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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滇池》2023年第6期|邵風華:鳥類學(xué)
    來源:《滇池》2023年第6期 | 邵風華  2023年06月20日07:58

    邵風華,詩人、小說家,兼及文藝批評和隨筆寫作。湖山社成員。著有詩集《另外的時間》,隨筆集《不辭懷抱》,編著《空白之頁:戴望舒的詩》等。獲第十八屆滇池文學(xué)獎年度大獎。現(xiàn)居山東東營。

    我接到小荷的電話。她正在商洛的某處山莊,那里是她好朋友的家。也許是最好的朋友,我沒聽清。走廊上正好有一個護士推著送藥的小車走過去。她告訴我她想來看我。她馬上就要畢業(yè)了,已經(jīng)拿到了畢業(yè)證書。她說,我想你了。這句話讓我感動。醫(yī)院里太壓抑了,每個在這里呆到兩天以上的人都會懷疑人生——無論他是病人還是陪護者——而我已經(jīng)呆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左手邊的第三個病房里,躺著我的父親。他的肺已經(jīng)爛了。但他自己還不知道這有多嚴重。他的對面是一個九十歲的老頭,個子不高,常常盤腿坐在床上。前幾天他住進來的時候,父親問他多大年紀了,他回答說:四十五歲。在我們狐疑的目光中,他像個孩子那樣擠了擠眼睛,公歲!他大聲說,然后開心地大笑起來。透過剛剛被保潔阿姨擦拭過的窗子,一縷陽光照在我的臉上,走廊一下子暗了下來。我內(nèi)心涌起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她想來幫我?guī)滋欤琅阕o病人是非常辛苦的事。我沒告訴她我聽到這句話有多開心。我想把這股熱乎乎的、可以稱之為幸福的東西緊緊包裹在心里,一點也不讓它溢出來——我非常開心。有幾個人進了病房,我收起手機快步返回。那幾個人圍在那位老先生床前。又沒死成!老頭的話把大伙都逗樂了。包括我父親,我,還有和父親鄰床的宮老。只有他的女兒沒笑,她正聚精會神地盯著手機。這天晚上,鄰床的宮老去世了。前一晚,我半夜里被他喊疼的叫聲驚醒。黑暗中,我父親的眼睛也睜得老大。走廊上來了不少人,但沒聽見哭泣的聲音,連說話聲也被刻意壓低了。一大早,保潔阿姨把鄰床的床單被褥都抱走了,又換上了新的。等待著下一位病人的到來。病房里的氣氛似乎沒受什么影響。大家都對離去的人閉口不談。我只是感到有些奇怪,因為我昨天下午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的笑臉。

    小荷追問我是不是真的。她很難相信一個人在下午還能露出那樣的笑臉,而到晚上就死了。我也許不該對她說起這個。可這么多天都在醫(yī)院里,我已經(jīng)沒有了別的話題。每天看到的,都是各種各樣的病人。小荷,我覺得我快堅持不住了。我心里想的是,父親出院的日子仍然遙遙無期,而我就像一個判了苦役的犯人。我踢飛腳下的一枚石子,告訴她我這會兒正在病房樓西邊的一個小公園里。然后,我在紫藤架下的石凳上坐了下來。每天中午,伺候父親吃過飯,我都會來這兒坐一會兒。運氣好的時候,還能看到枝頭上那些跳來跳去的小鳥,黃色的、藍色的、褐色的。我相信這是整個醫(yī)院里最有活力和詩意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鳥,小荷當然也不會知道。你很難向一個不在場的人描述清楚一只鳥的樣子。此刻她正和她的那位好友在山間漫步。我想她們也會看到許多鳥。不管它們是什么顏色,只要是鳥,就能唱出好聽的歌聲,就一定比我們?nèi)祟惛杂梢恍鼈兛梢栽谒{天下無拘無束地飛翔——那時候我就是這么想的。最終,小荷沒來找我,而是去了杭州。

