她的話,但看著羊圈的豁口和媽媽著急的樣子,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我撒開腿就跑,可是那么大的草原,我也不熟悉,哪里知道去哪兒找呢?我只好去我唯一知道的地方,就是國營農場。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那些羊就在那里。我跑了一會兒,跑不動了,剛歇腳喘口氣,一個人追上了我,是薩日朗。

    我見過她,剛到的那天,她就去過薩仁媽媽的蒙古包。她是去借針線的,說她媽媽要縫袍子。

    “你媽媽這么早就給你準備嫁妝啦。”薩仁媽媽說。

    “才不是。”她紅著臉擺手否認,隨后想起我根本聽不懂她們說的什么,又咯咯笑起來。

    我正在吃一塊水果糖,那是從上海上火車時保育院的阿姨給我的,我一直留著,沒吃。我把那塊糖拿出來,咬下一塊,沒控制好力度,咬下來的是一大半。我雖然很心疼,還是伸手遞給她。

    她有點兒不太相信地看著我。

    “給你,可甜了?!蔽艺f。

    她接過去,含進嘴里,糖剛一融化,她的眼睛就亮起來。

    “我叫薩日朗?!彼f。我沒想到她會說一些漢話。

    “我叫……”我一時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后來我說出了“拉西”兩個字。

    薩日朗追上來,扯扯我的衣袖。

    我陪你去找。她說。她的漢話說得不地道,不過我聽懂了。

    她的臉蛋紅撲撲的,眼睛像木倫河里的清水,頭發參差不齊,后來知道那是她爸爸用剪刀給她剪的。

    我倆磕磕絆絆地走過拖拉機翻過的黑土地,沙土灌滿了鞋窠,我們便脫掉鞋,光著腳走。我從未走過這樣的土,麻沙沙的,泥土已經被太陽曬干曬熱,踩上去甚至有點燙腳。我走得小心翼翼,偶爾有些堅硬的草棍硌一下,疼得齜牙咧嘴。而薩日朗卻大步流星,仿佛她不是走在翻滾的黑浪上,而是走在海邊柔軟的沙灘上。

    你的腳不怕硌嗎?我問。

    她抬起一只腳,亮出腳底板給我看,腳底黢黑,但是能看到很多老繭。

    我平時不到冬天都不穿鞋,都是光腳走,早練出來了。她說。

    你真厲害,鐵腳大仙。我真心夸贊她。

    鐵腳大仙。她重復了一句。她其實并不太聽得懂這個詞,以為我在打趣她,一扭頭,快速走遠了。我在后面磕磕絆絆地緊追。

    農場里已經圍起了土墻,就是用泥巴和著草做的材料,墻還沒干透,踩上去馬上會塌下去一塊。好在我們兩個孩子比較輕,很容易就翻進了院子。那些工人正端著飯盒在食堂里吃飯,叫叫嚷嚷的。我們繞到十幾臺拖拉機旁邊,那時候,我忘了自己來的目的,很想爬上拖拉機的駕駛樓去看看。

    薩日朗使勁拉了拉我,說:我聽見羊叫了。

    真的?我豎起耳朵,可是什么也沒聽見。

    你跟我走,這里絕對有羊。

    我們摸到了挨著簡易廁所的一處,那里也是用土坯圍成的,門口擋著一塊大鐵皮。透過縫隙往里面瞅,竟然真有一只羊。我認出了,那就是我家的羊,最肥的那只。剛到那幾天,我陪薩仁媽媽放羊的時候,發現每只羊的左耳朵都有個小豁口,好奇地問:媽媽,這些羊是不是叫缺耳朵羊啊?媽媽不明白,我指指那些羊耳朵。她用不太流利的漢話說,那是耳記,也就是耳朵上的記號。每家每戶都給羊做耳記,有錢的人家,會在羊耳朵上打耳釘,一般人家就在羊羔出生后剪耳朵,有的在左耳,有的在右耳,有的剪三角形,有的剪半圓形,有的剪一個,有的剪兩個,有的靠上有的靠下。等羊群轉場的時候,成千上萬只羊浩浩蕩蕩向另一處遷徙,人們就是憑著這些記號找見自己的羊的。

    那只羊的右耳朵靠下的位置上有一個三角形的豁口,那是我家羊的耳記。

    我們把羊放出來,小心翼翼地趕著往外走。剛到院子中間,那只羊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把工人們招來了。我們趕緊趕著羊跑,才出了院子,那只羊慌不擇路地跑起來,而我在翻過的土地上跑得很慢。我的鞋子摔掉了,也顧不得硌腳,只能拼命跑,過了一會兒,聽不見后面的人聲,才敢回頭。其實也沒跑出去多遠,我看見薩日朗被農墾工人抓住了,他們把她掛在了拖拉機上,她看上去像螞蚱一樣小。

    那一刻,我又害怕又難過。我想,完了,薩日朗死了。

    我一路哭著回去找薩仁媽媽,可是又說不清發生了什么。媽媽跟著我到了農場里,遠遠地就看見了被掛著的薩日朗。

    薩日朗也看見了媽媽和我,拼命大喊:別過來,別過來!他們吃人啊。他們是吃人怪。

    媽媽走過去,那群工人抱著飯盒在那里吃掛面,頭頂上就是薩日朗,她的袍子已經快被鐵鉤子抻破了。

    薩日朗嘰里咕嚕說了一串話,應該是把我們發現羊在這里的情況告訴媽媽了。媽媽點點頭。

    媽媽要爬上拖拉機。她手剛搭上去的時候,一個農墾工人沖出來,想拉住她。媽媽回過身,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蒙古刀,她輕聲說:我這輩子殺過的羊,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我能把你剔得一根肉絲都不剩。媽媽說話聲不大,輕輕的,甚至比風還輕,但是我明顯看見那個人渾身哆嗦了一下,旁邊的工人也都愣在那里。

    媽媽把薩日朗從鉤子上放下來,他們一起爬下拖拉機。

    媽媽說,你們想吃肉跟我說,我殺羊。但是誰要再敢偷我的羊,我就挑了他的腳筋。我們烏拉蓋人說話算話。

    那些人抱著鋁飯盒,一動也不動,直到我們走出去很遠了,他們還在那里站著。那天以后,我們再也沒有丟過羊。

    也是從那天起,我和薩日朗成了最好的朋友。薩日朗沒事就往我家跑,一是來找我玩,二是她看中了媽媽的蒙古刀,或者說,她看中了媽媽殺羊的手藝。她想學。她覺得那天媽媽亮出刀子的一瞬間太帥了,就像傳說里的英雄。媽媽收了這個徒弟。后來,你媽媽就成了烏拉蓋草原最厲害的女屠宰手了。

    她教我說蒙古族話,教我怎么擠牛奶,怎么煮奶茶。偶爾有機會吃手把肉的時候,我總是啃得不干凈,她把我吃過的骨頭拿過去,好像就從嘴里一過,骨頭就光溜溜的,一根肉絲都不剩了。等到我倆都成年,薩仁媽媽就張羅著給我倆訂了婚,這是后來的事兒。

    第二年春天,墾過的草原沒有長草,長出了一望無際比青草還要整齊的麥苗。大地不管這些呀,你種什么,它就長什么。青草還是麥苗,對它來說都一樣。麥苗青青,遠遠看去也和草一樣,但是這里沒有雜草,沒有野花,也沒有小動物。清明剛過,一股濃濃的農藥味就開始飄散,在挨著農場的操場上,小動物也幾乎絕跡了。

    牧民們在山包上放牧的時候,遠遠地看著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麥苗長得一天比一天高,高過其他地方長短不一的草場,然后吐穗,然后在某個夏日變黃,變得金黃。草原上從來沒有過這么大片這么純粹而熱烈的黃,好像是一塊巨大的創可貼,貼在烏拉蓋的傷口上。人們的眼神里,充滿了好奇、迷惘,還有說不出的感覺。

    那年秋天,農場豐收了,據說小麥產量破了紀錄,而這也自然又被當成草原開荒必要性與合理性的證據。下一年,另外兩塊農場也在烏拉蓋草原的其他地方建立起來。原先那些牛羊轉場和勒勒車通行的便道上,時不時駛過一輛拖拉機、收割機,高大的輪胎在草地上軋出深深的兩道溝。牧民們的勒勒車因為車轍更窄,經常一側輪子陷在溝里,拉車的馬和牛用盡渾身力氣,也沒辦法把裝滿東西的車拉出來。大伙只好互相推車。

    草場被占的蘇木和合作社社員,分到了一些麥子,據說這是專門特批的福利。牧民們看著紅褐色的麥粒不知所措,他們幾乎沒見過這種東西,炸果子做面食都是買現成的面粉,再說一年也吃不了幾頓面。

    這些麥子還得到鎮子上的磨坊里磨成面才能吃,沒有誰家會為了十幾斤麥子跑一趟鎮里的,除了薩仁媽媽。她的馬背上不但裝著我家的麥子,還有用羊毛和牛奶置換的其他人家的麥子,走四五十里路到鎮上,磨成了面粉帶回來。薩仁媽媽學著漢人的樣子,給我搟面條、蒸饅頭。我已經一年多沒有吃過這樣的食物啦,當雪白的饅頭攥在我和薩日朗還有另一些孩子的手里時,我們疑心自己吞下去的是天上的云朵。

    這種甜蜜短暫而易逝,再一年冬天,農場的負面影響開始顯現了。

    其實,第一場霜來的時候,愁容就開始浮上烏拉蓋牧民的臉。因為大片優良草場變成了農場,草場銳減,而牛羊的數量卻還在遞增,草場負擔過重。第一年的時候看不出來,那些牲口因為草不夠,把草根都啃出來了;第二年草變稀了,瘦瘦小小的。這一年的牲口啃得更狠,第三年很多草場幾乎不長草了,再加上木倫河河水被幾個農場用抽水機抽水灌溉,草原上降水不夠,很多地方也開始了沙化。農場連年豐收,草場卻連年沙化。

    再有就是,很多人看到種田收獲糧食,糧食可以直接拿到公社去售賣,當年就能拿到收成,不像養牛羊,最少也要三年才能見到回頭錢。于是,很多人偷偷把自己的草場墾成了田,種麥子、種玉米,好換回一些零用錢。就算不換成錢,也還能攢些口糧。

    冬天的大風刮起來,牛羊和人走在風沙里,經常走大半天,也找不到一塊有草的地方。兩個羊群相遇在路上,一群對著一群咩咩叫,叫聲里都是餓。

    臘月時,連續下了一個星期大雪。牛羊連最后一點兒出去找草吃的機會也沒有了,只能關在圈里,又根本沒那么多秋草去喂,餓死的凍死的一個接一個。本來,自留的羊都比分養的膘肥一些,所以分養的羊先死了。可是合作社、互助組不管這個,分給你養的羊,養死了便只能拿自己的羊頂賬。

    我十二歲那年,雪災最重。我和媽媽兩個人躲在蒙古包里,沒有足夠的牛羊糞燒爐子,蒙古包里滴水成冰,只有做飯和晚上睡前才敢生一會兒爐子。不缺肉,那些凍死的羊吃都吃不完,但是沒有米,也沒有奶。秋天就沒攢下多少奶嚼口和奶豆腐,也不敢燒奶茶,只能燒一些茶葉水喝。之前,冬天都是化雪水喝,可現在的雪里也充滿了沙土,化了之后澄清一夜,第二天燒開了喝還是土腥味,只能放點兒磚茶末子壓壓。

    我已經學會了流利的蒙古話,本來,政府是安排我們這批孤兒上學的,只是學校比較遠,在鎮子上,一來一回得一天的時間。我也不愛學,上了不到一年就輟學了,我喜歡騎馬、放羊,在操場上閑逛。我覺得這才是最舒服的。

    這年冬天,最大的那場雪落下來后,天寒地凍,不但死了牲口,還死了人。烏拉蓋就有七八個,都是凍死的。前一晚哆哆嗦嗦睡下,半夜不知不覺失溫,第二天人已經僵硬了。過了好些天,有人來找才發現尸體。薩日朗的媽媽,也就是你的姥姥,就是這年沒的……

    大雪是災,可也是福。只要熬過了冬天,地氣一暖,雪化了,草原上的草就開始瘋長,不缺水啊。那些草像是憋了好幾年的勁兒,一次都使出來了。草原活過來,牛羊活過來,人也就活過來了。風啊雪啊牲口啊,都像是草原上的草,今年沒了枯了,第二年風吹來草籽,只要有水有土,便又長出來了。人也一樣,一茬覆蓋著一茬,總有舊的人離開,也總有新的人出生,是不是?所以日子看起來是重復的,今天跟昨天差不多,明天和今天一個樣,但是再細想呢,這重復里又有很多不同。也許,我們活著就是為了這點兒不一樣吧?

    達來,今天說了好多話,好多過去的事,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和你媽媽是怎么活過來的,是怎么面對那些好的壞的、甜的苦的。你從小就不喜歡草原上的日子,長得也不像蒙古族漢子,咱倆剛好相反。一棵草,可能沒機會選擇從哪塊土地上生根發芽,可是它能決定自己長成什么樣。

    你的這些莊稼,鏟了吧,趁現在還來得及。你的日子還長,你才從土里長出地面,還有許許多多的日子等你去過呢。

    我沒回答他,我心里還存著奢望,我已經走到最后一步了,只要一邁腿,我就能重新活過來。

    夜色深了也涼了,我和拉西一起把母親攙進屋子里。我燒了一大壺茶,又煮了一鍋面。我和拉西各吃了一碗,母親喝了一碗茶,面只吃了幾根。我讓她先躺下休息。她蜷縮在土炕的一角,像一個剛出生的羊羔。那時刻,我心里仍然充滿猶疑——就這么放棄翻身的機會?就這樣功虧一簣?

    我想起艾麗,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她曾經無比相信我,相信我永遠愛她,相信我會在車禍之后救她。我辜負了她的愛和信任。

    父親握著母親的手,伏在旁邊似乎也睡著了。我走出土屋,走進莊稼地里。

    它們長得比我還高,一棵一棵在夜風里輕輕搖晃著,誘惑著我走進深重的夢里,或者拉扯著我從夢里醒過來。摸著它們麻粒粒的莖稈,我心里竟然生出一種父親般的感覺,好像這些莊稼都是我的孩子。的確,它們是我親手種植、灌溉和養大的,就像母親養大我一樣。還有一樣就是,我們都是有毒的逆子。

    剛才,拉西提起過大雪,那是他的大雪。

    我也有一場我的大雪,每個人都有一場自己的大雪。

    九歲還是十歲,我竟然記不清了。那場雪并不大,但是風大,風裹挾著雪,讓整個世界看起來像一個啟動的滾動洗衣機,讓一切都旋轉、翻滾。

    那年寒假,我從鎮子上的寄宿學?;氐讲菰稀0酌L刮了三天。第一天的時候,拉西趕著羊群回到家里,羊少了一半。第二天,我躲在蒙古包里,拉西和母親騎著馬出去找羊。傍晚,他們找回了走失的一多半,還有不到十幾只沒找到,估計已經凍死在哪兒了。那些大尾羊,有著肥碩的尾巴,卻并不禁凍。

    第三天風停雪住,我命中注定的那只羊回來……

    我還不知道,在我面對著這些莊稼猶豫的同時,那場同樣命中注定的大火,也在路上了。

    它已在母親的心里燃起。

    第二章 血:中國城

    剛到芝加哥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呼吸的每一口空氣的含氧量都要更高些,那是從亂夢中醒來時的感覺。我離開烏拉蓋草原的風沙和干燥,離開那里的暴風雪和牛羊膻味,離開記憶中黑白電影般的場景,到了西半球一個截然不同的城市。那時候,紅遍全球的歌舞片《芝加哥》還沒有上映,我對這座城市的了解主要來自芝加哥公牛隊和籃球之神喬丹。國內已經開始直播NBA籃球比賽,學校里的男生幾乎都是喬丹和公牛的球迷,幾十個人圍著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看那只球飛來飛去?;ヂ摼W才剛剛興起,但只有很少人有資格上網。對初來乍到的我來說,芝加哥的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鮮的。其實,無所謂新不新鮮,我渴望的是拉開距離,翻轉到硬幣的另一面。

    當我抬頭望見碧藍的天空和大片大片的白云時,會有幾秒鐘的恍惚,但很快就分辨出這里的天和云跟烏拉蓋的不同,它們同樣遼闊、潔白,烏拉蓋的云朵似乎更低一些,仿佛被草原給吸附住了,而芝加哥天空高遠,云朵像是從一個更高的地方垂下來的。市中心和密歇根大街兩旁高樓林立,繁華無比。尤其是它的摩天大樓,高到讓人眼暈:110層的威爾斯大廈、100層的約翰·漢考克中心和82層的阿莫科大廈,像上帝豎起來的三根手指。我沒有登上過這幾座大廈的任何一座,但是站在地面上仰頭看,也足夠能體驗那種高了。我在想,這也是這里的天空比烏拉蓋高的原因之一吧。

    最開始,我會把這里的任何東西都和國內的進行比較,但是隨著生活的深入,當我融入學校的節奏,尤其是日常交流沒有大問題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想起國內的人和事。拉西和母親,草原和牛羊,小鎮和高中,復讀和落榜,大學和北京,這一切似乎都被徹底屏蔽掉了,似乎我是個突然間長大的孤兒,一睜眼就面對著一個新世界。我只是現在的我,此刻的我,每天徜徉在湖水邊和校園林陰道的留學青年。我注意到了草坪,它們被修剪得整齊、低矮,每根草仿佛都很清楚自己的角色,絕不長高,而是嫩綠嫩綠的,顯示著柔弱,像電視上美麗漂亮的模特,只是作為裝飾而存在。烏拉蓋的每一棵草都恨不得自己把周圍全部營養吸收掉,能長多粗長多粗,能長多高長多高,然后被牲口吃掉,被風雪吹到不知何地。這兩種草都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

    周圍的人們在討論馬上到來的世紀末和千年蟲,我對此無所謂,我對這些假設的災難甚至有些興奮——那樣,我就不用獨自一人承受痛苦了。而我的痛苦,說起來真是又矯情又簡單。它附著在一只死去的羊身上,父親殺死了它,并且,把它煮熟吃掉了。我不知道這記憶怎么會如此頑固,像一枚釘子揳進了我的骨頭里,現在,我已經能控制自己不再想起那些場景,甚至它剛一出現,我就能用另外一些畫面遮住和替換,并且很快借用一些外在因素,把自己的情緒調動得積極一些。

    比如冷。我喜歡那貫穿身體的透徹的冷,它令我有被洗滌的感覺。我們可以在淋浴間里給皮膚洗澡,但是沒辦法給肌肉、骨頭和內臟洗澡。這種冷有點兒像無形的水,能夠穿透皮膚,讓骨頭和肌肉甚至內臟都感覺到它,那種涼,是一種沐浴。所以,在深秋的時候,我常穿一件風衣走在芝加哥的大街上。其實我的衣服并不比周圍的人薄,這些美國西海岸的人早就習慣了這種溫度。在草原的時候,人們夏天穿薄的袍子,秋天穿棉布袍子,冬天穿羊皮袍子,永遠把自己的身體包裹得暖暖的,因為蒙古包里外的溫度幾乎是一樣的。這里不一樣,這里的房間略帶潮濕,但是很暖和。

    三年級下半年,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她叫艾麗。她也是留學生,老家在中國的四川南部,離烏拉蓋有十萬八千里。不過他們全家都因為她的留學而移民到美國來了,住在堪薩斯城。緣分起始于一節文化課。我走進教室就看見了她,因為只有我和她兩張亞洲面孔,這在當時的美國大學里不常見,所以我們不自覺地對視了一眼,仿佛由此認了同類。她穿著時尚,英文發音很標準,而且整節課都表現得很活潑,像一只布谷鳥,不斷地咯咯咯咯叫著笑著。我想,她可能是那種ABC,跟在國內長大的年輕人是完全不同的人狀態。后來下課時,她主動走過來打招呼,說的竟然是一口川普,讓我大為驚訝。

    沒想到,我說,你不是在這里出生的?

