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晚春情話
    來源:《山花》 | 韓松落  2023年06月29日13:37

    晚春

    “尕奶奶來了。”一川跑進門,報告一聲,又轉(zhuǎn)頭跑出去。

    “你還記得尕奶奶不,我叔叔的媳婦,從下蒲家嫁過來的,我們叫尕媽,你們叫尕奶奶。” 鳳臺正在院子里和一林說話,收到一川的報告,一邊含笑對一林解說,一邊站起來準(zhǔn)備迎接。

    “不記得了。”一林倒也誠實,有點猶豫,還是實話實說,一邊跟著站起來。

    鳳臺長著一張西北人常見的圓臉,臉型、眼角、下巴都有些細微的特別之處,西北人看到就會感覺比較親切,唯獨鼻子比較突兀,硬朗,鏗鏘,像在一團面里裹了巖石。身上穿著一件紅色戶外短風(fēng)衣,是二十年前跟尋子團的人學(xué)來的穿著,這類衣服,她穿了二十年,終于穿到和她本人融為一體,也算是衣服馴化了人。一林穿一身灰色運動衣,運動衣里是白色T恤。他生得英俊,但眉眼神情總有點倉皇,像是時刻在躲著一記耳光,或者過于刺目的陽光。兩個人站在那里,像是還沒有馴化好對方,什么地方有點硌得慌。

    院子地勢略高,可以看得見水庫邊的白土路,卻并沒有看到尕奶奶走過來。鳳臺就又向著路上望了一眼,白土路又白又硬,路邊青草已經(jīng)及膝,嫩綠蓬勃,向著水面的方向倒伏,一波一波,像綠色的細細海浪,早熟的寬葉獨行已經(jīng)開了白花,從綠浪之中探出頭來,星星點點。這綠浪一直鋪展到遠處,和水面相接,像是一頭扁平的溫順的動物,趴著河岸,往淡藍色的水面扎下頭去,飲不盡似的飲著,讓人對那水的滋味生出渴望。水的顏色,越遠越淡,到了水天相接的地方,就是一片粼粼的銀白。看著看著,就有點走神,就想多看一會。

    “尕媽歲數(shù)不大,才比我大十五歲,你爺爺?shù)膸讉€兄弟姊妹,我跟尕媽家來往得多些。”

    “叔叔的老婆,我們那邊叫阿母,也叫嬸嬸。”

    鳳臺覺得“我們”這兩個字有點刺耳,只是不知道怎樣表示自己的不適,正找著話,尕奶奶和她的兒子兵兵已經(jīng)走進來了,一川在后面緊跟著。鳳臺跟尕奶奶打過招呼,又對一川說:“往門口灑上些水。灑勻些。”

    尕奶奶以前在鎮(zhèn)上糧庫工作過,后來被清退了,還是一直剪短發(fā),一副女干部的樣子,穿著一件深咖啡色的衣服,雖然是深色,但咖啡色里帶著點姜黃,在人群里還是扎眼的。尕奶奶一直會打扮。鳳臺看得出她頭發(fā)茬子是齊的,不毛,應(yīng)該是新修了頭發(fā),身上的咖啡色衣服也新,像是沒穿過幾次。兵兵也穿了西裝,白襯衣比袖口長一點點,袖口洗得有點起泡,但終歸干干凈凈。看他們這樣慎重,鳳臺就覺得自己打扮得太草率了,低頭看一下,扯了一下衣服下擺。

    尕奶奶走到一林跟前,拉住一林,仔細端詳一會,并不顯得生分,連聲說:“林林子,你把我認得不?我是尕奶奶,你媽的尕媽,你尕的時候我抱過你多少次,后來南方人把你讓人拐走了,把你們?nèi)液Φ貌坏没睢C茨闶窃趺凑抑貋淼模磕氵€算是有良心啊。么你怎么不早些找著回來?把你媽磨得,我就看著把你媽一天天磨得,幸虧你媽心強,能軸住。么你還回去呢嗎?你回去做啥去呢?那個南方人家里就舒坦些嗎?這些人遲早要讓天雷打的,你跟上他們能有啥好事呢?”

    從到省城認親到一起回家,鳳臺和一林處了已經(jīng)有四天了,還是覺得有點生,也有可能是一時半會回不到一林小時候那么親近了,但還惦記著那點模糊的親近,兩相比較,就有了隔膜,尕奶奶就沒這層顧慮。有了隔膜,就不是什么話都能講,加上鳳臺和暉強已經(jīng)跟一林商量過了,一林在那邊長大,也結(jié)了婚,認完親,住一段時間,終歸還是要回去的,所以鳳臺一直沒有撕破臉罵買了一林的養(yǎng)家,也沒有說過狠話,聽到尕奶奶罵出口,就覺得是替自己出了一口氣,沒有阻止,只是用了好笑又埋怨的語氣對一林說:“尕奶奶的話你怕是聽不懂了吧。”

    一林老老實實回答:“剛開始也聽不懂,這幾天聽下來,能想起來一半了。”

    鳳臺對尕奶奶說:“尕媽你以前在糧站上班的時候不是也說普通話呢嗎?你就說那種普通話,你說的這個話,我們能聽懂,一林恐怕聽不懂。”

    尕奶奶看一眼鳳臺,又看一眼一林,假意白了一眼說:“遲早也得聽懂。”又說:“我那都是胡拐的普通話,那不叫普通話,也就是個京蘭腔罷了。”但不知不覺已經(jīng)改了口音,緊抓著一林:“么你是怎么找著回來的?我聽說是從網(wǎng)上?不是早就有網(wǎng)了嗎?鎮(zhèn)上的小學(xué),2005年就有臺灣歌星給捐了電腦拉了網(wǎng),你怎么不早些上網(wǎng),早些找著回來?”

    一林一邊搭著尕奶奶的手,一邊帶著尕奶奶往堂屋里走,一邊說話:“我也是后來才知道。我那時候是七歲,七歲也記著不少事了,我記得我爸爸叫暉強,媽媽叫鳳女子,就是不知道怎么寫,要是知道我媽的大名,可能早就找到了,明鳳臺這種名字確實少見,到派出所一查可能也就查到了,可就記得你們把她叫鳳女子。”一林走得磕磕絆絆,話也說得過分用力,有一種自知被監(jiān)督狀態(tài)下的誠懇,那姿態(tài)語氣,顯然都是這幾天才學(xué)才練的,有點像是才上臺的新演員,隨時都在忘詞逃走的邊緣。鳳臺在一邊看著,十分不忍,就想起自己在父親的葬禮上,學(xué)著大人樣跟親友講話,以及暉強跟看望他們的領(lǐng)導(dǎo)表示感謝,都是這種新演員的狀態(tài),她甚至有點擔(dān)心一林受不了這些本不應(yīng)有的繁文縟節(jié)連夜逃走,但也知道這一關(guān)遲早要過,這都是他們要一起經(jīng)受的。她就把目光轉(zhuǎn)了別處,只用耳朵聽著一林講“臺詞”。

    尕奶奶一臉惋惜:“就差著這么一點,但凡當(dāng)時記著你媽媽的名字,早就找回來了,你爺爺當(dāng)初咋取的這個名字,也不好記,也不知道是個啥意思。”

    鳳臺趕緊笑了:“你忘了?我爹是臨洮過來的,臨洮有個地方叫鳳臺,老子騎鳳凰飛走的地方。就起了這么個名字。這個名字的意思好著呢。”

    一林一邊安頓著讓尕奶奶坐下,一邊替鳳臺解圍,因為是替母親說話,倒顯得輕松了一點:“也不光是沒記得爸爸媽媽的名字,我主要是把水庫記錯了,記成湖了。老記得我們家是在湖邊,出了門就是一片水,有蘆葦,有水草,有野鴨子,有船;就專門找有湖的地方,在網(wǎng)上發(fā)尋親啟事,也都說以前是在湖邊住,看谷歌地圖,也是找有湖的地方。不但把自己誤導(dǎo)了,也把別人誤導(dǎo)了。幫忙的網(wǎng)友一聽說我小時候是在湖邊住,就先把西北幾個省排除了,一門心思在南方找,湖北、湖南、安徽、浙江,都找過,哪里想到找反了。”

    鳳臺:“也怪我們這個地方,明明是水庫,起個名字叫柳川湖。”

