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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河》2023年第4期|陳克海:江北好人(節選)
    來源:《黃河》2023年第4期 | 陳克海  2023年06月29日09:01

    陳克海,1982年生,湖北宣恩人?,F供職于山西文學院。出版有小說集《清白生活迎面撲來》《道德動物》《簡直像春天》《墊腳箱》《單槍匹馬》。曾獲趙樹理文學獎、2015年度《莽原》文學獎、首屆土家族文學獎、2020年度《黃河》文學獎。

    不知怎么提到了草缸,她問他知不知道。說是聽同事們在微信群里聊了半天,魚缸,草缸,還有海缸,退休后可以玩玩。汪廣武就笑,就見過你媽編的篾缸,聽過海王。又說,還有三十年,可得好好規劃規劃。她說,這班上得。別的科室不好講,我們科,感覺馬上就要散攤子。說是監督執法,一堆老弱病殘??崎L趙文靜不用提,甲亢,人還沒進門,先看到她一雙暴突魚眼睛。小唐呢,比我還小一歲,成天在路上喂鳥,前兩天聽說又在準備材料,要和開發商打官司。老王本來在鹽業局就是副局長,合到我們這,趙文靜也指揮不動。上個月騎摩托摔了一跤,拿上一堆醫藥費,非要報銷,說是公傷。辦公室主任說了幾句,這屌人竟然躺到地上,直喊,你簽不簽?不簽我就不起來,大家都別好好過。孟素蕓順嘴就把樸銘俊的舉止嫁接到老王身上,好像要找個公證人證實一番這樣的舉止到底算不算個男人。

    汪廣武抬起頭,又看了女人一眼??蛷d電視的反光漏到陽臺,汪學農頭沖著電視,雙手摁在大腿上,感覺馬上就要蹦起來,為屏幕上的一場籃球賽拍手叫好。汪廣武說,你們單位也盡是人才。又說,你要想真提前退休,像老王一樣,佯風詐冒也是辦法。每天上班,就往領導辦公室一坐。不用吭氣。領導要是按捺不住,問起來,你就控訴我,講我的壞話。一回兩回,人還可能搭茬,次數一多,自然害怕,巴不得你不去單位,去了反而添亂。

    孟素蕓說,還用演?這個我有經驗,沒結婚前,就抑郁過,一心想開蘇紅館,還刻了枚印章,逢人就講,要在多長時間內干翻京東。那時候,去韓國玩,一路買東西,光信用卡就刷了十幾萬。男人這回沒有笑,過了會兒才說,蒔花弄草不用等到退休,你要真感覺日子苦悶,考個研,說不定也能交幾個朋友。她說,考研?再讀個生物信息學?我人都沒捯飭明白,還去琢磨基因信息?汪廣武說,換個專業嘛,我好幾個哥兒們都念的黨校。我是沒你那平臺,要在體制內,也去混個學歷。

    她沒說話,努力咽了一口飯,又扒了半碗空心菜。她說,好像吃了根魚刺。男人還在談什么階層跨越。她說,我吃了根魚刺。男人說,多大人了,怎么還這來粗笨?她聲音高起來,喊,汪廣武。男人沒再吭聲。

    汪學農聽見外面嘈雜,走出來,問孟素蕓,人臉怎么老識別不了?汪廣武說,刪了重新下一遍人社智慧APP看行不行。孟素蕓看了看汪學農的身份證,說明天光線好了再試。又說現在什么都智能,就是對老人不仁義。她們單位一老同志,手機上認證不了,拿上身份證,跑到政務大廳,小伙子還是公事公辦,說得按操作程序來。他人都去了現場還是無法證明他就是他自己。把老同志氣得血翻。說完,孟素蕓嗯嗯半天,又清了清喉嚨。

    半夜三點醒來,喉嚨里好似粘了根雞毛,咽口水都費勁。上知乎看了半天,各種辦法都有,評論最多的,還是建議去醫院。她跑到陽臺上,把手伸進喉管,試圖掏出什么來。干嘔了半天,晚上吃的東西全倒得一干二凈。喉嚨一股腥臭味,雞毛還是紋絲不動。隔了兩道門,汪廣武的呼嚕不依不饒地鉆過來。里面像是堵著一塊異物。竟然能睡著。

    她不知道在黑暗中坐了多久。

    終是沒忍住,又打開了Keep APP。樸銘俊發了張合影,女人的臉看不太真切。孟素蕓好像受到了侮辱,慌忙關了。這個渣男又釣上了誰,去哪里浪蕩了?最后一回見面,是去黃山。到了預訂的旅館已經晚上十一點。前臺服務員說房間訂出去了。電話里只說留到九點半。沒想到樸銘俊又是拍桌子又是跳,質問她們,怎么能這么做生意,客人晚來一點,電話不打一個,就把房間賣給別人了?服務員還在客氣解釋,樸銘俊把身份證往前臺一甩,直喊今天他就躺大廳,哪里也不去了。當時孟素蕓沒有想到生氣,唯一的念頭就是太丟人了。虧她還幻想著和這個男人重新開始人生。她悶頭拉著旅行箱就往外走。樸銘俊很快也跟了出來。他的解釋是,就是要給他們顏色,施加點壓力,要不然這些看人下菜的狗東西,還以為人都好欺負。孟素蕓沒有說話。什么是晦氣呢?這場各懷鬼胎的游玩實在是糟糕透了。

    去黃山也攢了好多照片,路上似乎想法不斷,換作以前,早忍不住發朋友圈。只是這回,她像是生怕看清些什么,總是避免想起這一趟旅程。

    第二天,一覺睡到九點,偌大床上就她一個人。下樓一問,汪學農說汪廣武領上汪博掛青去了。幾年沒回來,敬敬祖宗,燒三炷香,保佑汪博考個好小學。她走出院子刷牙,看見滿坡油菜花,深吸了一口氣。那根刺還在?;氐綇N房,青菜、粽子都在鍋里。一縷青煙在灶間飄來飄去。她撿起溫熱粽子,囫圇吞了大半個。還喝了一袋白醋。

    好像什么地方被扎破了,一股腐爛氣味不斷溢出來。

    汪廣武和汪博不知什么時候回來的,在院子里打開了羽毛球。男人褲腰拴一串鑰匙,一跑,嘩啦直響,西褲屁股上磨得泛亮。她換了運動鞋下樓,見門口堆著一籃竹筍。汪博直喊媽媽,拽住她要對打。孟素蕓撿了兩回球說腰困,接著又指了指喉嚨,說還是不得勁。汪廣武說,那去醫院。我爸前年也取過一回,還做了喉鏡,花了一千多。孟素蕓明白了,男人是在強調錢。汪博馬上就要上小學,他們一直糾結是換個三室兩衛的大房子,還是為了孩子買個老破小學區房。有一段時間,孟素蕓總說,時代不一樣了,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ㄒ环皱X都想得很仔細。汪廣武呢,也不知道是自嘲,還是自卑,反正說話一點也不招人待見,但凡她這么開頭,他就說,孩子還沒出生,就已經輸了。然后就望著她,好像看看他和她現在的樣子,就清楚。根本不用多解釋。話是這么說,好多個夜晚,兩人還是一本正經合計過。他們甚至打過汪學農退休金的主意,想著孟素蕓她爸賣了這么多年雞蛋,會不會到時候也能幫襯幾個。不過現在,孟素蕓被一根魚刺弄得煩躁不安,根本沒心思考慮進醫院會花多少錢。汪學農聽說兒媳婦被魚刺卡了,問,怎么不早講?又說,誰都難免。上回他被卡了,跑到縣醫院才取出來。

    她不想去醫院,只是喉嚨太難受了。等汪廣武給掛上號,她捏著脖子跟到二樓。長椅上坐了一圈人。她還以為都是因為端午過節,親戚聚會,吃魚吞進了魚刺。推門進去,大夫跟前也圍了一圈人。一個小孩不停清喉嚨,醫生說,東西上星期都取出來了,不要再這樣,再這樣就給你動手術。小男孩說,感覺卡住的東西還在。醫生沒說話。接著是一個老女人,說眼睛癢,問是不是鼻炎引起的?醫生話不多,看完一個,又側身到電腦前打字開處方。輪到孟素蕓,問怎么了?她說不小心吞了根魚刺。醫生讓她伸出舌頭,又撕下塊紗布裹住往外拽,另一只手拿起一塊帶長柄的小鏡子在閃著藍光的火焰上烤了烤,探進她的喉嚨??戳艘换?,什么都沒有。孟素蕓說,感覺像雞毛什么的,難受死了。她還是仰著頭,試著吞咽。醫生不多的幾根白頭發胡亂長著。她疑心他的眼神是不是足夠好。醫生打開頭燈,又拽住她的舌頭,上下撥拉了一回,說,沒有啊。汪廣武在旁邊問,吃青菜能不能裹下去?半夜她還摳了,吐了半天。醫生敲著電腦,沒顧上回答。孟素蕓問,是不是扎進肉里了,要不給做個喉鏡?醫生說,這兩天放假,科里沒人。本來還想問問魚刺要是掉下去會不會扎破血管,一路開腸破肚,眼見醫生并不擔心,感覺再胡亂問上半天就是質疑醫生的水平。打印機嘩啦直響,像在熨帖什么,出來一張單子,藥方是一瓶開喉箭。

    取完藥,她也沒心思看。汪廣武說,我去,還是苗醫。她受不了男人一驚一乍的樣子,好像就他什么都明白,別人都是傻子。孟素蕓顧不上說話。她的舌頭現在還發僵。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嗓子不似先前那般痛苦。只要不刻意想那根刺, 好像跟正常人也差不了多少。

    有那么幾年,老是會想起某部電影里的場景:囚禁在監獄的男人在做俯臥撐。汗水滴在滿是污漬的地上。鍛煉完,還要用肥皂洗手,搓得那么一絲不茍,像是要去參加什么重要活動。她甚至喜歡看那些埋頭干活的人。是什么在支撐他們心無旁騖地做著手頭的事情?這樣的話不敢多講,講了倒顯得她太貪心。照身邊人的說法,她孟素蕓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在他們的印象里,好像孟素蕓總是穿著制服,在街上走來走去,要么是進企業,威風不提,檢查的監督的,都事關民生安全。在她患狂躁癥那段時間,連她媽楊桂蘭和人說起來,也忙著遮掩,說素蕓不厲害點,怎么鎮得住場子?好像她不是在執法,而是成天準備訓斥別人。崗位換來換去,想的是到了法規科清閑一點,不用和人打交道,哪里知道每天面對的是這樣一副局面。她也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勁。只是每一回著著急急趕到單位,打完卡,坐在辦公桌前,還是由不得嘆氣。所謂工作,主要是整理檔案。起初她滿懷熱情,和領導建議,資料規范如何重要,得工作留痕,建專門的檔案室。她拿出方案和采購預算,說話也不自然,生怕另花一筆錢做這樣的事情有沒有僭越什么規矩。誰知領導都沒細看,順手就簽了字,還問需要他做點什么。孟素蕓哪里好意思再提要求,直說有了地方就行。每天從各個科室交回來的案卷,她都要在電腦里登記建檔,再一一裝訂成冊。

    那天終于得閑,翻見早年的備忘錄,里面記了幾筆,寫的是剛剛和汪廣武結婚時候,去見公婆。離開時候,汪學農給了她一個紅包。本來看見男人的家境,看到他父母衰老的樣子,她不忍心要。汪廣武說,你不收?不收就說明你沒有看上我們家??瓷??孟素蕓聽得心里一沉。沒有什么看上看不上,甚至都談不上幻滅。不過是一對普通情侶都會經歷的過程。整個婚禮,她唯一做主的,就是給自己挑婚紗。小縣城婚紗店小,衣服不多,質量還差,試了幾套,都拉不上拉鏈,最后用了幾根別針將就縫住。當時她生氣的還是自己太胖,根本沒有意識到昏暗的小屋,快要從婚紗里溢出來的肉,都是一種隱喻,可惜她還沒有足夠的閱歷,看不懂這些提醒、暗示。另起一行,又加了一句:我只是不可避免地走向平庸。連結束的標點都沒有,一副倉皇潰逃,什么都顧不上的樣子。當時是懷著怎樣的心境寫下這些,她完全想不起來。平庸之類的概念是誰塞進她腦子的?她的父母她的先人,不都是興興頭頭往下活嗎?怎么到了她這里,一副智商匹配不上內心欲望的樣子?

