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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叉渡河》
    來源:中國作家網 | 路魆  2023年06月02日17:02

    《夜叉渡河》

    作者:路魆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團

    出版日期:2023.5

    ISBN:978-7-5217-5529-9

    夜叉渡河(節選)

    交州徐姓,泛海為賈,忽被大風吹去。開眼至一處,深山蒼莽。冀有居人,遂纜船而登,負糗臘焉。方入,見兩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內隱有人聲。至洞外佇足一窺,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閃雙燈,爪劈生鹿而食。驚散魂魄,急欲奔下,則夜叉已顧見之,輟食執入……

    ——《聊齋志異·夜叉國》

    落雨了。

    爺病重在床。

    艮還要到河里去游泳。

    ——“睇住有水鬼啊……”爺說。

    ——“記得擔遮啊……”爺又說。

    ——“知啦、知啦。”艮不耐煩地擺擺手。

    艮不信有水鬼。水鬼就是夜叉,也叫水猴子,通常是一道扁平的陰影,有時是長犄角的小人,偶爾狀如濕漉漉的、面目猙獰的猴子。無論是什么,反正在爺的眼中,兇險的東西總會有不同的變體,障人耳目,迷人心竅。人老了都會胡思亂想,不必在意,艮想。

    他看看窗外——

    天色昏瞑,細雨蒙蒙,時間已不早,必須抓緊時間到河里訓練。下個月,市里選拔青少年泳隊新成員,分配到鎮上只有一個名額,艮不想放棄這個機會,不希望因為彌留之際的爺,耽誤自己寶貴的訓練時機。照顧爺本來是母親的工作,但她那天穿得花枝招展的,走了好幾天,鬼知道去了哪里。

    母親臨行前交代艮,要及時喂爺吃藥,只要吃了藥,人就安分了,不會胡思亂想。

    不是藥的問題,是爺的記憶出了問題。自從病了后,爺的思維敏銳了許多,能清晰地想起許多先祖的往事,更頻繁地說起他們的母系先祖來自夜叉國。聊齋夜叉國的故事,爺給艮和坤兩兄弟講過無數遍,警告他們遠離水邊,以免遇到食人的夜叉,別把命丟了。

    《夜叉國》里的徐氏商賈被夜叉抓走,與母夜叉配婚,生下幾個后代,其中長子徐彪回到交州,當上副將,功成名就。爺相信,聊齋先生的志怪傳說確有其事,在雙胞胎兄弟童年時,他就這么告訴他們:“我們這批人,其實就是徐氏和母夜叉的后代的血脈分支。”不過他反復講述,不是為了要兄弟認祖歸宗,重戴榮耀,正正相反,是要他們明白,夜叉跟人類本是分居兩個世界的物種,隔著一條互不侵犯、互不跨越的界河,一旦有了交集,難免會引起彼此的惡意。所謂黨同伐異,這兩個物種都會殘害那些試圖通婚、私自離族脫群的成員。因此,爺整日害怕遙遠的夜叉國會派夜叉來索命,要徹底斬除他們這條在人類世界中入世、血統不純正的雜種分支。他還要兄弟二人對此嚴加保密,多加提防,不能向外人道出自己的身世,以免被抄家殘害。他的種種妄言,說得煞有介事,卻也無從查證。

    “夜叉也會干斬除異己的事……”爺幽幽地說。

    “徐彪不是做了副將嗎?”弟弟坤總拿故事的美好結局反詰爺的悲觀想法。

    “你都識講啦,人家徐彪是做了副將,才沒人敢欺負他。”爺回答,“我們不過一介草民,今日不知明日事。”