    回到病房的時候,父親正瞪大著眼睛追蹤一只飛來飛去的蒼蠅。一見到我,就吩咐我快點把它打死。我找不到蒼蠅拍。父親有些氣惱,指了指被風吹動的窗簾。我知道蒼蠅拍就在窗臺上,是我昨晚放在那兒的。我舉著蒼蠅拍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兒,尋找那只被父親深惡痛絕的蒼蠅。這會兒,它不知躲到哪兒去了。我咕噥著放下蒼蠅拍,給父親的水杯里加滿水。他一定覺得我蠢笨極了。其實,那只蒼蠅是我故意放跑的。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大概放跑了二十幾只蒼蠅和更多的蚊子。晚上,病房里只剩下父親一個人。那個瘦小的老頭晚上悄悄回家住了。我輕手輕腳地出了病房,再次來到那個小公園里。我仰望著樹林之上的天空,那么高,那么奇怪而藍。有兩顆明亮的星星一動不動地掛在上面。

    兩天后的下午,小荷告訴我,她正在一輛去往杭州的高鐵上。我記得我愣了好一會兒,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我沒問她為什么改變了行程,大概只是隨便說了一句什么,就很快掛掉了電話。但我不想再回到病房里去了。一刻也不想。我找到那位保潔阿姨,她有一個老鄉(xiāng)在醫(yī)院里做護工,這兩天正好閑下來。我說我想回家去洗個澡,換一下里里外外的衣服。我掏出五百塊錢,請那位護工替我去陪護一夜。我叮囑他編造一個合適的理由,盡量不要讓老頭生氣。無論如何,我現(xiàn)在不想去見他——那個我很少直接稱呼“爸爸”卻又實實在在做了我三十年父親的人。在病房里,他似乎變得更陌生了。

    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鳴翠湖邊的布克咖啡。我經(jīng)常坐在窗口的位置。在那兒可以看到正在沉落的又大又紅的夕陽。我喜歡看它在湖面上跳躍著,展示它最后的輝煌。我端著一杯沒加糖的意大利苦咖啡望向窗外,那濃重的苦澀讓我的腦袋有了一絲清醒。所以我又想起了小荷。我給她發(fā)了一條微信,告訴她我正在湖邊喝咖啡,告訴她這兒有很美的夕陽。我還想再說幾句什么,但寫了幾個字又刪掉了。疲倦感再次蔓延上來。我點了一份意面,也只是皺著眉頭吃了幾口。大概是五口。然后,回家。直到晚上九點多,才收到小荷的回復(fù)。她發(fā)來一張照片:一個穿著桔黃色睡衣的女孩躺在賓館的床上。那是她自己。她看起來沒什么變化,還是那么瘦,鎖骨支得很高。她的樣子像是在笑,可又看不到皮膚下面有什么歡快的東西在涌動。也許是累了。杭州是一個大地方,比河口大多了。整個晚上,除了這張照片,她沒有多說一個字。她想告訴我什么?告訴我她已經(jīng)睡了,還是想告訴我現(xiàn)在她是一個人在賓館,讓我對她放心?我用兩根手指不斷地劃開去:盡量把照片拉近,想看清楚她半瞇起來的雙眼。