    坐在十三層大樓上,看著遠處的廣場,聳入天際的銀行大樓,聽著同事不緊不慢敲打著鍵盤,想著日復一日,這樣的生活不知道還要重復多久,孟素蕓塌下腰來,好像突然被抽掉了脊梁骨。

    晚上進門,汪廣武還愣了一下,問怎么今天回來這么早?她說,今天趙文靜有事。又說,趙文靜他爸這兩天在鼓樓醫院看病,要不要去看?汪廣武說,看什么看,平時像訓三孫子似的說你們,別把自己搞得那么下賤,再說了她能給你漲工資還是能提拔你?孟素蕓說,單位改革,現在科里沒副科長。嘴里說著,信手就拉了個群,問是不是大家得去鼓樓醫院看看。等了半天,沒有一個人回應。孟素蕓就念叨了一句。汪廣武嫌她不會辦事,把自己弄到這么尷尬的境地。孟素蕓說,我還不是因為晚上送趙文靜回家聽見人打電話了,順嘴說了一句。我要不張羅,趙文靜能好看?她也需要人給長長臉。

    好些話她沒說出來,好像說出來了,就會被人看清她的懦弱。她迫切想變得強大,總得證明她不是想象的那般不行。沒有誰能擊敗她。她的痛苦誰能理解呢?說不通的。汪廣武道,不行你去看看心理醫生,也許吃點藥,就會好一點。這他媽是哪跟哪啊。她從男人賤兮兮的話里頭聽出了某種殘忍。動不動就把她推到醫院。他還有點責任心嗎?汪廣武說,你記不記得你當年說過的話?你說你們單位的樸科長,平日喜歡評價單位的女人,說你是長得好看的里面身材最好的,身材好的里面長得最好看的。那時候你多自信啊,穿的衣服,不是大紅就是大綠,什么鮮艷的衣服都駕馭得住。孟素蕓說,什么?汪廣武說,那個拆遷戶啊。原來她和男人說過這么多關于樸銘俊的事,眼前又浮現出樸銘俊的樣子,她有些慌。

    沒等她反應過來,桌子底下汪廣武的腳蹭在她身上。孟素蕓把碗往桌上一扔,大喊了一聲。汪廣武好像嚇得不輕。她飯也不吃了。廚房像災后重建現場,也懶得撿拾,只是歪在床上。汪廣武收拾半天,又跟進來,也不管汪博就在隔壁寫作業,直接把她按倒在床上。她正為精神上的問題痛苦呢,男人居然一下把她拉扯到下半身,好像什么問題都可以這樣蠻橫擺平。換做平日,也就忍了。這回不知怎么爆發,直喊他死開。

    好好的,怎么罵開了人?孩子也在家里。汪廣武不依不饒,一張滿是蒜味的嘴還在她脖子上舔來拱去。孟素蕓扭了兩下,掙脫不得,只好繼續罵,汪廣武,你他媽還是個人不?汪廣武說,你這是缺少多巴胺。我容易嗎我?

    孟素蕓一晚上再沒和男人說話。

    第二天早早起來,還從浴柜深處翻出化妝品。套上白短袖,綠色長裙,在鏡子里左看右看,又舉起胳膊剃腋毛。汪廣武都晃過去了,又把上半身斜回來看了她一眼。出門前又到陽臺翻箱倒柜,找出白色回力鞋,半天蹬不上。孩子不知什么時候來的,直喊,媽媽,媽媽,羊羊羊。她扭過頭來,只見街對面圍擋里面,幾十只羊在鐵皮房子、挖掘機、吊車之間奔跑。旁邊就是康復研究中心、和悅天地,哪里跑出來這么多羊呢?她顧不上多想,看見被孩子折騰得亂七八糟的沙發,說了幾句,又大致歸整了一番。

    緊趕慢趕,到單位已經八點四十。剛進電梯,掏出口紅正待抹向嘴邊,卻碰見人事科長。見她就笑說,你這是響應國家政策又懷上老二了?孟素蕓還以為他是和別人說話,扭回頭看了一眼。人事科長仍瞅著她的肚子。這才意識到錯在自己瘦不下去的肚子。說話不免沒有底氣。得知是誤會,人事科長這才像放了心,連說那就好,要不然還真不知道該找誰完成領導交待的任務。原來,上次報回來的好人候選人事跡材料,研判會上領導們篩選一遍下來,嫌語言生硬了些。意思正好法規科有檔案,時間上也富余,讓弟兄們費點辛苦,下去和模范們深入談一談,爭取挖出干貨。

    進了辦公室,趙文靜開會讓領任務。孟素蕓分到兩個人,一個是機關后勤服務中心的郝姐,一個是稽查大隊的老鄧。

    看著分到手上的材料,她深吸一口氣,試著把肚子收回去。腦子里想著怎么列提綱,又把訂書機、膠帶一遍一遍歸置整齊,好像生怕人來送案卷一眼看清她跟前的爛攤子。正好稽查二科的樸銘俊過來拿執法罰單,見她手上不利索,還幫著按了半天打孔機。半中間還和她說,沒想到整理檔案也是樁體力活,天天這樣,都省了專門鍛煉。

    原來男人還健身。那是夏天,男人穿著襯衫。平日里她看見執法制服,怎么看怎么丑陋,這回多看了他一眼,眼睛竟像是燙了一下。男人的兩塊胸肌快要從衣服里頂出來。她撤下眼光,紅著臉問他在哪里辦的會員卡?樸銘俊說,還用去健身房花那冤枉錢?手機上下個APP,隨時隨地都能動起來。這回對話她并沒怎么往心里記,或者說她腦子里全是那一身鼓凸凸的肉。

    等到樸銘俊走了,她才掖了掖束腹帶,滑膩膩的,全是汗。

    說起在江北的這十年,孟素蕓最喜歡感慨的一句話就是,一路打拼到現在。羅嘉媽媽就笑,好像在說她也是女人,都理解。汪博和羅嘉趴在墊子上看漫畫書。見羅嘉媽媽的包大方,孟素蕓問什么牌子。聽說花了兩千多,直喊舍得。她和汪廣武呢,買個雞蛋都要跟一幫老頭老太太排隊擠。羅嘉媽媽說,現在不對自己好一點,真等到七老八十了子女們孝敬?要我說,就不用換學區房雞娃了,這房子就挺好,廚房大,客廳也光亮。孟素蕓聽了暗暗心驚,原來到處和人說換房子,打的旗號都是為了孩子,她內心清楚,就是想變得更強。她想展示給樸銘俊看,沒有他,她照樣活得精彩。

    想到這一層,孟素蕓越發不好意思,說,你不知道先前怎么過來的。東西都不敢多買。一堆破爛,扔了可惜,攢著礙眼,鞋盒一層層就摞在床頭。好像鞋臭味道給她留下了災難性陰影,至今說起來,話里話外還是深淵樣的恐懼。而今住在郊區,房子是大了,也不過是晚上回來睡一覺。就是上班路上煎熬,能不能坐上座位全看運氣。好不容易坐下來,打算看看法律方面的書提升下自己,等到車發動,在巨大的噪音里,什么想法都沒了,能補個囫圇覺都是謝天謝地。又不敢深睡,怕坐過站。時不時就扒著窗往外看,不放心,還問旁邊的人,到哪里了到哪里了。慌里慌張的,好像知道到了具體位置,就能盤算清楚接下來還可以睡多久。

    說開房子,孟素蕓話越發稠了。兩口子結婚前各自買了套小戶型,都沒裝修。汪廣武意思是,先裝修一套住進去。只是孩子懷得太快,怕新房甲醛超標,影響胎兒發育。最后還是依了孟素蕓,租到了郊區。本來想買新家具,孟素蕓又擔心現在買了,到時候搬到新家未必合適,就上淘寶買了兩卷酸枝木皮,里里外外包了個遍。

    羅嘉媽媽說,你不說還真看不出來。又道,你們還是動手早,不像我,把房子買在老家。眼見得房價一天一個樣子,心里也急,天天在男人耳邊念叨,再不買,手頭這點錢,別說小平米房子,怕是買個廁所都困難。羅嘉她爸還講,不行咱也逃離江北,大不了回老家。那時候她爸出差多,經?;刂貞c,攢下的錢剛好夠付縣城一個首付。別人問起來為什么要在縣城買房,哪有那么多為什么?總不能讓孩子誕生在出租房里吧?我當時也是滿腦子糨糊,想著羅嘉她爸的分析也有道理,別看老家現在落后,落后意味著發展潛力大啊。然后又是借錢裝修,前前后后忙了大半年。辛苦也是辛苦,不過真的把結婚時候大紅床單一鋪,里里外外,都是夢想中家的樣子。折騰半天,前后住了不到一年。現在,縣城那處房子差不多完全成了旅店,也就逢年過節回去待幾天。

    孟素蕓也跟著笑,笑到最后,嗓子又開始嗆咳,隱隱刺痛?,F在她都能想起剛買幸福花園那套房時候的蠢樣子,和家人打電話,動不動就說房價又漲到了多少,一副先機占盡,就數她聰明的架勢。還勸哥哥,有錢也趕快買吧,現在錢不值錢,再不買,就趕不上趟了。結果買了十來年,也沒辦下來大紅本。