    Of cause,她說,我是正兒八經的四川人。她把標準的英語發音和拐彎的川普結合起來,有一種特別的效果。聽她說話讓人開心,似乎她獨特的音調能把你周圍所有的雜音都遮蔽掉,只留下她的嗓音和輕柔的呼吸聲,還有清晰可辨的心跳。我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后來,當我們戀愛后,她常常據此說我對她一見鐘情。我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那節課老師布置了一項作業,他給每個學生發了一張畫有芝加哥各種建筑的圖片,讓我們去找到那些建筑,了解它們的名字和歷史,然后完成一個報告。我和艾麗很自然成了一組。拿到圖片,她走了過來,揚了揚手說:一起嗎?我點點頭。然后我們開始詳細介紹了自己,是她起的頭,姓名,從哪兒來,哪個專業,等等。仿佛是為了讓對方充分信任,她幾乎把所有個人信息都共享了;作為回應,我當然也得這么做,只是保留了一些內容。得知我來自草原,她表現出巨大的好奇,開始追著問問題:草原上有廁所嗎?你們多久洗一次澡?每頓飯都是吃肉?我可太喜歡吃羊肉啦,以后回國,你是不是應該請我吃最正宗的手把肉?我見縫插針地回答著她連珠炮般的問題,感覺身體都變輕了,好像有什么負擔正被一點點卸掉。

    我忍不住仔細端詳她:臉很小,五官精致,下頜處帶出薄薄的一層嬰兒肥,皮膚白皙,笑起來的時候左臉頰有淺淺的酒窩。從側面看的時候,我覺得她的眼睛有某種熟悉感,但當我正面對著她,熟悉感卻消失了。她畫了眉毛,不過我可以忽略掉眉筆的痕跡,腦海勾勒出眉毛的本來樣子,像是蒙古語中的某個字。

    她告訴我,芝加哥有一個中國城,那里像一個小小的國度,能找到幾乎所有的中國元素。對,是元素,海外的中國城都是這樣,貼滿了各種中國式的標簽,龍、漢字、中國結,像一個符號的集合。“那里甚至有兩家火鍋店,不,一家火鍋店,一家涮羊肉。”她說。她指了指圖片,繼續說,“作業里就標注有一家,既然我們要去,不妨就找個晚飯的時間,可以趁機吃一頓火鍋?!闭f到吃火鍋,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兩個淺淺的酒窩在她臉頰上顯現。我點點頭,說,好啊。

    你不知道,堪薩斯幾乎沒有一家像樣的中餐館,她補充道,那些中餐館的廚師好像都被閹割了,只能做不倫不類的左宗棠雞丁、麻婆豆腐。

    左宗棠雞丁?

    就是宮保雞丁啦,你不知道這個典故嗎?據說這道菜是左宗棠發明的。

    哦。我明白了,就像下江南的乾隆,一路發明了上百種小吃一樣。

    哈哈,將來有一天,我一定會在堪薩斯開一家正宗的中餐館,就叫“下江南”怎么樣?

    沒問題,我去給你當店小二。

    她走在我左邊,剛好把酒窩和一只似曾相識的眼睛顯露,那一刻,我心里想,只是為了這個女孩,這次毫無目標的留學也是值得的。

    我們第二天是分頭去中國城的。約定時,我有點兒奇怪,既然都在學校里,為什么不能一起走?不過我沒有問,我想,或許她不住在學校的宿舍,又或許,她有其他事。碰頭地點就是中國城入口處那個“天下為公”的大牌子下。我早到了二十分鐘,因為路不熟,便早早出發??匆妼O中山手書的幾個字,我略有點兒恍惚,他的字體似曾相識,后來,我想起是在歷史課本上看見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之類。

    艾麗來了??吹贸?,她稍微打扮了一下,因為她嘴唇的顏色明顯跟那天不同了,更紅更潤,甚至整個唇也更豐滿了,有點像電影里那些美國女人。

    今天你真漂亮。我由衷地夸了一句。

    嗨,她說,你不用刻意這么說,實事求是嘛。

    真心話。

    實事求是,你應該說我太漂亮了,哈哈。

    所以……看來我還需要一點兒時間適應她的說話方式和幽默感,趕緊掏出自己的那張畫滿建筑物的表格問,我們的第一站該怎么寫?

    她打開包,也拿出那張表格,看了看,吐吐舌頭說:其實我來這里只是為了吃火鍋,中國城的歷史信息我在圖書館就查到了,你抄一下。

    果然,表格上中國城那一欄已經被英文字母填滿,我看了看,有些單詞完全不認識。我就在“天下為公”的牌坊下開始抄,她離開了一會兒,回來時帶了兩杯咖啡。我心里想,既然去咖啡館買咖啡,干嗎不直接去那里抄呢?

    抄完后,我們開始進中國城,沿著里面的街區走。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出現了,甚至有些強化,店鋪的招牌都很老,而且都是繁體字,讓我感覺這里像是國內的文化街,只為游客建的那種。出國之前,我主要生活在內蒙古北部的小鎮上,后來在北京讀大學,學校在郊區,去市區要倒三趟公交車,大部分課余時間都窩在學校周邊的網吧里打游戲。大三那年,我陪老師出差,去過一次上海。在北京你看到的招牌當然都是簡體字,牌子簡單,在上海,只有一半的招牌是英文的,很洋氣。

    中國城并不大,不用半個小時,我們就逛了一圈。一路上,我和艾麗徹底破除了剛認識時的那種尷尬,聊得越來越熱絡,主要是她說我聽。我說過很喜歡她的川普,奇特的口音讓所有話都平添了一種魅力。她講起自己出國的經過。她說,她出來主要是為了擺脫母親。她的母親曾是一個政府部門的處級干部,一個管理者,在家里說一不二,而她和父親就像她的兩個下屬。每一天,從吃喝拉撒睡到各種家事,母親都有一套自己的處理方式,類似于強迫癥。比如洗完的碗,一定要按照固定的順序摞好。比如每個人回家后脫下來的外套,只能掛在固定的地方。從小到大,她從沒有過隨意的時刻,甚至在幼兒園的階段,她跟著老師涂鴉之后的作品,母親都要補上幾筆,好讓它符合她想象中的涂鴉。這令人窒息,不過,另一方面母親對她又有著相當的放縱,比如,從來不阻止她看動畫片,當然只能看她指定的英文原版動畫。對孩子來說,只要能看動畫就可以,管它原版不原版呢。她的確因此鍛煉了較好的口語和聽力。母親在她幾歲的時候就告訴她,將來一定要出國,一定要去國外生活,所以他們家的一切都圍繞著這個目標來進行。大四那年,她終于拿到了芝加哥西北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本來想把國內的畢業證拿了再說,但是母親等不及了,讓她馬上出去。她同意了,因為這樣她就會擺脫她的掌控,成為真正的自由人。她到了美國沒有馬上去學校,自己偷偷辦了個半年休學,在各地瘋玩了一圈。

    可令艾麗沒想到的是,半年后,父親和母親拎著包裹也來了,這個女人竟然辭掉公職,辦了移民。他們在堪薩斯城定居了。

    “成年之前,我最喜歡的電視劇就是《成長的煩惱》,”艾麗說,“那是我理想中的家庭生活。”

    我沒看過這部戲,在我童年時,小鎮上電視根本沒有普及。寄宿學校的教工宿舍里有電視,但每天只有固定的時間才會播放片子,我們偷偷趴在窗戶外面看。那些老師知道我們在偷看,但裝作沒看見。我能記得的,是看過《變形金剛》《西游記》之類的動畫片。

    中午的時候,我們進了一家火鍋店,名字叫羊羊羊。我幾乎沒怎么吃東西,因為我吃不了太辣。艾麗沒有點羊肉,她點了一堆鴨腸、毛肚什么的,還有就是鴨血,她一個人就吃了兩份。店里沒有鴛鴦鍋,我吃得很少。不過我并不覺得餓,一是我不斷地喝水,二是看艾麗吃本身也充滿滿足感。她一邊調蘸料,一邊跟我說蔥姜蒜、小米椒、香菜、香油應該怎么放,每一種的順序都不能錯,錯了味道就變了。還有那些食材,哪一種燙多長時間都有嚴格的標準。

    “鴨血看起來像果凍一樣,至少要在鍋里燙十分鐘才熟。毛肚呢,七上八下,就能吃了?!彼贿呎f,一邊給我演示七上八下,然后把毛肚蘸滿油碟滿足地一口吞下。

    我心里想,她可能一生都走不出她媽媽的陰影了,她已經成了她媽媽的一部分。

    我是在和她談戀愛之后才真正體會到這種想法的。

    我們兩個順理成章地——至于如何順理成章,我其實講不清楚,只是這件事發生的非常順暢和自然,可能它只是偶然和幸運——成了情侶,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接吻,直到第一次做愛,都幾乎是按照劇本準時發生的。那種戀愛的愉悅感十分明顯,或許過于明顯了,有時我覺得我們像兩個深深入戲的演員。當那天清晨,我們在某家小旅館的房間里幾乎同時醒來的時候,我腦海里浮現的就是中國城里的那些繁體字招牌。艾麗睜開眼睛,看著我,眼神里并不是一種歡愛之后情侶之間的那種陶醉和親密,而是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我很少看見她這么嚴肅。

    過了幾秒鐘,我問她:“你……在想什么?”

    你。她回答。

    我?

    你……你昨天戴安全套的步驟,不太科學,你應該把前面氣囊里的氣體擠出去,否則它容易破裂。她說。

    我愣在那里,心里的第一反應是:她這么熟悉,看來性經驗很豐富啊。

    她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翻身找到那盒避孕套,從里面抽出說明書,指著說明書說:你看,說明書就是這么說的。

    我不知該說什么后,湊過去,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赡芩灿X出了這不是一個恰當的話題,回應了我的吻,然后起身說:我去洗澡。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很容易就進入了快車道,仿佛你在高速路口堵了半天,過了收費站,面前一下空曠起來,腳底下的油門不知不覺就踩到底。等你反應過來的時候,時速已經到了一百三,這時你不由自主地松腳,正是在降速的時候,你才感覺到汽車在輕微搖晃,不安感緩緩襲來。

    這就是我結婚前一晚的心情,有點兒恍惚,不太清楚自己怎么一下子就走到了婚姻的門口,又覺得非要結婚不可。那是我和艾麗認識的一年后,按說,談一年戀愛然后結婚,也不算很短,但我總覺得這一年是轉瞬就過完的。第一次約會和第一次做愛,是后來戀愛生活的預演,我們很清楚各自的角色,并且能夠順暢地演好自己的劇本。我們曾一起到學校的活動室看《楚門秀》,電影結束后,我們討論最多的并不是楚門,而是那個扮演他妻子的人。我們一致認為,她的生活才是生活的本相,她知道自己在演戲,同時,演戲又是她的全部生活,所以她不得不強行插入廣告。楚門走出了巨大的攝影棚,電影沒有講述之后他的人生是怎樣的。假想一下吧,也許他很快會發現真實雖然可貴,但并不那么討人喜歡,那些由真實世界中的意外所帶來的驚喜感、陌生感,很快就讓人疲憊了,他重新懷念起在攝影棚里的規律生活,那些演員們準時準點出現在固定位置,跟他說安排好的臺詞。他在這里的人生沒有意外。他以之為真,那一刻,這一切就都是真的。直到死去的父親再次出現,直到他發現無論如何也走不出那片海水,然后日常生活里所有的細節都陡然變得不自在。他發現了破綻,也可能由此終結了最美好的日子。觀眾們看見他走出那個烏托邦般的球籠,熱淚盈眶,仿佛他們由此也走出了自己的球籠。直播結束,楚門獲得了自由,他們則回到自己的囚籠之中——而那里,正是楚門的下一站。想想這悖論吧,如果真實的生活那么好,人們為何還要如此熱烈地追這檔以虛構為核心的電視節目呢?

    這次討論讓兩個人產生了奇怪的感覺,一方面我們為彼此有如此一致的認知感到慶幸,另一方面又覺得兩性之間的某種神秘消失了,雙方似乎都有些猶豫,但這猶豫又都遠未到終止當前一切的地步。就像她的川普,川普和英語的混合,聽了一年多之后,就成了日常。尤其是在這個很少有人說漢語的環境里,艾麗的所有發音都代表了漢語。甚至,我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更習慣看見繁體的漢字而不是簡體的漢字了。

    我覺得自己結婚前的心理狀態像是坐過山車:有點兒害怕,但已經不可能再下去了,于是索性心一橫,突然間,過山車加速、升高、墜降、翻滾。最終我們都會安全地回到出發的地方。

    我的出發之地是哪里?烏拉蓋?北京?

    肯定不是芝加哥,這里只是其中一站,我和艾麗坐上車,剛好坐到一個座位上。無論如何,和一個你喜歡的人結婚,都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如果我們都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有現在,那就更好了。

    關于結婚,我只給母親打了個電話。電話打到蘇木的政府辦公室,他們托人給母親捎信,讓她三天后同一時間來接電話。我告訴母親我要結婚了。母親沉默,然后祝福了我。

    這樣也好,她說,我們都為你開心。她沒提拉西的名字,但是這個我們就是她和拉西。其實出國這幾年來,我對拉西的怨念已經越來越淡了,可能是我長大了些,發現有些小時候覺得特別大、特別重要的事,其實都不是事。也可能是距離把隔閡拉薄拉細了。我不確定再次見面的時候是什么感覺。二十天后,我收到了母親寄來的一包東西,一件蒙古族姑娘出嫁時穿的袍子,一枚銀鐲子。我把禮物交給艾麗,她興奮地穿上拍了個照,就脫下來放在衣柜里了。鐲子她倒是一直戴在手上,直到出事的那天。

    按照美國人的習慣,婚禮的流程很簡單,注冊登記,到教堂里舉行儀式,完活。我們倆在芝加哥都沒有太多朋友,也就是幾個同學,我正在找工作,還沒有所謂的同事。我們最熟的人其實是房東。戀愛半年左右,我們同居了,就到校外租了房子,離中國城不遠。倒不是因為想家什么的,而是因為便宜,房東也是個華人,移民二代,在中國城里開了一家針灸館,生意不錯。我們租他的房子,源于有一次我頭疼,到醫院去,大夫開了一堆檢查,腦CT之類的,我看著賬單想,如果看病,就得跟父母要錢。我不希望自己再跟他們討錢了。后來艾麗說,中國城有家針灸館,挺管用的。她便帶我去試了試,針灸了幾次,頭疼果然消失了。忘了是哪一次,我們可能談起過要出來租房。我最后一回去針灸的時候,譚師傅說,你們一定要住學校附近嗎?那時候,我倆都開始做畢業論文,基本不上課了,所以住不住學校附近沒有所謂,便搖頭否認。譚師傅帶我們穿過針灸室,到了后堂,打開一個房門,說:你們看這間怎么樣?是個兩居室,大概有六十平左右,整個裝飾和家具都很中式,櫥柜的玻璃甚至漆著鴛鴦和松鶴圖。他說了一個房租價,比學校附近的房子便宜近一半。我和艾麗便租下了這個房子。

    住進去之后,別的都還好,只是譚師傅的老婆是賣保險的,每天都給我們推銷各種保險。鑒于他們是房東,鑒于便宜的房租,也鑒于有時候譚師傅會免費幫我或者艾麗扎幾針,我們買了幾種保險,主要是意外險之類的,保費不算高,但賠付不錯。賣保險的推銷時會說,買的就是一個心安。但其實真正讓人動心的,恰恰是不安,是意外之事所可能帶來的危險引起的不安。這不安像是另一種賭博,骰子掌握在上帝手中,賭注未定。

    婚禮那天,我們把客人安排到中餐館聚餐,就是那家羊羊羊。飯店也不大,只有兩個包間,我們都訂下了。兩個包間并不挨著,隔著飯館的大堂,所以我們敬酒的時候,要穿過麻麻辣辣的人群。但我挺喜歡那一刻的,餐館里大部分都是中國人,吵吵鬧鬧,特別像是在國內。也不是想家,是為了平衡在教堂時的西式儀式,那種儀式太正式了,充滿表演感。

    那天打電話的最后,我問母親要不要來參加婚禮,母親說離不開。那一年,家里的羊已經五百只了,忙不過來。我便說,等結婚那天,我會再打個電話過來。等忙完打電話,已經是國內的晚上八點多鐘了。父親騎著摩托帶母親到鎮上的電話亭接的電話,他們一直等在那里。

    艾麗對著話筒,遠隔上萬公里叫了聲爸爸媽媽。媽媽一直在給艾麗道歉,說沒有來參加婚禮實在不應該,等我們回國的時候,一定好好給我們補一個。

    “我給你做的那套袍子,按照蒙古族出嫁的習俗做的,上面的金線都是我自己繡的。”母親說。

    “謝謝媽媽。”艾麗說,可能是隔得太遠,她對稱呼一個陌生人媽媽沒有尷尬,說得很順口。

    掛電話之前,母親說,拉西要和我說兩句話。這一刻,我沒法拒絕這個請求。

    過些天,可能會有人去找你。他說。

    我沒搭腔,心里想:沒頭沒尾,誰,找我,亂七八糟。

    為什么去找你,他會跟你說的,一切你自己定。拉西又說。

    我哦了一句,掛斷了電話。

    艾麗的父母來了,他們住在費城。兩個老人對我這個女婿不是很滿意,尤其是她媽媽。他們覺得艾麗應該嫁給一個美國人,至少是一個華裔美國人,而不是一個中國人。岳父艾青山在國內是教物理的,到了美國成了藍領,修理工,主要是幫社區修修各種電器什么的。工資不差,但是社會地位下降了好幾個檔次,好在在這里大家也不怎么接觸,更不愿打聽別人的私事,他也就無所謂了。岳母佘海燕整場板著臉,她可能在國內時習慣了這種表情。

    給他們敬酒時,岳母眼皮低低的,一副不得不接受這場婚姻的樣子。我能理解,所以也就不太在意。岳父的態度要好一些,至少是在聽說我家里有上千只羊的之后,態度明顯好了。我把羊的數量憑空夸張了一倍。說這個數字的時候,我心里鄙視了自己一下。

    “你爸爸媽媽來不了,我們也就代替他們了。有長輩在,這個婚結得才算完整?!卑嗌蕉酥票f。

    謝謝媽,謝謝爸,我說,我一定好好對待艾麗,請你們放心。我說得特別順嘴,我覺得這就是我的臺詞,沒有任何心理障礙。

    新婚之夜,我和艾麗都累癱了,洗漱之后上床,擁抱了一下,又吻了一下。我們都在想,是不是應該按照劇本,做點新婚之夜該做的事情呢?兩個人都很猶豫,正躊躇著,燈滅掉了。停電了,或者是保險絲跳閘了。我只好起身,走到前堂去,跟穿著大褲衩的譚師傅一起去接保險絲。譚師傅幫我扶著凳子,我站在上面,小心地把兩根細細的銅線重新接好。

    等我回到房間,艾麗已經睡著了,也可能是假裝睡著了。透過微光,我又看見了她的側臉,酒窩和閉著的眼睛。我輕輕吻了她的額頭一下,心里想,這是我的妻子了。

    轉折發生在一年后,我們從芝加哥去堪薩斯的路上。

    之前一周,艾麗接到岳父艾青山的電話,說她媽媽今年的生日準備好好辦一下,七十大壽,人生七十古來稀。艾麗說,那你們來芝加哥吧,我和達來給你們擺酒。岳父說,不用你們張羅,你媽媽自己都策劃好了,就在堪薩斯辦。到時候你們過來就行了。艾麗說,也好,畢竟你們那邊熟人多。接下來的幾天,我倆跑了好幾趟商場,給岳母佘海燕挑生日禮物,最后選中了一套旗袍,據說是純手工縫制的。也不知為什么,那些在國內從來不穿旗袍的女人,到了國外之后都要買上幾套,一旦有什么聚會,就穿著旗袍去參加。有點兒像東北的女人都要買一件貂一樣。還選了兩樣首飾,一個金鐲子,一副翡翠耳環。

    從商場回去的路上,艾麗開車,我坐副駕駛。

    “抱歉啊。”等一個紅綠燈的時候,她突然說。

    “什么?”我愣了下,“發生什么事了?”