    尕奶奶連聲嘖嘖:“以前沒有修成水庫的時候,的確就叫柳川湖。這也是命吶,名字不知道,住的地方也記岔了,這還找啥呢,過去一年就又忘掉一些,越來越記不清了,不過這還算好,還是找回來了,還是命吶。”

    一邊的兵兵說:“我媽就迷信得很!西北有湖的地方也多,銀川的湖就多得很,應(yīng)該在西北找找。”

    尕奶奶對兵兵說:“又賣派你知道的地方多。”

    鳳臺:“兵兵去的地方本來就多,當(dāng)初帶著暉強也去了不少地方,也托了不少人。林林,你把你找到家的事情再說一遍,尕奶奶愛聽。”

    一林:“我還記著我們房子的門口有條白土路,白土路和湖緊挨著,沿著白土路往西走就是另一個村子。那個村子里有個白塔,在我們家院子里就能看到,我一直讓我爸爸媽媽帶我去看,一直沒有去過,我就老在院子里望那個白塔,覺得特別遠,也特別想去,就是沒去成,印象就特別深。”

    一群人都紛紛轉(zhuǎn)過頭,向著白塔看去。白塔就在五公里外的另一個村子里,不遠,但也不近。說不遠,也真是不遠,從前沒有通柏油路的時候,往鎮(zhèn)子上走一趟,也得二十多里路,白塔只有五公里遠;說遠,也的確遠,一座山,一條河,一戶人家,但凡劃給另一個村子,劃給另一個姓,在心理上立刻就遠了,再假以時日,那種遠就積重難返、弄假成真了。所以,這一群人,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子,倒都沒去五公里外看過白塔。都想著白塔總是在那里的,除非來了大地震,否則總是可以看到的,今天不去看,明天也能看到,今年不去看,明年也能看。

    再說了,農(nóng)村人,走上五公里,看一座白塔做什么?莊子上殺豬的地方,離鳳臺家也有三公里,她常常去,買點豬肉、豬下水、血面;去油坊也有兩公里,她也常常去,買胡麻油、菜籽油。但凡和吃的用的有關(guān)的地方,都不算遠,推車拉車去都不算遠;沒有由頭走上五公里,看一座白塔做什么?那都是吃了五谷想六谷,立刻就顯得遠了。

    兵兵說:“也不知道這白塔是什么年代的,什么人建的。”

    鳳臺:“以前是不是白的都不一定,可能是后來才涂成白的。”

    兵兵又說:“聽說賣門票呢。”

    鳳臺:“不賣門票都沒人去,何況是賣門票呢。”但一想,如果沒有這個白塔做標(biāo)記,還不知道一林哪年哪月才能找回來,就說:“也說不定是沒有宣傳出去。”

    尕奶奶說:“你們明天看一下白塔去,把心愿給了了。一林你繼續(xù)說。”

    一林:“后來我就在網(wǎng)上找白塔,找有水有塔的地方。后來,有一天,有個志愿者說,他在甘肅旅游的時候,看到過一個有水有白塔的地方,不過那片水不是湖,是水庫,我覺得不太像,水庫是有壩有房子的,我從來不記得這片水上有壩,但還是想著不能錯過,就讓他發(fā)個照片來看看。他就把白塔的照片發(fā)來了,我一看覺得就很像,就按他說的位置在地圖上對,又覺得對不上,因為地圖上標(biāo)的也是水庫。志愿者就說,他在這片旅游的時候,微信加過本地人,他讓那個人跟我說說本地話,讓我回憶一下,我就跟那個人視頻連上了,說著說著,我就想起來了一點,還是不太確認,想著先跟當(dāng)?shù)氐闹驹刚呗?lián)系一下,這邊的志愿者就到鄉(xiāng)上來打聽,就跟爸爸媽媽的信息對上了。”

    兵兵:“是不是還要做DNA?”

    一林不知怎的,喉頭一哽:“做了,一做就對上了。”

    兵兵:“是不是抽著不多的一點血?”

    一林沒有聽懂,鳳臺給翻譯了一下:“抽的血多嗎?”一林趕忙說:“不多不多,就一管血,和平時體檢的時候抽的差不多。”

    鳳臺有點不適應(yīng)一林這種語氣,緊張的,討好的,客氣的,一林似乎也意識到了,努力地取消這種語氣,但一到生人面前,這種語氣就又出來了。鳳臺就對一林說:“你小的時候,兵兵經(jīng)常帶你玩的,你可能不記得了。有一次他把你帶到水庫邊上去了,你一只腳陷到泥里,出不來了,兩個人都嚇哭了,他就拽住你的腿往外拔,結(jié)果光把腳拔出來了,鞋子陷到里面了,害怕回來挨罵,兩個人爬在泥里掏了半天,總算把鞋掏出來了,在水渠邊洗了半天,回到家都晚上八點了。”

    一林還是那種喏喏的樣子,對著兵兵笑了一下,似乎兵兵是昨天才幫他掏的鞋子,現(xiàn)在有必要感謝一下。鳳臺嘆口氣,轉(zhuǎn)頭跟尕奶奶說:“暉強和我,聽見消息就到蘭州去了,在蘭州住了一個禮拜,在蘭州把林林迎上,讓幾個報社采訪了兩天,又在城里逛了一下,這就回來了。現(xiàn)在也不叫報社了,叫融媒體,還要拍視頻,我這灰頭土臉的,也不想拍視頻,不過報社確實也出了大力了,不讓采訪也說不過去,就讓跟著拍了兩天。說是過幾天還要到莊子上來拍。”說著,就又想起在視頻里看到自己嚎啕大哭時候的尷尬,就打住了。

    門口一陣喧鬧,暉強和一春帶著幾個親戚來了,鳳臺就跟尕奶奶說:“暉強一早就到莊子口子上迎尕旺舅舅和他的幾個朋友去了,人等人就是費事,去了這么久。”

    暉強圓臉,寸頭,黑皮膚,膘肥體壯,也穿著一身戶外的短風(fēng)衣,跟尕奶奶和兵兵打過招呼,又把尕旺舅舅等等幾個人介紹了一下。尕旺是鳳臺娘家這邊的,不是至親舅舅,還隔著一層,人也不算老,也就比鳳臺大六歲,按理說跟鳳臺的關(guān)系要比尕奶奶近一層,但鳳臺一直不喜歡這個舅舅,嫌他市儈,也還是一直來往著。

    尕旺舅舅長年累月穿著一身迷彩,說是從縣上的軍用品門市部買的,買了兩身一樣的,換著穿,鳳臺有點想知道他今天來這里是不是換了干凈的那身,盯著袖口領(lǐng)口使勁看。尕旺一邊看著一林,一邊呵呵笑著:“那家人好啊,幫你把娃拉大了,啥事不用操心,大學(xué)也供出來了,還把媳婦給娶上了,你就待在家里把婆婆當(dāng)上了,又把奶奶當(dāng)上了,然后又把娃還給你,一川一春也有了個出息的哥哥,將來上大學(xué)也有個幫的,說不定學(xué)費也不讓你出,你可真是便宜占足了,這不比中個五百萬要強嗎?”

    鳳臺特別不愛聽這話,尕旺自己就是過繼到二爸家的,吃著二爸家里的,穿著二爸家里的,還經(jīng)常往自己爹媽家里跑,二爸一過世,尕旺馬上就回了自己爹媽家,這一家人都覺得娃在別人家長大就是占了便宜,莊子上的人都笑話他們家,說他們家養(yǎng)娃“跟放鷂子一樣”。鳳臺也不能跟尕旺翻臉,就按住了表情,眼睛看著別處說:“這些年找娃娃花的錢,操的心,遭的罪,比養(yǎng)一個娃要多多了。”