    她一副被牢牢套在這里的印象,說到最后都不免開始心慌。一輩子啊,一輩子都得耗在這里。嘴里不停,腦子里轉過幾幅畫面。那時汪博快七八個月大,平日幾個一起溜娃的年輕媽媽都開始上班,只有她,上午下午打卡似的,帶孩子出來曬太陽。別的老太太羨慕她自由,問她什么工作,倒把她問住了。說了個大概,到最后感覺更像是騙自己。夜里汪廣武回來,她自然又是一通數落,好像她成了個生孩子的機器。汪廣武還涎臉皮,說,做家庭主婦不香嗎?好像成為賢妻良母也是人的夢想。男人腆著肚子,試圖給她講道理,她橫豎聽不進去。順便找個干的,也沒多大意思。汪廣武回家還要編程序,幫不上大忙,只是鼓動她考編制,還掏錢報了輔導班。不曾想,第二回就進了面試,這是她完全沒想到的。想到要去場面上見人,她細細洗了兩遍臉,打粉底,又找出兩年沒穿的一步裙,猛吸一口氣,想把裙子提上去。滿臉通紅憋到后來,汪廣武還在旁邊說風涼話,意思是提醒了她幾回減肥。這下可好,好像萬一面試過不了關完全是因為她平日不節制。到底還是聽了男人的話,又去小商品批發市場買上束腹帶,把腿上寒毛也細細刮了。題目并不難。一道是地方政府一味追求政績,花大價錢拍形象宣傳片,名不副實,如何看待。一道是新入職場,因為同事拖沓,挨了領導的批評,怎么處理。面試時候,考官什么樣子,完全沒敢細看,左邊有個女人嘴角含笑,她就瞪眼看著,一直說啊說啊,感覺腮幫子都僵了。要求的十分鐘,七分鐘就說完了。出門看表,見汪廣武在樓下臺階上坐著,直喊完了完了,要是真考上了怎么辦。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汪廣武說騎驢看唱本,考住了咱再說考住的安排。只能說她運氣不是一般好。

    她話里是有些得意,只是和羅嘉媽媽說起來,嘴里還是忍不住失落,怎么就考上了呢?要是沒上這個班,是不是就不會和樸銘俊鬧出這檔腌 事?她清了好幾下嗓子,還不停揉,好像工作、房子、男女關系,這些糟心事,繭一般把她包裹得死死的,快要透不過氣來。

    “想換套大的,改善一下,結果趕上限購。我那套是個公寓,四五十平米,買的時候想得也簡單,婚結不成,總歸落套房子?,F在看來,是落了個麻煩?!?/p>

    羅嘉媽媽說,可不是,老家那一套賤價賣掉吧,還沒人接盤。孟素蕓說,你可是說吧。不動產不動產,老百姓房子沒有大紅本,就真的不動了。羅嘉媽媽就笑,弄個假離婚嘛。孟素蕓也笑了起來,萬一弄假成真了怎么辦?笑到最后,臉就有些僵。

    和樸銘俊最好那兩年,本是聊運動和生死,不知怎么后來說到婚姻的破產重組,樸銘俊只說無聊,好像知道了婚姻真相,再去蹚那渾水,簡直不敢細想。男人的恐慌,孟素蕓看在眼里,說看把你嚇得,我是為孩子上學方便。放心吧,我不是死纏爛打的人。一句話倒說得樸銘俊臉上有些掛不住,他說,你怎么能這么想問題?我何嘗不想和你在一起。你知道我不能硬來,要不然到時候凈身出戶,反倒給你添負擔。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她再死纏爛打,又有什么意思?

    誰料這回和羅嘉媽媽聊到買房子,離婚又成了關鍵籌碼。羅嘉媽媽說,那讓汪博爸爸再求你,對你更好一點。要不就斷舍離,貴了賣不掉,便宜處理總有人接盤,我們組團去重慶買房,天天看江景,涮火鍋。孟素蕓笑,聽你們說買房跟買菜似的。羅嘉媽媽說,反正買哪里也是買,還不如揀個喜歡的城市。孟素蕓說,我們哪能和你們比?往鼓樓醫院賣兩盒藥就能換一平米房子,想去哪里,抬腿就能走人。

    汪學農進來別的沒聽見,獨獨聽見兒媳又要買房,又說什么離婚,還要去重慶,忙說,你把這一套也買下來。孟素蕓說,你錢不出一分,盡出餿主意。這房子就一個衛生間,上個廁所都得排隊,買上為了生氣?羅嘉媽媽也跟著笑。汪學農說,不是為你方便嘛。掙了倆錢,不在江北買,跑到重慶。真要養老,回老家不也挺好?你二姐在縣城邊就有地,還能種菜。孟素蕓沒說話。羅嘉媽媽坐了兩分鐘,叫羅嘉回家吃晚飯,孟素蕓忘了叫汪博打招呼。

    等汪廣武回來,孟素蕓說,你爹什么人啊,在外人面前還拆我的臺。汪廣武低聲說,我爸是怕煮熟的鴨子飛掉。不說我爸,就是我,成天也提心吊膽,生怕你哪天氣不順,真跟人跑了。孟素蕓說,糊弄我你第一。嘴里說著,不知怎么想起汪博還小那兩年,婆婆來伺候,不知鬧了多少別扭。當時生怕面對面鑼對鑼,脾氣起來,把控不住,還費了番心思,得空就捋捋前因后果,寫在筆記本上。還要擺在顯眼位置。想的是他和他媽,不管誰看見,總會明白她的處境。誰知汪廣武根本無動于衷,問得急了,還梗著脖子喊,是不是要他把老娘攆回去?幾年下來,孟素蕓放棄了。但日記還是寫,不過只是等到汪博睡著,才在手機備忘錄里記幾筆。

    吃了飯,汪廣武雙腿搭在茶幾上刷抖音,孟素蕓心神不定,又把羅嘉媽媽準備在重慶買房一節形容了一遍,好像別人買房置地輕松得不得了,怎么這么一件事情到了他們身上就跟座大山似的。汪廣武聽了,說,別等年底獎金了,要不得空先去看幾個樓盤?

    這天還沒下班,汪廣武就打電話,問幾點去?孟素蕓說,就念叨一句,你還當真?汪廣武說,不買也可以先去看看,權當半日游。出門前,孟素蕓還化了淡妝。對這座城市,她談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別人一問,知道是在江北,大城市呢。她卻從來沒有多少興奮。租房十來年,每天兩點一線,看的感受到的,和別人談論的那個城市壓根兒沾不上邊。真正得過便利的,也不過是去去宜家、圖書館。沒結婚前,江北那一帶的圖書館,差不多跑遍了,WIFI免費,看書,學習,空調,白開水,比租住的地方還齊全。何況還那么安靜,只要她不主動應聲,好像永遠都不會有人發現她。偶爾汪廣武提起又和什么級別的領導吃飯,出入的酒店如何豪奢,孟素蕓聽到后來,也從不回應。那些地方,再富麗堂皇,和她有什么關系?不知道男人哪里來的勁頭,都三十好幾的人了。

    在樣板間里,銷售顧問展示著另外一重世界。她呢,也在三室兩廳的房間里走進走出,想著怎么晾衣服,怎么洗碗,怎么看電視,總之,無論她做什么,在那么大的房子里,都有一個足夠安放自己靈魂的空間。

    等到銷售顧問挺著胸把他們從樣板間送出來,孟素蕓感覺自己一百二十二斤的肉身又被無情打回了原形。她真恨不得穿越回二ΟΟ九年,一巴掌扇醒當年坐在售樓處高高興興簽約的自己。想到自己后半輩子可能會耗在結婚前買房子里的坑里,孟素蕓就氣不打一處來。開發商拖著不交契稅不辦理首次登記,現在倒要她埋單,憑什么?

    還是郝姐看上去更有故事。就像領導說的,一個女人一日三餐都吃在食堂,經濟上肯定不富裕。一打聽,果然他愛人老馬癱瘓在床。都這樣了,郝姐還一日不落,每天按時到崗,不過想掙個全勤獎。

    再一深聊,老馬早些年就是江北好人。企業下崗,又去當保安。別人看不上的行當,他做得認真。人又排場,一米八幾個子,平時好健身,一身腱子肉。起初兩年,值守的都是高檔小區,人往哪里一站,業主好像都特別享受。至少開發商的廣告宣傳冊頁上是這么暗示的。那些照片他也帶回家里,就貼在餐桌上方。錢沒少掙。當時供學生念書,開銷不小,老馬主動加班。有時候撿到鑰匙,小孩子的玩具,紙箱,甚至現金,也不貪心,都交到物業。有的有人認領,無人認領的,他就賣了廢品,時間一長,也是一項收入。小區無人注意的犄角旮旯,都要過一遍,捎帶把垃圾也收拾了。業主看在眼里,見面不是遞煙,就是在微信群里給他豎大拇指。

    誰能料到這么一個工作也有危險?出事那天凌晨,巡邏快結束,看見墻上扒著個人。他想著電線上盡是尖刺,萬一有個長短,也是一條性命,就喊了一聲,意思趕緊下來,可以走大門嘛。小偷見他大喊,劈頭砸過來一兜東西,當時老馬就栽下了。

    形象毀了,做不了高檔社區的面子,索性一心到了地下車庫。堵住小偷那回受傷,丟失財物的業主寫了感謝信,搶救被淹地下車庫,業主又給了他一面錦旗。

    白天不上班,總得干點什么。老馬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說是參加越野比賽還能拿獎金,就開始跑步。什么都怕個愛好,幾年堅持下來,認識的跑友多了,又加入藍天救援。人又積極,大半夜還跑去山里救助驢友,結果下山途中摔傷腰椎。

    若不是別人宣揚,電視臺不會來采訪,社區也不會年年慰問。記者一通發掘,發現他做的好事還不止一兩件,每年還援助兩個山區貧困學生。

    也是到了這時時候,人們才拼出一副完整印象,老馬的節省、努力,并不單是為自己。報道的次數一多,各種榮譽加持,更顯得他形象非凡。近年又收養流浪貓狗,媒體的報道是,把郊區的家快折騰成動物園了。郝姐就笑,都是被逼的。我是怕他閑出病來。摔了好幾跤,別人都說不行了,我給領回去一屋子流浪狗流浪貓,想的是有個伴,心里不悶。好家伙,每天把他忙得,都顧不上拄拐。女兒怕他悶出病來,給換了個智能手機,別人看抖音圖一高興,他呢,天天給人捐款,說這個也可憐,那個也不容易。女兒讓他少看那些苦難視頻,要不大數據還以為那是他的愛好,專門挑這類視頻投喂。他不聽,反倒說我們冷血無情。捐就捐吧,五塊十塊也發不了財,買個心安不是?咱這也就身體有點毛病,比起那些精神上出問題,生生折磨家人的,不也算幸運?說一千,道一萬,我也沒做過什么,倒因為他的病,襯得我好像也不是一般人。我不上手,難道請個護工?咱是什么樣家庭,自個兒心里清楚。