    “結婚到現在,我還沒有給你爸爸媽媽買過任何禮物,甚至都沒有回國去看過他們。反而我爸媽每年生日都買了禮物。想想,是我做得不好。”

    “不一樣,他們在國內嘛?!蔽艺f。我其實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或者今年我們休一下假,一起回去。我一定都補回來?!?/p>

    “再說吧?!蔽艺f,“他們都不是那么在意這些的人,不過你有這份心,我還是很感激?!?/p>

    燈綠了,艾麗還沒反應過來,后面的車輕輕嘀了一聲。艾麗趕緊掛擋。

    她開車技術比我好,所以一起出行的時候,大部分都是她開車。我不喜歡開車,主要是我不記道,很多經常走的路,也要靠導航才行。而那個導航的機器提示音又讓人沒來由地煩躁。艾麗不一樣,幾乎只走過一遍,她就能準確記得這條路,那里轉彎,那里進環路或者出環路,她都清清楚楚。在她歡快活潑的外表里,裝的是一個嚴謹的靈魂。

    我開車容易走神,經常陷入對某些具體細節的回憶和幻想之中。有時候,在路上看到一棵樹,看到了樹上一片剛剛開始泛黃的葉子,我就會順勢想象那片葉子在秋天掉落,然后被一陣風不知道吹到哪里去。接著,猛然間發現就快撞到前車的尾燈了,緊急剎車,又差一點被后車追尾。我反思過這種情況,這有點像是隨時處于某種淺層的夢境,那些毫無邏輯的漂浮之景象和我身處的現實同在,讓人恍惚。最常出現的景象是這樣的:

    一片浩大無比的草原(我到了芝加哥后,漸漸地,那草原之上浮動的不再是深秋的青黑色葦草,而是青碧的湖水,不,是湖水和青草的混合物),遠處襲來白色的風暴,那是白毛風,但是它并不像真的白毛風那樣迅疾、毫無規律,而是如同海潮一般被某種統一的力量推動,緩慢地覆蓋過來。在風暴的最前面,是一只懷孕的母羊,它細瘦的四條腿支撐著鼓脹的身體,眼神里充滿絕望的迷惘。它在狂奔,并且聲嘶力竭地咩咩叫著。它和風暴一起沖向我,不斷逼近,再逼近,但它們永遠不會抵達我。這種風暴襲來的感覺比身處風暴中更令人恐懼,我開始渾身顫抖……

    出事的那天也是如此。

    突然,世界開始旋轉,以一種非常不規則的弧線運動著。然后是各種急速的撞擊聲,疼痛是最后才到來的感覺,不是某一處的疼,而是渾身無處不疼。這時候,身體是不存在的,疼的就是你的全部神經、全部靈魂。

    幾分鐘后,我從疼痛中緩過勁來,才清楚地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交通事故,車禍。對側公路上偶爾有車飛速駛過,沒有發現不遠處一輛殘破的車剛剛還旋轉的輪胎已經停止轉動,所有的玻璃都碎裂了,汽車碎片散落得到處都是。

    我和艾麗都被甩出了車外,我記得我們都系了安全帶,不知道怎么都被甩出來了。我喊了她一聲,沒有回應。我想,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我們都死了。

    這時候,我看見了頭頂的夜空,星星不多,月亮很亮,天很高很高。

    一種奇特的聲音響起,我心底清楚,它來自我的大腦、回憶,而不是現實,但是真的清晰無比。那是拉西,我父親的聲音,他用自己的共鳴腔發出的呼麥之聲,那種僅僅靠演唱者自身的器官就制造出的兩個及以上聲部的獨特唱法。我從來對此無感。小時候,每當拉西騎著馬趕著羊群回來的時候,他就會在馬背上吟唱,母親聽見這個聲音,就撩開簾子,走出蒙古包,看向她的男人。拉西的身后,太陽正從遠處的山包落下去,陽光都被他的聲音震得微微顫抖。

    我終于可以動了,這時才發現,我的四肢、頭部、軀干,沒有任何殘破,只有淤青和紅腫。不可思議。我站起身,甚至感到那疼痛并不存在,或者是,那些疼痛是和呼麥聲一樣是從記憶深處來的。

    我看見了艾麗,她伏在公路下的草坪上。我走過去,扳過她的身體,驚呆了。

    艾麗的脖子被一根枯樹枝戳了個大洞,正是頸動脈的地方,鮮血已經流到了后半程。

    我愣了半天,才開始呼喚她的名字:艾麗,艾麗!親愛的,親愛的!

    過了很久很久,她輕輕睜開了眼睛,看著我。

    我聽見了警車聲。應該是有人發現了事故現場,報了警。

    “一定,救救他。”她說出了一句話。

    我沒太聽懂,她不是應該說“救救我”嗎?“救救他”是什么意思?他是誰?

    她用最后的一點兒力氣,把手伸向上衣的口袋,但是,并沒有掏出什么,那只手就垂了下去。手腕上的鐲子也滑了下去。我也把手伸進她的口袋,掏出了一張紙。那不是一般的白紙,而是醫院做B超的玻璃紙,上面是一團黑影,下面有兩行小字。我把那張紙舉起來,對著月光最明亮的方向,這是,黑影顯現為一個蜷縮的嬰孩的形象,像一枚放大的蠶豆。

    我恍然間明白了,艾麗懷孕了,但是她沒有告訴我?;蛟S,她想在這次岳母的生日現場宣布的,那將是一個讓所有人高興和振奮的消息。有了下一代,岳母對我的不滿就會徹底消除。

    從這一刻起到陳皮特找到我,我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這里是我們從芝加哥到堪薩斯的三分之二處,凌晨兩點半。我們應該在下午五點左右到艾青山家的,生日宴會在第二天下午,但是下午出發前,艾麗突然覺得不太舒服。后來我才明白了,她那是妊娠反應,有點兒擔心,自己又跑了趟醫院,她沒告訴我。我問,要不要明天早晨出發?她搖頭,說還是今天走吧,媽媽在家等著。我們在下午六點啟動了車,后備廂里裝了一箱馬奶酒,是拉西寄來的,讓我帶給艾青山。還有一大包風干牛肉干。其實艾青山和岳母的牙都不好,裝了兩口假牙,根本咬不動風干牛肉。

    夜里十點鐘,我們路過一家汽車餐廳,停車去吃了漢堡。漢堡里的肉帶著一股腥味,艾麗一口也沒吃下。后來上車,我拿了幾個牛肉干給艾麗,她竟然吃得津津有味。

    味道不錯呀,艾麗說,不油,很有嚼勁。

    她以前吃過,并不喜歡,覺得太干了,沒有肉味?,F在,沒有肉味,不油,卻成了優點。

    筆直的公路在車燈的照耀下,像一條被凝縮成細條的夢,看不到多遠,你只能以每小時80邁的速度向前飛馳,一點一點把黑暗沖開。汽車仿佛是一條啃噬無邊無際黑色桑葉的蠶。

    在我眼前,這枚桑葉時隱時現。

    艾麗喊我,達來,達來。

    怎么了?我迷迷糊糊地說。

    我來開吧,你太困了,你睡一會兒。

    沒事,我還好。我抹了一把臉,那枚桑葉縮小為一條葉脈。

    換我吧。她又說。

    我沒搭話,把油門踩深了一點兒,車立刻快起來。幾乎整個路途都是高速,我不需要記道,沿著路走就行了。

    艾麗看著我,我看著車前擋風玻璃外的公路。那條路突然變得清晰起來,但是有一種爬坡的感覺,為了不從坡上滑落,我只好繼續加大油門。后來,是車窗玻璃的震動讓我驚醒,才發現車速已經到了120,在夜晚,這個速度十分危險。

    半個小時后,我們沖出了公路,撞破護欄,翻滾到右側的草地上。后來,我跟著警車到最近的小鎮上時,看見公路上立著一個牌子,寫著:前方公路有塌陷,請慢行。

    警車前面,是拉著艾麗的救護車。

    當陳皮特出現在我面前,講述我和他的淵源之時,我的第一反應是笑。

    我不能不笑,因為那就是一個笑話。他說他是我叔叔,親叔叔,他已經找了我幾十年了。他一貫善于夸張,不過我后來知道,他這句話基本屬實。我不打算跟他相認,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悲傷的時刻。我覺得自己像是楚門,被強行拉出了攝影棚,仿佛活到現在,我才進入真實的生活里。

    然后陳皮特說出了那句改變我整個人生的話:“我能把你從這場車禍里救出來?!彼忉屨f,救出來的意思是讓我徹底擺脫因疲勞駕駛而導致另一個人死亡的罪名,甚至還能獲得巨額保險賠償,如果我買了保險的話。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知道我被說動了。

    “你確定?”這是我一天一夜里說的第一句話。昨天晚上,當我看到艾麗脖子上汩汩流血的洞,便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這一天一夜里,任何進入我眼簾的東西,都帶上了一層紅色的濾鏡,我知道那是艾麗的血。

    那些警察詢問我事情的經過,我始終緘口不言,通知艾麗父母,也是他們代辦的。

    你們的女婿可能腦袋受了傷,或者嚇傻了。警察跟兩位老人說。艾青山和佘海燕并不相信眼前的事實,他們覺得這是另一場夢,或者是某種惡作劇。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切成空。后來,老太太沖到我面前,撕扯著我的衣服和頭發,哭喊著:你為什么還活著,你為什么不和艾麗一起死,你為什么不替她死!我任由她撕扯。她的眼鏡掉在地上,我一邊護著臉,一邊小心地不踩到眼鏡。

    我說不了話,但心里想了許多事,回憶和幻想通通被這個意外事件扭結在一起,像洗衣機的渦輪把所有衣服都攪成了一團。夏天的時候,我和艾麗帶著午餐去湖邊。湖水像是凝縮的天空的影子,讓人有一躍而下,躺臥在上面酣睡的沖動。水鳥在岸邊的蘆葦叢里起落,嘰嘰咕咕,過它們的生活。我們在草坪鋪下防潮墊,擺上面包、水果、芝士,還有房東太太自釀的果醬。艾麗用一把銀色的刀切法棍,然后把果醬抹在上面,遞給我。我吃了一口,蒜香味和果醬味融合在一起,讓我想起在國內吃的糖蒜??赡芏叩奈兜老嗨菩圆⒉淮?,但我一時只有這唯一的聯想。芝加哥的火鍋店都是川式火鍋,就像我和艾麗第一次去中國城時吃的那種,而不是老北京的涮肉,沒有糖蒜。我們后來大概每兩個月就會去吃一次,我對麻辣的接受程度越來越高,只是我還不吃羊肉,我更喜歡川味火鍋里的鵝腸、黃喉、腰花之類的。我覺得自己的飲食漸漸被艾麗改變了。

    有時候,我們去芝加哥本地餐廳晚餐,點一個厚底比薩。艾麗從學校的研究生課程下課先去找位置,我下班后急匆匆趕過去。吃的時候,我習慣于把一角比薩餅折起來,那樣,它就成了一個不規則的邊緣破裂的餡餅,里面是芝士、洋蔥、火腿,有時候是各種海鮮。還有一道菜叫sampler,東西很全,有芝士蒜烤面包、鮮嫩的馬蘇里達奶酪、炸意大利餃子和油炸蘑菇。吃西餐是這樣,每樣東西你都能更好地嘗到食材的本味,但是到最后,胃里總覺得某種空缺。而絕大部分中餐,吃的都是食材的混雜和融合。熱戀那段時間,我們喜歡在吃飯時聊天,尤其是我,強行把面前食物跟人生進行相互對照。我以為那是成熟和睿智的表現,但結婚后,我和艾麗再次聊起這些事,她的話卻是:“我其實是被你的怪異的頑固打動的,我覺得那是不一樣的可愛,就像它。”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們在千禧公園里散步,面前是剛剛落成的標志性建筑,一個雕塑,被人們稱呼為“大豆子”。它那么光潔,仿佛連塵埃也無法立足其上,它把游覽的人群、周圍的街道和高樓,甚至藍天白云都三百六十度反射出來,而那些鼓起和凹陷的光滑表面,則讓一切發生了變形。在它的世界里,萬物都變得怪異而可愛。艾麗正是指著這個大豆子說的。我理解了她的意思。我沒有告訴她,對我來說,這個建筑與其說像一枚大豆子,不如說更像是另一種東西。當然,那種東西在很多地方也被稱為豆子。

    我指的是羊卵。也就是公羊的睪丸。小時候,每年到春夏之交,拉西和母親會走進羊欄。母親一伸手就抓住一只三四個月的小羊,公的,遞給拉西。拉西半蹲抱著小羊,把它的后腿夾在自己的兩條腿之間,前腿用一條胳膊抱住,左手撐開它下腹底部,右手小刀飛快地劃開小羊的陰囊,手指一擠,兩顆豆子般的羊卵就被擠出來,手起刀落,豆子隨即被拋入一個坑坑洼洼的鋁盆里。

    鋁盆端在我手上。我眼看著那些豆子一點一點累積,最多的一年,那一盆里有一百只卵,也就是至少有五十只公羊被閹割了。那一天的晚上,薩日朗會用羊板油把這些豆子爆炒,撒上一大把山花椒,如果有辣椒,也會放上一把。拉西就著一斤酒,把它們一個個丟進嘴里,咯吱咯吱嚼碎咽下去。

    他也讓我吃,說:“吃點兒達來,這個對男人有好處?!?/p>

    我不想吃,我感到腹內翻滾,幾乎要嘔出來。他則哈哈大笑,然后說我不像個男人,尤其不像個草原上的蒙古男人。我的確不像,身材瘦削,面色白凈,眼神憂郁,更像電影電視劇里的南方男孩。我希望自己是個南方男孩。也許,這是我和他的矛盾的開始。他一生都在以自己是個蒙古族男人為自豪,他放羊養牛騎馬,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他還學會了大部分蒙古族人都不會的呼麥。而這一切,都是我從心底里厭惡的。

    死亡瞬間就讓人改變,艾麗的去世,把我、艾青山和佘海燕三個人從各自的軌道拋出去了,一開始,我們三個失去了固定的引力,相互碰撞,但很快,三顆球體就慢慢分開了。尤其是陳皮特突然加入之后,整個世界都顛倒了個兒,連已經發生的事情都有機會重新發生一遍。

    一個月后,在保險公司的聽證會上,陳皮特找的代理律師成功地幫我拿到了五十萬美金的保險賠償。陳皮特拯救我的第一個招數是,讓我跟調查事故的警察說,那天是艾麗開的車,她的疲勞駕駛導致車禍,所以我不但不應該對她的死承擔責任,反而是受害者。僅僅是因為偶然的幸運,我活了下來。這遭到了岳父岳母他們的激烈反對,但是現有的證據尤其是我的證詞,有力地證明著這個結論。他們拿不出反對的證據。

    必須說是艾麗開的車,陳皮特說,否則你將會面臨更嚴重的指控。艾麗的父母和保險公司會認為你是為了高額保險刻意制造了這起交通事故,畢竟艾麗死了,而你幾乎毫發未傷。為了讓一切更合理,陳皮特讓我講述了那天晚上的所有細節,然后,他以對我有利的方式重新敘述了一遍:我勸說艾麗第二天再走,艾麗堅持一定今晚趕回去。開到汽車旅館,我累了,想休息幾個小時,但艾麗說換她開,今晚必須趕到。然后就出事了。事故地點的道路塌陷,是這次意外的真正原因。

    我按照陳皮特教我的講給警察、保險公司甚至新聞記者聽,講了幾遍之后,連我自己都覺得真相就是如此,甚至,我還開始添加和補充細節。我講述的時候,艾麗平時的神態、語氣、動作都附著在這些她并未說過的話之上。我對充滿真實細節的謊言信以為真,幾度流出了眼淚。我說,我多么愛艾麗,如果我知道她懷孕了,我一定會勸住她的。

    但是,一切都晚了。

    岳母佘海燕認定我制造了這場事故,她買通當地的一家小報和幾個小網站,散布我殺妻騙保的新聞。我在附近的華人圈里成了熱門話題。人們其實并不關心真相,也不關心故事的主人公,他們只是喜歡看這種八卦。這里也包括房東夫婦。我回去的時候,他們顯出一種真切的悲戚,不過很快房東太太就面露得色地跟我說:“達來呀,幸虧我讓艾麗買了那么多保險,要不然她白白丟了一條命呀?!钡拇_,真正統計的時候,我才知道艾麗在房東太太那里買了那么多保險,保險受益人都是我。房東太太說,我更應該感謝她的,是她讓艾麗把受益人都寫成我的。艾麗曾想把幾種寫成艾青山夫婦,房東太太勸她說:“艾麗,專業角度講,你還是寫達來。這樣萬一真有什么事走賠付的時候,手續好辦,否則還要折騰老人。再說,他們畢竟年紀大了,哪一天生了病怎么辦?”艾麗被她說動了,而且還順便給岳父岳母買了老年險。

    我跟房東太太說謝謝,告訴她我可能要搬走了。

    “哎呀,押金可以退給你,可你們提前交的房租可不好退哦?!彼f。

    我點點頭,說:行。

    我想快點離開這里,否則,總有一天我會崩潰的。我沒法面對自己對艾麗做的事兒,除了逃走,沒有其他辦法。

    半年后,我和陳皮特一起回到了烏拉蓋草原。

    陳皮特找到我,主要并不是認親的,他救我的根本原因是因為我能救他。他的小女兒沐沐,查出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當他們家里所有人的配型都不成功時,他想起了拉西,這個許多年前被父親拋棄的長子。

