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不起故園情 ——評王躍文《家山》
“無雙畢竟是家山”,王躍文在《家山》訪談中指出家山在漢語里是一個固定的詞,即家園、家鄉的意思,世界上最好的還是家鄉。小說中“家”和“山”皆有所指——“家”是陳氏家族、“山”為沙灣,“家”“山”聚力展現一方水土的血脈綿延、家風流芳,借此烘托人/故土的相互依存關系。“傳統的鄉村秩序、鄉村生活方式、鄉村倫理等,都是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日常化體現。寫好了鄉村的人,就是寫好了中國人,寫好了鄉村就是寫好了中國。”作品以光而不耀靜水流深的中國美學,平實記述沙灣從大革命時期至1949年的發展史,實錄革命與改革對陳家各代人的影響。在新舊交鋒中,他們從未抱殘守缺,而是主動實踐新舊融通,持續以明德崇善的信念,迎接全新的時代。
沙灣原型是湖南溆浦縣漫水村,它原由朱陳兩大姓主導,陳家不斷發脈發跡,朱家卻人丁凋落。小說人物圖譜關聯陳氏五代,即遠字輩遠達(達公)、遠逸(逸公),揚字輩揚名、揚權、揚顯、揚宏、揚發、揚高、揚甫、揚屹、揚卿、揚龍(繼子),修字輩修豫、修戈、修霖、修根、修碧、修岳、修權(四跛子),齊字輩齊美(邵夫)、齊峰、齊樹、齊岳,有字輩有吉、有喜、有康、有龍、有仙(五疤子)。先輩敬遠公在第三次修家譜時記上“福貴昌隆,家聲遠揚;修齊有本,錫慶延長;懷祖崇善,世代輝煌;威振華漢,烜耀東方。”這是陳氏恪守的祖訓,后世子孫皆應懷良善之心且致力于宗族發揚光大。族譜外還傳續著更為樸素的生存之道——“蕨頭往里彎,拳頭朝外打”,陳家崇武習武,叔伯侄各脈同氣連枝,若陷任何困境則必然全族一致對外。革命是民心所向,家是人情所依,解放后,常年征戰在外的邵夫終得榮歸故里,“邵夫望見了沙灣村邊的高樹,那些楓樹、樟樹、泡桐樹、烏桕樹、紅的紅,綠的綠,五彩斑斕,熠熠閃光。他離家這么多年,打北洋軍閥、打日本鬼子、打蔣家王朝,沙灣出去的鄉亭叔侄很多卻再也回不來了。”
王躍文采取真實簡潔的生活邏輯處理宏大的家族書寫,他將敘事線切分為男主外、女主內,由敬遠公與佑德公先后主持宗族全局。我認為,作者以“時代”為關鍵詞塑造陳氏男性,以“鄉村”為關鍵詞刻畫陳氏女性,微觀家鄉與宏觀家國兩重歷史敘事在時代/鄉土統一層面得以有機結合。小說將家運和國運并置,家國一體是作品的基本落點。陳家傳承勇武家風,后人敢闖敢拼,革命是每一輩人掙脫既定命途的主動選擇,他們針對反封建和反壓迫的一系列行動,皆體現以人為本、以國為重的宗族理念。其家族觀念先進性更體現于尊重知識,“國家不好,正需要正經讀書人到軍隊里去”。陳氏長輩踐行文武并舉的子輩培養模式。同時,家族秉持正確的是非觀,例如佑德公拒絕參與簽名彈劾縣長李明達,他認為后者能為沙灣辦實事,不應枉受非議。應該說,在每一個歷史轉折點,沙灣人一致擁護對普通百姓最有利的發展路徑,不因個人私欲折損家國大義。
沙灣具備血緣共同體、地緣共同體和精神共同體的性質。“同血緣共同體關聯著的是人們的共同關系以及共同地參與事務,總的來說,就是對人類本質自身的擁有;同樣地,地緣共同體建立在對土地和更低的占有的基礎上,精神共同體的本質則關聯著神圣的場所或受到崇拜的神祇。”陳氏祠堂為沙灣的一處核心地標,對于家族而言,它是“心靈性生命之間的關聯”,除了執行祭祀或獎懲功能,作者描寫生發于祠堂的兩個細節。一是祠堂為沙灣新式學堂所在地;一是祠堂一直有《呼聲報》《中央日報》等供村民閱覽。這兩點折射出陳家對新觀念和新思想的及時了解及實踐,隱喻沙灣從未故步自封。
很多以家族為主題的長篇小說,著力于代際觀念差異碰撞出的矛盾性,由此導向一個共性主題,即青年一代總極力要走出去。《家山》亮點是強調家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凸顯人民為家山集體奔赴的力量。小說同樣觸及年輕人的出走,但落點恰是其主動回歸。陳家后人無不攜帶對家族的感恩與責任在外闖蕩,無論走多遠,沙灣都是所有人的心靈歸宿。面對惠及家山的進步舉措,沙灣空前齊心,例如陳齊峰與朱克文一同起義,聯手建立齊天界人民解放自衛隊。佑德公命兒媳云枝將珍藏的勃朗寧手槍贈予齊峰,容秀拿出邵夫的“中正劍”,瑞萍囑揚卿代捐結婚時的全部金銀首飾,一向尖小的修根還捐出一包銀圓,修岳籌得稻谷五百擔、土糖一千斤,甚至連沙灣親戚泰老兒都趕來捐出50大洋積蓄。