    關(guān)鍵時刻,暉強倒也站在鳳臺這邊:“那時候,一閑下來,我就開上車到全國各地找,發(fā)傳單,在人多處打牌子,跟要飯的一樣。保安過來,一只手把我從脖子上卡住,另一只手從腦袋上推,那種罪,你沒遭過你不知道。一林這次認完親,還是要回去的,畢竟在那邊生活了二十五年,生活習(xí)慣都是那邊的。我們同意一林留在那邊,也不是因為那邊生活好,我們這二十五年,消息沒少看,有些人家把拐來的娃當(dāng)奴隸用,十幾二十年就睡在沒有暖氣的房子的干板床上,起來了就要殺魚、做磚、踩縫紉機;有些人家,起初對拐來的娃還可以,后來自己又生了娃,就虐待買來的娃。一林這一家人對他還是不錯的,吃的穿的都好,也讓上了大學(xué),也成了家。我們氣消了,就理智地想了一下,硬把娃叫回來吧,法律上也支持呢,輿論上也支持呢,網(wǎng)友也支持,反而是,讓他留在那邊,網(wǎng)友就說我們臨門一腳心慈手軟了,肯定要罵我們。問題是他一旦回來了,這邊啥也不適應(yīng),什么都要從頭來,那邊的一攤子生意全丟下了,他的媳婦子又是那邊的,肯定不能跟過來,這就又要二次三次折騰,我們這一家已經(jīng)折騰夠了,不想折騰了,不能為了解決問題,又制造新的問題,知道他在那邊好著就行。反正現(xiàn)在視頻聊天也方便,我時不時看看他干啥著呢,也就成了。不過,那一家子人,我確實是不想打交道。”

    鳳臺不是對暉強沒有想法。他用找一林為理由買車,又用找一林為理由時不時開車出去,全國各地地走,一出去就是兩三個月,每到一個地方,就和網(wǎng)上認識的尋親男女拉幫結(jié)伙,吃飯聚餐拍視頻,聽起來也理直氣壯;但鳳臺總是覺得有哪里不對,總覺得這種借著某個契機重生了、開辟了人生第二戰(zhàn)場似的姿態(tài)有點嚇人,還不能攔著,也不能有一點不高興。

    現(xiàn)在一林回來了,她頓時就不計較了,倒是覺得暉強也讓這些事練出來了。二十出頭的時候,兩個人都不善言辭,跟人打交道,都是抖抖索索,你推我搡,二十多年下來,兩個人都變作能說會道,落落大方,鏡頭懟到臉上,也不慌不忙,該哭哭,該笑笑,還學(xué)會了對著鏡頭作揖抱拳,請全國的老鐵支持一波,以前哪敢想。

    鳳臺不想讓暉強落單,免得在外人看來,似乎只是暉強一個人這么想,也就開口了:“我也不給那家人臉,也不撕破臉,也想過讓一林回來,但是回來了咋整呢?一口南方話,以后學(xué)本地話也不容易了,我們這邊說的話,n和l起碼分著呢,在南方待了這么二十年,nl全不分了,改也改不過來,已經(jīng)是個南方人了。一林能想著找我們,我就高興得很,能找到我們,也說明我們這輩子的緣分沒有盡,也就行了。”

    兵兵和尕旺也隨聲附和,兵兵說:“拐人的是拐人的,買人的是買人的。”

    尕奶奶不樂意了:“我再老顛懂了,也把這個道理知道,沒有買人的,哪里有拐人的?這些買人的,沒有一個好東西,都是等著雷打的。我就問你,你想過要買人嗎?你們家娃丟了,你咋想的是再生個一川和一春,不是再買一個呢?再說了,就算你想要買個娃,你知道怎么買不?跟誰買呢?怎么張這個口呢?這些買人的,就知道怎么買,就知道跟誰買,就能張這個口,就能跟人販子做買賣,所以我說,那些想買媳婦買娃,還買上了買成了的,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而且呀,這些雜慫不光是一家子壞,周圍也都是些壞慫。你現(xiàn)在讓林林在他們家待下,將來也就學(xué)得壞壞的了。”

    鳳臺完全沒想到尕奶奶竟有這么一番見識,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嘴,暉強也訥訥地說:“那邊對林林好著呢,一家人一家人不一樣,事情和事情區(qū)別對待。”尕旺舅舅也要插嘴,尕奶奶狠狠白了他一眼:“你差不多些。”

    一川和一春總是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來救場:“奔水一家都來了。”

    奔水家的娃是十幾年前丟的,一直沒有消息,奔水家一直沒有振作起來,估計是聽到一林回來的消息,想來取個經(jīng),也取點希望,鳳臺就趕緊跟尕奶奶說:“尕媽,奔水來了,你把你那些話再不要當(dāng)著奔水家的面說了。”

    尕奶奶不解:“我說了啥了?”

    鳳臺:“就你老說的那些,‘娃找到找不到都是你的命吶,你要認命呢’那些話,咱們家娃回來了,奔水的娃還不知道在哪沓呢,這些話聽了更傷人了。”

    尕奶奶:“你放心,我不說。”

    奔水家一家四口,奔水,奔水媳婦,奔水媽,和他們后來生的姑娘,都穿得破破爛爛的,臉色也不好,活像是剛逃難出來的,一家人就扛著這么一副逃難的樣子活了十幾年了。鳳臺一陣心酸,趕緊拉他們坐下,一家人都不坐,奔水拉住一林使勁看,使勁問,像是要在一林臉上挖出點什么:“你是怎么找回來的?”

    這些天,這個問題,一林已經(jīng)回答過無數(shù)遍了,但看著奔水家的這個樣子,就又說了一遍,水庫,白塔,志愿者,也想給奔水一些希望,就對奔水說:“你也不要太著急,現(xiàn)在到處都是攝像頭,DNA這些都上網(wǎng)了,志愿者也多得很,肯定能找回來。我也加入志愿者了,你把你們的信息給我,我發(fā)到網(wǎng)上去。”

    “網(wǎng)上?”奔水登時像是得了救,馬上就要把信息給一林,到處找紙找筆,讓一林給他們拍照錄視頻。

    鳳臺就起身弄吃的了。她做了臊子面,臊子面臊子湯是辦事的時候吃的,拐走的娃回來,也不知道按什么事情辦,沒有人規(guī)定過,但家里終歸是要來人的,就調(diào)了臊子湯。做臊子湯的時候,特意多洗了些胡蘿卜和海帶,拌了胡蘿卜絲、海帶絲,又炸了一盆丸子,又用炸丸子的油,炸了些油香。

    看著他們忙著拍照說話,鳳臺就拉著尕奶奶到沙發(fā)上坐下,先把幾盤果子瓜子往尕奶奶面前挪了挪,撿了一個紅一些的蘋果按到尕奶奶手里,就到院子里的廚房下面條、熱丸子。不多時,鳳臺就端著面回來了,尕奶奶接過臊子面,說自己早上吃得多,把面讓給兵兵,自己拿了個油香,又讓鳳臺去盛了一碗臊子湯,蘸著臊子湯吃起來。

    屋子里就響起一片呼嚕呼嚕吃面的聲音。

    晚燈

    早上來的人,吃了臊子面,聊了一會,午后就慢慢散了,干活的干活,睡午覺的睡午覺去了,把空空的院落留給鳳臺一家人。

    吵的時候嫌吵,但突然安靜下來,鳳臺也覺得心里被挖走了一塊,而且是用帶了齒的勺子挖的。這種驟然的安靜,她也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以前給老人辦事,修水庫的時候把他家設(shè)成臨時指揮部,家里都熱鬧過又安靜過,但這一次不一樣,他們走了,她就要帶著暉強、一川和一春,獨自面對一林,似乎他們是一體的,是千瘡百孔、疲倦不堪但卻親密無間的一體,而一林是個寒意凜凜的外來人,終結(jié)了他們的千瘡百孔、疲倦不堪,卻又帶來了新的瘡孔和新的疲倦。

    她不知道一林那邊,又是怎么看他們這一家人。他們是一道岸,一林是對岸,她奔走在兩道岸之間,精神抖擻又小心翼翼,終于有點累了。他們都不太能適應(yīng)這種任務(wù),從生到老,誰都沒有接受過這種培訓(xùn)——和被拐賣二十五年后再度歸來的兒子相處的培訓(xùn)。

    好在有水庫,單是這青草、白花、水面和遠山,都能分散不少注意力,讓沉默有了個由頭。多半個下午,鳳臺就和這小心翼翼的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看著水庫,靜下來的時候,似乎都能聽到水和水、水和岸拍擊時候的“啵啵”聲,時不時也轉(zhuǎn)過頭去看看那座白塔。暉強就問:“要帶些啥不?”