    這個故事,艮聽得耳朵都起繭了,熟得幾乎能背出原文來。都是些無稽之談吧。艮從來不信爺的鬼話,只有坤信。信的人,反而先死了——艮覺得,坤,他應該已經死了……

    關于坤的失蹤……那年在雨中的河里游泳,艮一轉過身,坤就不見了。真神秘。是夢吧。

    很長一段時間,爺堅持認為,坤就是被水里的夜叉拖走的,人還在夜叉手里呢,某夜,夜叉給他托了夢,要他贖人,至于拿什么贖,夜叉卻沒說,心腸壞得很。“肯定是夜叉!不純正的血統,都要斬草除根!肯定是夜叉!”爺連連哀嘆。每次說起坤的失蹤,爺都會用棕綠色的眼珠盯著艮,好似艮就是那只害人索命的夜叉。艮被他盯得渾身冒汗,天靈蓋發冷,腳底生瘡,走路踉踉蹌蹌。

    艮打算穿件背心就出門,可是剛踏出門檻,房間里又傳來爺的呻吟聲。

    爺一呻吟,艮就頭痛,像孫悟空聽唐三藏念緊箍咒。嗡嗡嗡。咦咦咦。好像一只溺水的猴子……他不得不回房間給爺喂藥。但距上次服藥,才過了一個小時不到,爺的胃又開始痛了。艮站在爺的房門前,里面那么黑,那么霉,全是阿咖酚散的味道。他每天要吃好幾服阿咖酚散,像服用長生丹,其實是為了麻痹胃部的疼痛。死,其實早已里里外外地侵染了他。

    “我唔食藥,我要飲酒!”爺發孩子脾氣。

    “我媽要你食藥……”艮說。

    “唔聽母夜叉講!”爺跟母親兩人早就有牙齒印。

    怪了,爺病成這樣,胃里長了個巨瘤,說話還中氣十足,明明吃不下飯,卻大啖酒肉,不是回光返照,就真的被夜叉附了身。或許,人體器官也會回光返照?艮琢磨著。看,房間那么黑,垂死的眼睛卻那么亮。這不就是目閃雙燈的夜叉嗎?艮記得清清楚楚,即便他不信那個邪。不過,眼前垂死之人的模樣,竟那么可怖地跟夜叉重合了,特別是中間凹陷導致兩側高聳、狀如駝峰的腦殼。爺說,他的頭之所以這幅模樣,是日軍用槍托敲的,但有時他又改口說,是跟別人爭田地時,給人用鋤頭敲的。

    唯一可確認的是,父親當年曾親眼目睹過,因為夜叉身份的問題,爺跟人家斗毆,腦袋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還被迫跪在碎玻璃上承認錯誤,在那以后,他就患了間歇性精神異常,膝蓋也壞了,看見玻璃就疼。所以,爺聲稱徐氏家族的先祖是夜叉一事的真實性,大打折扣。特別是母親,一旦爺說起自己的先祖是夜叉,她就罵他:“唔知丑!黐咗線!發噏瘋!”

    可是,在爺的腦袋出問題之前,他就在講述夜叉的故事了啊,跟那一巴掌沒有因果關系。坤和艮都是聽這個故事長大的。但坤更好奇,更相信爺的話,他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每一次反問都只是為了理清疑問,進一步確認自己擁有夜叉的血脈,生來與眾不同,引以為豪。

    爺總是摟著坤講故事,因為全家人只有坤信他。艮討厭坤,討厭他的無知,傻里傻氣,如果自己的祖先是夜叉,又不是什么帝王將相,那有什么可自豪的?每次坤忍不住要在同學面前夸耀這段令人羞恥、未經考證的家史,艮就氣得想給他一耳光,揍得他像爺那樣腦袋神經兮兮,這樣就沒人信他的話了。這不,最后坤成功把自己變成了故事的一環,消失在傳說的迷霧中。在坤失蹤后,艮心中并沒有一絲愉快,而是感受到某種誕生自古老混沌的恐怖。心智,本性,和神話。