    本是采訪郝姐,不曾想背后又扯出一個好人丈夫。

    談到工作,郝姐也有一番話講。高中畢業,她也沒考上。父親在鎮上當個小干部,說考不上學,將來也沒什么希望,就讓參加縣里的待業青年培訓??荚嚵?,最后分到畜牧局當了打字員。本來在畜牧局干得不錯,后來地方修鐵路,指揮部領導聽說她打字快,就借調過去。干了五年,指揮部領導調到市里,又把她推薦到工商局。還是打字。到了新世紀,沒有上過學,也沒學歷,趕上聘用制干部轉正,掏了三百七十塊錢考試,才不打字了。也是組織關懷,調到下面的執法隊。領導見她肯付出,也辛苦,就給了一個副主任。干了二三年,想著工人身份轉不過來,不甘心。二O一一年又出臺規定,就是符合什么條件的,可以平調到公務員崗位上。也是領導厚愛,又給調到區里??上α宋迥辏s上改革,還是沒有轉成公務員。身份轉變不過來,萬一拖累到領導,影響也不好,她又主動找領導,回到了執法隊。考慮到她在底下多年,和群眾打交道也不容易,就給提了個級別,正科待遇。趕上幾家單位合并,讓自由選擇科室,上街跑不動了,那就到后勤上繼續給大家服服務哇。

    一輩子,三四十年時光,郝姐說得輕描淡寫,孟素蕓卻聽得驚心??雌饋砻恳徊蕉疾鹊们〉胶锰帲澈蟛恢馁M了多少心神。郝姐說,要論文化水平,遠遠比不上現在年輕人。她也從來沒比過。相較村里的同齡女人,她的命不是一般的好,有工作,時不時還能和單位人組團旅游。要說遺憾,也有。本來打算再干兩年退休,開上車自駕游,結果碰上老馬倒在床上。能聽得出她話里的遺憾。她說起村里另一個女人,男的在外面花天酒地,錢不給屋里交一分,還動不動就打人,實在忍不了,耗到五十歲,總算離了。誰曾想,男的沒過兩年腦梗,成了個癱子。什么是命呢?人人都羨慕這女的。要是還和男的死纏爛打,現在哪里可能到處游山玩水?

    “所以,到底是遇上一個好男人命好,還是攤上一個壞家伙運氣更好,還真不好講。”

    孟素蕓也跟著笑起來。

    這樣的故事也不用怎么煽情編輯,她相信有同理心的人自然能理解她們的處境。她把郝姐怎么講的,老馬又怎么說的,周圍鄰居,同事的評論,原原本本記下來。當然,在文章的關鍵處,她也不忘加幾句深刻的話。她讀了兩遍,問趙文靜得不得空,幫忙看看?趙文靜說直接送到人事科,順便問問愛心捐款有沒有級別要求。

    過幾天才得知,她寫的那份材料,也不說是有多假,就是讀起來感覺寡。晚上孟素蕓忙著給孩子洗衣服,還不忘和汪廣武說起單位人事:說是在法規科,每天監督執法,其實呢,就是抄抄寫寫,在公文里打轉,跟流水線上的紡織工人沒什么區別。自然免不了又數落一通趙文靜的不是。從前她跟多數人一樣,什么也想有,都想要,不知什么時候發現,好多也只能想想,到后來想都懶得想了,自己怎么活著,冷暖自知,指望別人理解,不是做千秋大夢?

    汪廣武像是終于發現了什么似的,拿著手機興沖沖對她說,你看看,你的想法和楊絳一樣。原來他說的是那個滿臉慈祥的百歲老人,錢鐘書的妻子。那是一句帶著粉紅色字體的話: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系。

    在狹窄的衛生間里,聽男人念完,她抬頭看了眼鏡子里的自己,陌生得都不真實。她完全無法想象攢了三十來年才悟得的一點道理,竟然早被別人寫了出來。

    孟素蕓又說,我和你說過吧?小時候逢年過節,別人想的是有新衣裳穿,能吃到好吃的,我最盼望的,你知道是什么嗎?是想著大姑父要來。這個姑父長得排場,快一米八的個子,皮鞋擦得油亮,穿戴也不像她的農民父母。主要還是說話有趣。具體說了些什么,而今一句也想不起來,但人們聽了哈哈大笑,那種快樂和純粹一直記得。他好像走在哪里都能成為中心,簡單無聊的事情一經他表述,好像都有了意思。再到后來,我明白了,還是因為這個姑父能折騰。才聽說家搬到霍邱縣城,過兩年又舉家到了蕪湖種田,我媽沒少抱怨,今天搬家,明天喬遷,省吃儉用幾個,全給了人家打牙祭。要到很久后我才明白,正是因為四處走動,見識多,姑父說起話來才招人待見。

    汪廣武說,你這都講了多少遍了。才三十幾歲。趕快吃點魚油哇。孟素蕓卻不管男人不耐煩,仍跟祥林嫂似的,說她丟失的夢想。盡管很少和人提起她的夢想,暗地里,她一直在朝這個方向努力,那就是活成一個有意思的人。大學時候加入社團,都沒多想,就入了相聲社,一心想換個環境磨礪自己。誰能想到待到最后,她會因為憋不出段子整日焦慮呢。再到后來,她都忘了要干什么,好像后面有一萬只瘋狗狂追,哪里顧得上耐煩琢磨,一頭就栽進這萬劫不復的生活。

    肯定是年紀大了,她的話題說來說去就是那幾件。比如,她還喜歡講考進編制前那段煎熬的時光。中醫學院畢業,工作找不上,父親托關系讓她去市里一所大專打掃衛生,一來每月可以掙四百塊錢,二來有地方復習,再升個本科??偸乔逶缥妩c坐著父親拉雞蛋的貨車進城,等學生們下課了,她才去打掃衛生。她用心準備了那么久,去考試??紙鲈O在市郊,組織安排了七八輛公交車拖著她們,車里人擠得滿滿當當??荚囃炅耍赣H沒來接,她去趕車,下著大雨,車來了一路又一路,都是人,根本擠不上去。她淋著大雨一直往前走,依稀看見跨江大橋就在前方,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又冷又餓,看見橋洞底下有人賣辣條,就買了一袋,邊走邊吃。雨和在辣條里,一股水腥味。反反復復強調這些,她有什么特別的用意嗎?興許那種缺乏安全的恐懼,早滲到了骨子里。

    眼見得男人沒有敷衍的耐心,她索性打開電腦,又順了一遍郝姐老馬的故事。如果說有拔高的地方,就是添補了幾個細節,比如某天在露天電影院看到《立春》,女兒推薦她看電影《革命之路》。事實上在郝姐的講述里,說法要更夸張,她老感覺胸口藏著一座火山,只不過是一座誰也不知道還會不會爆發的死火山。這些話不知道郝姐從哪里學來的,反正孟素蕓當時擔心的是,如果就這么照直錄下,興許人就窺見了她內心的瘋狂。

    等電梯時候撞見羅嘉媽媽,聊了幾句,又說到房子,羅嘉媽媽說,我有個房屋撿漏群,要不把你拉進來?加了微信,突然撥開她的頭發說,我的天,你發根都白了,得去染染?;氐郊依?,孟素蕓對著鏡子左看右看,里面的女人可憐兮兮的,滿臉蠟黃,一副飽受什么折磨的樣子。難怪那個渣男一點都不猶豫。汪廣武接孩子還沒回來,她顧不上做飯,就跑到樓下美容院。

    按摩師手法溫柔,嘴里也甜,一口一個姐,喊得她怪不好意思,辦了會員卡,又充了五千塊錢。等到她付了錢,小姑娘更體貼了,說女人還是要對自己好一點。怎么好呢?推完背,又加了個項目,做了個胸。出了門,推拿師還不忘叮囑,要她多休息,光靠按摩也是治標不治本。

    治本治本,是誰把她變成現在這副鬼樣子的?由樸銘俊,想到工作,由工作,又想到開發商。要是大紅本早辦下來,買進賣出,說不定早靠炒房實現了財務自由?,F在她不光得不到自由,想換個好的環境,還被拖累。好幾回想到憤怒處,夜夜失眠。再這么下去,她只怕真的神經分裂。到了最后,痛恨的都不是開發商,她生自己的氣。當時怎么智商就那么低呢?現在也高不到哪里去,不懂得及時止損。本來是糾結房子,到最后對自己整個人開始了懷疑。一想到正是因為愚蠢一步一步把自己塑造成現在的樣子,她越發惱火。

    等汪廣武進門,她再次提起大紅本辦不下來的委屈,直喊受不了了,就算是被單位開除,搞成破壞維穩典型,也要和人理論個清白。

    怎么能讓一幫女人沖在最前頭?幾年前,就是一幫老太太帶著孩子扯著橫幅在小區附近十字路口堵路。業主們還把照片發在群里,汪廣武當時見了,也只是說業主們不厚道,竟然把老頭老太太綁在陣地前線。這不是胡鬧嘛。他從來不信憑幾個人胡攪蠻纏就能把問題解決。別人上訪維權,他不光沒參與,業主在微信里群情激奮地表態,也從不冒泡說句話,能跟著得到大紅本,自然皆大歡喜,吵鬧半天得不到,也不會損失一分半毫。一年又一年過去,帶頭鬧事的業主早不知去了哪里,新成立的業委會倒是時不時發些到各個廳局維權的照片,希望看不看得到不好講,反正給人一幅印象,是要提醒業主們要不忘初心,意識到自己生存的真實處境。和人說起來,汪廣武好像看得特別開,能怎么樣了呢?還真貼上錢貼上時間和一幫流氓無賴死纏爛打?權當幾十萬買了個教訓。他甚至以為孟素蕓也是這么想的。

    這回聽孟素蕓越說越激動,一副要同歸于盡的架勢,汪廣武就講,咱們這么鬧上一通,萬一人家背后下黑手怎么辦?孟素蕓說,我就是監管執法的,自己遇到點事都不敢維權,還怎么幫助別人?說完不解氣,又道,我就不喜歡你這么窩囊,事情還沒做,就想放棄。汪廣武討饒,那咱們聯合小區里的人一起告。孟素蕓說,這事兒還能仗著人多?又不是打群架。汪廣武說,這些事情要不出上兩條人命,不把事情鬧大,沒人重視。他講起他的計劃,都設想過怎么先在公司把自己搞成神經病,拿到醫院的診斷書,再等開發商來小區,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沖進去把開發商修理上一頓。能不能得到大紅本無所謂,反正把狗日的弄個半死,也好解心頭一口惡氣。孟素蕓見男人比自己還瘋狂,喊叫的聲音就低了些,像是生怕男人真走極端,做出不理智的事。

    趕巧這天業主群里又炸出一條信息,說是開發商要把室外停車場收回去。這停車地方本是妥協結果,業委會幾人費心收拾出來,這二年收了點錢,除工作人員正常補貼,余錢都用在小區綠化維修建設上。照他們的意思,再收兩年錢,就給大家敞敞亮亮修個大門。不承想這么點錢,又被開發商看到眼里。