    我剛認識小荷的時候,她就是這個樣子,瘦瘦的,笑起來嘴巴咧到腮邊。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的美,反而增添了一絲俏皮和性感。那時候,她還是一名大三學(xué)生。在網(wǎng)上各種鏈接的神秘牽引下,她看到了我的博客。我貼出了剛剛做好的書架。我在某本雜志上看到一個德國藝術(shù)家的工作室圖片,她在展示她去世的祖母留下的一個古典沙發(fā):黃褐色的表皮上有一條裂痕,但看起來依然典雅、溫暖,仿佛她的祖母隨時都有可能出現(xiàn)在那張沙發(fā)上,側(cè)耳聆聽一曲勃拉姆斯。在沙發(fā)后面,立著一個大大的可以折疊的純木書架,除了幾根斜拉骨架和擱板,沒有一點多余的東西。哦,那就是我想要的那種,簡潔、大氣、文藝范兒。我找了一個木工,把那個圖片交給他;他推薦用美國紅橡木來做。小荷在那篇博客下面留言:這個書架好漂亮啊,我想要一間房子,四面墻上都是這樣的書架。我看著她的留言,實在忍不住,一邊笑一邊回復(fù)她:那你從哪兒出來呢?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醒來后,大腦里還在不停閃過一些亂七八糟的場景。分不清那是什么場景,它們只是不停地閃動,仿佛只是為了證明我還活著。我覺得我又小睡了一會兒,還在迷迷糊糊中看到父親躺在病床上的樣子。然后我又想到了我自己。很久以來,我都是一個悲觀的人,從不敢想象未來。三年前,我終于下定決心出離自己死水般的生活,妄想去外面闖出一片天地。我甚至跟著一個溫州老板去阿塞拜疆賣了一年智能衛(wèi)生潔具。可轉(zhuǎn)了一圈之后,我又低著頭灰溜溜地回到河口,窩在家里寫一些不知何時才能發(fā)表的文字。在人們眼里,我的臉上一定寫滿了“失敗”。很多個“失敗”。

    去醫(yī)院之前,我先去看望了我的母親。我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到她了。父親剛住院那陣子,她偶爾會燉一點雞湯送過來。除了雞湯,她想不出別的有營養(yǎng)的東西。上次來醫(yī)院的路上,她被一輛電動車撞倒了。她感覺撞得不重,也沒讓肇事者把她送到醫(yī)院去檢查一下,甚至沒留下對方的電話號碼。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她的尾椎骨開始疼痛,一連兩天走不了路。而我們已經(jīng)沒辦法找到電動車主了。她咬牙堅持著不去醫(yī)院,我明白她是怕我太累了。的確,自從父親住院以來,本來就瘦弱的我又輕了十來斤。現(xiàn)在,我可能跟小荷差不多重了。我不喜歡稱重。小荷也不喜歡。可能太瘦的人都不喜歡稱重,當然,不喜歡稱重沒什么大不了的。路過菜市場,我給母親買了一些土豆、西紅柿、茄子、包菜。它們便于儲存,不容易壞掉。她已經(jīng)好了很多,可以拄著拐杖在屋子里轉(zhuǎn)圈了,就像一頭掉了牙的老年動物。她照例在門口囑咐我慢點開車,然后又挪到廚房里,透過窗子看著我開車離去。

    一進病房,父親就開始發(fā)作。他肯定已經(jīng)憋足了勁,這一點,我早就想到了。我甚至能聽見他的肺在絲絲作響。但他全然不顧。我是你的父親,你的親爹。他狠狠地盯著我,兩只手攥緊身側(cè)的床單。他的聲音沙啞,哪怕用盡了氣力,也只比一只燒開的水壺更響一點兒。我忽然感到一陣悲哀。我決定不再忍受下去——是的,我知道你是我的親爹,我的嘴角溢出笑意。必須承認,那笑意比我父親盯著我的目光更刻骨、更有殺傷力。我知道你是我的親爹我在五歲那年就知道了……我喘了一口粗氣,把多年來壓在心底的話全都傾倒而出。連我自己都很難相信,我講出的那些竟然全部都是事實。我覺得從我們這代人開始,應(yīng)該再也不會出現(xiàn)那樣的父親了。然后,我瞪大眼睛盯著他。我有點擔心他會立刻死掉,那當然是我不愿看到的。但我也知道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他的反應(yīng)頂多就是閉口不語,裝作什么都沒聽到。現(xiàn)在,他正是這么做的。還是老一套。小時候,我多次想長大以后殺了他。