    艮好不容易才勸服爺吃藥:用燒酒送服。藥麻醉,酒催眠。但是,已經來不及出門了,天光被黑暗的云影擠得一點不剩,在這個時辰去游泳,被淹死也沒人發現。爺房間的窗外正對自家的院子。潮濕溫熱的晚風吹動院子里的芒果樹,落葉聲在招魂似的,使得減弱的雨勢很快又加大了,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雨水包裹著。艮坐在床頭,聞著爺身上那股混合體臭和酒臭的氣息,難以呼吸,也不敢喘氣。他只好生悶氣,站起來,狠狠踢了一腳床頭,震得爺竹竿似的身軀顫巍巍,還嘔了一口臭酒出來。

    “你有無良心啊?!”爺一邊呻吟,一邊罵他。

    “我媽仲未翻來,煩死人。”艮又踢了一腳。

    “你媽這只母夜叉,回夜叉國啰!”爺說。他喝足燒酒,擦擦嘴巴,翻個身,沉沉地睡過去,還在夢里啖肉,牙齒敲得作響:嘎,嘎,嘎……艮以為爺被夜叉附身,一個哆嗦,跑回自己房間去。

    其實也不是不信這世上有夜叉,只是不知到了明日,夜叉會以何種形態和外貌來迷惑人。是呀,寧可信其無呢。不信蒼天,不信鬼神,就不會有什么報應,就不會有什么輪回。人本就是孜然一身的嘛。艮躲在悶熱的被窩里想道。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雨打在芒果樹葉上的聲音,好似有只夜叉正用雙鋒利的爪子撥開樹葉,攀緣至窗臺,潛入房間里來……艮把被子捂得更緊。他經常夢見水,那些淹死了坤的水。半睡半醒間,艮聽見窗戶上方的通風口處,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有幾根手指在扒拉扇葉。不會是夜叉吧?不會的……艮鼓起勇氣,鉆出被子,爬到桌子上,看見通風口外,有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在移動。

    哦,是坤。他的臉變黑了,牙齒有一點兒齙,頭發亂糟糟的。

    “是坤嗎?為什么不進家里來?”艮問。

    “我非中國人,言貌殊異……”坤的聲音變得很低沉,“且同類覺之,必見殘害……我亦非副將,恐去為人所凌……”坤把原文部分念得很準確,當中夾雜著一些含糊的詞語,不像人類的語言,還修改了部分意思。但艮聽明白了。

    “你回到族人身邊了吧?過得還好嗎?”艮對著通風口的縫隙說,“那個世界太遠了,我不是徐彪,去不了找你。你要聽爺的話,不要跟夜叉國來往,但既然他們接納了你,你就好自為之吧。”

    坤點點頭,從扇葉伸進來一根手指。艮碰了一下,那根手指又冷又多毛,指甲又長又鋒利。兄弟二人握手完畢,弟弟就消失了。艮聞著從通風口吹進來的野獸腥味入睡,前半夜,睡得很安穩,沒有夢見水——之所以沒有夢見水,大概是因為他夢見了坤的歸來。坤托夢給他,說他過得很好。艮想起第一次夢見水,是在坤失蹤的那晚,醒來后還發燒了,只好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以為出一身汗,燒就能退。可是身體越來越熱,那股熱氣啊,幾乎把夢里的水都蒸干了,腦袋迷糊了好幾天,差點燒壞。

    待到后半夜,屋里有細微的躁動。是水流的聲音。似乎有一條河從艮的夢里流出來了。

    “死啰!水浸啦!”爺扯起嗓子,喊艮過去。

    現在是凌晨四點。艮驚醒,赤腳跳下床,地上濕漉漉的,差點摔倒。他捻亮爺房間的燈,發現水是從爺的房間淌過來的。啊,雨下了一整夜,爺房間的窗戶竟然漏雨,雨水沿著桌子淌下來,把床底變成一條河,泡爛了床腳,柜臺上的藥片都化開了。爺躺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身體,像在河上漂浮的棺材。他的枕邊還放著一把自己編的紙傘。