    孟素蕓說,八年抗戰日本人都趕跑了,十年了,這席夤章方有沛兩口子還是吸血蟲、蛆一樣盤踞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不行一家出一個人,咱五六百戶,也夠幾個連了,家里沒火槍,菜刀還沒兩把嗎?先把這幫狗東西攆走再說。

    孟素蕓本來敷著面膜,說到激動處,打字的手都在發抖,到后來索性站起來。

    物業的人見吵不過,又拉進來一幫人。孟素蕓氣不過,破口大罵:什么屌開發商,開發他媽個逼。席夤章方有沛這老賤貨,斷子絕孫絕戶的玩意兒,老子每天詛咒他家一萬遍。本來孟素蕓想的是要策動人鬧事,誰會想到,最后竟然是和開發商的一群狗腿子吵架,太拉低智商了,她一激動,給退了群。

    房屋撿漏群時不時就有房源上新,偶爾看看戶型圖,碰到感興趣的,孟素蕓又和置業顧問閑話幾句,越發感覺幸?;▓@的房子簡直就是個陷阱,每天活在這樣的痛苦當中,怎么受得了?輔導汪博寫完作業,就上天眼查小程序,看見席夤章方有沛背著上百樁官司,幸?;▓@這個小區竟然沒一個人告過他。而別的小區,都在為自己的利益爭取。懦弱啊,她研究每一份判詞,企圖抓住關鍵信息。得空不忘學習相關法律條款。一篇訴訟詞反復修改,漸漸有了樣子。

    翻來滾去沒少背些義正辭嚴的話。單位小唐和她說過同開發商斗爭的經驗。對方會說些什么呢?無非是先威脅,再收買。威脅?只要他們敢說,她就敢打開手機錄音。她假想著對方會如何敷衍,無論他們怎樣狡辯,她都會劈頭蓋臉扇回去,給他們一個好看。

    終于等到開庭。像是去什么大場合一樣,她還精心涂了口紅。到得時間早了些,對方律師和審判員在門口有說有笑,她聽見“高爾夫球”“再打兩圈”“游上兩千米”,想聽得更清楚些,卻被書記員的電話打斷了。孩子不知做了什么錯事,他在電話里直喊,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掛了電話,又陰郁地掃了一眼孟素蕓,好像都是因為她的胡攪蠻纏,搞得他接下來的生命又要消耗在抄寫整理案卷當中。

    兩個小時陷在文字的海洋里,舉證,聽人辯解,孟素蕓像是進了沼澤地,怎么都用不上力。中間休庭,法官問孟素蕓愿不愿意接受調解?現在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不是開發商不配合,而是房屋產權不清晰。即便官司打贏,申請強制執行,還是有可能拿不到賠償。為什么?開發商那邊債務纏身,賬戶上沒錢,得等拿到大產權證才能執行。什么都得有個程序不是?

    坐在沙發上本是要給汪博挑幾本課外讀物,有人推薦塞林格《麥田里的守望者》,說一個成人如何反對庸常虛偽的社會。她對這些大而化之的背景思想提不起興致,看了幾頁內文,只是感覺表述得挺好玩,嘴角上彎。汪廣武見她先還板著臉,這時候臉色不同,問她遇到了什么事,這來開心?

    孟素蕓翻了下身,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沒顧上搭理男人。她買東西從來都是貨比三家,就這么一本書,沒讀過,也想著再比對比對,看看別人怎么評價,結果翻見一個人的公眾號,意思是年輕時候喜歡霍爾頓可以原諒,要是到了五六十歲,還像薩特一樣,就為一個子虛烏有的烏托邦,綁架年輕人的熱情智力,上街發傳單,搞得好像正與一項偉大的事業聯系在一起,是不是真的成長了不好說,壞是肯定的。她不太明白這人說的意思,又搜薩特的信息,繼而看見雷蒙·阿隆《知識分子的鴉片》。胡亂一遭讀下來,滿臉通紅,感覺腦子騰起風暴,快要爆開。忍不住把剛剛掃描到的信息和汪廣武大概說了。汪廣武聽了她的話,眉頭皺起,只是說:

    “這些話發發牢騷可以,千萬別當作什么重大發現到處講,尤其是孩子跟前。正是接受信息關鍵時候,萬一把她也慣成個精神分裂,到時后悔怕都來不及?!?/p>

    本是和男人掰扯掰扯,誰知平白無故又挨一通教訓,好像她這個當母親的,竟是時刻準備殘害自己孩子的兇手。陡然想起汪博還小的時候,看見小家伙把東西往地下扔,開始還耐煩講道理,到后面不免說話高聲,還吼。有一段時間,汪廣武只要喊一句媽媽來了,正在玩得興起的孩子,掉頭就往汪廣武背后躲。起初孟素蕓還笑,想著別人都慈母嚴父,獨他們家完全顛倒了。次數一多,不免也驚駭,想著是不是給孩子造成了什么心理陰影?要不然別人家的孩子看見游樂場,又是喊又是跑,只有汪博安安靜靜坐在那里,好像眼前的一切簡直無聊透頂。旁邊阿姨還羨慕,說是這孩子乖,不用跟著攆,不像她家孫子,跟個土匪似的,攆不上,也捕不住。孟素蕓聽了,一度疑心孩子是不是自閉。

    換作平日,這個時候,應該是汪廣武帶著汪博到別的小區里走一走,或者到大街上看汽車,自從上周末把汪博送回老家,家里沒了孩子吵鬧,死寂荒涼,兩口子好像一時還適應不了新秩序,連說話語調都不似先前。

    好在女兒及時發過來視頻,奶聲奶氣直喊爸爸媽媽爸爸媽媽。孟素蕓故作夸張和汪博聊了一通,掛了電話,又癱在沙發上。汪廣武見女人情緒緩和,還想嘮叨幾句,孟素蕓來了一句,沒勁。汪廣武說,還是因為工作?孟素蕓不說話。汪廣武說,你還是太要強了,辦公室工作你能干完?再說現代社會,尤其是大工業時代,根本不需要人思考什么。好多工作,機器都能勝任,放個人在那里,也是輔助。機器干的事情,要人天天重復,能有多少樂趣?

    一想到自己的挫敗不是因為人的問題,不免又添一層窩囊。要是人,她還可以想著怎么斗爭一下,現在她根本不知道朝哪個方向揮拳還擊。她感覺腦仁里有根鋼釬在撬動,又嚎了一聲,沒勁。

    “怎么就沒勁了?我跟你說,汪博一歲多時候,路上看見坨狗屎都興奮得不行。我有時候也跟著她東看西看,平常見了也沒注意到的東西,會耐煩和她解釋半天。有一回孩子看見電梯口搭窩的燕子,一天要去好幾趟。時不時有人推著電動車上樓,老人抱著一堆紙箱慢慢挪過,眼前的一切怎么看都像極了破爛的隱喻,而我和女兒仍然大聲叫著燕子,一驚一乍的,好像發現了什么神奇的東西。要是不明真相的人看見我那副樣子,還以為我是個神經病。”

    聽見汪廣武這么一說,孟素蕓嘴角咧開,沒忍住笑,你才知道你像個神經病?你都快病入膏肓了。見孟素蕓有了笑容,汪廣武說,記不記得出門時候,我爸怎么暗示的?他說他想再抱個孫子,還說國家都放開了三胎。孟素蕓看了他一眼,再生一個,你爸來看?一個都怕是要養成精神分裂,還三胎?你爸讓生,你和別人去生吧。

    汪廣武道,你又不是不了解,老人年紀大了,就愛嘮叨,就那么一句話,生不生還得靠我們自己?就是想生,你能懷上,還得考慮我行不行。說完,像是為了檢驗自己,做勢又要往孟素蕓身上撲。孟素蕓尖叫起來,那回喝多了被你同事送回來,你還扒住電梯門不放,指著我直說,這個女人不行,咱們去嫖娼吧。聽見女人的話,汪廣武順口接道,你不知道小男孩喜歡一個小女孩,又不會表達,就只好天天去欺負她,引起她注意?孟素蕓聽了,順腳把男人蹬到地下,連搗幾拳,來,讓我喜歡喜歡你。

    汪廣武躺在地下,尾椎骨摔得刺疼,說,我是說我還是那個小男孩,你早不是那個小女孩了。哪有這么虎背熊腰的小女孩?孟素蕓顧不上辨析男人話里的諷刺,說,上回人事科長碰見,也問是不是又懷上了。我她媽一年都沒過一回性生活,和誰懷?

    汪廣武掖了掖皮帶,忙說,一天抽出半個小時鍛煉嘛。不要學我,自從有了老婆,有了孩子,就放棄了管理身體。孟素蕓拉開冰箱連喝幾口漢斯小木屋,像是要澆滅胸膛內的悶火。

    等到男人出門扔垃圾,她在衛生間里蹲了半天。起來洗手,看見鏡子里的女人,她還愣了一下??逅难鄞戏剑浑p眼睛跟黃昏的老鼠一樣,看起來露著機警,團在那里,根本不知道該哪個方向跑。一只畏畏縮縮的老鼠。腦子里全是它們慌不擇路亂竄的樣子。洗了把臉,擦完手,回頭再看,她的臉消失了,只有一個大肚子。而她過去,也確實把自己的胖,歸因于生孩子。生完汪博半年,到醫院復查,醫生告她,得管理好自己的身材。她聽了還不以為然,好像生了孩子,就功成名就,萬事大吉。每天洗了臉,敷上面膜,她往沙發上一癱,打開IPad,準備再看兩集《即使被騙也要做夢》。也是規律得很。有那么幾回,汪廣武總是一臉鄙夷地說她,你說你,每天睡覺也不規律,還在這里敷面膜,不是糊弄鬼嗎?孟素蕓回應過什么嗎?完全不記得了。她敷面膜,不全是為了有個好膚色,實在是先前圖謀蘇紅館囤了太多貨,再不用,只怕要過期。

    這回扭了扭泛酸的胳膊,莫名煩躁。腦子里各種念頭盤根錯節,看了會兒手機,感覺也了無生趣,索性找出和汪廣武剛認識時買的哥倫比亞跑鞋,推開門拍了拍,一陣灰塵嗆得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經過拐彎路口,又看見了那對老人,邊走邊鍛煉,雙胞胎似的,連動作都一模一樣。她想著再拍張照片,掏手機的手都抖開了。在運河邊上走了兩公里。風吹得蘆葦嘩啦直響。有人在樹林中練嗓子,也有人帶著音響在高架橋下拉手風琴??吹礁綦x帶上的海棠花,她還蹲下來拍了幾張。一股熱流正沿著脊柱滑落。白天樸銘俊的話又響了起來。她看了會兒手機?;丶仪?,又下載了KEEP。竟然關聯到他的手機號,在那里,他的名字叫樸公子。