    小荷,我又和他吵架了。這一次,她很快回復(fù)過來。她正在杭州一個有名的商業(yè)街上游蕩。她用了“游蕩”這個詞,讓我想到了城郊外的荒野。從前,我經(jīng)常去那兒“游蕩”。一片片鹽堿地。荒草和鳥鳴。有時候大風會把人刮回唐朝。那條街上店鋪林立,賣的大都是杭州特產(chǎn)。多年前,我曾在其中的某個小店里買過兩個銀飾,上面刻著“一生平安”。街角有一家電影院,門口貼滿了大幅海報。現(xiàn)在,小荷就像多年前的我一樣,正從影院門前經(jīng)過。她告訴我吃過午飯后,可能會去看一個電影。我告訴她那很好,我告訴她我也喜歡一個人看電影,那感覺挺酷的。她發(fā)回一個微笑的表情。她沒有詢問我的父親。按照我們之前的約定,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和我一起呆在病房里。那樣我就不會和他吵架了。我們會幸福地沐浴著病房里的陽光;或者,她會在家里等著我,讓我擁有一種久違的溫馨之感。而現(xiàn)在,我們只是各自游蕩。她游蕩在一條人群熙攘的大街上,我游蕩在病房里,走廊上,輕易沒人打開的步梯間,以及那個小小的公園。我把手機裝進兜里。我不喜歡想這些。我不希望這個世界變成我不希望它成為的那種樣子。我覺得自己老得越來越快了,而世界也不再年輕。

    一年前,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是一個女孩,她說她是小荷的同學(xué)。小荷來找我了。她擔心我找出種種借口阻止,也擔心我由于出差而不在,所以上了高鐵之后,委托她的同學(xué)通知我。小荷已經(jīng)去找你了,那個女生說,你要保證她的安全。我不知道這句話是否是小荷交代的,但它讓我隱隱有了一絲不快。我起身走到窗前。樓下那幾棵香椿樹像是突然間就長大了。那是春天的時候,我和兩個來找我打球的朋友一起栽種的。傍晚時分,小荷發(fā)來信息,她已經(jīng)到了東營火車站。我回復(fù)說我正在洽談一筆業(yè)務(wù),讓她打車去森樸咖啡等我。我把手里的書放下,走到門口摁亮了電燈,再為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又拿起書看了幾頁。直到我感覺到,我可以出去找她了。我覺得時間剛剛好。

    小荷坐在最里面的一張桌上。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她也立刻看到了我,站起來,朝我微笑。這是一個安靜的所在,在這里,可以省去第一次見面時不得不說又很難說出的話;也省去了不知如何開始卻又感覺不可缺少的擁抱。我們一起坐下。她面前的咖啡杯已經(jīng)空了。我叫來服務(wù)生,點了兩份簡餐。她低聲對我說東營是個不錯的地方。我知道這句話有些牽強,因為她來自一個省會城市。但東營沒能讓我長肉,我說,所以我恨它。她立刻把嘴捂上,又把腰彎了下去,而咖啡桌卻差點跳起來。在那一刻,我感覺她的確是愛上我了。

    護士要換班了。我跟隨她們走進病房。前面的一位交代說病人晚上還要吃一次藥。就這么簡單,連床號都不用重復(fù)。父親在醫(yī)院里呆了一個月了,沒人不認識他。我也早已和她們熟悉,要下班的是郭小璐,值夜班的是王晴。大約十一點半之后,逐一查完自己負責的病房,她可以在護士站里面的房間里睡一會兒,但要隨時準備起來應(yīng)付各種情況。最麻煩的是那些大呼小叫不停喊疼的老家伙。為什么他們不愿意死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床上?如果換成我,我哪里都不會去,只有呆在家里才會讓我踏實。當然,也說不定是被自己的孩子強行弄來的,他們不想讓他死在家里,沒人想買死了人的房子。你不能這么刻薄,王晴說,吃個蘋果吧,甜東西會讓人快樂。工作臺上有一袋蘋果和一袋香蕉,可能又有病人出院了。父親上次就診出院的時候,我也買過。我拿了父親的藥和一個蘋果回了病房。快樂?我?guī)缀醪挥浀梦沂裁磿r候快樂過。太久遠了。我感覺我已在醫(yī)院里呆了一個世紀。我是你父親,是你的親爹。是的,這是事實。人們就是這樣,陷進各種各樣由事實構(gòu)織的網(wǎng)里,無從掙脫。現(xiàn)在,我站在床邊看著他。他說他是我父親,可我們看起來毫無相像之處。也許疾病會徹底改變一個人,從形貌到內(nèi)心。不過也許,我從來就沒有這樣認真地盯著他的臉看過。