    鳳臺愣住了,也不知道帶些什么好,就說:“帶些水果,帶些油果子。”

    暉強:“你炸油果子的那個油,還炸過肉丸子,恐怕是不能帶。”

    鳳臺:“那就一路上再拔些花兒。”

    正說著話,兵兵又來了,他把尕奶奶送回去,又跑回來了。只要是有人來,就還會有人來。不一會,“寶貝回家”組織的幾個人也來了,這些人跟暉強熟,幾個人湊在一起說著話,頭湊在一起,看照片,看視頻,聽他們的意思,一林能找回來,特別給他們的長精神,他們要暉強多參與些事情,也是做個示范。經(jīng)過午后那一段人走后的空落落,鳳臺也有點喜歡他們都在,到底熱鬧,盡管這熱鬧帶點下午的疲倦。

    臨到吃晚飯了,鳳臺把炕填上了。村子里多數(shù)人已經(jīng)不睡炕了,年輕人嫌炕有股味兒,更不愿意睡,鳳臺還是留著炕,自從一林丟掉了,這一家就像是罩了個玻璃罩子,再也沒往前走了。一林就站在一邊看著,鳳臺就說:“還會填炕不了?估計是不會了,昨天也忘了給你教了。”一林說:“都不記得了。”鳳臺就把木頭推子給到一林手里,手把手教他燒炕,兩個人合力把摻了堂土的荑子推進炕洞,又把玉米秸稈點了火,捅到荑子里去,一邊操作,一邊問一林:“記起來了沒有?”一林也老老實實回答:“不記得了,也就隱約記得有炕這么個東西,印象也不深,不然早告訴志愿者了。”

    火焰明明滅滅的,照在一林臉上,一林顯然是出了神,不知在想什么,是想起來以前燒炕的事呢,還是遺憾這些年沒有燒過炕呢?鳳臺也不愿意多想。

    這次的炕是三月底滅掉的,炕灰也掏掉了,有一個月沒填了。家在水邊住著,屋子里是有點陰的,要燒炕也說得過去,但鳳臺家也沒有常年臥床的老人病人,不想一直燒炕,冬春換季的時候,覺得冷了,就在臨睡前,打一會電褥子。自從知道一林要回來,她就又把炕燒上了,一天一天續(xù)著,直到一林睡到熱炕上。

    到了晚上,晚燈亮了,一家人在堂屋里說著話。一春的兩個女同學(xué),和鳳臺家也帶點遠親的,吃過晚飯,也賴在鳳臺家里,說是自己家的炕不燒了,要焐一春家的熱炕,其實也是貪她家熱鬧。說著說著話,三個姑娘就想到里屋的熱炕上擠著去,鳳臺就說:“炕還沒燒熱呢!晚飯前才又填的。”一春說:“讓你早點填你也不早點填,這幾天一直續(xù)著火呢,也沒有多涼。”鳳臺說:“你試一下去,看看熱了沒。”一春進屋探手試了試,出來說:“一點都不熱,媽你是不是荑子放得少,土放得多?”鳳臺說:“你就把你媽說得小氣著,那是還沒燒熱呢,我能把你涼著嗎?”一春說:“那是,就算涼著我,也不能把哥哥涼下。”說著劃了一林一眼,鳳臺聽了這話是有點高興的,畢竟弟弟妹妹敢拿一林開玩笑了,沒拿他當(dāng)外人。

    一春跑到炕洞里一陣捅,又進了屋,不住地進里屋去試炕,過了一會,笑嘻嘻地跑出來說“炕熱了”,就招呼著兩個女同學(xué)進屋上炕焐著去了,嬉笑的聲音不斷傳到外間來,鳳臺、暉強、一林、一川,也就都拖拖拉拉進了屋子,上炕了,兵兵擠不上去,斜靠在炕沿上,鳳臺就讓一川換了兵兵的位置,也讓兵兵坐在炕上。一春又嚷嚷說自己被擠到窗戶邊上了,半邊后背靠著墻,半邊頂著冷窗戶,鳳臺就起身,到炕柜上拿了一床厚褥子,給一春靠著。一家人就熱乎乎地擠在炕上,說著話。一川笑著說,這炕上從來沒有擠過這么多人,我數(shù)數(shù)有幾個,一二三……一共八個。一春就笑他說,你還會數(shù)數(shù),比傻強要厲害呢。也不是多么好笑的話,鳳臺倒是笑得最厲害。

    在堂屋里也說了好久話了,但坐在椅子上說的話,似乎不能算,熱炕上說的話,才真正算話。一家人的腳都湊在被窩里,一春用腳找到鳳臺的腳,用腳掌推了推鳳臺的腳掌:“媽媽,要是哥哥沒有走丟,你是不是就不生一川和我了。”鳳臺說:“要是一林在,一川可能還能有,你就沒名額了。”一春說:“好險。”一春的女同學(xué)就說:“要是在科幻電影里,另一個時空里,一林哥一直在,就是沒有一春了,我們炕上現(xiàn)在只有七個人,我在學(xué)校也就可以和李敦成坐同桌了。”一春佯裝怒了,在被窩里用腳對著女同學(xué)一陣踹,又罵:“重色輕友”。

    兵兵笑著說:“說起計劃來,我想起個事,姐姐你知道不知道?”鳳臺說:“你還沒說呢,我怎么知道。”兵兵說:“就是王永寬家,天天給最小的姑娘灌輸,說她是罰了款生下來的,把姑娘天天哄著給家里干活,八九歲就給全家做飯,倒像是抵債一樣。姑娘有一天反應(yīng)過來了,就說,就算罰了兩萬五的款,那也不是我讓你們生的我啊,憑什么倒像是我白白欠了你們一筆出生費,你們有本事把我塞回去。后來姑娘說下了一個對象,提親的時候,王永寬又給姑娘的對象說,姑娘是罰了兩萬五生下的,還從哪里弄了個收據(jù),上面確確實實寫的兩萬五罰款,落款“1990年11月”,還有紅章子。姑娘的對象慌的,趕緊又添了三萬彩禮,說是補交罰款,那五千算是利息。”鳳臺說:“這一家人就像是民間故事里的。”然后又笑著對一春說:“我現(xiàn)在跟你說你是罰款生的還來得及不?”一春說:“稀罕!我將來賺二百五十萬直接給你。你也不用找收據(jù)了。”

    那邊一川笑著說:“果然是二百五,二百五脫口而出。”一春在一川的腦袋上一敲,一川假裝被敲疼了,又把身子一歪,頭枕到一林的腿上,閉上眼睛,拉過一林的手來,在自己臉上蹭著,假裝輕微地打著呼嚕,用了說夢話的聲音喊著“哥哥”,然后又瞪大眼睛,笑著看看周圍人的反應(yīng)。兵兵就接過來,說:“看把我們川川子寶貝得,天上掉下來個哥哥,要是一起長大的,架都打不完,仗都罵不完,就沒有這么親了。”一春就說:“兵兵舅舅,你是說我和一川嗎?我們是貓和狗的關(guān)系,不是一個物種!”一川就拉過一春的手,學(xué)小狗那樣啊嗚啊嗚啃著,然后說:“明明是豬蹄子,豬蹄子真香。”一春抽出手來,在一川的頭上一敲。

    鳳臺竟有些感激一春一川。她其實還沒適應(yīng)三十二歲的、帶著南方口音的一林突然站在面前,她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七歲那時候,通過志愿者的微信,看到一林的照片時,她一陣恍惚,有點疑心是不是所有人都搞錯了,甚至對即將面對陌生的兒子這件事有點恐懼,這是她過去從來沒有想到的。她也不是那種能夠跟人勾肩搭背的人,難得跟人親熱起來,一林回來之后,她竟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拍兒子的背,還是拉他的手,怎樣才能增加一點聯(lián)系。但一春一川跟她和暉強都不大一樣,淳樸又自在,反倒成了他們一家和一林的黏合劑。所以她有點相信,她和暉強并沒有因為一林被拐走而愁云慘霧,沒有影響到一春和一川。他們過得還好,也就不枉了這二十五年。

    暉強側(cè)著身子,半躺在炕上,似睡非睡的樣子,說:“我一直沒有問,你媳婦怎么沒有來,是嫌我們這邊不好嗎?還是說有啥為難的?”一林說:“我們那邊已經(jīng)忙了,她走不開,下次帶她一起回來了。”其實一林的媳婦是養(yǎng)父母家的親戚,雖然是遠親,但走動倒還多,礙著這么一層關(guān)系,一林也就沒有帶她回來。暉強也沒有深究,又說:“你應(yīng)該一來就跟我們把這個話說到,我們也不是不通情理。我跟你媽在蘭州的時候,還買了幾件金首飾,你回去的時候給她帶上。”一林喏喏地答應(yīng)了。暉強又故意說:“其實看不見也好,你看別人家娶的媳婦子,天天眼皮子底下吵仗打仗,實在煩得很,你們幾千公里之外吵去,我們也看不到。”