    凌晨三點醒來,一直睡不著,刷KEEP,不知怎么又滑到了樸銘俊的空間。每天都是一張圖,又在王村公園跑了五公里。過去應該在朋友圈里見過他打卡發的運動照片,當時只覺男人秀肌肉,女里女氣的,沒怎么往心里去。這回翻了他半年朋友圈,想到的卻是他的控制能力。每天同樣的時間和地點,都在那里跑步。還有飲食搭配,一副把自個兒身體當科學管理的架勢。后來就想得越發具體,他氣喘吁吁的神態,抖動的胸肌,走路的姿態,褲襠里像是塞了塊磚。她翻過身,并住腿。再往前翻,沒想到他之前那么胖。一點一點,他好像通過跑步把自己從混沌中給雕了出來。雕塑。羅丹的《青銅時代》。她想到石匠怎么在普通的石頭上雕出生動的人像。樸銘俊也是這么干的。跑步就是他對抗時間的刻刀。她為自己想出這么一個比喻興奮得差點笑起來。

    是個有故事的人。

    她悄悄走到客廳,又把先前忽略的地方找出來,細細比對,考古似的。他廣播的好多話都能契合她的心境。像是生怕忘記,又開始從頭截屏。她都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好像快速瀏覽完一個人的半生還不過癮,非得復制存檔,就能證明這一夜的興奮不全是夢境。

    正在電腦上看一個大一女生如何實錘流量天王胡作非為,趙文靜進來了,問怎么啦,臉紅脖子粗的?說著,往電腦跟前湊。孟素蕓慌忙關網頁,說謊又來不及現編,就把這明星如何灌醉小姑娘,玩了兩個月像扔舊衣服一樣拋棄的事說了一通。趙文靜說,這小姑娘也不是什么好人,好人家姑娘誰會大半夜跑到男人家里喝酒?

    孟素蕓想辯護,又找不到合適的字詞,只好順著趙文靜說小姑娘的不是。越說越無力。談了一陣他人故事,趙文靜才說到正題,問她和樸銘俊是怎么回事。孟素蕓臉一下就紅了,問,樸銘?。亢孟襁@個名字怎么聽起來這么熟悉。趙文靜說,是啊,我不是個喜歡八卦的人,但今天紀委收到舉報信,說什么亂搞男女關系之類。我說我們小孟不是這樣的人啊?,F在的人不知道怎么了,有什么問題,好好的正常信訪渠道不走,動不動就舉報,用男女這檔子事給人潑糞。

    孟素蕓腦子嗡嗡直響,別的都不聽見,就“不正當關系”“生活作風”幾個形容詞輾來壓去。孟素蕓沒否認,也沒承認,小聲說,我和他沒關系了。趙文靜說,沒關系就好。我平日見你們年輕人談笑風生,單位也有活力。同事間難免因為工作鬧點別扭,沒什么。自己處理好就成,該怎樣還怎樣。不過,既然有人舉報,你也得寫個東西給紀委,工作留痕嘛,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將來事情再翻出來,也好有個應對。要不然扣我們一頂帽子不作為,是不是故意包庇不好說,影響到全單位人精神文明獎就不好了。

    孟素蕓頭低得不能再低,又聽趙文靜說,本來男女那些事是你們個人私事,不歸我們管。你看這事鬧得。原先我看你和小唐工作能力強,還準備給你還是小唐提個副科。趙文靜語氣聽上去只是家常閑聊,說到最后,好像她也是實在被逼無奈。孟素蕓眼神沒個安放處,窩著肩,一副做了錯事的樣子。幾分鐘時間如此漫長,像是裹在松油脂里動彈不得,還被無數根悶棍不停抽打。

    不知道這一天怎么過去的。

    等到單位都沒人了,汪廣武打來電話,她才沿著墻根往回溜。太陽早落到樓背后,她還是撐開傘,完全不管能不能看清前面的路。飯也懶得做,說是到樓下家常菜館簡單吃一口。其間聊到明星作風話題,汪廣武聽了,說,都不是什么好人,好好的公共資源全被這些人霸占,有什么意思呢?最后提到了捉奸,汪廣武就講,時代是進步,技術也發達了,只是人的心智并不匹配,一個個跟野蠻人似的,和聽床的村漢有什么區別?不盼人好,整日想的凈是怎么捉奸斗破鞋。

    孟素蕓看了眼男人,在琢磨他是不是話里有話。她說,你不明白,我說的是權力。男人有錢,就什么都敢干,小姑娘渴望出名有什么錯呢?她哪里知道人間險惡?,F在就不是搞蕩婦羞辱的時候,更應該譴責的是,利用手中權力誘奸人的那個男明星。長得好看有什么用?孟素蕓反問到最后,都快有了哭腔。

    怎么能沒用呢?那回和羅嘉媽媽說起來,兩人都一副世事洞明的架勢。孟素蕓還笑。那時候她笑得多邪惡啊。她早就明白男人是什么樣的生物,與其什么都得不到,還不如找個順眼的,圖個眼前痛快。這么一想,長得好看還是有用的,腦子里又冒出樸銘俊走路的樣子。她看著汪廣武越來越光亮的頭頂,發現這個時候連恨都恨不起來。

    接下來幾天上班,腦子里轉來轉去,盡想的是如何和組織坦白。同事老王進來,說了半天,大意是電腦上的事情他不精通,反正孟素蕓每天建檔做臺賬有經驗,就做了吧。但凡老王態度好些,孟素蕓捎帶也做了。偏生男人一副活該她受苦的表情。她才猶豫了一下,說趙文靜沒有安排,老王就罵開了,直問她是不是個傻逼,怎么讓干個活兒這么難?孟素蕓一下就懵了,只知道回罵,你才是傻逼。老王的嘴就像是污言穢語的化糞池,那么多難聽的話兜頭全澆到了她身上。孟素蕓渾身發抖,再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哭。她披頭散發站起來,一聲尖厲長嚎,老王這才甩門而出,倒像是他受了多大冤屈。

    到了第二天,汪廣武找到趙文靜,把前因后果講了,說這個老王得道歉。趙文靜說,這件事領導們都知道了,怎么處理,會給小孟一個妥當結果。又道,這個老王也是,年紀大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家里過得不順心,三天兩頭不來,來了一回就給大家添麻煩。和這樣的人計較個什么勁呢?趙文靜里外分析一遍,搞得汪廣武再提要求,倒顯得他不會為人。只好說孟素蕓在這個科室沒法兒待了,能不能換個地方。趙文靜說,這事情我說了不算。這樣吧,讓小孟請幾天假,休息休息。看了一眼汪廣武,又道,我知道她最近壓力大。

    十天假期結束,汪廣武又去續了十天。

    休假的日子一長,孟素蕓竟有些慌,好幾天通宵失眠。等天色完全亮了,她繼續翻開庫切的《恥》。這本沒有什么故事的小說,也是某次去圖書館聽了講座后買的。翻開幾回,都沒沉浸進去。不知是不是最近的遭遇刺激,產生了共鳴,這回很自然就進入了角色。她甚至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更多的理由,好像只要隨便擺出一條,就可以幫她從一攤爛泥的生活中拯救出來??上Щ炜吹阶詈?,小說到底講了些什么,她記不清楚。內心的斗爭,想好的臺詞,也說不完整一句。她知道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只是僅僅因為個人有了問題,別人就可以對她指手畫腳嗎?對他們的指控,她完全不想再費唾沫辯解。她在日記里寫下最近需要處理的事。不敢斷供的房子,和開發商的官司,將來跟老王怎么待在同一個辦公室,還有接下來的生活,去醫院取喉嚨里的魚刺。各種事情攪在一起,腦子里木木的,像被一團亂麻揪住。

    從運河邊跑步回來,見樓下臺階上坐著幾個工人,衣服上糊滿油污涂料,指甲里還有黑泥。他們斜斜歪在那里,手機里正播放什么視頻,嘻嘻哈哈的,快樂得不行。好像經過一天勞動的折磨,這一刻只要能坐下來,其他的跟他們毫無關系。腳邊放幾著瓶啤酒,塑料袋里裝著雞爪。孟素蕓站在那里看他們啃雞爪,突然有些餓。

    上了樓,她從冰箱里拿出一根巧樂滋,站在窗戶跟前,看著樓下那片工地。光著膀子的男人進進出出,擠在七八個鐵銹色集裝箱里。門口還堆著一捆白菜。那些布滿了鐵銹紅的集裝箱快要和葳蕤的雜草連成一片。遠處是被高樓擋住的地平線。先前她也見到過,只是從沒有細想這里,離她這么近的地方,還有那么多人這樣生活。她看得那么認真,像是試圖抓住些什么。

    為調整崗位,汪廣武提上兩盒太平猴魁,去了趟區執法大隊,趙文靜還是一樣的話,現在各個科室編制都滿員,沒有合適位置。回到家里,汪廣武說,你不是早就厭倦了這工作?這下正好趁機脫離,單位那攤子事,又不是缺了你不運轉。孟素蕓倒不關心工作,想的是怎么交待紀委。一想到要和素不相識的人再坦白一回和樸銘俊的關系,就膈應。不過既然人家都有了線索,不大方說出來,倒顯得她好像真做了見不得光的事。

    她前前后后捋了一遍。哪一天認識,哪一天去的公園,什么時間一起跑步,又是哪一回她把他叫到家里,什么時候去醫院上的環,跟審核賬目明細似的,她列表填寫,弄了個清單。為了印證,還專門去移動營業廳,把通話記錄打出來,附在后面。她不停地寫,好像只有書寫,只有把什么都交待明白,就能把真實的自己從過往的不堪中清洗出來。

    進門只見小唐慌慌張張從趙文靜桌子前站起來。孟素蕓多日未來,和小唐好像也生分了,說了一句話,再不知道怎么接下一句。她問科長今天來不來,小唐說沒聽說不來。孟素蕓雙手過頂拉伸間隙,看見趙文靜桌子上擺著一塊濕抹布,疊得方方正正。孟素蕓笑了一下,她沒想到一個男人家會這樣服務一個女科長,人不可貌相啊。趙文靜進來,看見孟素蕓,曖昧地笑了笑。

    孟素蕓遞過去檢討書,趙文靜看了兩眼,就說,傻孩子,你這是干嗎?怎么這么死心眼,這不是真給人口實了嘛?我這里還好說,萬一傳出去,你讓小樸在這個單位還怎么做人?依我說啊,你還是繼續休假,養好了精神,調到一個誰也注意不到你們的部門,對大家都好。

    先前孟素蕓想換一個崗位,是因為不想和老王待在一個辦公室。這回聽見把她打發到別的地方去,卻是因為和樸銘俊的事。這道理上說不通。她接受不了。傳出去,別人背后會怎么議論她?一個破鞋,在原來地方混不下去了,才被打發到這里。她能想象到被流言蜚語吞噬的景象。