    我記得小荷臉上的每一個細微之處。我們躺在東園的草地上,曬著太陽。她向我描繪小時候生長的地方(她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天水,伏羲氏的老家。我說我想去那兒養(yǎng)老,她笑得在草地上打滾。她當然是故意的。我讓她給我看好那里的山,不要讓愚公那樣的蠢蛋挖掉,也不要讓什么神仙鬼怪背走。山里還有一個瀑布呢,她說。那就一塊看好啰,這還用說嘛!她又滾了半圈,滾到我的懷里來。后來,我好像睡著了。不過肯定沒有睡多久。當太陽西斜的時候,我們?nèi)チ颂禊Z湖,又去了廣利港。看到那么多漁船擠在海溝里,她興奮極了。一個在天水長大的人,從沒見到過那么多漁船。我們又去了海邊的跑馬場,但時間有點晚了,馬場已經(jīng)關(guān)門。我們只好遠遠地看一眼圍欄里那幾匹臟兮兮的瘦馬,悻悻地返回。晚上,我們?nèi)チ藮|城唯一的一家咖啡館。我曾在那兒寫過一個劇本,關(guān)于那些在咖啡館里混時光的男男女女,我把他們想象成一個個心懷鬼胎的人。時間還早,年輕的店主坐在吧臺后面出神。我們直接上了二樓,我時常占據(jù)的那個位子。在那里可以觀察每一個進出的人。如果在這里架一臺攝像機,我對小荷說,或者,安裝一個隱形探頭,就可以拍出一部不錯的紀錄片。小荷說,原來你是個偷窺癖。不,那應(yīng)該叫偷窺狂。哦,原來你是個這樣的人。不,我不是。我們一起笑。我們吃了一份九寸的金槍魚披薩,兩份海鮮濃湯。然后喝咖啡。小荷想早點回家。她又想做愛了。

    星期天,母親強撐著來到醫(yī)院。我明白,她時刻都在擔心我父親會突然死去,見不上最后一面。這一輩子,母親的心全都系在父親身上。這是老一輩的人生。我不知道母親年輕時什么樣子,因為她從不照相。但我見過父親年輕時的照片,就掛在我們家老屋的墻上:濃眉大眼,留著分頭,中山裝的扣子一直系到脖領(lǐng)。在六七十年代的鄉(xiāng)村學(xué)校,他擁有讓女孩們心跳的風采。而我承襲了母親的基因,長了一個討厭的大腦門。母親拄著拐杖出現(xiàn)在病房門口,她的手里提著捂了兩天的香蕉。父親滿口假牙,只能吃捂軟了的水果。我扶她進來,坐在父親的床邊。但他們并沒有什么話說。幾十年來都是如此。母親的眼睛在病房里溜來溜去,像在尋找著什么;那只放在膝蓋上的手一直在輕微地顫動。我找出一次性水杯,給她倒了一杯水。你爸爸的單位還是沒人來嗎?我說沒有。你忘了,他已經(jīng)退休這么多年了,早已經(jīng)沒人管了。想了想,我又加上一句:社會已經(jīng)變了。這次,母親沒有燉雞湯,她自己也瘦了。