    陳皮特動用了所有的人脈和資源,費盡心力,終于找到了拉西。第一次看見拉西,陳皮特以為自己找錯了,眼前的這個人怎么可能是我的親哥哥?他們兩個之間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不用說相貌,就算是一根頭發都長得不一樣。陳皮特的頭發油光可鑒,鬢角修剪得整整齊齊,拉西的頭發卻是自來卷,黑白摻雜。但是,當陳皮特說出拉西離開上海時最后吃的那塊梅菜燒肉時,他看見了拉西臉上肌肉的抖動,還有他眼睛里瞬間閃過的光,他知道這個人就是他的哥哥,陳潤成。他原名陳潤功,英文名皮特,后來便自稱陳皮特,搞投資,搞外貿,搞期貨。

    陳皮特擺出自己的困難和條件:剛剛上初中的小女兒一直在美國讀書,查出了白血病,急需骨髓移植,家里所有人配型都不成功,拉西成了她最后的希望。條件隨拉西開,不管是錢還是什么,甚至他可能把已經癱瘓在床的父親拉到烏拉蓋這里,給拉西當面道歉。

    “如果你需要我的命來換沐沐的命,也沒問題。”陳皮特說。

    拉西一句話都沒說,轉身走出蒙古包。很快,陳皮特聽到了嘚嘚的馬蹄聲遠去。后來母親說,他在草原上逡巡了一整夜。

    第二天,拉西坐陳皮特的車去了北京,陳皮特聯系了一家私立醫院,只要配型成功,就帶他去美國做移植。很遺憾,拉西的配型依然失敗。

    陳皮特徹底絕望,他蹲在醫院的門口欲哭無淚。拉西一直陪著他,直到夜幕降臨。

    看著滿街的燈火,陳皮特說,哥,也許這是我的報應。

    拉西說,沐沐還有最后一線機會。

    那就是我。

    這是陳皮特在美國找到我的前情。他為了打動我,準備了許多說辭,準備了一筆錢,他以為這一定是個艱難的過程。沒想到,剛好趕上那場車禍。

    他把我從那場車禍中救了出來,一切就都簡單了,我沒法不還這個人情。

    我們去醫院檢查骨髓移植配型,結果完全吻合。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按照醫生的安排健身、補充必要的營養,做移植的準備。這期間,陳皮特跟我提了一個條件:永遠不見沐沐,不告訴她骨髓是我的。

    “我不希望她背上這個心理負擔?!彼f,“我只會告訴她,骨髓是醫院從志愿者庫里篩選出來的,她只是幸運?!?/p>

    我想起了玻璃紙上的小豆子和公園里的大豆子,這一刻,我好奇自己和艾麗的孩子到底是女孩還是男孩。

    我答應了陳皮特,其實,我也不想見到沐沐。我做這件事,既是還陳皮特人情,又是替拉西補足這份親情,更像是用這種方式為自己贖罪。

    手術成功,我和陳皮特一起回到了烏拉蓋。

    看見我們兩個走進蒙古包,拉西知道,沐沐活下來了。他松了口氣。

    “艾麗呢?”母親問。

    “我們離婚了?!蔽艺f。我沒有勇氣把真相告訴母親,只是掏出那枚鐲子,遞給她。

    母親的身體僵住了,半天才說:“我給你們燒點兒茶?!?/p>

    她沒有接鐲子,我只好放在旁邊的桌子上。

    母親用爐鉤子捅了捅爐子,里面的牛糞轉瞬間被輕風吹得熱烈燃燒,發紅,然后最表面的一層徹底耗盡能量,變為灰燼。茶壺坐在爐子上,母親打開壺蓋,把碎磚茶倒進去,加了點鹽。不一會兒,茶壺就沸騰了。這期間,拉西和陳皮特走出了蒙古包。

    “別怪你爸爸讓他去找你,”母親說,“你妹妹的病,他不可能坐視不管。”

    “我知道。而且,陳皮特也幫了我忙。”

    “一切都有因果,什么因就會結什么果?!蹦赣H用手輕輕捶著左腿,又捶捶右腿。

    “媽媽,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母親抬頭看著我,眼神里的疑問好像窺破了我的秘密。

    “回來好,可你總不能回來放羊吧。”

    “我投資賺到了一筆錢,我想去北京,創業。”

    母親沒再說話,開始往茶壺里加牛奶。我聞到了鮮奶的臊氣,那是烏拉蓋草原新擠的牛奶特有的味道,只以顆粒狀飄浮,一旦你去喝牛奶,口舌之間則不會有這種味道。我深吸了一口,這一刻,在多年的海外生涯之后,突然身在家鄉的時候有了一絲鄉愁。

    后來,我們四個人一碗接一碗地喝茶,喝得渾身冒汗。我不知道父親和陳皮特聊了什么,他們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兩個人雖然沒有再說話,但各自臉上的表情是平靜的。我想,陳皮特應該遵守了約定,沒有提及艾麗的事。

    我這時候還不知道,一段全新的生活開始了,我更不知道的是,它藏著一個大大的圈套。

    第三章 肉:天通苑

    很多人到了天通苑社區都會迷路,那里的房子幾乎長得一模一樣,一棟一棟連成片,一片一片連成社區,像是不斷復制的馬賽克圖案。如果有一雙足夠大的手,可以像棋子一樣把它們擺來擺去,能當俄羅斯方塊、消消樂玩。但是在這個秋天,天通苑憑空多出來一個民間地標,是一家火鍋店?;疱伒拿纸小按笪惭騻鹘y涮”,食客們都簡稱大尾羊,主打的是烏珠穆沁大尾羊羊肉,以及烏珠穆沁草原全天然無污染的綠色產品。這家火鍋開業兩個月后,就成了附近餐飲的爆點,每天中午開餐前一個多小時就有人排隊?;疱伜弯倘庠谥袊恢笔遣惋嫺偁幍募t海,那時候,海底撈、小肥羊、東來順等一眾新老品牌均已建立聲勢,再想入市攪局難度可想而知。但大尾羊竟然硬生生殺出一條路。半年后,大尾羊第二家店開張,一年后,第三家第四家開張,家家火爆,而且成了最早的一批網紅店之一。五年后,大尾羊直營和加盟店已經開到了100家,而且還在以瘋狂的速度遞增。

    事后人們總結,大尾羊的火爆做對了幾件事。第一是產品有自己的獨特之處,大尾羊傳統涮和其他火鍋、涮肉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它的每個鍋底都會送一份肥羊尾,涮肉前先用清水把肥羊尾煮二十分鐘,羊尾油肥厚的油脂沁入湯汁,這時候再下羊肉或其他涮品,香味提升不止一兩個檔次。另外,它們的鍋底還有一個秘而不宣的秘密,那就是獨特的調料包。調料包里的所有調料,均產自烏拉蓋草原:山花椒、扎蒙花、韭菜花等,解膩去腥,連店里用的鹽都是來自吉淖爾鹽湖的青鹽。還有,大尾羊獨創了羊奶鍋底,一改傳統火鍋的麻辣、清湯、牛油、菌菇鍋底的味道,羊奶鍋底把奶香和肉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吃起來清新健康。還有就是,大尾羊為那些喜愛羊肉的顧客提供真正的羊血、羊腸、羊肚、羊肝,以及其他一些小食物,也是烏拉蓋和附近特有的。再說主食,一般火鍋就是手搟面、麻醬燒餅之類,大尾羊這里是饸饹面,用蕎麥面做的,低脂低碳。餅是發面油餅,松軟香甜。別家的羊肉湯是用羊肉和羊骨頭熬的,這家的則是汆的,主打的不是羊湯的鮮,而是羊湯的香。鮮是第一口,香則是回味,回味能深入人的無意識。

    第二是這家涮肉從一開始就搞了個逆向營銷,它打出的第一個橫幅不是促銷的,而是“永不打折”。這引起了媒體和網絡的大量報道,它也趁機在本地的都市報上大做文章,找了一批寫手,狂寫軟文。那些文藝青年們,用盡了自己的想象力和詞語,把大尾羊的羊肉和草原、湖水、天空這些人人向往的事物聯系起來,讓人覺得吃一次大尾羊,如同去草原走了一圈。何況每家店里,都養著一只真正的大尾寒羊,活的,一邊吃草,一邊咩咩叫著看著圍觀拍照的人群。最開始,它對閃光燈和人群顯得慌亂,叫聲里充滿恐懼。時間久了,它平均二兩重的腦子也已經判斷出,自己被捉到這里并不是被殺的,而是一種奇特的圈養。上好的青草和清水,有時還有玉米和胡蘿卜,許多自己在草原上從未嘗過的青色植物,都是它平時最渴求之物。那些人圍著它贊嘆,幾乎每一個都要伸手摸摸它碩大的羊尾巴,這是大尾羊傳統涮的賣點——這幾斤重的大尾巴的確令食客們震撼,別說絕大部分都沒有見過活著的羊,就算那些見過羊的,也從未見過如此碩大的羊尾巴。那就是一把肉錘子,能把食客們一下捶暈。偶爾,某個摸羊尾巴客人的手里會多出幾顆黑色的小球球,是羊糞蛋。客人先是好奇,等明白是什么之后,感到惡心和厭惡,但很快,他們又體會到某種惡趣味的快樂。

    第三,大尾羊每個月選一批幸運客人,把他們送到烏拉蓋草原上去,讓他們親自看看自己吃的羊,是怎么吃草喝水,吃的是什么草,喝的是什么水。這些宣傳都讓大尾羊迅速出圈。第一波宣傳有效果了,帶動了更多人進店消費,消費者的體驗基本符合宣傳,他們就會成為自來水,主動幫你宣傳。

    當餐館里人滿為患,每一張桌子上的鍋底都沸騰之時,我正坐在大尾羊第一家店樓上一角的辦公室里,疲憊不堪。生意興隆,并且眼見著以夸張的速度擴張,前來入股和加盟的人幾乎和店門口來吃大尾羊的客人一樣多,我心里既興奮又緊張。陳皮特,我憑空而來的叔叔,我的合伙人,剛剛打來電話:他剛走下上?;乇本┑母哞F。他去上海是為上海開分店做準備的,在這一點上,我們兩個存在分歧。按照陳皮特的構想,大尾羊應該以最快的速度擴張,甚至要拋開直營店,全部改加盟店,在最短的時間內達到可以上市的規模。對于做投資出身的他來說,一個品牌如果不能上市,那就是失敗。

    “達來,虧你還在美國待了這么久,竟然不懂,真正賺錢的都是靠資本賺錢,那才是大錢,咱們開店每天這么忙這么累,賺的都是零花錢?!标惼ぬ氐鹬恢а┣?。不管在任何場合,他都必定西裝領帶,領帶每天不重樣,叼著雪茄,一副華爾街金融大佬的派頭。不過話說回來,一開始開店的時候,他的這副裝扮的確發揮了作用。我沒有那么大的野心,開到第四家直營店,我已經感到力不從心了。搞餐飲看似簡單,但是涉及的環節太多,需要打交道的各種部門和人也太多,就算是一片菜葉,也可能會占用你兩個小時的時間。最關鍵的當然是人,只有每個人都可靠,都能各負其責,一家店面才能正常運轉,關鍵部門但凡有一個人掉鏈子,整個店就會因此亂套。這些天來,我開著車幾家店輪番跑,四處滅火。我的想法是在最初的擴張之后進行收縮,一開始擴張是為了擴大影響,影響有了,就轉回店里提高品質,穩定品牌,增加顧客黏度。我想,其實一家店是否成功,倒不一定非得做大多數人的第一選擇,而是家人、朋友、同事聚餐時,最后那個妥協的答案。也就是或許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的店,但一定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店。再多花一點心思,讓那些吃飯前能接受的人在飯后感覺到一定的驚喜,那下一次,它就很可能成為第一選擇。

    而大尾羊傳統涮的第一把火,始于一頓偶然的飯。

    我離開烏拉蓋,到了北京,每天盯著銀行賬號里許多個零,想自己到底該做什么。房地產正火熱,房價火箭一樣往上躥,但這點錢沒資格去搞地產。如果我早回來半年,倒是可以炒房子,只可惜限購政策已經出臺,在北京買房得有戶口。共享單車,外賣快遞,移動互聯,感覺國內各個行業都在賺錢,賺大錢。但這些行業,我一個也不了解。有一段時間,我幾乎失去了要做點什么的心思,想這筆錢存在銀行里吃利息算了。但是陳皮特不這么認為,按他的觀點,錢一定要流動起來,流動起來就能增值,封存在銀行里,則會變質。

    “就像……”他吐出煙圈,“就像你們這里的木倫河,河水不流動就會變成腐水,可是一旦流動了,它就澆灌了草原和農田,而草原和農田則產生了價值。”

    從我拿到保險公司的這筆賠償金開始,陳皮特就在勸說我回國創業。他說現在的中國就像一艘乘風破浪的大船,需要各式各樣的水手?!昂C娉庇浚總€人都有機會立于潮頭之上?!彼矚g用水來比喻任何事情。他說的有道理,只是我不懂投資,不敢把錢扔進金融圈里。我只能做自己看得見摸得著的事兒。我心里漸漸清楚的是,雖然我曾想盡辦法離開烏拉蓋,但是我真正熟悉的也只有那片草原。所以,要創業,也只能從這里出發。但是到底能做什么呢?

    就在這時,母親病了,骨頭疼,衛生院的大夫說,可能是大病,讓她到大醫院去治療。我急匆匆地回到烏拉蓋,陳皮特聞訊也跟來了。陳皮特來,是想勸說拉西帶母親去上海治病。他的心思不難猜,據說他和拉西的父親也快不行了,想在臨死前見見自己的大兒子。拉西一直沒答應陳皮特的提議,只是說:北京的專家號都找人掛號了,上海太遠,薩日朗經不起折騰。這其實是拒絕。

    陳皮特說,我只是把老爺子的話帶到,去不去,你們自己定。

    拉西要帶母親去北京看病,草場和牛羊都只能拋下。他們知道,我是不可能接手這片草場和牲畜的。那天,小滿騎著馬來家里,帶來北斗去世的消息。和這個消息一起來的,還有小滿說,現在村子周圍的山野已經禁牧,他家里養的那些羊就要沒處吃草了,只能考慮賣掉。小滿是父親的朋友北斗的兒子,住在乃琳壩前的農村里,種莊稼,也養牛羊。烏拉蓋草原上的大尾羊,當年北斗是第一個從東烏珠穆沁旗引進的。兩家人一直有著緊密的聯系,夏天的時候,地里的莊稼長高了,北斗會把他家的羊趕到我家的草原上,放牧到收完秋,再趕回去。作為回報,他帶來蔬菜瓜果,主要是帶來藥品幫助我家的羊防疫驅蟲,也幫助我們聯系買羊毛羊絨羊肉的倒爺,讓拉西總是比草原上其他人賣更高的價。

    聽到那個雙腿癱瘓的北斗終于走了,拉西沒有顯得多悲傷,他只是打開一瓶酒,走出蒙古包,對著東南方連敬三杯。母親則拉著小滿的手,拍著他的臉,輕聲說:他先去享福啦。

    這個夜晚,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喝酒。拉西煮了一鍋羊肉,我們圍坐在一起。我面前是一個小洋鍋子,里面是牛肉。

    “總不能每天上山割草喂?!毙M說,“拉西叔,如果實在沒辦法,我就把羊都賣給你吧?!崩饔靡粔K尖細的骨頭茬把稀疏的牙縫里的一絲肉筋剔出來,又塞進嘴里吃掉。這塊肉筋似乎比他剛剛吃的一大塊手把肉更好吃,他吧唧著嘴。

    “我還想把羊賣掉呢,你薩日朗大媽要去城里治病,牲畜根本顧不上了。”

    給他們添酒的時候,我隨口說了一句:“那么費勁干嗎,小滿把羊趕到我們家草場,兩群羊合成一群,我們出草場,小滿放羊,不是都不用賣了?”

    拉西一拍大腿,高聲說:“還真是個辦法,就看小滿你能不能長期來這里放羊。其實就是春天到秋天,冬天的時候,也可以雇一個人?!?/p>

    小滿皺著眉琢磨了一會兒,說:“辦法是好辦法,不過我得跟我老婆商量一下,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p>

    我聽說小滿十八歲就娶了媳婦,第二年生了兒子,小名叫小羔子,大名叫冬至,李冬至。他好像并不是冬至那天生的,只是離冬至很近。母親說過,他們家的人起名喜歡用節日和節氣,冬至的奶奶叫端午,父親叫小滿。好像也沒什么寓意,就是離哪個節氣節日近,就用哪個。

    半個月后,小滿趕著一輛裝滿生活用品的大車和家里羊群到了烏拉蓋,把他家的羊和我家的羊合成了一群。我發現,他的羊和父親的羊似乎有某種不同,雖然都是大尾寒羊。我搞不清二者的差異,但是父親和小滿一眼就能看出區別。兩群羊一開始各自占據羊圈的一面,當添上草料之后,它們很快混成了一群。吃完了,又分成了兩群。

    第二天,我就要帶拉西和母親去北京看病,臨走前,他們跟烏拉蓋草原吃一頓告別的晚餐。因為不知道治療的結果如何,所以大家都有了一種別離的傷感,尤其是母親。她骨頭深處的疼痛在提醒她,也許她再也沒有機會回來了。整個白天,她都逡巡的牲口圈里,摸摸這只羊,摟摟那匹小馬駒。那些牲口并不知道女主人即將遠行,它們只是低著頭吃草、啃鹽磚,無意識地叫著。它們就像烏拉蓋草原上的所有動物植物,沒有人類的多愁善感,沒有人間的恩怨情仇,但是它們也是活著,活得懵懂又自然。

    前兩年,應該是我結婚那年,拉西在自家分得的草庫倫臨近公路的地方,蓋了兩間磚瓦房。母親一直說等我們回來,再給我倆辦一場草原婚禮。母親早早催著拉西把計劃很久的新房子蓋起來。拉西在三個月的時間里把房子蓋了起來,但我們卻沒有回國辦婚禮,甚至連艾麗也去世了。那間婚房因為久不住人,已經被草原上的風沙吹得有些破舊。草原上的土不結實,房子四周會有不同程度的沉降,幾面墻上已經有了裂縫,像是經歷過低等級的地震。房頂的磚瓦被風吹得碎的碎破的破。冬天大風大雪降溫的時候,母親會把那些極度虛弱的大羊和剛出生的小羊羔放在屋子里,所以里面有一種羊圈的味道,直沖腦門。大多數時候,這個房間是當倉庫用的,堆放著各種工具,馬鞍、羊皮、鐮刀、麻繩,還有用尼龍袋子裝著的羊肉和羊骨頭,這些肉會在天氣轉暖之前吃完。

    我看著墻上貼的胖娃娃年畫,還有一些殘破的紅喜字,感覺和那段婚姻的收場特別像。另一張畫上是個美人,因為糨糊干了,畫可能掉下來過,為了固定它,不知誰什么時候釘了一枚釘子。釘子正在美人的脖子上,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艾麗脖子上的洞,想起艾青山和佘海燕兩個人恨我入骨的眼神,想起我銀行卡里叮咚一聲收到保險賠償金時的不真實感。這時候,我意外地發現,小時候最討厭的羊糞羊尿羊肉味,竟然變得不再難聞。甚至,我感到那是一種臭烘烘的干燥的暖味,與之對比鮮明的是芝加哥空氣的清涼和濕潤。我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

    我曾發誓再也不回這里的,但是現在,我卻有種從未離開的感覺。

    這天下午,拉西一遍又一遍地收拾和檢查要帶走的東西。母親要拖著病體做飯,小滿攔住她,說他來做,他帶了很多蔬菜來。

    他拉上我:“來哥,你跟我一起唄?!蔽遗读艘宦?。

    我不怎么會做飯,尤其不會做中餐。我說:“我給你打下手。”

    小滿在倉房里翻了翻,說:“我找到一個羊尾,就做個涮鍋子吧。”他的車上,有從村子里帶來的大白菜、角瓜、茄子、大蔥,還有一箱雞蛋。

    我費勁巴力地生好爐子,用洋鍋子燒了一鍋水。小滿把那個肥羊尾切成薄片,先下入鍋里,又扔了幾截蔥段和干花椒,然后把能涮的菜都洗干凈切好。鍋又開了,他把上層帶著泡沫的浮油撇去,然后一股腦把那堆菜扔進鍋里。很快,東西就熟了。

    說是涮鍋,其實像一鍋燴菜。

    他們吃燴菜,我煮一包泡面。

    小滿說,你咋不吃?

