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堅毅和“苦熬”的背后之光
《金枝》是一部姓氏連接的架構里,女性的自我塑造和自我價值塑造的家族史。邵麗也由此在群體的歷史記憶中,構建了個人的河流。這樣的建構,不止是個體的個人的,也是作為一個性別的架構。在《金枝》里有不同時代不同位置的眾多女性,每個人都在掙命式地生活,在深層困境中拼勁全力。時代的變遷,城鄉的差異,人情的冷暖,那片土地上埋著根、連著脈、貫著血的通道,供養著每個人面對艱難的勇氣。也在這樣的過程中,作品中的眾多女性完成個體內在的自我認知的塑造。邵麗像一位將軍,不動聲色地指揮和擺布,鼓聲陣陣,宏闊有勢。
在公共領域中,穗子是不斷后隱的。在私人生活里,她從在“小家”中的承受與等候,到要守穩在整個周家地位的爭取與固執。終其一生,穗子都在渴望家族的認可。她讓自己伴隨拴妮子,像一個符號,戳在周啟明在城里的家里。她的困境,已不是具體的家庭關系的私域之困,而是難以走出社會結構下的某種權力關系。
相較于母親,拴妮子要自由得多。她串起家族親人間的聯系,若不是她,城鄉的差別,年齡的差異,經歷的差別,太多元素可以拽斷兩邊家庭的連接。拴妮子有多能“爭”,就有多能忍,在父親的家里,她要爭女兒在父親那里的位置,忍下同父異母姐妹的不屑嫌棄。她身后有家,她會“為了你們幾個能讀個功名,別說要錢,要飯我都去!我現在沒臉,等你們出息了,把臉給你娘再找回來,就是孝敬你爹娘了!”拴妮子大大咧咧像有個保護罩,這保護來自于大伯周慶凡的愛。這份愛建立起她和自己相處的穩定關系,支撐她在艱苦的時候,伏得下站得起。和父親周啟明的血緣是保護,在田野中自由生長的韌性是保護,這些保護包裹下的迅速恢復的心,讓情緒如一,生活繼續。
拴妮子的追父之旅,也是她和外界發生關系的牽引。父親周啟明不管如何因為升遷變換工作單位,她總能準確地尋到他。每到新的地方,她已經可以自如地介紹自己,評價小媽,在滿足他人好奇心的同時,也建立了自己的身份認同。這一切,深深刺激著與她同父異母的妹妹周語同。在周語同看來,拴妮子用“她稚嫩的普通話,和那個女的土里土氣的鄉村攪合在一起,讓我的童年像一座擁擠的倉庫”。在她底層關系模式的形成中,經歷了父親對自己由寵溺到漠然的過程。周語同曾經是父親最疼愛的寶貝,在辦公室報紙上的一次無心涂鴉之后,她就被父親扯遠距離。周語同漫長的認同之旅,也由此開始。折磨著她,也折磨著她和父親的聯結。她和父親之間的親密關系如同絲絲縷縷的弦,牽著兩頭的心。在周語同的自我實現和對完滿情感生活的訴求中,她努力超越否定性和消極性的強力,并以這樣的對抗動員肯定性的快樂能量,讓自己“出走”,完成自我生長。
在這個過程中,母親朱珠似乎并沒有在情感上給予周語同太多細膩潤澤的撫慰,她有著自己的困境。面對突然冒出的丈夫前妻的女兒,她不為難,不吵鬧。外人看來她是不言自威的老太太。工作中她是處事得體的婦聯主席。回到家,上有纖塵不染的婆婆,“一個潔凈的老太太,端端地坐在屋門外。她親手洗自己的衣裳,洗一洗對著太陽光照一照,一點灰星兒都休想躲過她的眼睛。我悄悄凝視她,看她的指甲在太陽光里閃爍,手指比蔥管都白而潤澤。”下有四個兒女,“朱珠生孩子稠”。在這些時候,丈夫的角色是缺失的。但她獨立的姿態,在新秩序下迅速維持體面的能力,足以贏得尊敬。
在本原的河流之中,邵麗構造了自身的河流。在歷史敘事和語言縫隙里重構個人架構,通過《金枝》的書寫,在歷史的記憶化和記憶的歷史化交叉的地方,審視個體在時代中的沉浮,探索熔煉生命體驗里百轉千回的細微與振蕩,在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的追尋中識認復雜與幽微。在走過來和走下去之中,向外伸延,打開闊達的精神之門。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
張菁,《青年文學》主編,中國作家協會青年工作委員會委員。