    爺的喉嚨被大量的痰液堵住,呼吸困難,話都說不清。但他嘴上照樣罵罵咧咧的,罵艮手腳慢,要他趕緊過去把水抹干。那么多雨水,積了一輩子似的,什么時候才能抹干啊。艮怨恨起母親來。夏季來臨后,比起痰液堵塞帶來的窒息感,另一種事物更令爺身心恐懼。是雨水。他病了后,變敏銳的不僅是思維,還有蟄伏的恐懼,對水的恐懼。恐懼被放大。他得的又不是狂犬癥,卻怕得連水都不敢喝。水之所在,正是夜叉之所棲。

    “先吐凈痰吧。”艮勸道。

    “先抹干水!”爺指著床底。

    “這么怕水,你還飲酒?”艮問。

    “酒是酒,水是水,不一樣的。”爺很愛狡辯。

    艮拿來痰盂,扶起爺,要他先吐痰。爺喉嚨里的痰,吐也吐不完,黏稠如絲,但清澈如水。艮覺得爺的肚子跟外面的河是連通的,要他停止吐痰的話,除非把河水抽干見底吧。那時候,弟弟坤的尸骨也能尋見了,爺就死心了。

    “坤剛才回來了。”艮說。

    “哦,是嗎?”爺拿起燒酒,灌了一口。

    “他說,他回到族人身邊了。”

    “這么講,他很幸福啰?”爺半信半疑,“他沒告訴你,他是怎么不見的?”

    “沒有……”艮說,“他當時是怎么不見的,我都跟爸爸媽媽,還有警察說了。我還要講什么?”

    “年紀大,機器壞,我記不清了。你將當時的情形再講一次。”爺清清喉嚨,整理身下的墊子,好讓自己躺得舒服些,“我給你講故事那么多年,現在,到你講個故事給爺聽。”

    “不會。我不會講故事。”

    “怎么不會?你比聊齋先生還會講。你爸媽信了,警察也信了。你爸要是不信,他會死嗎?”

    爺耷拉著瘦削的臉,睜著那兩顆駭人的棕綠色眼珠,如夜叉的凝視,盯著艮。關于父親的死,那是另一個故事。艮支支吾吾,心跳加速,只好跪下來用抹布擦水,甚至想躲到床底下。直到爺迷迷糊糊睡過去,他才又想起那天的情形。

    坤出事那天,正是艮第一次嘗試渡河的日子。坤不跟來就沒事了,艮安慰自己。

    艮想渡到河心洲去。他從未上過河心洲,但他是從那里來的,那里是他的故鄉。準確地說,河心洲其實是爺的出生地。河心洲的面積原本很大,是附屬河左岸的一部分,許多年前,那塊土地上面還建有房子。不知為何,有一年發生地陷,土地被截斷了,河水把截口越沖越寬,處于邊緣的房子逐間倒塌,沉入水底。那塊孤零零的土地,便因此分隔獨立出來了。

    河心洲如今還剩最后一間由大理石砌成的石房,依舊穩固地立在洲心位置。爺就在那間石房里出生,他說他的祖輩是些古怪之人,是人跟夜叉的雜交種,相比隱居在山林或偏遠的海島,他們認為在人跡罕至的河心洲蓋房,才是絕佳選擇,不僅能遠離他人迫害,安穩生活,而且若想趕集游玩,置辦物品,只要渡河就能上岸。所謂大隱隱于市。但長大后,爺還是決意上岸生活,他就是怕水嘛,只有遠離水,才能躲開夜叉國的追殺。人在他的故鄉里,還存在另一個故鄉,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渡河,就是歸鄉。

    “為什么不坐船?”那時坤問他。

    艮思索一會兒,也不明白為什么非要游過去,但他的四肢是那么渴望觸水,像只兩棲動物那樣,穿過暗流,劃過水波,再爬上岸。艮愛上游泳,對爺來說是個打擊,正如一個品格優良、恪守家規的家族,某天出了個作奸犯科的賊孫。最后艮回答:“坐船不是好漢,渡河就要游的!”