    母親搶先回答說:“他從七八歲開始就不吃了。”

    小滿說,真奇怪,一個草原上孩子不吃羊肉,我以前也不愛吃,但是后來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一點一點地吃了,現在簡直上癮。

    我只好說,我自己也奇怪,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是草原的孩子,我應該是個南方孩子。

    那你吃了會怎么樣?會渾身癢,長疙瘩,還是頭疼?他的問題像冬天的風,一陣接一陣。

    好像……都不會,就是不想吃,一放進嘴里,就馬上吐出來。我說。這是我能講出來的理由。

    那你就不是不能吃羊肉,只是不想吃羊肉。我兒子冬至就不吃香菜,他說香菜一點兒都不香,是臭菜。

    也許吧。我說。我心里有點兒猶疑,如果……在某一天,我是不是可以吃一點試試?

    羊大為美,羊肉可是世界上最鮮美的東西。陳皮特邊吃邊說,這時候,他那精致的派頭一點都沒有了,完全是個老饕的樣子。

    羊肉要漲價了。小滿嘴里塞滿粉條白菜,嘰里咕嚕說。

    啥?我和陳皮特同時問。

    我說羊肉,肯定要漲價了。小滿終于把嘴里滾燙的食物咽下去了。

    我們都等他說原因。他卻繼續吃起來,又一筷子菜之后,他發現我倆看著他,明白了。

    我是從我們村里的情況判斷的,你看,我們這種半農半牧區,整個山區都不讓放牧了,很多人家沒辦法,只能把羊賣掉。羊少了,羊肉肯定得漲價。還有就是,我去市里的時候,看見開了好多火鍋店、涮肉店,貴得離譜,一盤羊肉都要二十幾塊。羊如果少了,那不更得漲價?這也是我答應拉西叔來草原上放羊的原因,我的羊現在賣掉太可惜了,繼續養下去,肯定賺錢。

    看著繼續咕嘟咕嘟沸騰的鍋,我和陳皮特對望了一眼,我們同時覺得小滿的話點燃了一盞燈。

    傍晚,我和陳皮特爬上了家附近的小山丘。小時候,我經常和一只小羊跑上來玩,我把最好的草拔下來喂它,它用它毛茸茸的嘴唇摩擦我的臉。

    夕陽正在落下去,隱隱約約,我看見了蜿蜒流淌的木倫河水。這不太科學,我從未在這個山包上看見過木倫河,它應該在更遠的地方?;蛘?,這些年里木倫河改道了?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想做火鍋涮肉,我說,以烏拉蓋草原為起點,做最有特色的火鍋涮肉。

    如果你不想搞投資,想做實業,從羊上做文章是個路子,陳皮特說,餐飲業永遠都歡迎新力量入行。關鍵是,你得快點兒開始,你的錢在一天一天貶值,創業的風口也隨時可能關閉。

    明天就開始,我說,就叫大尾羊。

    我愿意跟你合伙,共同投資,風險共擔,利潤共享。陳皮特掏出了雪茄煙,點了三次才點著。

    怎么起風了?他吸了一口說。

    我沒感覺到有風,我感覺到了火燃起的那種溫熱,然后腦海中浮現艾麗的身影,她正在羊羊羊店里仔細調配調料,轉頭問我:你要辣椒嗎?

    2

    我們相信大尾羊會成功,但它成功的速度還是出乎我和陳皮特的預料。

    隨著店面的遞增,我和陳皮特的分歧也越來越大。第一百家店面開張后,按他的說法,大尾羊進入了真正的快車道,窗口期只有半年到一年,如果一年內不實現加盟店翻兩倍,則上市無望。我一直對他這種資本操作心懷戒備,只是有時候,做事情就像騎在一匹馬上,有人在后面抽鞭子,你不知道鞭子從哪兒來的,只是馬兒越跑越快。這時,你發現面前有一條鴻溝,跳過去,那邊是無盡的青草,鮮花遍地。跳不過去,可能粉身碎骨。你心懷猶豫,覺得沒有必要跳,峽谷的這一邊也能吃得飽。但是鞭子會繼續抽下來,最主要的是,那匹馬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它不想停下來,它只想跑得更快,跳得更高。

    就在你猶豫的瞬間,它的蹄子已經騰空。這時,你忍不住回頭看,就會發現,鞭子攥在你手里,而你的手卻攥在陳皮特的手里。不到半年,大尾羊的加盟店就達到了驚人的兩百家,據市場部的調研,還有更多的打著大尾羊招牌的小店,根本無力去打假。我們很早就去工商局注冊了大尾羊傳統涮的商標,但是人家店大多叫“東盟大尾羊”“錫盟大尾羊”,大尾羊是一個品種,不受版權保護,誰都可以用。我感覺自己和大尾羊都在騰云駕霧,但是陳皮特看來這個速度還遠遠不夠,他制定了一個“千羊大戰”計劃,準備一年內完成一千家加盟店。我和他的分歧就在于,他主張擴張加盟店,我只想推廣直營店。兩條線看似齊頭并進,但并沒有形成合力,加盟店的數量和規模變成ppt和年報上亮眼的數字,數字背后的則是連我們自己內部都覺得膽戰心驚的危機。我們都沒有注意到網上對大尾羊傳統涮的好評度越來越低,顧客的不滿情緒日漸累積,單家店面的翻臺率、營業額的下降,被數量更多的加盟店和直營店的營收掩蓋了。而這些,不過是可以看見的表面的危機,真正的危機在草原深處,更是在人心深處。

    開業第五年夏天,我回了一趟烏拉蓋。

    放暑假前,小滿打電話,說他要來北京。我有點兒好奇,說公司沒什么事,正是夏季,羊長膘的時候,你跑來羊怎么辦?小滿說,他來接他兒子冬至。冬至在北京讀大學,暑假想自駕回去。小滿打算把車開過來,冬至開回去,小滿自己坐火車回去。我說,你可真寵兒子。這樣,我很久沒回去了,正想回烏拉蓋轉轉,讓冬至跟我走,他開車我還省事了。小滿想了想,說,行,我跟冬至說。

    小滿早就不放羊了,自從大尾羊火爆開始,小滿就成了我在草原的大總管。所有直營店的羊肉,都來自烏拉蓋草原。小滿有兩個任務,一個是在我家的牧場上管理自己的牛羊,雇了羊倌專門放,他只負責日常管理。另一個就是幫我做采購。大尾羊傳統涮每年要吃掉成千上萬頭牛羊,還有各種花椒、沙蔥、沙棘等原材料,都需要他從烏拉蓋和周邊收購的。

    幾天后,我開車到昌平,接上冬至。十九歲的少年,一米八的個子,胡茬已經日漸濃密,可能是為了讓自己顯得成熟點兒,他沒有刮。但是,那張臉尤其是眼睛,仍然是少年人的天真和稚嫩,和濃密的胡茬對照起來,有一種奇特的動人之感。我忍不住回想,自己在這個年紀離開家鄉到北京、到芝加哥時,完全不是這個樣子,我孤獨、陰郁,刻意沉溺于消極的情緒之中,仿佛不如此,就不能對抗那個離開的地方和身后的人。其實,不管是拉西還是母親,都根本看不到這些。那是一場自導自演自觀、自怨自艾自憐的獨角戲,或許,這也是為什么后來我會被艾麗吸引的原因。艾麗,這個名字讓我的心臟緊縮了一下。

    我換到副駕駛,冬至上車,先在操控臺的臺面上支起一部手機。

    你要錄像?我問。

    對,來叔,我想拍點兒視頻。我們的暑假作業:記錄中國,記錄家鄉。

    看起來,他的駕駛經驗并不豐富,安全帶一分鐘才系上,然后又詳細地問了我掛擋、剎車之類的事。

    要不,還是我開?

    不不,我開。我就是要好好體驗一下真正的駕駛感覺,冬至齜著牙說,我拿了駕照還沒怎么開過車呢。

    過了半個小時,他開得就很順了,除了對真實路況的應對略顯匆忙外,各種反應都很敏捷。聊了一下才知道,他的賽車游戲玩得好,甚至在整個北京高校圈都排得上名次。

    我其實更喜歡在游戲中開車,在游戲里,會有比現實世界更極端、更復雜的路況,雖然是假的,但只要投入進去,感覺上和真的也差不多。不過我們老師說,真實的經驗也很重要。冬至說。

    假的就是假的。我補了一句。

    來叔,你這就落伍了。虛擬世界,懂吧,現在虛擬世界已經滲透到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了,所以我大學才選了動畫與游戲設計專業。我將來的理想,就是設計一款以假亂真的游戲,只要技術支撐有力,這款游戲或者軟件能讓人過上比現實更完美的生活。

    哈哈,理想很豐滿。我明白年輕人這種感覺,以為自己能改變世界,以為只要努力奮斗,一切都可按照想法實現。等他到了我這年紀,就會發現人只能活在自己的現實里,這個現實可能包括那些所謂的虛擬的部分——手機、電腦、聊天室、網絡游戲,但是最終還不是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生物性才是人的本性。要不然,大尾羊為什么會如此火爆?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以為然,笑笑說:你跟我爸的想法一樣,你們這代人其實很保守,當然,這也不怪你們。你們太沉迷過去,根本不知道未來的世界會是什么樣的。我想設計這樣一種軟件,其實有一個私心。我爺爺你知道吧,我小時候,他的腿受了傷,再也不能走路了,后來他就自己把自己餓死了,因為他失去的不是雙腿,而是全世界。那時候我就想,如果有一種方法,能讓他躺在家里就走遍全世界,能體驗到各種各樣的新東西,他一定不會選擇死。你知道全國、全世界有多少癱瘓的人、行動不便的人?幾百萬啊,哪一個不希望自己過上正常的生活?哪怕每天只有幾個小時能實現這種自由,對他們來說也是莫大的幸福。我的軟件能幫助他們。還有那些病床上的老人,軟件可以根據他們的資料、回憶、照片等等,重構年輕時的世界,一切都栩栩如生,這對彌留之際的人,應該是最大的安慰吧?如果這個程序再高級一點兒,人們在現實生活之外,同步過一種理想的生活,你可以成為高富帥,你可以才華橫溢,你可以是足球巨星,你可以每天只享受陽光海灘,你可以彌補一生中最遺憾的事,總之滿足每個人心底真正的欲望,誰能不被吸引?

    他一口氣說了幾十公里,聽得我有些目瞪口呆。我沒想到,他還真不是說說而已,更沒想到,自己已經離這個時代如此遙遠了。

    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說:有志氣,等你將來設計成了,我一定給你投資。

    一言為定,冬至說,不能反悔啊來叔。

    駟馬難追。

    公路在無限向前延伸,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世界寬廣無比。油箱里加滿了油,車速一百二十邁,我能達到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

    我不知道,有時候通途正是終點。

    把冬至送到鎮子上,他要和高中同學聚會,我和小滿先去療養院看了看拉西和母親,然后直接開車去烏拉蓋。母親的狀態很不好,我們基本放棄了治療,只是想盡各種辦法幫她減少痛苦。我想讓他們住在北京,或者去空氣更好的海南,母親不愿意去。她想待在隨時能看見青草的地方。小鎮雖然不在草原上,但從療養院的后窗望出去,仍然能看見草原的邊緣,也能聞到被風吹來的隱隱的牛羊的味道。療養院有急救設備,方便有突發情況時急救。

    我看著她被折磨得毫無精神的臉,心里想起冬至的話,我想,如果真有這樣一種軟件,讓母親在彌留之際得到快樂,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使用它。多年來,拉西已經習慣了母親的樣子,他并非是不心疼,而是照顧病人的日?,嵥?,耗盡了他的心力。這一刻,我對他的怨念幾乎消失殆盡了,但是我仍然喊不出爸爸這個詞?,F在,隔膜我們的早已不再是那件事,而是時間。

    去草原的路上,我感到眼前所見的景物有什么不對勁,但一時又辨別不出怎么不對勁。我差不多有兩年沒回來了,小滿在這里幫我盯著,沒出過任何問題,我非常放心。

    車里有些悶,我搖下車窗,炙熱但新鮮的空氣立刻涌進來。我嗅到了塵埃的味道。

    今年雨水很少嗎?感覺空氣很干燥啊。我說。

    小滿搖搖頭,說:雨水還好,跟往年差不多,不過……

    不過什么?

    你好好看看車窗外,尤其是越接近草原的地方,就會明白了。

    我們沒再說話,任由汽車在鋪滿沙粒的公路上疾馳,這條路很快就到盡頭,接下來便是一段土路。為了往草原運輸各種材料,也為了把牛羊快速運出來,我們曾聯合當地政府修整過這條路,修柏油路的成本太高,我們只是鋪了砂石路。不過幾年下來,砂石越來越少,這條路很快又變得坑坑洼洼。

    我們開上土路后,也就等于開上了烏拉蓋草原。這時,我終于明白小滿話里的意思了。

    已經是農歷六月,草木生長最茂盛的季節。我仍然記得兩年前到這里的情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但是眼前的烏拉蓋草原上,青草低矮稀疏,像中年人的頭發,那些以前遍地開放的野花,幾百米都看不到一朵。車輪碾起的塵土,直接翻卷進車廂里,瞬間填滿口腔鼻腔。接著,我看見了一群又一群的牛羊,每一群都數量龐大,像草原上的一處處皮癬。細看,就會發現牛羊都有些瘦,毛發干枯,它們看見汽車,會抬起頭哞哞、咩咩叫,叫聲像是在哀求什么。

    我把車停下來。

    兩人都下了車,草原的景象比我在車上走馬觀花的瀏覽更具體,也更真切了。我腳下就有兩個老鼠洞,一個地羊搗出來的土堆,放眼看去,這樣的洞和土堆幾十米就一小片,像是青年人臉上的痘痘。

    小滿憂心忡忡地跟我說:“來哥,我必須提醒你,現在烏拉蓋和周邊的羊已經遠遠不能滿足火鍋店的需求了,今年秋天,我不得不去更遠的幾片草原上去收購大尾羊?!?/p>

    “只要是大尾羊,都可以,現時不同往日了,企業要發展,規模要擴大,肯定不能被材料來源限制住。”我說。

    “如果說,”小滿繼續道,“不僅限于烏拉蓋附近的大尾羊,我們把收購面擴大,還能基本滿足火鍋店的需求的話……”他突然停下來。

    我看看他,示意他繼續說。

    他揪斷一根蒿草,拿到嘴邊聞了聞,然后掰斷一小截,叼在嘴上。

    “你不吃羊肉,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吃羊肉,現在的大尾羊的味道,跟幾年前已經很不一樣了?!?/p>

    “有什么不一樣,都是一個品種,都是大致歲口的羊,都是一個產地。”

    “羊不是那個羊,草更不是那個草了。這些年,因為火鍋店跟牧民們簽訂了預購合同,有多少羊收購多少,牧民們幾乎家家都瘋狂增加羊群的數量。大尾羊幾代之后,出肉率、肉的質量都會下降,必須挑選最優良的種羊專門進行改良,這樣才能保證羊肉的質量??墒乾F在大家都忙著多養羊、快出欄,誰會花精力花錢花時間去培育良種?”

    他說得有道理,但我覺得這不是大問題。大尾羊的口味下降,我也在市場反饋上監測到了,我覺得這是必然,是可預料的風險,不足為慮。第一,一個餐飲企業開了好幾年,顧客必然會產生審美疲勞,何況那么多新開的同類店面。第二,在涮肉市場,顧客對羊肉質量的依賴度日漸降低,人們開始注重店面裝潢、服務、菜式花樣等,但是表達不滿時,則會挑主要的宣傳點和招牌菜來發泄,不過是消費心理作祟。第三,大尾羊這兩年的發展勢頭太好,必然會引起同行的妒忌,商場如戰場,他們肯定不會放過任何黑大尾羊的機會。

    “這個我知道,你說的草不是那個草,又是什么意思?”