    她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么。她可以跟人交待她和樸銘俊的前后,但要因為她的這些事,定她的罪,她不甘心。

    從新東方出來,孟素蕓就一直在打電話。開始,汪廣武還給汪博講路邊的都是些什么花,眼見孟素蕓沒完沒了,就喊,你要是忙,就先忙你的,我一個人也能帶孩子。掛了電話,孟素蕓說,是羅嘉媽媽。她在鼓樓醫院推銷藥,讓病人家屬給錄了音舉報到稽查科,問我有沒有認識的人。還說她沒有大問題。我之前執過法,知道要是完全沒有問題,也不可能平白無故處罰她。現在都有行政復議,誰敢胡來?她但凡怕,說明心里還是虛。

    汪廣武說,又不是多近關系,幫不上就別為難。孟素蕓說,那回從喜樂庫拖回來那堆衣服,她還挑了幾件,花了上千,也是個實在姑娘。汪廣武沒說話。孟素蕓說,我問問稽查科科長姚弘毅,以前一起執過法的。電話打通,孟素蕓先喊了聲科長,就原原本本,把前因后果說了。姚弘毅說,都找到你這里了,不給辦也說不過去。孟素蕓說,我想的是,科里弟兄們出去查案也不容易,你要不說個時間,我讓她直接去找你們。姚弘毅說,我見她干什么,人家一個女人家賣腫瘤藥的,我去也不合適。要是個飯店,兄弟們去喝一杯,高興高興,也算。拿個紅包,倒是能貼補下家里,就怕手伸得太長,到時候反而害了他們。再說,現在都什么形勢了,還跟底下人慣那些毛???上回吳書記來調研,專門提到,現在有人說我們的執法隊是敲詐勒索隊。孟素蕓說,人家是真心誠意的。實在不行,就當結交個朋友。姚弘毅說,你要這么說,我再說倒顯得我不講人情。我估猜問題應該也不大,平時他們出去查住個大案子,回來都會念叨,周五我忙著開會,快中午回來,也沒見他們提起。周一我去單位問問,要沒什么事,就算了。這事情先這樣吧,你直接和副科長樸銘俊說,他就能定下來。

    等孟素蕓掛了電話,汪廣武說,你可別包攬,別忙乎半天肉沒吃上,倒惹一身騷。孟素蕓說,我知道,這不直接問問那天去辦案的樸銘俊。汪廣武說,現在別問,拖一拖,磨一磨,你著什么急,肯定不止托你一個人。孟素蕓說,科長和我掏了底,一個電話的事。

    說完打開手機功放。電話接通,孟素蕓說,樸哥,是我。樸銘俊說,哎喲,大周末,怎么想起我了?孟素蕓問他上周五是不是接了個案子,舉報鼓樓醫院推銷高價藥的?樸銘俊問是誰的關系,孟素蕓說是她的一個姐妹。樸銘俊說,是親姐妹還是干姐妹?可不敢糊弄我。孟素蕓就笑,樸哥你就說幫不幫吧?樸俊銘說,我們這關系,我還能說不?說完就笑,又道,當然,我們是健康的同事關系。

    孟素蕓笑了一下,說,樸哥,我不在稽查科多年,也不懂其中規矩,說句難聽的話,別因為我壞了規矩。要不這樣,我把你電話告給她?樸銘俊說,還是別了。實話講吧,我們這都是偽軍,合并前老姚的人才是正規軍。既然老姚放了話,讓她直接找你就成。你聯系吧,你們女人在一起好說話。就和她說,那案子還沒往上報,把我們要求的補充資料送過來就行,從輕從重,就看她在你面前的表現了。

    掛了電話,孟素蕓問汪廣武怎么辦,汪廣武說,聽出來了吧,個個都說得好聽,說是給你面子,其實都不想搭攬,把包袱甩給你。說是不要錢,不要錢能辦成事?孟素蕓說,我們科長說得對,就是不能慣手下人毛病?,F在查得這么嚴,誰敢胡來?汪廣武說,那你還到處找人打電話,微信?都是證據,到時候別把你自個兒弄進去。孟素蕓沒吭聲。汪廣武又說,也別把話說死,先大體給羅嘉媽媽一個活話。周一具體定下來,再作打算。你這里慌里慌張打上一胡片電話,關系用盡,到最后沒把事情辦圓滿,害得自個兒里外不是人。

    下回見了樸銘俊,孟素蕓先感謝,說是請他吃飯。樸銘俊問,總得有個由頭吧?孟素蕓說,這不你幫了忙嘛。樸銘俊聽了就笑,多大個事,還這來客氣。不要叫當事人,就你,還有我們科幾個弟兄,外人就不要喊了。

    這一回,幾個人吃完燒烤,又去歌廳唱了兩個小時。

    回到家,汪博都睡了。汪廣武坐在沙發上,臉黑著。孟素蕓問怎么了,汪廣武說,怎么了?你自己看看表。平日總說要給孩子樹個好榜樣,就你這樣子樹?孟素蕓說,這不單位的事,我在中間聯系半天,不去也不合適。兩人爭了幾句,孟素蕓想躺下,腦子里冒出樸銘俊的樣子。不知道他是不是喝多了,在KTV洗手間,竟然抱住了她。問題不在他抱了她,而是她連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她緊緊握著洗手間的門,也不知道是擔心別人進來,還是害怕樸銘俊突然松開。

    有那么幾天,她沒敢看樸銘俊的空間,甚至怕在單位遇見他。等了幾天,見樸銘俊像個無事人似的,再沒和她聯系,孟素蕓就明白,還是她想多了。男人不過正好喝多酒,而她又恰好在旁邊。她和任何別的女人并沒有什么不同。意識到自己不過是扮演了一個替代角色,不免有些惱火。她為好多夜晚的失眠感到羞愧。

    去美滋美客,本是給汪博買零食,順手多拿了兩個全麥牛角面包。趁人都下了班,她問樸銘俊在不在單位,他說在。進去的時候,樸銘俊沒有一點尷尬,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問什么事。孟素蕓說,沒事沒事,看見蛋糕店搞活動。遞過去一個,樸銘俊接了,你怎么知道我愛吃這個口味?正好一會兒跑步先墊一口。孟素蕓就笑,你這跑步雷打不動,女朋友不說你?樸銘俊笑起來,什么女朋友,孩子都兩個了。孩子都顧不過來,哪里顧得上管我。

    孟素蕓先哦了一聲,好像知道他竟然結了婚,有些失望。繼而想到他沒人管,又激發了她的母愛,就問跑步這種枯燥無聊的事到底是什么在吸引他,居然堅持這么多年。樸銘俊說,這東西會上癮,跟好多事情一樣,你只有做了,只有在跑的過程中,才能感同身受。孟素蕓說,講得那么玄乎,心癢癢的,可惜我早上起不來。樸銘俊說,夜跑啊。孟素蕓說,晚上一個女的安全?樸銘俊說,跟我一起跑。孟素蕓說,那就更不安全。樸銘俊笑了笑,好像接住了她的曖昧。

    孟素蕓得空就去樸銘俊辦公室轉一轉,不是放袋腰果,就是一瓶酸奶。碰見其他同事,孟素蕓也會閑聊,不過到最后,還是自然站在樸銘俊桌子前,問些跑步裝備的事。樸銘俊講品牌的對比,又說到《跑步圣經》那本書,把一個平常極了的問題,研究得如同一門科學。孟素蕓總是安靜聽著,好像真是又學到不少知識。

    清明前那天,單位人去萬象城健步走,碰巧兩人都沒報名,孟素蕓又到了樸銘俊辦公室。正聊得投機,門推開了。孟素蕓本來趴在桌前,受了驚嚇似的,一下子彈開。見是小唐,問,這么快就回來了?小唐倒顯得不好意思,見她攥著個牛角面包,笑著說,又來給我們樸哥送補給來了?孟素蕓還和小唐解釋,說樸科過來送案卷,隨便幫忙打一下孔,打完孔,才發現之前有兩份案卷號數不對,問問怎么補救。小唐就說,怪我,我該敲下門,把他嚇沒嚇著不知道,我是嚇得夠嗆。他忙亂解釋,倒像他做了什么錯事。

    樸銘俊表情不大自然,問小唐什么事。小唐說,沒事,沒事,還是我房子那點事,和開發商糾纏半天,又回到原點,想問問如果房子電梯老出問題,投訴咱們稽查科管不管用。幾個人又說了陣房子的事。孟素蕓沒再接話,像是餓得不行,只是不停塞牛角面包,噎住了,又去喝水。

    這天夜跑完,和樸銘俊分開,又繼續往回返。剛翻過濕地公園欄桿,卻見一個男人提著桶,還在馬路上扔著什么東西。她跟了一截,才意識到這男人大概是在練習怎么扔釣魚線。男人吹著口哨,意思聽不分明,卻有種無法言說的痛快,好像一生快意恩仇都吼了出來。聽了一陣,孟素蕓才意思到,那是一首老歌,街頭巷尾有一陣老放的。她百度了下歌詞,先還只是念,后來也跟著和起來。

    進了門,她還哼著歌。女兒在看動畫片,汪廣武抱著手機癱在沙發上,抬頭看了一眼。她沒像過去那樣抱怨這父女倆一個比一個不會安排時間。眼看快十點半,她把汪博哄上床,可汪博還不困,要求讀睡前故事。E·B·懷特的《夏洛的網》讀了多半。好多細節編排,寫得形象,孟素蕓并不能完全沉進去。太假了嘛,動物怎么可能那樣說話。汪博卻聽得有趣,甚至聽到小豬威爾伯時時面臨被屠宰的命運,一直懸著心。等她看見一段有意味的話,試著引申解釋,再看汪博,已經睡著了。

    她關掉臺燈,躺在旁邊。睡不著,又打開《最完美的離婚》??吹降诰偶缇蛥捑?,導演為什么要如此糾纏?幾個人不像是生活,只是坐在那里講一番人生道理。不過怎么說呢?因為他們分分合合,一塌糊涂,她也像是從他人的劇本中看到了自己的頑固。這算不算救贖呢?有那么一刻她迫不及待想和人說一說,只是拿起手機,又感覺自己的激動實在幼稚。即便她理解了人生,難不成還要指望獲得別人的承認?她聽見女兒說了兩句夢話,小手亂揮,忙抓住。肉肉的手掌握在手里,劃來劃去,暖暖的,她的心思也野了。

    轉眼到了七月,那兩天汪廣武出差,她閑得無聊,問樸銘俊怎么這幾天沒發跑步狀態?樸銘俊說家人住院了,陪床呢。知道在鼓樓醫院,孟素蕓說,離我家不遠啊。樸銘俊說,是不是?那我去你家洗個澡?孟素蕓說,來吧來吧。樸銘俊說,萬一被你家老漢堵在屋里,就死定了。孟素蕓說,就洗個澡,能把你怎么樣?看你那點膽量。孟素蕓本來也沒指望他會到家里來,只是逼將到最后,好像他敢不敢去她家里,倒成了有沒有男子漢氣概的象征。樸銘俊說,你不上班?知道她這兩天休假,就說,那你等著。