    艮叫坤在岸上等著,幫忙看著衣服,叮囑道:“千萬別下水!”

    太陽被厚厚的雨云籠在深處,天是微黃色的,河水也是同一個顏色,好像下面有一條河,上面也有一條河,那么,人到底是在水底,還是在水上呢?黃河之水天上來。河面漂浮著一團團的水葫蘆,有些散開來,還有發脹的魚尸,漚臭的浮木,看起來深不可測,更搞不清河底藏有什么不可知的東西。坤看著艮的腳,每當他往水邊挪一步,就跟過來一步。

    “你回去!”艮說。

    “你怎么不回?”坤很倔,“爺說,水里有夜叉。”

    “你信嗎?”

    “我信啊。”

    “你信你就回去。”

    “夜叉抓姓徐的人。交州徐姓,泛海為賈。”為了勸住艮,坤背起夜叉國,但他永遠只記得第一句,還把“賈”念成“假”。艮糾正他很多次了,他不長這個記性。

    “你才姓徐,我是姓李的。”艮說。

    坤叫徐坤。艮叫李艮,他隨母親姓。爺跟母親之所以長期不和,很大程度是因為姓氏的問題。母親要艮隨她姓李,爺一直不同意。奇怪的是,自從坤失蹤后,爺忽然答應母親的要求,為艮改姓李。艮至今沒有搞清楚背后發生了什么,又有什么玄機。

    第一次渡河,艮在河邊徘徊很久,不敢下水。他沿著水邊走,想找個安全的地方下腳。在榕樹下,有一頭拴著的牛,繞著樹踱步,繩子在樹身磨出一道圓滑的痕。碩大的牛眼一直盯著河面,像在等誰。它在反芻,滿嘴白色泡沫,那模樣讓艮想起每夜吐痰的爺;人要是會反芻,大概是為了把未消化干凈的往事,吐出來再咀嚼咀嚼吧;爺每夜吐痰,則是想在死之前,把不干凈的東西從身體清出去。

    艮解開牛繩。牛很快蹚水下河,仿佛對面有什么等著它。兩個牛角,呈一線背脊,露出河面,身體其余部分交給了水,只要輕輕劃動蹄子,水就能把它托起來。艮原本想用牛來試探水的深淺,但牛還沒游到河心,牛角和牛背就都消失在繚繞的煙雨中,眼前浮浮沉沉的只有河面的各種雜碎。

    艮遲遲不敢下水,還被坤盯著,覺得臉掛不住。

    “你回去!”艮又說。

    “我要是回去,我就告訴爺。”坤威脅說。

    “那——你在這里等著。”艮妥協了。

    《夜叉渡河》

    作者:路魆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團

    出版日期:2023.5

    ISBN:978-7-5217-5529-9

    榕樹碩大纏繞的根莖,從岸上延伸到水里。艮想起攀巖的人,于是抓住樹根,一邊摸索,一邊斜著身體,走入河里。樹根很快扎入河底,艮抓不到了。那時大半個身體已經入水,往回走可不是好漢,他嘗試讓自己浮起來,視線幾乎跟河面平行,河心洲的輪廓時隱時現,這段距離被雨一抹,變得無比遙遠。看來這輩子都不可能游到對面去。

    艮很好奇,爺的祖輩在河心洲石屋里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樣的呢?生活在那塊土地的中心,每日每夜都要提防坍塌發生,死盯著河水不斷沖刷河心洲的邊緣,一點點向內蠶食,他們怎么能在這種擔憂中活下去?艮浮想聯翩,不敢往水深處再踏出一步,對自己能游出多遠,沒有把握。

    “人撐船,鬼潛水。”

    艮一驚,因為說話的是坤,聲音那么近,不是在岸上對他說話,而是在他背后。他猛地一轉身,但坤并不在那兒。由于轉身力道太大,艮的身體被河水蕩了出去,腳突然踩空——水底下還有只似乎長滿鱗片的手抓住他的腳脖子,要把他往水底拽。是夜叉嗎?!艮蹬了一腳。那只手的力氣那么大,將他往下拽,他的鼻子都浸沒到水里了,還喝了好幾口黃湯,眼睛在微黃的水里好像看到赤身裸體的坤,正站在河心洲的渡口上向他揮手。難道坤先自己一步游到河心洲了?