    一春就說:“你就這么巴不得哥哥嫂子天天吵架。”暉強就說:“也沒有說他們天天吵吧,但兩口子終歸要磕磕碰碰,那都是難免。不過我也想明白了,吵架也是好事,活人才吵架,吵架要力氣,有力氣的人才吵架。我們家不吵架,為啥?我們一家受過天大的傷,想吵也吵不起來,也沒有力氣吵架,你媽不忍心跟我吵,我也不忍心跟你媽吵,也吵不動。你媽不高興了,就站在門口看水庫,一看半天一天,水庫就那么好看嗎?這都是沒力氣活的表現(xiàn)。我都有點擔(dān)心她有一天想不開跳水庫。不過我估計你媽就是想不開也不跳水庫,她肯定是想別的辦法,她一輩子為別人想,還怕跳了水庫把水弄臭了讓蒲家營的人罵呢。現(xiàn)在好了,你哥哥一走,我們就吵,也像別人家一樣,聽令哐啷。”

    鳳臺白了暉強一眼說:“我現(xiàn)在才是真正吵不動了,你這么想吵架,找別人吵去。”兵兵說:“這就吵上了,一林是充電寶,給你們把電充上了。”鳳臺笑著說:“一春一川已經(jīng)給我們充了半截子電了,剩下這半截子,這一下就充滿了,聽到消息的那天就充滿了。”一春說:“媽媽你前幾天才說我們兩個讓你老了五十歲,今天我們又成充電寶了,媽你把你的臺詞想好了再說,不用給我面子,說出你的真實感受。”鳳臺說:“一點點尕面子還是要給的,我已經(jīng)惦記上兩百五十萬了呢,就是不知道啥時候這錢才能手絹子包上拿到我眼前來。”

    兵兵摸了摸炕說:“炕越來越熱了,是不是土填少了,別把炕燒穿了,一川你去看看去。”鳳臺又補上一句:“堂土在簸箕里呢,就在炕洞旁邊。”一川依依不舍地丟下一林的手,說:“哥哥和我一起去。”一林一川兩個人就翻身下了炕,出門去看炕洞。鳳臺說:“一林這下把填炕又重新學(xué)會了,學(xué)會了也沒啥用,他們那邊又不燒炕。填炕的時候,我就想起來,那時候老使喚一林到門口的土路上去掃堂土,他有一天問我,‘媽媽媽媽,我天天這么掃堂土,會不會把這條路掃成一條溝?’我就說,‘就你這點尕力氣,還想把路掃成溝呢。’所以,那天剛剛發(fā)現(xiàn)一林找不著的時候,我就想著他是不是在門口掃堂土,掃著掃著走遠了,后來又以為他掉到水庫里了,那時候才是個中午,水庫的水還沒有漫上來,如果到水庫邊去了,水庫邊的泥灘子上總該有腳印子的,我就喊上暉強一起找,尕奶奶那時候住得近,也跟上我們找,后來半個莊子的人都出來幫著找,都沒有的,沒有腳印子,沒有丟下啥,場上也沒有,我就心慌了。總算隔壁莊子上的雀兒說了,看見一個摩托車,一個面包車,在路邊停下,把一林拉上走了。后來差不多有十幾年吧,我看到面包車,就想扒著窗戶上看一下,看著面包車,就想扒著窗戶看一下,莊子上的人都說我魔怔了。”

    一林和一川已經(jīng)進了門,聽著鳳臺說完后半段,默默走到炕邊,脫了鞋子,一抽身,鉆進被窩里。暉強就對一林說:“你都不知道你媽都干過些啥,你媽一家是讀了書的,不相信神神鬼鬼那些東西,特別是你姥爺,根本不讓這些東西進家門。自從你走了,她就胡思亂想,什么辦法都要試一試。我們出去找了三個月,沒有找到你,消息都沒有,她就先回來了。等我回來,沒幾天,你猜你媽干了啥?請了個道士,在家里給你招魂,說你純粹是丟了魂了,迷了路了,魂回來人就回來了,拿著你穿過的衣服,爬房頂,下菜窖,然后挑著火把,打著燈籠,從家里一直走到水庫壩上,又走到莊子口子上的十字路口,一邊走一邊喊你的名字,讓你快回來。可熱鬧了,半個莊子的人都出來看。過了幾個月,看到?jīng)]把你招回來,就又請了陰陽,也是一路走,一路喊,一路撒大米白面。不知道你媽都是怎么跟這些人接上頭的。要不是你姥爺出來干涉,你媽還要接著弄。不過我看該招魂的不是一林,是她自己,這些年時不時自言自語的。”

    鳳臺伸手摸了摸一林的頭發(fā),說:“招魂也管用呢,就是二十五年才出效果。早知道的話,當(dāng)時給加點錢辦個加急。哎,你們看林林子的頭發(fā),你們說奇怪不奇怪,人的基因是不是也會變呢,我們這邊人,頭發(fā)多多少少有點黃,眼珠子也不是特別黑。一林小的時候,頭發(fā)也跟我們一樣,稍微有些黃,在南方待了二十五年,頭發(fā)也黑了,眼珠子也黑了,看來頭發(fā)的顏色和氣候和水土都有些關(guān)系,不單純是基因的問題。不過這眼珠子的顏色也會變嗎?這倒是想不到。”暉強說:“這還研究上了,你不如先研究一下明天看白塔帶些啥東西,怎么走呢。”

    鳳臺說:“油香和水果路上吃,還帶了些水果,一些花饃饃,看看去了擺到哪里。”一春說:“不是還要拔些花兒嗎?”鳳臺說:“明天早上,先把院子里的丁香折幾枝,院墻外面的松樹,折上幾枝,再到蒲耀春家的地里揪些牡丹,連葉子一起,梗子也揪長些,油菜花拔上些,路上走著,再看看有沒有什么野花。”

    不知不覺,已經(jīng)快到十二點了,鳳臺揮揮手:“睡吧。”鳳臺和三個姑娘睡堂屋里的熱炕,暉強帶著三個小伙子到廂房睡,打電褥子。幾個男人走了,鳳臺和三個姑娘還碎碎地說著話,鳳臺偶然探頭到窗戶邊看一眼,說:“幾個人還不睡,可能電褥子還沒熱。”一會兒,那邊的燈滅了,鳳臺也躺倒睡了,恍恍惚惚中,聽到野鳥咕咕叫了幾聲。野鳥還不回窩么?還是在說夢話呢?她想。

    白塔

    第二天一早,洗漱過,吃了早飯,一家人就準(zhǔn)備往白塔的方向走了。鳳臺把油香和丸子,還有一大早買的燒雞和牛肉,分別裝了塑料袋,把袋子口纏住打了個結(jié),又拿了些餐巾紙,交給暉強提著。水果和花饃饃是一林裝的,也是一林提著,鳳臺沒有經(jīng)手,怕沾了葷油,又讓一林裝了兩盒子椰奶,兩盒子花牛蘋果汁。暉強又堅持提了一瓶白酒。一春折了丁香、松枝,攥在手里。一川一早跟隔壁蒲家說好了,去他家地里揪幾枝牡丹,沒吃早飯就跑出門去,一家人等一川,又等了一小會。等到一川舉著一小把牡丹回來,一家人就出動了。

    臨出門前,鳳臺一邊鎖門一邊說:“今天記者說是還要來,來了如果打電話,就讓等著。”能讓別人等一次,鳳臺有些得意。以前,她家除了找一林,沒有別的大事,所有人都被這件大事挾持了,圍著這件事團團轉(zhuǎn),但凡有點消息,但凡有人能幫一把,都要圍著、等著、候著、央求著,全家人都學(xué)會了一種乞求的語氣,現(xiàn)在這件大事沒有了,別的事才上位成了大事。終于有了別的大事了,而且,什么事算大事,是自己定的,鳳臺渾身松快。