    她洗了臉,做了面膜,細細剃了腋下寒毛。等到十來點,電話響起,孟素蕓忙給汪博放開《小豬佩奇》,冰絲蕾絲睡裙顧不上換,披了件外套就下樓。不曾想開門撞見鄰居,她還大方介紹,說是哥哥過來看她。到了家里,孟素蕓忙著做飯,又拿出幾本繪本,讓樸銘俊給汪博讀故事。煎好黑椒牛排,又拌了個沙拉。準備喊樸銘俊幫忙,聽見一句“毛毛蟲給自己做了一個繭,又過倆星期自個兒挖了個洞鉆出來”,孟素蕓還愣了一下。過去她一直以為作繭自縛是個貶義詞,這回才明白毛毛蟲為了變身蝴蝶,不知費了多少辛苦和努力。不過這念頭也只是在腦子里劃了一下,就溜過去了。先前灶臺上盡是灰塵和油污,她在男人夸張的故事里仔細擦洗,好像因為男人的到來,原先灰撲撲的家里頓時有了生機。

    孩子剛睡著,樸銘俊手上就多了動作,滑膩膩的舌頭撬開了她的牙齒。她瞪著眼睛看著他,盡管眼前發生的一切,她模模糊糊地幻想過好多回,但還是有些不習慣。床頭結婚時包的酸枝木皮卷了邊。再往上,墻上貼的小喜字好多都掉了,留下的雙面膠被汪博摳得黢黑,一坨一坨,像是形狀可疑的霉斑。和汪廣武拍的婚紗照,妝化得濃,修補得太過,神情僵硬,跟蠟像似的。過去的幾年,她在臥室里進進出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持久審視眼切的一切。男人眼神迷離,企圖起來摟她。好像生怕男人洞曉她婚姻生活中的粗糙和不得體,她猛勁掐住男人的脖子。到最后,還把枕頭摁到了男人頭上,男人在底下悶聲悶氣嗚嗚直喊。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濕了她滿臉。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強烈感受到活著這件事,好像從前積攢的所有力量一下都跟著被掏空了。她癱在他身上,嘴壓住他的脖子,半天喘不過氣來。他輕輕拍著她,直喊,天啦,天啦,你這是要把我弄死在你們的婚床上啊。她迅速堵住他的嘴,生怕他再講出什么不得體的話。

    有那么幾年,孟素蕓只知道母親在忙,具體忙什么,也沒細問。電商剛火起那兩年,楊桂蘭還發過來一些竹子編的收納筐、水果籃,問能不能在朋友圈轉發轉發。孟素蕓說,一把年紀了,還折騰這些,能掙幾個錢,還不夠人笑話的。平日相與不相與的同事讓她轉發什么出租廣告、水滴籌之類,她都惱火。后來見楊桂蘭像傳銷似的,天天發些砍竹劃篾編織的順口溜,感覺瘋瘋癲癲的,索性屏蔽了母親。汪博滿周歲那年,楊桂蘭走不開,寄來一套竹編桌椅板凳。汪博新鮮,還當寶貝搬進搬出玩過一段時間,搬了幾回家,早不知道扔到了哪里。路邊出現大片大片柚子林,白墻黑瓦點綴在山野,孟素蕓東想西想,差點錯過高速出口。車子拐向漁川,人聲漸稠,和汪博說話,也不自覺成了方言。

    見了汪博,楊桂蘭一把抱起。孟素蕓問門口立幾根竹竿干什么,楊桂蘭笑說,快別提了,縣里頭給評了個非遺傳人,說報到市里省里,過了還有項目經費。孟素蕓聽母親嘴里全是書面用詞,一時恍惚。汪博翻開院子里幾個竹編大字,擺了幾遍,才喊道,纖云宮竹編非遺體驗中心。楊桂蘭就笑,這幾個字也是工作隊給取的,城里來的大學生,水平就是高。

    過去編簸箕籮筐只為換些糧油米面,誰能想到還能和文化拉上干系?孟建林不在后,河邊的養雞場早就敗落。工作隊來走訪,見楊桂蘭會編織,就有心扶持。起初只是編些背簍撮箕,到了后來,就有些貪,想把自己知道的人和物,都用篾條編一編。也不講真實不真實,只求大概。比如關公,大刀和那一撇胡子一定要有,耶穌必定得歪著脖子,綁在十字架上。猛一看,還真有幾分樣子。天上飛的,地下跑的,但凡見過的東西,都給用篾條編了出來。

    汪博在二層樓上上下下跑進跑出。孟素蕓一會兒在竹床上坐一坐,一會兒又抱起小黃人看一看。各式人物,擠擠挨挨,站了滿屋子。楊桂蘭像接待來訪嘉賓一樣,領著轉了一圈道,現在不是我單打獨斗了,還雇了好些人,只要手腳能動彈,按件發錢。孟素蕓說,編了這么多,誰要?楊桂蘭就笑,這不發愁的,上回有個大領導專門到屋里坐了半個鐘頭,又是攝像,又是拉著我們的手拍照片,說我這是傳統工藝,完全可以打開思路,步子邁得大一些,做出口,賺外匯。沒幾天,工作隊就來商量,說準備和村里簽合同,要把集體幾百畝公山都栽上竹子,我百事不用操心,單管生產,他們負責訂單。

    楊桂蘭邊說邊笑,領導來看望的照片洗印了張八寸的,還是有些小,想著哪天進城,裝裱一番,好掛到神龕上。孟素蕓完全接不上楊桂蘭的話。

    汪博屋子里轉遍,又往屋后山谷里跑,直喊,媽媽,媽媽快來看。不大的山谷里,各色人物站在一起。怎么形容呢?就是混亂。前面是潘金蓮棒打西門慶,緊挨著又成了灰太郎和喜洋洋。唐僧和他的三徒弟背后,站著李白和杜甫??追蜃雍推呤t人旁邊,奧特曼和綠巨人打得正酣。還有成排的娃娃,馬戲團的小丑,沒穿多少衣服的模特,沒有分類,沒有單元,完全是想起什么就編什么,仿佛夢境中曾見到的顛倒乾坤。最夸張的還編出了龍、鳳凰,編出了神話。再現完村口土地廟里的閻羅世界,又開始編天庭的日常生活。玉皇大帝,送子娘娘,關公,黃老神仙,編的菩薩造像家里放不下,開始堆在養雞場周邊。路過的人,看到滿屋子竹屋竹馬,還以為這家有人過世,都是些要拉到墳頭燒的靈屋。聽楊桂蘭說明原委,慢慢就有了閑話,說是因為孟建林一死,楊桂蘭想男人想得了癔癥。要不然怎么解釋,正經人都在謀事業,算計如何掙錢,獨她把精力全浪費在這些無用之事上?

    好在還是有明白人。楊桂蘭說工作隊是真厲害,把村子翻了個底朝天。舒水秀會織土布,會納千層底,直接從浙江還是什么地方拉回來上百套機器,辦起服裝廠,完全工廠化作業。你舅公黃有祿,原先逢場擺攤給人算命,現在看他會拉二胡、吹嗩吶,又花上萬塊置辦一套鑼鼓家伙,組建了個婚喪嫁娶服務隊,別人開業請他,發送人也請他,紅火得很。說著話題又回到她的篾編上,說是等到項目一旦啟動,縣里還要建一個展覽館。聽楊桂蘭談論,感覺好像是她這個風投項目也站到了風口,就等著天使投資人撒錢了。

    正說到熱鬧處,無意中看見楊桂蘭左眼好像不怎么睜得開,問怎么了?楊桂蘭就笑,說,那天上山砍竹子,刀不利索,就發脾氣,結果一根楠竹倒下來,躲閃不及,差點把眼睛彈瞎。流了幾碗血。孟素蕓說,那怎么不去醫院?楊桂蘭說,去什么醫院,老都老了,誰注意你敗不敗相。說到后來,就開始講她爸不靠譜,非要刻什么長城,結果腦血栓,害她一個人受苦。能怎么辦呢?只好繼續收拾這個爛攤子。跟著縣里的人出了幾趟遠門,學沒學習到新東西,一時也不好講,反正楊桂蘭膽子大了,想著要是能把有意思的一切都搬到漁川也不錯。得空就做,或用水泥堆捏,或有石頭雕琢,要不就用竹篾編織。別人來采訪,她也說得好聽,好多鄉親一輩子都沒出過漁川,今后,也不再需要出門,來到她的纖云宮,就相當于看到了全世界。

    孟素蕓聽得眼皮直跳,楊桂蘭見她心神不定,才想起問汪廣武怎么沒一起回來。孟素蕓說公司忙,請假就要扣錢,又還要和開發商打官司,成天焦頭爛額的。

    “不行就回來。”

    孟素蕓沒接茬,細碎說了一番家常,楊桂蘭準備做飯。孟素蕓撿起手機,又滑到剛剛給孩子拍的照片??粗鴿M坑滿谷的篾編造型,無端聯想到自身,從小到大,不也是這也想要,那也設法占有,結果呢,硬生生地把腦子弄出了毛病。看到母親六十多歲,還指望靠幾片竹子發大財,疑心自己過去精神出問題也并不完全是欲望,興許還有那么一點點遺傳。她責怨自己不孝順。但凡出息一點,一個月資助家里幾千,母親就不會到了這個年紀還做著發財夢。感覺腦漿被什么東西拽住了,恨不能拿到清水里沖洗一番。她從旅行箱里翻出跑鞋,像是要用跑步抵抗馬上蠱惑她的狂亂。

    走到馬路上,雙腿打開,正彎腰拉伸,一個聲音喊,好騷,騷貨。孟素蕓直起身子,見騎車過去的人穿著校服。孟素蕓有些懵,我哪里騷了?聲音在小小的村子里異常響亮,好像把她全部凸顯出來,無處躲藏。好吧,我是騷,但你一個學生怎么知道的?邊鄰處近的,瞎嚷嚷什么。她追了一陣,準備打算和這個年輕人理論一番。

    攆了幾百米,男生又調過頭喊了一句,騷貨,騷貨,撅著屁股的老騷貨。真他媽的,她感覺粗話馬上就要出來,硌得嗓子難受。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孩子大概沒想到她會不依不饒,踩得越發快了。孟素蕓眼見人越騎越遠,一時攆不上,索性順著公路跑起來。又想起樸銘俊。那個喊她騷貨的男人。他那么叫她的時候,她竟然會興奮。她竟然會說,她愿意做他一個人的騷貨。

    這個孩子不過是指陳了事實,她怎么會感到屈辱呢?興許,她也不是感覺屈辱。她想起王小波《黃金時代》里的陳清揚,從山上追攆王二那一節印象如此之深,仿佛她現在的奔跑就是為了去接近,去體諒。

    ……

    節選自《黃河》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