揚卿監理沙灣水利工程,也始終獲得全村齊心襄力。揚卿、齊峰、邵夫力推開辦沙灣國民小學,逸公直言“沙灣不辦對不起子孫”,于是齊峰請老師、揚卿跑備案、佑德公和逸公承擔了課桌椅所需木材,并騰出陳氏祠堂作為校址。邵夫撰寫立校碑序,揚卿在開學時說道: “今日第一課,既是上給同學們的,也是講給在場鄉野亭叔侄聽的。為什么要辦學堂,邵夫在碑序上講得很清楚的。為的是沙灣子弟,為的是我們國家。”歷史變遷中滾動著鄉人對家山的愛,懷鄉戀土、認祖歸宗是沙灣堅守之準則,明德尚義、崇賢向善是陳氏之傳統,年輕人的“走”都為了將來自己有能力令家鄉變得更好。小說結尾貞一的家書,告知兒子念梓“如今的沙灣故土,早已是我同你舅父、父親夢想之家園”。“今后無論娘在或不在,勿忘故土,勿忘家山,常帶兒女們回來!”
沙灣女性承擔養育子女、贍養父母的責任,既有“鄉約老爺”桃香,又有“教書先生”瑞萍,她們與“走出去”的人協同推動家族興盛,事實上犧牲著自己,成全男性心無旁騖地投身革命。小說沒有將過多筆墨落于兩性之間的愛,轉而塑造女性的進退有禮、取舍有度。美坨、容秀和云枝三人關系頗耐人尋味。作者沒有回避彼時封建舊俗與家族香火論,將往事和盤托出,目的是忠實記錄特定時代背景下的鄉村倫理。朱家正其因血脈孱弱而逐漸讓出沙灣主位。美坨因正妻容秀未能生育,故而在父母和妻子的要求下,迎娶云枝。需要注意的是,容秀和云枝的家山認知相異,當云枝感嘆“男子漢的天地真大啊!”,容秀卻說“天地是大,但我只想早日把日本人趕出去,美坨回到自己家鄉來。”她支持美坨為國舍家,可心中最期盼的還是日常煙火人生。
《家山》彰顯沉厚的兄弟情誼。陳朱兩家因有宿怨,故而先前曾連續械斗,可在國家危難、沙灣復興的關鍵時刻,后人泯棄恩仇,在救國衛家中達成互助合作。雖身處不同陣營,但生死關頭,朱克文冒險救下陳齊峰,即使被全鄉視為仇人,他也為護齊峰周全絕不吐露其“假死”隱情。佑德公則道出最質樸的道理:“中國人自己打仗,不就是李家的兒子打劉家的兒子?”“不論如何,我不想看到同室操戈,骨肉相殘!”在治水利、辦學校、鬧革命等大事件中,兩姓皆以沙灣為先,為百年計,為子孫謀。
《家山》是“一部社會生活史、鄉村民俗史、鄉村繁衍史和時代變遷史。中國傳統的優秀文化這種歷史變革當中,始終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王躍文談及為何轉向創作鄉土題材的原因,“越往歲月深處走,故鄉留給我的記憶越來越清晰起來,也越來越具有文學審美價值。人都有一個從懵懂到明白的成長過程,當我進入中年以后想想老家鄉親叔侄們的勤勞、智慧、仁義,以及他們單純的內心世界、質樸的處世哲學、實誠的情感表達,內心會很安寧。”小說中的揚卿說出了同樣道理,“人對世界的認識都會過時,惟有事實是不變的。”家山矗立“識好歹,知善惡”的價值觀,理解鄉人的愛與恨,接納鄉人的離去與歸來。尋常人家,終身守候的就是兒女歸鄉,闔家團圓。就像年邁的佑德公和福太婆,“只要天晴就躉日坐在門前大樟樹底下,容秀過會就走到樟樹底下,陪著公婆朝大路遠處打望”。“不打仗了,軍人就該放馬南山,回家種陽春,生兒育女。”小說結尾以“娘井”意象點題,貞一發覺已干涸多年的老宅娘井,再次汩汩出水,“娘井里的水流入兒井,從兒井又流到天井,從天井流出老宅,通到萬溪江,如此綿綿滔滔,川流不息,直奔長江、東海!”在中國人的心中,胡馬依風,越鳥南棲,家山難忘。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
戴瑤琴,文學博士,書評人,大連理工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理事。出版專著3部,發表論文及書評10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