    預(yù)告說是晴天,但晴得不徹底,有霧,水面上的霧尤其重,遠處的山,甚至隱在了云霧里,時不時有水鳥從云霧中穿了出來,從水面掠過,在水面劃下一道波紋。要是大晴天,這些水鳥就個個有出處,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清楚明白,但有了霧,水鳥就神秘起來,像是從另外的空間穿梭而來,一種倏來倏去的幻覺。時不時有些轟隆隆的聲音,從云霧里的山上穿了過來,要是大晴天,這些聲音就都有來歷,是風(fēng)聲,是松濤的聲音,或者空谷里的回響,都好分辨;因為霧,這些聲音就一片混沌,似乎直通天庭,那轟轟聲是哪里的儀仗。但云霧之外,煙水是真的,青草也是真的,浮到水面吐泡泡的魚也是真的,不是幻覺。有真有幻,這條路就有無盡的樂趣。

    鳳臺不愿意走在最前面,讓暉強打頭陣,但暉強時不時回頭跟她說話,就坐實了領(lǐng)頭的人其實是她。一春和兩個姑娘,時不時躥出隊伍去,在路邊揪野花。小小一撮人,就這樣走在天底下,走在云山霧水前的白土路上,走著走著,太陽出來了,幾道金光從云霧間透出來,照到水面上,光面越擴越大,似乎水下有個發(fā)著強光的東西,就要浮出水面了。

    小小一撮人,從胡麻地邊上走過去,虎虎子正在胡麻地里拔草,看到這隊人,就問:“你們一大家子,一大早的干啥去?”暉強就說:“看白塔去。”虎虎子說:“有閑心。是不是你們家的娃回來了?”暉強說:“回來了,回來好幾天了。”虎虎子說:“那是不是要喝上些呢?”暉強說:“來,到我們家喝來。把你們家斌娃也喊上。”

    俊利在門口擦三馬子,看到這群人走過去,停下手里動作看了兩眼,鳳臺就打招呼:“擦三馬子呢嗎?要出門去嗎?”俊利說:“剛從棚里摘了些番瓜,到鎮(zhèn)子上去一趟。”鳳臺說:“這么晚了,到鎮(zhèn)子上都中午了,能賣掉嗎?”俊利說:“早上讓娃拖住了,能賣多少算多少。”又看了他們的隊伍一眼,說:“那是你們家林林吧,聽說是回來了。”鳳臺就說:“嗯,回來了。”俊利說:“有一米八吧?”鳳臺說:“一米八二。”俊利就從袋子里拿了幾個番瓜,給了一川:“番瓜你們拿上,包包子。”鳳臺說:“成呢,包上包子你也吃來。”

    迎面遇上秋靈,她拎著一個買酒送的紅袋子,看到這隊人,笑著說:“家大業(yè)大的,這是要給誰示威去呢嗎?”鳳臺說:“看白塔去。”秋靈說:“我剛剛到屠宰點弄了點血面,我們家人少,一頓吃不完,給你們勻上些,你們待客。”鳳臺說:“先不拿了,也沒個干凈手,也沒東西分,我晚些了到你們家拿來,順便給你拿上些三炮臺,我前幾天批了兩箱子,林林子走了就沒人喝了。”秋靈笑說::“快變成原始人了,以物換物,那你們一定要來呢。”

    一隊人從巷子里走過去,經(jīng)過小賣部,暉強脫了隊去買煙,在小賣部門口曬太陽的幾個老漢就問:“包包擔(dān)擔(dān)地提著,這是要串個親戚去呢嗎?”暉強說:“看白塔去。”老漢說:“周家灣子的白塔嗎?那有啥好看的呢?”暉強說:“我們家林林小時候想看,一直沒有看上。”老漢說:“就是賣到南方去的娃嗎?”另一個老漢說:“你這話說的,像是強娃把自己的娃賣掉了。”暉強也不生氣,賠著笑說:“你們這個‘新聞發(fā)布會’,就不能發(fā)布些正面新聞嗎?”買好了煙,給老漢們一人一支,又回到小隊伍里去。

    一家人走到巷子里的路口,鳳臺回頭跟一林說:“前面這家門口掛燈籠的,就是人販子在莊子上的內(nèi)應(yīng),賣你的也有他們呢,你一找回來,警察就把他們抓掉了,他們家的媳婦子其實也參與了,她男人都攬到自己身上了,把媳婦子保下了。媳婦子還到我們家來鬧,說我們誣告了,警察抓錯人了。還有這種人,難道不該是我們到他們家鬧,給他們家門上潑上些大糞嗎?”暉強說:“你到哪找大糞去呢?還得現(xiàn)拉。”鳳臺想笑也沒有笑:“也判不了幾年,好像還把他們冤屈的。”又看一看眾人,說:“把胸脯挺高些,臉上兇些。”

    一隊人走出巷子,前面又是一片麥子地,麥苗剛及膝,風(fēng)一吹,向著一個方向倒過去,麥苗成了浪,銀白、淺綠、深綠,深深淺淺,風(fēng)停了,麥苗又靜靜地杵著,顏色統(tǒng)一變成深綠。彩波戴著紅頭巾,從麥田里直起腰來,手里攥著一把草,正好和這隊人目光相對,鳳臺說:“波波你咋這么早拔草著呢?”彩波說:“一大早三哥從我們門上過,說‘波波,你們家地里幾棵刺兒菜長得那么高的,馬上要開花了’,我就過來鏟掉了,這就回去。你們這一家子這是到哪里去呢?”鳳臺說:“到周家灣子看白塔去。”彩波說:“價好好浪,多給佛爺上些話。”

    一隊人走過一片荒地,荒地上幾道破墻,圍著幾排破房子,鳳臺就對一林說:“這里原來是小學(xué),本來你再過三個月就要到小學(xué)上學(xué)了,就沒去成。”一林站在那里深吸幾口氣說:“這里我有印象,以前是不是有電鈴?上下課電鈴就響了?我知道將來要到這里來上學(xué),偷偷來看過幾次。”兵兵說:“是有電鈴呢,我在這里上學(xué)的時候,就已經(jīng)用上電鈴了。”鳳臺說:“價讓站一會。”一家人就在荒地上站了一會,一靜下來,耳朵里就呼呼地有風(fēng)聲,隱隱有個電鈴在哪里響著。

    再往前走,就沒有房子了,眼前是大片大片的田地,種著麥子、大豆,田地間偶然種著幾簇刺玫,或者有幾座墳。到了這一大片一大片的綠里,一家人就像是被化掉了,就沒有說話的欲望了,就在這大片的綠色里悶頭走著,鳳臺偶然說幾句話,打破下沉默,說的也無非是要不要休息,吃點喝點。

    轉(zhuǎn)了一個彎,一片松柏間,一道白墻,圍著幾個白得耀眼的塔,這就是他們要看的白塔了。直到走到這里,眾人才發(fā)現(xiàn),那白塔不只一個,而是一群,最中間的最高,三十米也有了,另外幾個也有十幾米,只是到了五公里外,就只看得見那座最高的。幾座白塔形式一致,底下一個方形的基座,上面一個水瓶形狀的塔身,再往上是錐形的瓶嘴,一層一層,最上面有個黑色的尖頂。白塔顯然是不久前才經(jīng)過修葺,白色也是新補過的,連一點雨漬都沒有。白塔周圍,沒有廟,也沒有看管的人,只有白墻圍著白塔,白墻頂上,碼了黑色的瓦,瓦縫間長著幾根辣辣,開著小白花。

    這一隊人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要不要跪,要不要拜,都不知道。看看周圍,也沒個樣板,只看到塔基那一層一層磚砌的棱上,有人插了幾炷香,擺了幾個果子,周圍的松樹上,有人栓了幾條紅色緞帶。鳳臺就說:“索性自然些,把東西擺上,心里念幾句。”就把果子、花饃饃、椰奶、蘋果汁擺在塔下面,又把那一大束野花和松枝分成幾把,每座塔下擺了一把。暉強看到這陣勢,沒敢把酒掏出來。東西都擺好了,眾人就在大白塔前站了一站,閉眼念了幾句。又拍了幾張照片,就出了院子。