    我把母親送到醫(yī)院門口,她堅持一個人回去。看著她拐過醫(yī)院墻角時腳步蹣跚的樣子,我想象她忽然一跤跌倒,拐杖扔出去老遠。然后,我像犯了罪一樣逃進小公園。我坐在石凳上,氣喘吁吁,驚魂未定,仿佛一只被毒蛇追趕的青蛙。我心里充滿了內(nèi)疚,或者充滿了別的讓人不快的什么玩意兒。也許是對我母親,也許是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一段看似漫長,實際上只是短短一瞬的該死的人生。那幾只鳥又在枝頭叫了起來。怎么可能又是那幾只呢。我抬頭尋找,一枚藍色羽毛從枝葉間飄落下來。我用手接住,又把它抖落在草地上。我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我想弄清楚那些鳥的名字,看清楚它們的樣子,還要將它們的鳴囀錄下來保存。這么多天以來,我在病房里陪伴我的父親,而它們就在這里陪伴著我。它們見證了我的落寞和勞苦。說不定,它們婉轉(zhuǎn)動聽的歌聲還可以治愈我的躁郁和失眠……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小荷準備離開杭州了,她覺得有必要跟我說一聲。我準備離開杭州了,她說學(xué)校里還有些事情,推薦信、派遣證什么的,還有收拾宿舍,還有我送給她的那些書。她每次來,都要帶走我書架上的一本書,并要我在扉頁上為她寫幾句話。寫什么呢?就寫你對我的期待。看著我沉思和揮筆,小荷的臉上慢慢綻開了微笑。看著她明月一樣的臉,我實在想象不出她中學(xué)時的樣子:逃學(xué)、打架、抽煙、喝酒……后來,她迷上了吉他和唱歌,被父親接到省城參加培訓(xùn),最終考上了一所藝術(shù)院校。我叮囑她收拾好行李,別落下什么東西,路上要注意安全,以及當時能想到的其他的事。剛掛掉電話,手機上就彈出小荷的微信:馬上下樓。緊接著,又被撤了回去。

    出乎意料的是,父親的病情出現(xiàn)了一些好轉(zhuǎn)。我想,那應(yīng)當是精神上的振作所致。父親的飯量也開始增加了。午飯過后,他甚至跟我談起了他自己,這在從前是不可想象的。他說自己在師范讀書時喜歡打籃球,拉二胡,下象棋,是一個非常活躍的人。我記起多年前曾在他放書的箱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棄子攻殺法》,并據(jù)為己有。轉(zhuǎn)折發(fā)生在十七歲那年,他的父親去世了。他的繼母反對他繼續(xù)上學(xué),要他回家?guī)椭赊r(nóng)活。從那之后,他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家。他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學(xué)校的各種活動中再也見不到他的影子。我不知道那時的他會怎樣看待生活,看待命運。對于上一代的事,我們總像隔著幾個世紀,無法按照自己的年齡和經(jīng)歷還原他們彼時的狀態(tài)和思想。我們?nèi)绱瞬煌拖穹謱儆诓煌奈锓N。

    這兩天,天氣也變得格外晴朗,不再陰陰沉沉,像一個失獨的老婦。父親想要出院,他說這么好的天氣,不知道他養(yǎng)的那些花怎么樣了,恐怕我母親快把它們弄死了。我母親不喜歡花草,也不喜歡貓狗,甚至不喜歡養(yǎng)貓狗的人。一年之后,我把在湖邊散步時撿到的一條小狗帶去給母親看。叫奶奶,我對四喜說。而她已經(jīng)老到連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得知父親出院的消息,母親非常高興。她丟下拐杖來到醫(yī)院,幫我收拾陸續(xù)帶來或買來的各種物品,包括一個醫(yī)院里提供的、不用再交回的小便壺。一共收拾了五六個袋子。我樓上樓下跑了好幾趟,總算把它們?nèi)M車里。當車子開出醫(yī)院拐上黃河路,父親堅持要繞路從鳴翠湖邊經(jīng)過,他想去望一眼湖水。湖區(qū)公園重新修建,剛剛向游人開放,湖面比以前擴大了很多。他是在病房的電視上看到這個消息的,當鏡頭掠過壯闊的湖面時,父親看得特別仔細。幾乎和西湖一樣大,他說。他年輕時游覽過西湖,那是他引以為傲的事情之一。他要把腦袋伸到車窗外面,我不同意。主管醫(yī)生很嚴肅地告誡我,不要讓他劇烈運動,不要讓他吹風,一次感冒就可能要了他的命。但我總覺得他不會這么容易死——他的存在就像是對我的嘲諷,不會輕易撤銷。事實上,我父親只在家里待了不到三個月,就再次住進了醫(yī)院,并最終在那里死去。