    小滿把那截草棍在嘴角邊倒來倒去,像在吮吸一根沒有糖的棒棒糖。

    “草原就那么大,能長的草就那么多,雖說這些年管理水平比以前提高了不少,利用率也高了,可架不住羊群增長太快,烏拉蓋和附近的草原,根本養不活那么多羊。草場得不到休息,牧草質量越來越差,很多干旱一點兒的地方,已經有了沙化跡象。再這么下去,將來有一天烏拉蓋的牛羊將會無草可吃。如果冬天遇上極端天氣,后果不堪設想。”

    小滿的話,讓我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一片風沙,那只懷孕母羊的影子穿過我的身體,我感到一陣發涼。我應該出了一層冷汗,偶爾吹來一陣風,毛孔立刻感覺到涼,微微緊一下,全身就都縮小了一點兒。

    這都是大企業發展中不可避免的,我安慰小滿,也在安慰自己,這些問題都能克服,就算烏拉蓋一只羊都沒有了,烏珠穆沁、呼倫貝爾到處都是草原,到處都有羊。我沒法跟他解釋經營中的危機,有關陳皮特過于瘋狂的擴張,有關企業資本和銀行借貸因準備上市而進行的資本重組,這些我自己都是一頭霧水,跟他更說不清。

    的確到處都是羊,我們被羊叫聲包圍了,小滿的話的確讓我感覺到了某種不安。那時候,我并不相信這種不安,在創業的這些年里,不安感時常襲來,我們所努力做的,正是要破除它,甚至是利用它。就像剛剛開始擴張時,一家直營店里出現的那次食物中毒事件。那次,是中秋節,為了回饋客戶,市場部采購了一大批螃蟹,每個來就餐的顧客都能免費獲得兩只。那天這家店的隊伍排到幾百米長,既是為了吃大尾羊,也是為了吃螃蟹。中午高峰期,有幾個顧客在快吃完的時候,突然腹痛惡心,緊急送醫院后,醫生診斷為食物中毒。下午,整家店都停業檢查,通過衛生部門對店里全部食材和廚房的全面檢查之后發現,有毒的是螃蟹。原來是一批螃蟹在上鍋之前已經死掉,配菜員沒有做細致檢查,把死掉分泌毒素的螃蟹給客人吃了,導致的食物中毒。賠錢事小,影響事大,那一次事后,我們除了公司的常規道歉聲明之外,還大張旗鼓地舉辦了一次道歉晚宴。我們邀請當天所有來過這家店的顧客,憑當日消費記錄或小票免費再吃一次,全場消費由店里買單。這場晚宴之后,大尾羊不但沒有因為中毒事件倒閉,反而收獲了一大波好評。

    類似的情況很多,以至于每一次不安感出現,我心底也會涌現一層興奮,我覺得這是又一次提升的機會。

    我和小滿開著車在烏拉蓋轉了兩天,草原的情況、牛羊的情況大同小異。我還專門拜訪了當地的畜牧部門,對牲畜量過載提出疑問,畜牧部門說,他們沒法規定牧民養牲畜的數量,只能給予指導。他的一句話讓我真正心驚。他說,據可靠的內部消息,因為全區的草原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畜牧數量過載的矛盾,自治區很可能要推行退牧還草的政策,保證草原的休養生息。已經有部門在研究下一步的安排了,退牧還草,減少牛羊數量,但是牧民們的生活還要保證不斷提高,那就只能在其他產業上想辦法,具體怎么辦,還沒有眉目。

    我帶著不安從草原回到北京,準備跟陳皮特來一次深入交流,鑒于當前的情況,我們必須停下腳步,重新梳理大尾羊的發展思路。我要旗幟鮮明地反對瘋狂加盟和上市。

    就在我跟他攤牌的第二天,羊血事件爆發了。

    那份羊血的照片在微博上被轉發了近100萬次,連續三天在熱搜榜的前三名里,相關的微博超話題目有十多個,關鍵詞都是大尾羊、羊血、毒血。電視節目《生活導航》的一名女記者在節目里曝光,大尾羊傳統涮三分之一的原材料都是假冒偽劣,尤其是號稱用百分百鮮羊血做的羊血塊,其實根本不是羊血,而是加了羊油的豬血、牛血,為了長時間保鮮,還加了有毒的化學物質。羊肉也不是大尾寒羊,號稱草原土豆來源于山西,韭菜花也不是野生的,而是用韭菜做的。總之,大尾羊傳統涮不但涉及虛假宣傳,還有兜售假冒偽劣,罪大惡極。這個報道,把長久以來顧客積壓的不滿一下子挑破了,像一個腫脹到極限的膿瘡,瞬間迸發出令人惡心的黏液。網友不會就事論事,更不會只局限在大尾羊的問題上,他們更不關心你是加盟店還是直營店,一夜之間,微博上開始了斗圖大賽。成千上萬的網友把自己在大尾羊傳統涮拍攝的食品圖案傳上網,那些圖片都在證明菜品質量不合格。其實,這里面有相當的比例都不是大尾羊的,連加盟店的都不是。

    接著,很多門店都出現一批聚集起來維權的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競爭對手搞的小動作。但是這種商業暗戰是沒法說破的,各個店長只能想盡辦法賠錢,息事寧人。大尾羊店面在大眾點評上的評分,從4.7直線下降到了3.9,差評已經覆蓋了評論頁。

    危機顯而易見,即便這時候,我仍然覺得大尾羊可以挺過這個難關。的確,自從第一家店開業至今,大尾羊活得太順了,順得我有些心慌,我一直在等著一場困難。不經歷類似的艱難時刻,企業不可能實現真正的大發展。危險從來都是和機會相伴相生的。

    面對這次危機,陳皮特的應對方式是:賣掉大尾羊。我當然不會同意。

    我們開店,不就是為了賺錢嗎?現在賣掉,我們兩個人都能拿到一大筆錢,實現財務自由。陳皮特永遠叼著他的雪茄說。

    你不是還在計劃上市嗎?怎么突然又要賣掉了?我問他。

    此一時彼一時,陳皮特說,不管是上市還是賣掉,我的目的都是錢,資本的本性就是快速升值,沒有其他。我們得學鯊魚,哪里有血腥就往哪里游,而不是自己變成別人嘴里的肉。

    我知道那家想要收購我們企業的,是做川味火鍋烤魚的,它們的口碑一直不太好,但背后是一家實力雄厚的資本。

    他們的出價也太低了,還完銀行的貸款,我們根本拿不到那么多錢。而且,他們收購大尾羊之后,就不會再保留這個品牌,他們是想借我們店的數量去融資,用我們的血去續他們的命。

    陳皮特沒有繼續勸,他只是抽雪茄,透過煙霧看著我。他的眼神隨著煙頭的火星閃爍,嘴角的笑意讓我琢磨不透。

    接著,就是那通來自美國的電話了。

    電話是一位自稱是佘海燕的律師打來的,他說:達來先生,請您馬上飛來堪薩斯。

    我一頭霧水,問:你是誰?我為什么要去堪薩斯?

    律師說:您已故的妻子艾麗的父母,他們找到一些艾麗的遺物,需要親手交給你。

    我心里有些猶疑,怎么會在艾麗去世這么久之后突然找到她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東西,一定要親手給我?

    律師說:您到了就知道了,我現在不方便透露。

    去,還是不去,這是一個問題。事情涉及艾麗,我不得不跟陳皮特說了這件事。

    我陪你去,陳皮特說,不會有任何意外的。他這么說,讓我心里有些感動,我想,他是為了讓我放心,在我去美國的這段時間,他不會偷偷把大尾羊賣掉。

    好,我說,等處理完這件事,我們再來給大尾羊一個最終的決定。

    我并沒有見到佘海燕,也沒有見到艾青山。我聽說艾青山前年老年癡呆了。我每年分四個季度給他們打生活費,雷打不動。難道他們嫌錢少,想漲一點錢?

    我和陳皮特見到了自稱叫羅斯的律師,他是一個標準的華裔美國人,只說英語。

    羅斯開門見山:兩個選擇,一,把艾麗車禍去世時我拿到的所有保險金及其衍生品還給他的委托人,也就是佘海燕和艾青山;二,準備坐牢。

    我聽了愕然,幾乎要笑出來。

    我看看陳皮特。陳皮特又在點他的雪茄,那根雪茄已經抽了一半,他先用雪茄鉗把燃燒過的部分切掉,然后把火焰對準新鮮的切口,煙絲瞬間發出輕微的噼噼啪啪聲,隱隱的火星燒起來,一股輕煙隨之騰起。

    他吸著煙,仿佛沒有看到我的目光。

    我忽然間明白了,他要么被艾麗的父母收買了,要么是因為擔心我在調查中說謊的事敗露牽連到他而故意不說話。他在等著看我怎么回答。等到這一切塵埃落定,我再回溯這一刻的情景時,才發現自己的幼稚和淺薄,才明白這個圈套拋出得有多早。

    一時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主要是我判斷不出他們到底掌握了什么證據。我只能先硬著頭皮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艾麗去世后,這些年我每年都給兩位老人支付生活費,從道義上說,我沒有任何對不起他們。

    羅斯律師說,達來先生,道義是道義,法律是法律,再者說,您覺得自己到底是在道義上站得住,還是在法律上站得???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覺脖頸一涼,仿佛被什么東西戳了一個艾麗一樣的洞,全身的熱量都從洞里往外散。

    那就讓法律說話吧!我大聲喊,我也會找律師的,我會找最好的律師的,你們不可能打贏官司。

    羅斯律師輕巧地吹了吹微微遮住眼睛的頭發,扭頭對陳皮特說:我想,你還是跟他聊聊比較好,保險公司一旦啟動調查,就很難停下來了,那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他站起身,扽了下西裝的袖子,又按了按陳皮特的肩膀,離開了。

    我和陳皮特沉默了很長時間,我心里在等他開口說第一句話,我想看看他到底會怎么選擇。他也在等我,他覺得不用他勸說,我就會妥協。

    他把大半根雪茄抽完,我則喝了三杯美式。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判斷不出是咖啡喝多的緣故,還是在跟陳皮特的較勁中漸漸失去耐心導致的。我其實知道,我終究耗不過他,在這場漫長的審判中,我才是那個真正有罪的人,他不過是幫閑和看客。真的啟動法律調查,他大可以說自己是被我的假證據蒙蔽,只是出于親緣關系而幫我而已。我唯一可在心理上拿捏他的一點就是他的小女兒:陳沐。

    沐沐還好嗎?我問道。

    他如釋重負地捋了一下花白的頭發,說:沐沐很好,身體很健康,成績也不錯。

    我還挺想見見沐沐的,無論如何,她身上也算流著一點兒我的血呢。我說。

    陳皮特見我把這事說了出來,他的心理負擔也徹底放下,身體前傾,說:我打聽過了,這些年里佘海燕一點兒都沒閑著,一直沒放棄自己調查艾麗車禍的事兒,還找過私人偵探。他們采訪了你和艾麗在美國認識的所有人……包括我。我想,他們應該是掌握了足夠的證據,能證明那天是你開車而不是艾麗。你要知道,如果證實了是你開車,保險公司就有理由懷疑你故意殺害艾麗騙保。就算最后調查的結論是車禍純屬意外,你依然擺脫不了作偽證的罪名而入獄。

    這話不用他說,我心里清楚得很。我現在急需解決的辦法,我提沐沐,就是希望用此打動陳皮特,讓他再幫我一次。

    他們不就是想要錢嗎?多少錢我都給。我忍不住喊道。

    佘海燕肯定是想要錢,如果他們想要正義,肯定就直接報警了,不會找一個律師來跟我談。萬事有價就好,有價就總能談得攏。

    所以我和陳皮特最后商定的結果是,他替我去跟佘海燕那邊商定具體數額,只要我給夠錢,他們會出一個簽字摁手印的諒解書及不再追究此事的聲明,徹底了結這件事。

    看在沐沐的份上,我會盡力爭取的。陳皮特說。

    不管看在誰的份上,我說,他們也別把我逼急了,大不了魚死網破。這話說得心虛得很。

    最后的談判,佘海燕和艾青山都到了,而且地點選在芝加哥的中國城。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在我回國后就搬到了芝加哥,方便調查我們的情況。

    再次回到中國城,那種怪異的熟悉感瞬間又出現了。這里幾乎沒有任何變化,我們常去的那些店鋪仍然開著,既沒有變新,也沒有變舊,中國城仿佛一處時間飛地。

    我們坐在一家茶餐廳的小包間里,墻上貼著年畫,還供著觀音菩薩,香爐里香霧繚繞。一張能坐8個人的圓桌,我和陳皮特、針灸師傅、艾青山兩口子和他們的律師,坐成一個括號的形狀。針灸師傅和陳皮特是第三方見證人。

    艾青山主持談判,其實已經無所謂談判,條件之前經過幾輪拉扯已經確定:我把自己所持有的大尾羊全部股份轉讓給艾青山,他們出具諒解書和說明。也就是說,我因為艾麗拿到的那筆錢及其衍生的一切,都必須還給她的父母。一開始我覺得自己太虧了,后來又覺得這樣剛剛好,哪兒來的還哪兒去。無論如何,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背負著這件事,負罪感從來沒有真正消散過。

    還給他們,我就可以過新生活了。

    一式兩份,簽字,摁手印,結束。

    佘海燕仔細地把那張紙疊好,裝進隨身夾著的黑色皮包里,順手從皮包里掏出一張手帕,給不斷流口水的老伴擦嘴。

    她全程只講了一句話:我都是為了艾麗。

    陳皮特端起茶壺,給每個人面前的茶碗續水:皆大歡喜,雙贏雙贏。

    我贏在哪兒?贏在拿了一筆不該拿的錢,做了一件以前不敢想的事兒,然后一切歸零。

    在回國的飛機上,我從迷迷糊糊的夢中突然醒過來,然后開始梳理整件事,才明白這一切的背后真正的操盤手是陳皮特。佘海燕拿到我的股份,又不可能回中國去經營,只會把它賣給陳皮特。換句話說,陳皮特用一個很低的價格就把我的股份買回去了。或者,從他幫我拿到那筆錢開始,他和他背后的資本就已經在下這步棋了,那些瘋狂擴張的加盟店,那場毒羊血事件,這次美國之行,一切的一切都在陳皮特的計劃之中。我想起決定開店那天在烏拉蓋草原山頭上的情形,他的煙點了三次才點著。

    怎么起風了?他說。

    雙贏?只有他一個人贏而已,我是徹徹底底的輸,艾麗,你呢?

    第四章 藥:烏拉蓋

    真正讓人覺得痛苦的,不是看大火燃起,更不是看火焰騰空,那甚至有著其他事物無法匹敵的美感。熱浪,煙霧,飄飛的灰燼,火苗的舞蹈,一大片紅色的海濤,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見到這樣的景象。有一些見過的,已經死在海里,只留下極少數人,從火焰的邊緣撿回半條命。

    草原之火,火焰不會太高,但是蔓延得極其迅速,火線洪水一樣向四面八方延伸,吞噬一切可燃之物。就算那些不可燃的、偶爾遇見的石塊,也在高溫的炙烤下碎裂或酥軟。

    大火過后,地面一片焦土,干裂的地縫里草根都燒沒了。那時候,人的眼前會呈現從未見過的黑。那是消滅萬物的黑,令人感到絕望。

    終于熄滅了,母親點燃的這場火雖然猛烈,但范圍有限,只燒掉我的莊稼和那些不成器的藥材。圍繞著整片種植園防火溝起了作用,它們既是用來防火,更是用來蓄水的,夏天的時候,雨水存在里面,我們就不用去木倫河里拉水灌溉了?;蛟S,正是這條頭尾相銜的溝渠,讓母親下定了焚毀莊稼的決心,她不會冒引起草原大火的危險。

    等熱量稍微消退,我和拉西重進了火場。薩日朗,我的母親,已經消失了,只剩下一些難以分辨的半透明的晶石。母親不是高僧,當然不會有舍利,那是她這些年吃的、注射的各種藥物在骨頭里的殘留。吃藥的人沒有了,藥竟然還在。偶爾會發現幾根彎曲、焦黑的東西,那是我種的草藥的根,并沒有被徹底燒盡。我想,在泥土更深一點的地方,一定還留著更多的藥根。

    我和拉西把這些晶石撿起來,捧在手心里。它們五顏六色,像小孩子玩的彩色玻璃球,還在發燙,仿佛母親留下的最后暖意。我因為很小就去讀蒙漢雙語的寄宿學校,和她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很有限,上學之前的那幾年,多數的時候她也都在忙著放羊、擠奶、喂馬、燒茶,沒空搭理我。我又不喜歡和周圍的小伙伴一起玩,他們都長得又高又壯,我卻瘦小、白弱,他們笑話我根本就不是蒙古族孩子,不會騎馬,不敢殺羊。所以我才會和那只羊玩,它從不嫌棄我,更不會笑話我。

    拉西嘴里念念有詞,像是在絮叨什么,又像是在低聲唱什么,我聽不懂。我只能感覺到他是悲傷的。這時候,我心里又慚愧又羨慕,我想起艾麗死的時候,我痛苦,可似乎并不悲傷。這之前,我以為它們是一回事。不是,絕對不是,悲傷的人是幸福的,他甚至可以唱出來。

    這時,消防車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其中還摻雜著警笛聲,它們都很尖利,卻又不同。那些晶石的熱量消失了,開始變得很涼,像正在融化的冰塊。我有一種把它們吞下去的沖動。我把晶石都遞給拉西。

    我不再恐懼也不再難過,我終于等來了十年前就應該戴上的那副手銬,只是,十年前是美國警察的,現在是中國警察的。

    2

    那天,和佘海燕他們簽完字后,我和陳皮特走出茶餐廳。街上沒什么人,天氣陰著,要下雨的樣子。我想回憶芝加哥生活的一些片段,卻發現腦海里混沌一片,想不起一件清晰的事兒。只有艾麗的面孔和笑聲飛速閃過,像即將到來的閃電一樣。芝加哥和烏拉蓋終究不一樣,森林和湖水的濕氣充盈在每個地方,沁入人的口鼻和肺泡,有一種清爽的涼意。

    我不知自己接下來該去哪里,只好跟著陳皮特走。他把我帶到了一家酒吧的小包房。

    我們坐下后,陳皮特掏出一張卡拋給我,說:這里有五十萬,算是沐沐回報給你的。這樣,咱們徹底兩清了,就算沒清,也是我欠你的,不是沐沐。

    我慘然一笑,說:皮特,老陳,叔叔,你也不要把我看得太輕。

    拿著吧,他說,沒必要逞強。好多事壞就壞在逞強上,人應該學會示弱,示弱才是本事,就像水一樣,看似柔弱,卻無堅不摧。老子曰: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

    可能他說得有道理,也可能我并沒有自己以為的有自尊,我的手伸了過去,把那張卡揣起來。

    我們開始喝酒,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我醉得很快,沒法不醉,我在首都機場登機來美國的時候,哪里會想到自己一夜之間回到了原點?不過這一刻,我心里又悲傷又輕松,仿佛背著一百斤金子跋山涉水,走了這么多年,累得筋疲力盡,終于走到了目的地,負擔卸下去了,金子也卸下去了。我只剩下一段瘋狂而孤獨的旅程。

    后來,似乎是痛苦占據了上風,我變得極度狂躁,不斷地哀號著。我借著這件事的終結,借著酒勁,要把幾十年的生活之火一股腦噴射出來。是的,我想用我自身的火把自己燒個干干凈凈,我以為酒精能實現這些。

    就在我的號叫聲里,那只風雪中的母羊從火中走來了。

    它大腹便便,就快要生產了。當那個冬天的早晨,烏拉蓋的天空終于露出了青白的藍天,風和雪都止息,草原顯現出不真實的安靜。一切都像是被凍住了,或者被嚇住了,連最輕的枯草葉也一動不動,牲口圈里的牛馬羊像木雕一樣。

    一聲羊叫把我們從冰冷的夢中驚醒。我是第一個聽到的,并不真切,接著又聽到第二聲。沒錯,我分辨出就是那只最大的母羊的,我的伙伴,我的朋友。它和其他羊一樣,在烏拉蓋這場幾十年不遇的大風雪中走失。拉西和母親出去找了幾天,只找回了一多半,還有一部分不知凍死在什么地方。這只懷孕的羊沒有回來,我們都以為它肯定死了,我已經明里暗里哭過好幾回。

    它剛出生的時候,我經常抱著它在草原上跑。我們被一個土坑絆倒,它便撒開蹄子自己跑走,我爬起來又去捉它。我把它抱到木倫河邊,給它洗澡,挑最好的牧草和野花喂它。它的母親在生它時難產而死,是拉西把它破腹取出來的。也許,它把照顧它的我認作母親,至少是親人了。在長大之前,它都跟我睡在一起,我喜歡它毛茸茸的身體的溫度。

    它越長越大,我很快就抱不動,我們便一前一后追逐著跑。兩年后,它開始和我疏遠,因為它到了青春期,要發情,要和羊群里的公羊交配,然后懷孕,然后生產,然后帶著自己的孩子去尋覓清水和青草。它長成了大羊,成了一個羊媽媽,比我更成熟。它不再需要我的陪伴,我卻仍然需要它。我只能每天在清晨和傍晚看看它、摸摸它,它會舔舔我用鹽水涂抹過的手,然后帶著自己的孩子和羊群一起走向草原深處。

    這一年已經是它第三次懷羊羔。

    等我和母親穿好袍子、靴子,推開幾乎被凍住的蒙古包的門,一眼就看見果真是它。它全身的毛上掛著冰霜,四條腿如四根麻稈,支撐著碩大的肚子,那只大尾巴上的冰霜尤其多,像一把冰錘。

    我跑過去抱住它的脖子,它已經毫無力氣,被我一把摜倒了。它張嘴,但沒有叫出聲來。

    我們把它拖進蒙古包,點燃爐子,給它烤火。

    它慢慢緩了過來,開始低聲咩咩叫,仿佛在和我們說它如何艱難地躲過風雪,如何找回了家。它側臥著,后腿撇著,露出了屁股。

    它是不是快生了?我問母親。

    母親看了看,沒有說話,面色凝重。

    我不知道不說話是什么意思,又問了一遍。

    等下問問你爸爸吧,母親說,我看不準。

    很快,拉西拖著一尼龍袋干牛糞進來,牛糞上也殘留著雪。

    我問他:爸爸,它是不是快生了?