    到了院子外面,鳳臺說:“要是那時候帶你們看白塔就好了。”說完就后悔了,那都是她知道一林是通過白塔找到家之后,冒出來的奇怪想法。要是當(dāng)時帶著一林來看白塔了,要是當(dāng)時用掉了這么半天,是不是所有的事情就都能推后半天,就都徹底變了,就遇不到摩托車和面包車了,人販子就空手走了?說不定因為這個環(huán)節(jié)變了,人販子出去就撞了渣土車了。別說半天了,但凡推遲五分鐘,整個世界都要為之一變,看過白塔的世界,和沒有看過白塔的世界,不是同一個世界。暉強和一林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還以為她說的是拜佛拜晚了,暉強就說:“縣上有個報恩寺呢,有好多和尚,香火也旺得很,你要去我們過幾天去。”

    慢慢地沿著來路走回去,趕中午也就到家了。一春把回來路上采的野花插了兩瓶子,堂屋里放了一瓶,廂房放了一瓶。

    又過了三天,一林回南方去了,暉強開車把一林送去了車站,鳳臺沒有去,她是覺得,離人離人,不送,就還能回來,凡事欠著一點,就還要回來討,一旦大張旗鼓地送起來了,禮盡了,兩不相欠了,恐怕就回不來了。

    照舊到筍子地里,看看筍子苗,追肥,問一下放水的事,照舊到地里拔刺兒菜,照舊榨胡麻油。暉強照舊到鎮(zhèn)子和縣城跑車。一春和一川照舊上學(xué)。

    照舊發(fā)發(fā)抖音。沒人知道鳳臺有抖音號,鳳臺發(fā)的視頻,一律設(shè)了私密,只有自己能看到。聽說一林要回來的那些天,她惡狠狠地錄了好些,還是設(shè)了私密。一林走了,她停了幾天,幾天過去,“一林回家”帶來的波瀾漸漸平了,沒人注意的時候,她就到附近的樹林里、草灘上,依舊去錄視頻。

    不錄視頻的時候,她也喜歡想象,她是跟著什么人說話,對著空氣說,對著水庫說,她想象,有人聽到了她說的話,也回答了她。有時候,她正在喃喃地說著話,也會被人看到,她就打住了,也有可能,還沒有看到她的時候,他們就聽到她說話了。她知道肯定有人在背后議論她,說她瘋瘋傻傻的,自言自語,她也明白了,瘋子都是怎么來的,肯定有好多都是這樣來的,都是對著空氣說話演變來的。

    她也想象,一林看到了她的視頻,也回答了她的那些話。懷著這種想象,她就可以繼續(xù)生活下去。

    “你爺爺叫蒲得雄,奶奶叫馬秀蘭。你爺爺是1933年生的,奶奶是1935年生的。”

    “我爺爺叫蒲得雄,奶奶叫馬秀蘭。爺爺是1933年生的,奶奶是1935年生的。”

    “你外爺叫明宇漫,你外奶奶叫金光桃,你外爺是1934年生的,外奶是1932年生的,你外爺是臨洮人,你外奶是清泉人。”

    “我外爺叫明宇漫,外奶奶叫金光桃,外爺是1934年生的,外奶是1932年生的,我外爺是臨洮人,外奶是清泉人。”

    “你爺爺是甘肅省蘭州市清泉縣蒲家營的,兄弟四個,你爺爺是家里老大,他的兄弟,我們叫二爹、三爹、尕爹,二爹三爹的媳婦,我們叫二媽三媽,尕爹的媳婦我們就叫尕媽。你見過。”

    “爺爺是甘肅省蘭州市清泉縣蒲家營的,兄弟四個,爺爺是家里老大,他的兄弟,我們叫二爺爺、三爺爺、尕爺,二爺爺三爺爺?shù)南眿D,我們叫二奶奶三奶奶,尕爹的媳婦我們就叫尕奶奶。”

    “你爸爸叫蒲暉強,你媽媽叫明鳳臺,你爸爸是1966年生的,今年57歲,你媽媽是1968年生的,今年55歲。”

    “我爸爸叫蒲暉強,我媽媽叫明鳳臺,爸爸是1966年生的,今年57歲,媽媽是1968年生的,今年55歲。”

    “你爸爸兄弟姐妹五個,你媽媽兄弟姐妹三個,你爸爸是家里的老三,你媽媽是家里的老小。你爸爸的哥哥,你要叫伯伯,姐姐要叫大姑,他的弟弟,按以前的叫法,要叫尕爹,現(xiàn)在都叫叔叔,他的妹妹,你們要叫尕姑。你媽媽的弟弟妹妹,你們要叫舅舅姨姨。”

    “你叫蒲一林,1991年生的,出生地點是甘肅省蘭州市清泉縣蒲家營村衛(wèi)生所,蒲家營分上蒲家和下蒲家,我們是上蒲家的。”

    “我叫蒲一林,1991年生的,出生地點是甘肅省蘭州市清泉縣蒲家營村衛(wèi)生所,我們是上蒲家的。”

    “蒲家營離蘭州九十五公里,到蘭州方便著呢。蒲家營水庫是1974年修的。修水庫的時候,全村人都出工了。”

    “清泉縣有一條河,叫宛川河,宛川河上上下下的人,說的方言都差不多。你聽懂一個地方的,基本就全能聽懂了。”

    “你不叫陳宗宏。”

    “我不叫陳宗宏。”

    情話

    你不叫陳宗宏。

    你是蒲家營人,你是上蒲家人。

    你爺爺叫蒲得雄,奶奶叫馬秀蘭,外爺爺叫明宇漫,外奶奶叫金光桃,你媽媽叫明鳳臺,你爸爸叫蒲暉強。他們都有好幾個兄弟姐妹,因此你就有了二爺爺二奶奶,舅爺爺舅奶奶,大伯大姑,舅舅姨姨,兩姨爸,姑舅爸,他們還有孩子,按照老式的稱呼,叫起來太復(fù)雜了,就叫表哥表姐,堂弟堂妹,后來干脆都叫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你有一大家子人。

    他們的頭發(fā)都有點黃褐色,他們的眼珠子也有點褐色,也不是外國人那種褐色,就是不很黑,不是深黑的,迎著陽光的時候,頭發(fā)和眼珠子,尤其有點黃褐色。有人說,那是因為甘肅在古代一直是邊塞,少數(shù)民族很多,生活在這兒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少數(shù)民族血統(tǒng)。

    你的頭發(fā)已經(jīng)不黃了,你的眼珠子也是,不黃了,你的頭發(fā)和眼珠子都很黑,說明水土養(yǎng)人還是有些道理的,不是血統(tǒng)就能決定的。

    他們的鼻子也很棱,男的也棱,女的也棱。正面好看,側(cè)面看上去,就有點疙里疙瘩的,但誰一天到晚側(cè)面看人呢,都是正面看,正面好看就行。西北人都好看。

    你的鼻子也棱。骨頭不像頭發(fā)和眼珠子,骨頭是硬的,長成了就不變了。你的鼻子,正面看上去好看,側(cè)面看上去,也是疙里疙瘩的。你不信你自己看。

    他們的個子都大,男人的個子也大,女人的個子也大。你的個子跟了他們了,你的個子也大。

    你們蒲家營,有山有水,山是祁連山的一支,到了這里,就叫東山,東山是隨便起的名字,就因為在東邊,就叫了東山,現(xiàn)在也叫習(xí)慣了,要是起個好聽點的名字就好了,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叫習(xí)慣了,不覺得好聽不好聽,但名字是給外人聽的,外人聽到,說,這個名字這么精神,那該多好。

    水是宛川河,也不是什么大河,就是山里的山水,匯到一起,成了河。你要想象,那些石頭縫里的水,草葉上的水,一點一點,耐心地,流到一起,最后成了宛川河。它們也不知道消息,它們也不知道哪里有另一股水,它們還是往一起流,流到一起就不會干涸了。也有可能它們知道呢?一滴水里恐怕也有一個世界,有一個指揮部,指揮著它們往哪里流,找另外一些水,水神秘得很。

    宛川河以前水大,河邊蘆葦多得很,蜻蜓飛著,蝴蝶飛著,有些蜻蜓叮在蘆葦上,有些蜻蜓叮在春黃菊上。太陽落山的時候,看著蘆葦,看著蜻蜓,就惆悵得很。現(xiàn)在水小了,冬天干脆沒有水,蘆葦也沒有了,蜻蜓也沒有了。你的宛川河,在你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沒有蜻蜓了。蜻蜓就在傳說里,蝴蝶也是。