    等艮撲騰著爬回榕樹底下,坤早已不見了蹤影,只有艮的衣服在那里。艮不敢再下水,他等了很久,直到暮色降臨,始終沒看見那頭牛上岸……

    同樣,坤也至今沒有上岸。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艮不知在地上跪了多久,膝蓋泛紅,有股濕冷感。但窗戶仍在漏雨,水越來越多,堵也堵不上,抹也抹不干。

    “妙哉!你這故事,連聊齋先生聽了都要鼓掌啊。哈哈哈。”爺發出惱人的悶笑,還繼續嘲笑艮,“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艮抬頭望天,天已微亮。他想起昨日訓練被耽擱,今日凌晨還要起來照顧爺,就算盡心照顧,爺還要含沙射影,數落他。他憋得一肚子氣,“要抹,你自己抹!”說罷,艮把抹布扔爺的被子上,轉身離開房間,不管爺這次怎么呼天搶地,他都要出門游泳。

    但人還沒踏出門口——

    “啊,菩薩來了!”

    爺突然坐起來,翻身下床,赤腳踩在水里,砰一聲,打開那把紙傘,一邊弓著身走,一邊給誰撐傘似的向前舉著,嘴里念叨:“菩薩渡河,睇住,睇住!”粵自古有言,在屋里擔遮,會看到不干凈的東西。其實前幾天,艮就好幾次看見爺這樣做,在給某位看不見的渡河菩薩撐傘,換了副模樣,像極了扶乩的人。憑他那條皮包骨的大腿、被玻璃扎壞的膝蓋、搓衣板似的腰板,他平時明明連坐起的力氣都沒有。種種回光返照的詭象,看得艮膽戰心驚。

    在坤失蹤期間,家人請一位老頭來扶乩,問神明有關坤的下落。那老頭不知是真被附身,還是為了蹭主人家的食物,露出猙獰的神情,四處嗅探,鉆進廚房里,也不用筷子湯勺,赤手吃光了酒肉,在地上呼呼大睡起來。醒來后,老頭胃脹,把吃下的東西全吐了出來,吐得嘩啦啦一地的黃膽水,后來幾天都在罵艮一家害他請了個餓死鬼附他的身。但爺說,那不是餓死鬼,請來的是夜叉。

    爺舉著傘,在房間里來來回回走了幾趟后,終于把菩薩送過了河。然后,他腳也不擦,躺回床上去,恢復疲態,喘著大氣。此時,客廳的鐘響了,每敲一下,爺就疼得呻吟一下。艮聽得腦殼疼,他不想再錯過任何訓練機會。他想了個辦法,用燒酒喂爺服下比平時多幾倍的藥粉,估計能延緩他的疼痛多一陣。

    雨終于小了。也許會是個晴天。

    經過院子時,艮看見芒果樹下那個小小的墳塋,落滿了枯葉。墳塋下埋著的是什么呢?一般人來到艮家的院子,都以為那是坤的衣冠冢。但墳塋下埋的,不是人的尸骨,也不是坤的衣冠,而是一只猴子。那年沒打撈上坤的尸體,倒是發現了一只淹死的猴子,不知是從哪里來的,被泡得腫脹,齜牙咧嘴,滿口鋒利發黃的牙齒,非常恐怖。爺一口咬定那就是水猴子。水猴子是水鬼,所以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是夜叉。爺湊合著把死猴子撈回去,請河對岸寺廟的和尚來超度它,求冤親債主放過自家人,超度完成后,還將其埋在自家院子。那么多年過去,估計骨頭都化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