    拉西放下手里的東西,蹲下身,掀起那只羊濕淋淋的大尾巴看了一眼它的后身,唉了一聲。

    我聽出了這聲唉里的失望情緒,心里著急,趕忙接著問:爸爸是不是?是不是?

    拉西跟母親對望了一眼,說,沒想到傳得這么快啊,它也沒躲過。

    母親說,已經是第十個了,今年真是個災年啊。

    他們在說什么?什么傳得快?什么第十個?

    父親開始往外拖這只羊,我要上去攔他,母親一把揪住我:別碰它。

    我奮力掙扎,大聲喊:你要干嗎,爸爸你要干嗎?還我羊,還我羊。

    我掙不脫母親鐵鉗一樣的手,眼看著拉西把那只羊拖走了,地上留下一道水印,我甚至分不清那是霜雪融化的水,還是它已經破裂的羊水。從拉西的動作和母親的神情中,加上以往的經驗,我能判斷出他要做什么。我見過許多次,但這一次不同,因為這一次的羊不同。

    后來,我還是從母親的手里掙脫出來,也或許是她見我如此執拗,不想再攔著了。又或者,她覺得真相更能勸阻我。

    當我沖進羊圈,剛好看到拉西把刀子捅進它的脖子,血汩汩地流出來,很快就把羊圈里厚厚的一層羊糞末子浸濕,讓那些黃褐色的粉末變成了黑褐色。我奮力撲過去,還沒摸到那只羊,拉西飛來一腳,把我踹到了幾米遠。

    “你再過來,我踢斷你的腿!”他喊道。

    我的確被他踢得胯骨劇痛,一時竟站不起來了,只能在嘴里咒罵和呼喊,內容不堪入耳。

    后來,我眼睜睜看著拉西把那只羊剝皮,甚至開膛破肚,取出它腹中早就被凍死的羊羔,丟在母羊的血泊里。拉西把整只羊剁成塊,用一口大鍋煮了很久很久。之后,羊圈里的羊糞,他也徹底清理了一遍。

    那天晚上,附近好幾個鄰居來吃羊肉、喝馬奶酒。拉西遞給我一塊羊骨頭,我摔在地上,我是怎么也不可能吃這只羊的肉的。我發現母親也沒有吃,她整晚都坐在爐子邊上,不斷地給爐子里加牛糞磚,蒙古包熱得像夏天。

    拉西他們邊喝邊唱,我輕微而斷斷續續的啜泣,像是在給他們伴奏。喝醉的拉西吟唱起呼麥,猶如一群蜜蜂集體發出鳴叫,它們的針全都刺進了我心里。

    母親下午跟我說,拉西之所以要殺掉這只羊,是因為它被傳染了布病。這個病的全稱布魯氏桿菌病,不但羊會傳給羊,而且還會傳染給人。得了布病,公羊會失去生育力,母羊會流產。人得了布病也一樣,全身發軟,毫無力氣。最近烏拉蓋草原上布病成災,很多羊都得病流產了,再加上大風雪,今年羊的數量減少了三分之一。所以拉西必須殺掉它,以防它傳給其他羊和人。高溫烹煮可以殺死這種細菌,所以他們把羊肉煮了吃掉。

    我想起來,附近的一個牧民鄰居曾經被傳上過,據說渾身發熱,高燒不退,而且關節劇痛,痛得想把胳膊腿全都鋸掉。后來,是鎮上來了一輛小轎車,把他拉到市里的大醫院里,打了半個月的針才治好的。他回來后,總是穿著比別人更多的衣服。

    “冷啊!”不管冬天還是春秋,他都不斷地抱怨冷。人們說,因為這個病,他身體里的血在高燒之后,結了冰碴,所以常年感到冷。

    我理解了拉西為什么要殺那只羊,但是我無法原諒拉西吃掉那只羊。他把我的童年一起殺死,他把我對草原唯一的依戀吃掉了。從那天開始,我不再吃羊肉,我厭惡烏拉蓋草原上的一切,我滿心只想著離開,離得越遠越好。

    在酒館的這個時刻,我仿佛同時經歷著那場風雪和一場布病,再鋒利的刀子也沒辦法把它們分開,我的骨頭也開始冷,甚至疼。我的叫喊聲嘶力竭,像是一個毒癮發作的癮君子。

    這時候,陳皮特遞給我一支煙,我想都沒想就狠狠地吸了一口。好像那口煙不是我自己吸的,而是我身體里有一個洞穴,那里面的風把它吸進了肺里,經過肺泡的過濾,某些東西瞬間進入我的血液,然后游走于全身,直抵大腦。它們和腦細胞擁抱在一起,讓這些腦細胞告訴全身的神經,不要想那么多,放松,再放松,一切都會好起來,立刻,馬上。

    風停雪止,陽光明媚,這是芝加哥的藍天和白云。燈光明亮的教室里,艾麗向我走過來,她還是我第一次見時的模樣,帶著止不住的歡笑。

    嗨!她打招呼。

    對不起艾麗,對不起。我喃喃道。

    我們去吃火鍋,涮羊肉?啊,忘了你不吃羊肉。她繼續笑著道。

    你好嗎艾麗?

    我很好,哈哈,從沒有這么好過。

    我也死了對吧,所以才見到你,見到這么開心的你?

    可能吧,艾麗說,我也不清楚。我好像永遠活在第一次見面時那一天,也就是永遠都是那一天的心情。

    我感覺到自己流淚了,眼淚淌進嘴里,是咸的,像是海水,又像是血液。

    如果我死了,我的債也算還清了。我說。

    太陽好像在逼近地球,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光芒照得我睜不開眼睛??墒俏也幌氚愊?,我拼命睜著眼睛看她。她沒有消失,她和陽光融為一體了。

    我聽見她最后的話,她說:你走吧,我放你走了。

    3

    我孑然一身回到了北京。

    我曾以為經歷過這些事之后,自己會看破一切,心如止水。但是,當我回天通苑的辦公樓去收拾東西,發現大尾羊的招牌已經被拆除,換成了川味火鍋烤魚,心里又突然升起不甘。如果我把從艾麗那里借來的東西都還回去了,那我自己的東西呢?難道我把自己也還回去了?這時,我也終于想明白為何拿了陳皮特的那張卡,根底里,我并沒有徹底屈服。示弱是本事,倔強也應該是。

    我在北京逡巡了一個月。其間,我和小滿見了一次面,還一起去學校看了冬至?;貒螅笪惭虻氖聝翰挥梦夜?,人家也不用我管,可是小滿我不能不給個交代。我讓他來北京,首先盯著大尾羊接手的人,把小滿所有的賬都給清了,我知道,以后陳皮特也不會再用他,也用不著他了。

    這些雜事都辦完,我和小滿說,去看看冬至吧。

    冬至已經大三了,正面臨著繼續讀書還是出來工作的選擇。那次我們一起開車回去,他拍了一路,后來剪了一個視頻,發在網上小火了一把。我以為他會趁熱打鐵,以后就往影視或新媒體方向發展,不承想這小子就是玩票,他仍然念念不忘自己的那個想法。

    在學校食堂的二層,冬至頂著一頭五顏六色的頭發跟他爸說:我的未來不設限,我必須要做出人們從沒想過的東西。

    小滿說,你可以不設限,但你的肚子有要求,你得養活你自己。

    放心吧爸,我畢了業肯定不會再找你要一分錢的。

    我插話說,年輕人的事情我們管不了,我看冬至這孩子挺好的,有想法,將來沒準會做成什么大事。

    飯沒吃幾口,冬至就被同學叫去,說是在國貿那邊有個什么活動,需要現場跟拍一下。冬至扒拉兩口飯,揚了揚手機:“你們看,這不飯錢來了?!彼畔驴曜语w奔而去。

    只剩下我跟小滿兩個人。小滿到窗口問有酒嗎?師傅說我們這是食堂,沒有酒,要喝你得到外面商店自己買。

    小滿回來說,咱們換地方吧,這食堂吃著沒勁。我好久沒吃湘菜了,我想吃點辣的東西。

    在學校附近一家湘菜館,喝了二兩酒之后,小滿說:達來哥,你想好接下來干啥了嗎?

    我搖搖頭。

    他繼續道:你別有心理負擔,收羊這個活兒,我本來也不打算干了。之前咱們聊過,烏拉蓋草原已經不堪重負了,養不了那么多羊了,上面的政策越來越清楚,退牧還草,其實,我早就盤算著改行。

    改行?你不會又回去種田吧?我說。

    那不會,他擺擺手說,我已經種不了莊稼了,腰腿都不行了。不過,我想干的事兒,也是種植。我正想和你商量呢。

    我沒搭話,抬頭看著他,等他揭開謎底。

    我想種中草藥。我調研過了,現在中草藥的價格連年上漲,尤其是咱們草原上的,質量好,銷售渠道非常明確、暢通,利潤很高。以前,每年到夏天,我們村里人都會到山上去挖藥賣錢。這些年在草原上,我發現草原上的藥比我們那兒的山地長得好多了。

    好主意啊。我說。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他問。

    我?我一根草藥都不認得。

    你不用認得,我認得就行了唄。咱倆合伙,你出地,我出人力。

    我沒懂。

    小滿被小炒黃牛肉辣得吸溜嘴,趕緊喝了口茶,接著說:我的意思是,這個草藥還只能在烏拉蓋草原上種,我們家那幾畝地不說條件不行,也種不了多點兒。我覺得你們家的草場,完全可以變成一個中等規模的中草藥種植園。

    這的確出乎我的預料,但是我的心一下子就被撥動了。好像我正餓著,就有人喂到嘴里一個肉包子。

    小滿掏出手機,滑了半天,滑出一張照片遞給我。我看了看,是內蒙古自治區政府的一份文件,大概意思是發揮草原優勢,大力推廣中草藥種植業,提高牧民收入之類的。小滿的意思是,這是政府支持的事兒。

    我考慮考慮,我說,畢竟草場不是我的,是拉西和媽媽的,得他們同意。

    我等你信兒,小滿說,我覺得他們肯定會同意的。

    的確,我跟拉西一說這件事,他立刻同意了。他說他已經無力再管草原的任何事,他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陪著媽媽過剩下的日子。

    只要讓她不疼了,我干什么都行。拉西說。

    事情就這么定了,定了就這么干了。

    4

    我把家里的草場,跟鄰居家置換了一塊,中草藥種植園便集中到了當年農墾的地方。我們選擇這里,一是這兒草場平坦,離木倫河近,方便灌溉;另一個就是當年的農場留下的房子,還有幾間能住人,也有一些簡單的生活設施。

    整個秋冬,我和小滿開著拖拉機,把圈定的種植園翻了一遍,然后用鐵爬犁把大塊的石頭和雜物耙出去,再拉著一個大木排,把整塊地耙平整。曾經農墾過,所以這塊草場比其他地方平整得多。木倫河雖然近,但在秋冬時水量很小,根本沒法流到地里。我們便用四輪車拉水,一寸一寸地把整片地澆透,讓每一粒土都吃飽水,也方便那些草根和被風吹來的各種草在溫度上升時能夠漚爛,成為上好的肥料。

    那是我一生最寧靜的日子。每天清晨,小滿不用鬧鐘就會準時醒來,等他洗漱完,燒好了熱水,太陽剛好從遠處的小山坡跳上地面。他的身體似乎聯通著大地的作息,日出晚,他就醒得晚;日出早,他就醒得早。他說這是種了半輩子田、放了半輩子羊養成的習慣。他活動的聲音會讓我從深層睡眠回到淺層睡眠,我聽見細微的動靜,但是不會徹底醒來,而是在半夢半醒中重溫許多往事。烏拉蓋的童年,小鎮上蒙漢雙語學校的青少年時期,還有北京的大雪和芝加哥的留學生活,認識艾麗之后的戀愛、結婚直至悲劇收場,許多早已忘卻、模糊的細節在這時變得異常清晰,連身邊人的神態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個混沌的記憶,被一點一點地剝離出來。只是我從未夢見或想起過開大尾羊傳統涮的歲月,仿佛它本身就是更深的一場夢,夢無法在夢里現身。

    我們的早餐很簡單,幾乎都是小滿妻子小芹炸好的果子和奶茶。每十天左右,小芹會開他們家那輛二手奧迪車來到種植園,送來她炸的一大包油果子、幾罐子咸菜、晾曬好的肉干和一些蔬菜。小芹不支持小滿種藥材,但又攔不住,所以每次來,東西一放,一句話不說就走。炒米是拉西送來的。母親早就放棄治療,除了止疼藥,她也不再吃其他藥?!拔也幌胛业纳眢w再有傷口了。”她說。偶爾,她身體感覺良好的時候,會讓拉西把她送到這里,給我和小滿燉牛肉,下一鍋又寬又厚的扯面,看著我們兩個狼吞虎咽。這時,拉西會掏出他從鎮子上買來的鹵菜,還有一瓶草原白,跟我們喝一杯。母親斜靠在熱乎乎的炕頭,看著我們吃喝,她的臉無比安詳,猶如草原上最晴朗的夏天傍晚時的落日,靜默而輝煌,充滿留戀般的喜悅。

    某一天,拉西獨自一人過來,帶了一條牛腿和一個口袋。

    我和小滿在種植園干活,他支起架子,把牛腿烤了。入夜的時候,天有些涼了,我們就著火堆吃牛肉喝酒。拉西打開那條口袋,倒出一大堆黑乎乎的東西。

    這是什么?我問。

    藥。他說。

    這是烏拉蓋草原上長的草藥吧?小滿撿起一根說,這個我認識,防風,這么粗啊。

    那根防風有小孩的手臂粗,近兩尺長,已經干裂。

    拉西就著月光,把那堆藥按種類分成十幾堆:蒙古黃芪、甘草、桔梗、苦參、防風、牛膝、板藍根、膜莢黃芪、土木香、紅花……

    他一邊分一邊介紹說,這個黃芩到處都能長,草地上、山坡上;桔梗主要在不干不濕的草場,成片成片地長,要多澆水;防風不喜歡濕,所以在土坡上多,這玩意兒幾乎是直直地往地里鉆,不好挖,必須挖個大坑才能把整根拔出來,否則容易斷;甘草也不好挖,你如果能找到木倫河之流的干河灘,黃土的,岸邊經常就有,順著河岸往河床下扯,連著黃土就扯下來,最長能到四五米……這個……這個也是藥,不過不能種。他把幾棵干爽的帶著葉子的植物放到一邊。

    我明白拉西的意思了,他把烏拉蓋草原大面積生長過的草藥都找來了,其實是想告訴我們,這地方的水土適合哪些藥材。他有心了,我記下他的情,但是我不想說出來,便端起酒杯,主動跟他碰杯。

    他也伸過酒杯來,就在兩個杯子即將碰到的瞬間,他的手縮了回去,杯酒中一飲而盡。

    吃肉,肉好了。拉西抽出別在腰里的刀,開始在那牛腿上片肉。

    牛肉焦香,散發著誘人的熱氣,和口腔里殘留的酒交融在一起,讓人心里生出滿足感。

    我和拉西之間的隔閡,就這樣在一杯又一杯的酒中漸漸消除。不過,我想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喊他爸爸,這不涉及原諒不原諒或者理解不理解,只是因為在我的前半生和他的后半生里,一種最重要的東西已經錯過,無須去強行追回。

    那天晚上,就在即將睡著的時候,我猛地睜開眼,問小滿:小滿,拉西最后拿的那種藥是什么?

    小滿沒搭腔。我知道他沒睡著,他每天都睡得比我晚,因為他打呼嚕。他害怕自己睡著呼嚕聲大我就睡不著了,所以總是在我睡了之后才睡。

    你別裝了,到底是什么?

    就一種藥,止疼的。小滿說。

    名字呢?

    他又沉默起來。

    我腦子里浮現那幾棵植物的樣子,突然,它的葉子在回憶中清晰起來,我想我見過,盡管它們因為脫水而變得干且蜷曲。

    神仙草,又叫大麻。小滿在我即將想起的前一秒說出了它的名字。

    對,沒錯,就是它。沒想到這里還能種這個啊,你知道這玩意兒在國外有多值錢嗎?

    種這個是違法的。小滿說。

    那拉西的哪兒來的?