    你的蒲家營,夏天六點半天亮,冬天八點天亮,煙囪里冒著煙,墻壁上有人用炭塊畫著小人,小人齜牙咧嘴的。畫這樣的小人,還有口訣:一個丁老漢,借我兩個蛋,我說三天還,他說四天還。念到丁的時候,畫個丁鉤,那是鼻子;念到蛋的時候,在丁鉤旁邊畫兩個圈,那是眼睛;念到三的時候,在額頭上畫個“三”,那是皺紋;念到四的時候,在丁鉤下面畫個“四”,那是嘴巴和牙齒。小孩子就這樣畫小人,畫在別人家的墻壁上,畫在本子的空白處。把小人畫在別人家的墻壁上,那是要挨罵的,等他們長大了,就輪到別的小孩在他們家的墻上畫小人了,就輪到他們罵小孩了。

    你的蒲家營,平地上種著麥子、小麥,山坡上種著小米,菜地里種著茄子、辣子、豆角、西紅柿、韭菜、包包菜、萵筍,這些年種萵筍的多,萵筍能賣錢,不過也不一定,價格好的時候,地頭上收菜的,能出到八毛,一塊也有過,價格不好的時候,一毛錢一斤。一毛錢一斤,就不劃算了,就鏟掉,就爛到地里,沃肥料了。一毛錢一斤的行情,這些年有過兩回。

    你的蒲家營,還有杏樹,杏樹三月底就開花了,粉粉的,開在荒地上。杏樹就是這么不可思議,冬天那么長,那么冷,零下二十度,三十度,你都覺得春天不會來了,覺得自己挨不過去了,春天就來了,杏花就開了。就是這么不可思議。

    還有苜蓿花,苜蓿種在村外,種在山坡上,種不出值錢東西的地方,就種苜蓿,苜蓿夏天就開花了,白的,粉的,紫的,開在山坡上,落在山坡上。苜蓿的一輩子都在山坡上。

    還有春黃菊,黃色的,一大簇一大簇,開在雜草里,開在地埂子上。春黃菊有特殊的味道,有特殊味道的花草,都是能入藥的,春黃菊可能也能入藥。你外爺爺知道,他的書架子上有本《沙漠地區(qū)藥用植物》。

    你的蒲家營,供的是三圣母,也就是華山三娘,也有人叫華山三公主,三圣母是華山神西岳大帝的第三個女兒。三圣母下凡和書生結(jié)婚,生下了劉沉香,才生下劉沉香不多久,就給壓到了山下,劉沉香劈山救母。《寶蓮燈》說的就是三圣母的故事。

    蒲家營有個鐵算盤,到處都有鐵算盤,王家莊也有,丁官營也有,銀道溝也有,楊寨也有,每個莊子上一個鐵算盤,都是老天分配好的。丟了羊的,找鐵算盤,丟了三馬子的,找鐵算盤,說是地方上有破不了的案,也找鐵算盤,不知道真的假的。鐵算盤永遠不老,老的鐵算盤死了,兒子就當(dāng)上鐵算盤,穿的戴的,說話的聲氣,都和他爹一樣,不出幾年,也老得和他爹一樣。鐵算盤永遠不死。

    你走了,你的爹媽也找過鐵算盤,鐵算盤說,到東邊找一找,他們就到東邊找。一個縣一個縣,一個市一個市,有消息,就當(dāng)和自己有關(guān),有解救的孩子,就撲過去認。

    出去不好,出去要挨罵,挨打,睡房檐下面,出去的人讓人看不起。人們對外來的人,沒有好聲氣。

    你的蒲家營,是個大莊子,以前人口多,三千人也有了,現(xiàn)在不多了,現(xiàn)在一千多人,人都走了,走了也不要緊,人都是要走的,人就像山水,要流到大河里去,不然就干了。

    你也走了,你不是自己走的。

    村子里的人和外面的人聯(lián)合拐了你。他們用小面包,還有摩托車拐走了你,他們在村外的路上等了很久,他們抽煙說話,假裝做別的事情,他們等到了你。

    他們不讓你哭,也不讓你說話,他們給你吃了藥。他們開著車一直往東邊走,然后往南邊走,他們在南方尋找買家,也有可能,他們已經(jīng)有了買家。

    他們走過蘋果園,走過稻田,走過白樺林,走過油菜地,他們沒有往外看,他們起初非常慌亂,漸漸發(fā)現(xiàn)沒有人追來,他們就放松了。他們有說有笑,他們抽著煙,他們可能也在飯館子吃飯,看到飯館老板的孩子,就兩眼放光。他們可能在路上還拐了別的孩子。他們走到了大海邊,人們住著石頭房子的地方。

    那里不供奉三圣母,那里供奉的是別的神仙。

    那里也沒有宛川河。

    那里的人眼珠子是黑的。頭發(fā)也是。

    你就在那里長大。

    你都吃的啥?

    你的蒲家營,沒有你,也像沒事一樣,三千人呢,沒有你就像沒事一樣。

    麥子照樣長,水照樣流到水庫里。照樣,啥事都沒有。

    春天種萵筍,夏天收麥子,秋天收白菜。冬天,冬天就冬閑。閑不住的就到縣上去打工,超市里,飯館子里,一個月一千多,兩千的也有,兩千的少。

    正月里鬧社火。鬧社火之前,幾個村子要商量,你們村出多少錢,出多少東西,他們村出多少錢,出多少人。商量好了,就寫在紅紙上,張榜公布。時候到了,社火就鬧起來了。以前的社火鬧得大,后來不行了,有好幾年都不行了,現(xiàn)在有錢了,又鼓勵民俗文化,就又鬧得大了。

    鐵芯子[1]是丁官營的,高蹺是四角城的,我到四角城去,看到他們正踩著高蹺,一點一點練。身上穿的就是普通的衣服。

    三月,杏花就開了。

    四月,牡丹就開了,怎么有這么好看的花,怎么有這么香的花。

    五月,麥子綠綠的,走在麥子地里,心里特別松活。

    看到雜草,就順便拔掉,拔著拔著,就忘了時間了。

    七月,杏子就熟了。八月,百合也可以挖了。

    二十五年,這些你都沒有經(jīng)歷過,你都忘掉了。

    你沒有經(jīng)歷過的,我在夢里讓你經(jīng)歷了,我夢見你也上了鐵芯子,穿的戲裝,畫的花臉,剛開始認不出來,然后就認出來了。

    我夢見你在宛川河邊,宛川河的水和以前一樣,特別大,特別清,你就在宛川河邊抓蜻蜓。太陽落山了,風(fēng)突然冷了,你說的話,我聽不清楚。

    我夢見你在墻上畫小人,用的是燒了半截子的柴火棍子,你把火吹滅了,用手搖一搖,在墻上畫小人。

    月亮就在房子上面,又大又圓,怎么有那么大的月亮,怎么有那么圓的月亮?

    你在石頭房子的墻上,畫過小人沒有?

    畫小人的時候,你念的啥?

    注釋:

    [1]幾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穿著戲裝,扮演各種角色,做好防護,分幾層固定在三到七米的鐵支架上。

    (刊發(fā)于《山花》2023年第5期,責(zé)編李晁)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男女猛视频在线观看网站| 亚洲精品无码久久久久秋霞| 日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无码中文av有码中文a| 花季视传媒app下载| 日本公与熄乱理在线播放370| 日韩精品第1页| 天天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日本va在线观看| 国产suv精品一区二区33| 亚洲AV无码一区二区一二区| 妞干网在线观看| 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不卡| 亚洲精品人成电影网| 88av视频在线| 毛片男人18女人19| 日本SM极度另类视频| 日韩大片高清播放器| 老师好长好大坐不下去| 伊人久久大香线蕉亚洲五月天| 国产麻豆精品一区二区三区V视界| 国产欧美在线观看视频| 男生被男生到爽动漫| 引诱亲女乱小说| 波多野结衣女教师6bd| 99久久国产免费福利| 亚洲AV日韩精品久久久久久| 在线观看免费a∨网站| 成人自拍视频网| 色噜噜狠狠狠狠色综合久不| 91免费国产精品| 亚洲精品国产高清不卡在线| 中文字幕免费在线观看动作大片| 亚洲第一永久在线观看| 色综合久久88| 中文字幕专区高清在线观看| 爽爽爽爽爽爽爽成人免费观看| 久久久久久91| 最近中文字幕在线的mv视频| 两根大肉大捧一进一出好爽视频| 97国产在线视频公开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