    回到家之后,父親顯得非常疲憊。不用太多的運動,僅僅是一種興奮或憤怒的情緒,就足以消耗掉一個人的精力。他堅持躺在沙發(fā)上而不是床上。也許他覺得躺在沙發(fā)上,只是表明他累了;而躺在床上,就是一個病人。他躺在沙發(fā)上,一抬頭看見了掛在墻上的一幅字。那是他六十大壽時,他的一個學(xué)生送來的。紅色的宣紙,寫著幾個繁體的隸書大字“福壽康寧”,裝裱在一個深褐色的框子里。這像是一個遺像!父親大喊起來,拿走!拿走!我把它摘下來,放進后面的小房間里,再也沒有拿出來過。

    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小荷的消息了。我沒有主動聯(lián)系她,她也沒有聯(lián)系我。晚上,我坐在桌前,翻看著下午剛剛從圖書館借來的兩本書:一本不列顛百科全書系列里的《鳥類學(xué)》,一本《中國鳥類觀察手冊》。我想我終于找到了一部分鳥的名字。黃綠色的是繡眼,藍翅膀白肚皮的叫白腹藍鹟,那種灰褐色的胖鼓鼓的家伙是太平鳥。其他的已經(jīng)記不真切了,只有好聽的鳥鳴仍在我的腦海里時隱時現(xiàn)……夜越來越深,而我依然毫無睡意。我想著一個多月來在醫(yī)院的經(jīng)歷,覺得自己快要勘破生死了。但愛情不一樣。我一直搞不透愛情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盡管我有過一次短暫的、不快樂的婚姻生活。離婚的根源當然是愛情的缺失。所以婚姻也好,離婚也罷,都沒能讓我更明白,到底是什么讓兩個人一輩子廝守在一起。我想起上次和小荷通話后,那條被迅速撤回的微信。這時,我的肚子里像藏了一只鴿子一樣咕咕咕地叫起來。我去到廚房,燒了一壺水,將一只雞蛋打在碗里,又用湯匙攪勻。在等待水開的時候,我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同時,左邊的胸腔一陣刺痛。

    我?guī)缀蹩人粤艘灰埂5诙煲辉纾掖掖亿s到醫(yī)院。掛號處已經(jīng)排起了兩條長龍。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跑到我身邊,手里提著一個花籃,盛著幾束玫瑰和康乃馨。社會實踐課,他仰起臉對我說,老師讓我們選一樣喜歡的事做媽媽就讓我來這里賣花叔叔買一支嗎?他一口氣說下來,好像生怕被我打斷。我摸了摸他的腦袋,從花籃里抽出兩支玫瑰,交給他十塊錢。小男孩蹦跳著走了。我把玫瑰插在雙肩包里,用拉鏈緊緊箍住。半個上午的時間里,我就背著那兩支玫瑰奔走在門診大廳,內(nèi)二科,CT室,住院部和護士站,每到一處,都有人看著那兩支玫瑰微笑。看到我,王晴差點笑出聲來。在呼吸病房陪護很容易感染肺炎,她說。何況我在醫(yī)院里呆了那么長時間;還有勞累和熬夜也會損害我的免疫力。她給護士長打電話,為我安排了病床;隨后又過來給我量血壓、測體溫,登記在床尾的病人信息表上。我拿出插在包里的玫瑰送給她。送給你的,我說。

    下午三點多,輸完了第二瓶藥液時,我接到了快遞電話,問我是否在家。我說了不少好話,他才同意送到醫(yī)院來。是小荷寄來的:一個黑色的粘貼本,粘貼著她第一次來東營找我以來所有的火車票、汽車票和機票。我坐在病床上,一頁頁翻動,看著那些票據(jù)上的日期,回憶著兩年來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然后,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捂著胸口走到窗前。

    窗外是一小片樹林,我知道,它們一直連接到西邊那座小小的公園。有幾棵樹下已經(jīng)落了一些黃綠色的葉子。難道秋天快要來了?我想到那些陪伴過我的鳥兒,不知它們是否已經(jīng)離去。這時病房門響了一下,緊接著,一個女聲在背后響起——在看什么呢?王晴問。

    鳥,我說。一些很不錯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