    他……我估計是牧民放羊的時候在哪兒遇見的野生的,隨手扯了幾棵。這玩意兒止疼特別好,很多生病的人,把它卷在煙里抽下去,就忘記疼了。

    我忽然間想明白了在芝加哥酒吧的那天晚上,陳皮特給我抽的東西。他給我的就是它,或者類似的東西。這么一想,我忽然感到身體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仿佛有什么沉睡已久的事物被喚醒了。不安感也隨即襲來,但我分不清喜悅和不安都是來自什么,很可能它們是同一個東西。

    小滿打起了呼嚕,可能是睡著了,也可能是怕我繼續追問不合時宜的問題假裝睡著了。

    我躺下,沒有蓋被子,我的身體比剛才燥熱許多。

    不管我們多么細致,想了多少方法,地氣一升,春天要來的時候,種植園已經平整的土地上還是會長出許多小草。每一陣風都有可能吹來草籽,每一顆草籽都有可能生根發芽,現在,在烏拉蓋草原這里,我們需要的是藥,不是草。于是,我和小滿蹲下身子,一根一根地把它們拔掉。我們用鋤頭和鐵鍬壘起低矮的壩壟,把整片園子區分成大小相同的長方形畦子,一邊區隔,一邊討論這里種什么,那里種什么。

    一個多月后,等周圍草場上的草半尺高,整個烏拉蓋都綠起來,我們開始栽種。品種就在拉西提供的里面選了十種,每種十畦,正好一百畦。藥種是小滿遠赴喀喇沁旗買來的,他收購羊肉和草原特產的那些年里,東奔西跑,認識了很多人。其中之一就是個藥材販子,他幫小滿介紹了喀喇沁旗,還承諾種植成功,他一定會來收購。

    每棵草藥都像人一樣,一點一點長大,不過人主要是在地上長,而那些藥材的身體,卻是往地下延伸。仿佛它們只有在不見陽光的泥土之下,才能積蓄那些治愈疾病的藥力。

    種草藥不像種莊稼,春耕秋收,一歲一季,它是個更漫長的過程。夏天的時候,我們的藥畦里郁郁蔥蔥,每一種都長出了枝葉,在足夠的水和肥料的滋養下,那些枝葉不比草原上野生的藥材枝葉瘦小,甚至更肥壯寬大,讓人看了心生歡喜。我常常徘徊在種植園里,一會兒摸摸芍藥,一會兒摸摸防風,這讓我想起母親一頭接一頭摸家里牲口的樣子。我發現自己明白了她的感覺和心情。

    三伏天,我正在和小滿拎著水桶一棵一棵地給藥材澆水,拉西和母親搭了一輛車來了。

    母親蹣跚地走下車,看著我們滿園子長勢兇猛的藥材,長長地嘆了口氣。

    媽媽,你看我們的藥長得多好啊。我興奮地道。

    拉西彎下腰,拔出一根防風,遞給媽媽。

    唉,草地不是莊稼地,藥材也不是莊稼呀。她感慨說。

    媽媽把那棵防風給我們看。防風地上部分的枝葉很大,可是地下的根須細得像根胡子,細細小小。我和小滿愣在那里。

    大媽,藥材不像莊稼,不是一年生的作物,肯定要兩年甚至三年才長成吧。這我們知道,書上也說了。

    是,不過如果這個藥材第一年只有這么細,三年五年也粗不了,拉西說,還有就是,你得看它是不是往深里長。如果一個勁往地下長,也不行,將來藥雖然長,可是太細,一挖就斷了。一點不往深里長,也不行,得是勻稱地長。

    我們的心瞬間一涼,各自又拔了幾根其他藥材,都不怎樣,最粗的一棵也就小拇指般粗細,才幾厘米長。

    我和小滿都把這件事想簡單了,我們天真地認為,只要土地肥沃、照料周到,我們就能像種玉米和麥子一樣種出黃芩、防風、玉竹、牛膝。藥一棵棵長出來了,可它們治不了自己的虛弱病。

    現在,我和小滿騎虎難下,不知道該繼續還是該停止。如果繼續種下去,沒人敢保證兩年后這批藥材足夠成材,賣個好價錢;如果拔掉,再重新栽種,一切都要重來一遍。到這時候,我們才細細地算了一筆賬:草場是自家的,雖然沒用額外支出,但也是投入。我們平整土地、買藥種、肥料花了一大筆錢,這錢主要是小滿出的。再往后想,我們還有好多情況沒做準備,比如,就算藥材長得不錯,如果遇到極寒天氣該怎么辦?如何保證這些藥材不被凍死?小滿去村子里供銷社的藥材收購點打聽,發現價錢幾天一變,有時候某種藥材突然不收了,白送人家都不要。

    小滿開始打退堂鼓,我看出了他的猶豫。我心里想,種草藥的主意雖然是小滿提的,但真正急迫的是我。開大尾羊的這些年,小滿幫了我太多事,我知道他很大一部分是看在拉西和母親的份上幫的,我不想讓他吃虧。

    有天晚上,小滿又逡巡在園子里,這里拔一棵藥出來看看,那里薅一棵出來看看,滿臉愁容。我走過去,遞給他一支點著的煙,開門見山地說:小滿,你退出吧,我把你之前投的錢都退給你。

    他愣在那兒,表情訕訕的,一種心思被看穿的窘迫。

    你別多想,你有你的難處,你有老婆孩子要養活,我就一個人。還有就是,我相信烏拉蓋坑不了我。

    最后,小滿只拿了他投入的一半的錢,三十萬左右的樣子,退出了種植園?,F在這個種植園完全屬于我一個人了,我不想就這樣放棄。我心里清楚,如果這件事做不成,那就徹底完了。把這些藥材拔了重新種,時間等不及,資金更不允許,與其如此,倒不如就接著種,兩年三年,什么時候成材什么時候挖出來賣。就算長不成又粗又大的藥材,只要能賣回個成本也行。

    第二年,我又拔出那些藥材,發現它們長大了不少。老天不亡我,烏拉蓋不亡我啊。我興奮地拿著一把藥材去跟母親報喜,母親拍著我的背說:達來,達來,好孩子。

    但是這世界上的事情,好和壞總是相跟著來的。就在我以為那些藥能順利地長成材的時候,幾乎一夜之間,附近很多地方都建起了中藥種植園。政府明確了大力發展蒙醫蒙藥、中醫中藥之后,人們便一窩蜂地開始種藥。小滿認識的那個藥販子來了一次,看了看我的藥,開了個價兒。我聽了,直接把他趕出了屋子。

    那天晚上,我坐在藥畦里,聞著它們葉子的味道,心中涌起難以言喻的酸澀。我的頭開始疼起來,我知道那是神經痛。這個毛病是母親去年拔出那根細弱的防風時落下的,這之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疼一次。我從鎮子上買了索米痛片,先是吃一片,然后是兩片,疼雖然減弱了,可索米痛片特別刺激胃。我的胃又開始難受起來。

    時間一久,吃兩片藥也沒什么效果了。我守著十幾種藥,可是沒有一種能治我的頭疼。我踉踉蹌蹌地進到屋里,在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喝水不解決任何問題,我只是想做點兒什么來假裝忘記頭疼。我腦袋里應該有一個石匠,他在一鑿子一鑿子地刻我的墓碑。我開始整理旁邊堆雜物的幾間屋子,每次頭疼的時候,我都這么干。它和喝水是一個作用。

    我發現了一條口袋,那里面是十幾種干癟的藥材,揉搓一下,幾乎變成粉末了。然后,我看見了那幾棵神仙草,記起這是拉西那一次拿來的。

    我覺得自己有救了。我把那幾棵植物小心翼翼地扯出來,隨手一碾,葉子就成了細微的小碎片。我找到一盒煙,抽出一支,把里面的煙絲倒出來,混上一撮,又卷成煙卷,點著了,狠狠地吸起來。

    那支煙吸到一半,疼痛消失了。這么說并不準確,疼痛并沒有消失,但是它不再令人難以忍受,反而變成了一種享受。頭依然能感覺到疼,而這疼被麻醉的神經幻化成某種神圣的儀式,我覺得是母親身上的疼轉移到我身上,而她則通體舒泰。我躺在地上痙攣著、嘶喊著、呻吟著。

    當一切狂亂消失,我渾身大汗,感到極度虛脫也極度舒服。有老鼠在墻根的柜子里窸窸窣窣,我知道它,有幾次我甚至看見了這只老鼠,只是沒有刻意去打死它。我自己也不知為何,仿佛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影子。

    疼痛消失的頭腦無比澄明,有些毫不相干的事情瞬間建立了聯系,陳皮特的臉便從一根巨大的雪茄之后浮現出來。想起他,是因為前段時間我收到了一條短信。短信是沐沐發來的:達來哥哥,我是沐沐。我終于知道了自己的命是你救的,可我還從沒見過你,更沒有跟你當面說聲謝謝。爸爸一直瞞著你捐獻骨髓這件事,只告訴我是醫院的篩選配型。我后來偶然才得知真相,也才了解到我們之間的關系。我想見見你,真的很想見見。你能給我回消息嗎?

    我沒有回信息,我還記得自己答應陳皮特的事,我不想食言。這一切都是我和陳皮特的事,與她無關。而且,我害怕見到沐沐。

    所以,刻意不聯系幾年之后,我再次撥通了陳皮特的電話。

    5

    我沒想到,陳皮特會因為這件事來一趟烏拉蓋。

    我猜想,他來這里可能主要是為了沐沐。我不知道這個有著相同基因的妹妹是怎么跟她父親鬧的,陳皮特同意來這里,還同意讓她和我視頻一下。他特意叮囑我,不要告訴拉西他過來。很好理解,如果被拉西知道我找他來的目的,殺了他都有可能。

    陳皮特用他的手機給沐沐撥了視頻,鏡頭里,沐沐正在學校的體育館打網球。她穿著運動短裙,戴著網球帽,用鏡頭把整個球場拍給我。

    達來哥,你比我想象的……要老一點兒。她說。

    你比我想象的小一點兒,我說,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個妹妹。

    我們沒有聊任何有關骨髓的事,基本都是她在說,說她的學校、同學、老師,說她將來想回中國來生活,說她最喜歡吃的美食。我嗯嗯哈哈地答應著。她不太會說中文,勉強說幾句,卡殼的時候就轉成英語。

    后來,她問我:爸爸說你在種藥材,能給我看看嗎?我很好奇。

    我把鏡頭對準那些防風、芍藥、桔梗,一樣一樣跟她說這個是什么藥,主要治療什么;那個是什么藥,主要治療什么。

    很神奇啊,她說,中醫真的很神奇啊。我前一段打球肩周受傷,醫院的大夫讓我做手術,我嚇死了,后來去唐人街的醫館做針灸,竟然真的好了。不過西醫也很厲害,要不然我們也不會認識吧。

    這是她唯一一次提骨髓移植的事兒。

    等我畢業回國,我一定回去找你玩的,沐沐最后說,我在網上搜索過,烏拉蓋草原的大尾羊特別鮮美,我要回去吃一整只。哈哈。

    關掉視頻,我看見陳皮特正盯著我。

    你的雪茄呢?我說。

    戒了,他說,肺部有陰影,醫生不讓抽了。

    人人都是病人,人人都需要吃藥。我說。

    他不抽煙了,但是仍然隨身帶著打火機。現在,他的手在不停地開關打火機,微小的火苗燃燒一會兒,然后被熄滅,又被打著燃燒一會兒,又被熄滅。他空閑的時候不斷重復這個動作,直到這枚打火機耗盡燃料,他再換上新的。

    他就這么玩著火,聽我說完了找他的真正目的。

    接下來,是很長很長的沉默。終于,他開口了:達來,基于我們之間的過去,我實在無法相信這不是一個圈套。

    當然,我明白。所以我從來沒說我原諒了你做的事,我依然覺得你欠我一個人情,大大的人情,我現在只想討回來。我知道你有辦法。

    陳皮特玩廢了兩個打火機,房間里充滿輕微的煤氣味兒,如果再濃一點,或許整個屋子都能點著。

    你想清楚,這件事一旦敗露,神仙也救不了你。他說。

    我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個塑料袋,那里面是上次我找到的植物碎葉子的剩余。我卷煙,點著,遞給他一支。

    他沒有接,我就這樣舉著這支煙。很快,燃燒的煙霧彌散在四周,蓋過了打火機的煤氣味。他的鼻翼不自覺地聳動了一下,喉結也上下滑動。我知道,他的身體拒絕不了這種味道。

    他接過煙,深吸一口。這時候,他站在了自己肺部的陰影之下。

    我只負責幫你找渠道,其他的一切靠你自己。而且,我不保證一定成功。出了事,我也不會認。陳皮特說。

    我點點頭。

    于是,在下一年春天,我瞞著所有人種下了那片特殊的莊稼,我種下了前半生的最后一味藥。

    6

    那些祛風解表、除濕止痛的防風,那些瀉火解毒、止血安胎的黃芩,那些養血斂陰、平抑肝陽的芍藥,那些宣肺利咽、祛痰排膿的桔?!c我的莊稼一起,與我的母親一起,在這場大火中消失了。

    大火熄滅,煙霧散盡,它們仿佛都不曾來過。

    我穿著囚服,每天按照監獄的作息起床、勞動、聽宣講、睡覺,像一枚指針,走得準確而機械。我已從痛苦中平靜下來,好像那些被燒毀的藥都吸進了我的肺里,治療了我的心。我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母親用她的殘命換了我一條命,如果不是她那把大火,我可能會被判十年。

    被警察帶走前,拉西跟我說:你媽媽說,你可以把一切推到她身上。

    是的,我有機會再一次逃脫審判和罪責,我可以說那些莊稼是母親種的,她已經畏罪自殺。

    這一次我不會這么選了,我在法庭上承認了自己非法種植的事。不過因為那場大火,法院沒法準確確定種植的數量,所以只是以估量的數量量刑。我覺得自己不僅僅是在接受這一次的懲罰,也是在接受艾麗那件事的懲罰。

    一開始的幾個月,我拒絕任何人的探視,包括拉西、小滿。我不想見任何人,直到我感覺自己跟過去徹底切割為止。牢獄里的生活枯燥無比,但我過得很平靜,可能人就是這樣,當心里的負擔足夠重時,你的身體就會隱形。你會覺得那些規定、戒律、安排,都是在幫你去除欲望和煩惱,時間一久,它們真的少了。我甚至還可以控制自己不去回憶往事,這是牢獄里的人最常做的事情,我拒絕回憶,但是沉溺幻想:我想象著將來出獄了,自己重新走在烏拉蓋的草地上,走在那片生長過青草和藥材的園子里,走在木倫河邊,在那樣的時刻,我會感覺到什么,回想起什么?我的回憶是將來過去時,而我現在的幻想則是現在將來過去時。

    八個月左右,我覺得差不多了,開始期待著有人來看我。但是拉西和小滿都不再出現,我不知道他們是被什么事絆住了,還是也失去了見我的心情。

    就在這時,一天上午,獄警敲著我房間的鐵柵欄說:達來,有人來看你。

    十分意外,我入獄后第一次見的人竟然是沐沐和冬至。沐沐得知了那場大火和我坐牢的事情,不顧陳皮特的反對,毅然回到國內。她找到了小滿,然后認識了冬至。她讓冬至帶她來看我。這兩個孩子瞞著他們的父親,偷偷跑到了這里。

    隔著鐵欄桿,我看見沐沐涂著煙熏妝,頭發染成了金色;冬至長高了些,比以前成熟了不少,目光更加篤定的樣子。

    達來哥,你好像瘦了不少。沐沐說,那年跟你視頻的時候,好像還挺胖的。

    作息規律,飲食健康,生活簡樸。我說,我簡直不是在坐牢,而是在某個健康訓練營。

    哈哈,沒想到你還挺幽默,是不是冬至?沐沐看看我后扭頭對冬至說。

    你一個老外,還聽得懂中國的幽默。冬至調侃沐沐。

    嗨嗨嗨,怎么說話呢?沐沐不干了,別以為我不清楚,達來是我哥哥,可是你叔叔,這么說,你應該喊我沐沐姑姑。

    冬至沒想到她把關系捋得這么清楚,哼了一聲:甭想占我便宜,我比你大一歲,我是你哥。叫哥哥,快。

    看著他們斗嘴,我突然覺得很開心。母親去世,拉西老了,小滿也快老了,但是總有人正年輕。這時候,我想起了那首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總有草在生長,總有人正年輕。

    他們離開前,我提了一個請求,我希望他們在明年春天去烏拉蓋草原看看,然后告訴我那里怎么樣了。我開始無比想念那個地方,童年時厭惡的一切,都從蟄伏的基因里蠢蠢欲動,蘇醒了過來。我想把春天剛冒芽的青草咬在嘴里,我想聞聞滿羊圈的羊糞味,我想揪住大尾羊肥碩的尾巴聽它咩咩叫,我甚至想嘗嘗羊肉的味道。

    冬至和沐沐答應了我的請求。

    保證完成任務。沐沐說,還敬了個禮。

    冬至則打了個ok的手勢。

    第二年的五月份,小滿來看我,給我帶來沐沐寫來的信,還有幾張照片:

    達來哥哥:

    你這段時間好嗎?真抱歉呀,我沒法和冬至再去看你了。我的簽證到期了,必須回一趟美國,而且我把冬至也拐到美國去了。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們還會一起回來的,我準備回去辦長期簽證。他跟我說了他要做的事情,我覺得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所以,我想和他一起來做。

    對了,說說你拜托我們的事兒吧,春天快過去的時候,我們去烏拉蓋草原。我們從來沒忘記過。

    我們到了那里,你的父親,也是我的拉西伯伯接待了我們。他說,今年的雨水好,草長得也好。拉西伯伯從鄰居家里借了兩匹馬給我和冬至,我們騎著馬,在草原上四處閑逛。青草已經長到和我的靴子一般高了,我還看到一種野花。冬至說,這種紫色花瓣、黃色花蕊的花叫耗子花。他跟我解釋了半天,我才弄明白,耗子就是老鼠,我還以為他說的是號子。我記得有一種花的中文名字叫喇叭花。耗子花、喇叭花,這些花的名字真有意思。冬至還說,耗子花是草原上最早開花的,而且它還是一種草藥,據說它的功效是瀉水逐飲,祛痰止咳,解毒殺蟲。

    冬至說,如果是夏天來,草原上最耀眼的花是薩日朗花(我沒記錯的話,伯娘的名字就是這種花,對嗎?)。我想我今年一定能看到薩日朗花的,那時候,我肯定、必須、一定再來烏拉蓋。

    我們去了你家里的那片草場,就是你們種藥材的地方,那里也長滿了草,而且長得比別的地方還要高呢。我很好奇,這里不是剛剛被大火燒過嗎?冬至說,正是因為被大火燒過,草木灰都變成了肥料。冬天的時候,大風把其他地方的草籽吹來了,春天的時候,種子有了,草當然就會長出來,肥料有了,當然就長得高。這個家伙好像懂得很多草原上的事,我甚至有點佩服他了(這句是被迫寫的)。

    我的中文敘述能力太有限,沒法把所有感受都寫下來,這封信是我口述、冬至代筆的。我們拍了一些照片,你看起來會更直觀一些。話說現在都是數碼拍照,為了洗這些照片,我們可是跑了好幾個地方。

    達來哥哥,一想到我的身體里流淌的血液,是你的骨髓制造的,我就有奇特的感覺,好像我不是自己在活,我還替你在活。而之所以能如此,是因為我們有相同的基因,所以有相同基因的人,其實既是一個人,也是一群人。是不是?我是這么想的。

    嗯,好了,就說這么多。等夏天,我會帶著一大把薩日朗花來看你。

    沐沐(冬至代書)

    我從信封里掏出幾張照片,有花有草,有全景有特寫。我看到了曾經的種植園,重新變成了一片草場,和無邊無際的烏拉蓋草原連接在一起,仿佛從未被墾殖過,從未被焚燒過。從小山頭遠望過去,天蒼蒼,野茫茫,你根本不會知道哪片草下發生過什么故事,這些誰也阻擋不了的生長的力量,會把一切都變成泥土的一部分,花草的一部分。

    一張耗子花的特寫照片抓住了我的目光,吸引我的不是花,是花下面一株小到幾乎看不見的植物。它才冒芽,剛剛長出兩片幼葉,但是它的形狀和葉脈,我太熟悉了。那是我曾栽種過的莊稼。

    眼淚突然襲來,我感覺自己的胸口是決堤的大壩,身體進入汛期,有無盡的江河水洶涌而出。這一刻,我接受了,我是烏拉蓋草原的孩子,我是它的一棵草,不論我好還是壞,烏拉蓋都會給我一寸生長之地。

    (刊發于《北京文學》2023年第7期 責編張頤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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